黥面藏心

君美甚

韩家开始败落是在晋阳三月，以宁安侯韩千的陨落为起点。

这柄多年来悬挂在皇帝心头的利刃终于彻底折断。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韩侯留下的位置，最后却出人意料地落在了韩侯曾经的贴身侍卫白术身上。

东家倒台，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为七万大军的统帅，这其中的联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而白术接管侯府兵权后，第一道请命便是肃清泉州逆匪。而他请命之前负责这件事的，是韩侯的女儿——韩嫣。

有人不怀好意地揣测，说白术在韩府遭到非人的待遇。一夕得志，便要将韩府最后的希望彻底击碎。

他以冷漠的态度无视所有的猜测，马不停蹄地带军队赶到泉州，以强风之势将逆匪击退。

再次见到韩嫣，她的境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她奄奄一息地靠坐在草席上，腹部伤口颇深，却因为饷银匮乏只能将浓绿的药草捣碎，涂抹在伤口上。

可她的双眼依旧明亮，容姿清贵，带着独有的骄矜。

她见到来人是白术，细细思量片刻，忽而莞尔：“我记得你，你曾为我猎下一只幼虎。父亲被困羌地时，也是你救的他。”

白术看着她，光影下的神情渐渐变得晦涩难言。

泉州逆匪四起，消息闭塞。她在这里与逆匪殊死纠缠六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援兵，却没想到同时等到的，还有她父亲被乱箭射杀的消息。

她先是愣了好大一会儿，而后不顾身上的伤，拼着马力，日夜不歇地赶回晋阳城。可到达韩府门前时，等待她的只有一地哀泣和满园白幡。

她双目空洞地穿过层层白幡，游魂般停在灵堂前，抬眼见到一片刺目的明黄。

那个帝王正要离开，见到她停在那里，便以上位者的姿态对她给予哀怜。

“是寡人亏欠了韩家，论及宁安侯为大楚的累累功绩，更应慎重地加以定论。”他长叹口气，顿了顿又道，“可寡人给过他机会。”光影浮厝间，这个帝王的眼中仿佛划过一丝恨意。

韩嫣被困时，朝中以情况不明为由迟迟不肯派兵，韩千便调出两千府兵想去救自己的女儿。可晋阳是帝都，稍有兵甲集结就会引起皇帝猜忌，更何况那人是功高震主的宁安侯。

皇帝下令拦截，却没想到韩千不听劝告，背负谋逆的风险也要出兵。负责拦截的人被韩千带兵冲破，慌乱之中只好将他們尽数射杀。

韩嫣听完他的解释，抬眼直视眼前的帝王，沉声发问，眸中水光闪动：“两千人的兵马，陛下您说，要如何谋逆呢？”

没有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抽出袖中的短剑刺向皇帝的，待她将要得手时，一道身影突然挡在她的面前。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大片衣襟，她忽然怔住，被涌上来的侍卫钳制。

她看着阻止她的白术，又忽然把目光转向白术身后的帝王，眼中的茫然逐渐变成惊怒。

韩嫣没有挣扎，满腔的失望，无极的怒意，这一刻全都化成一声冷笑：“我的父亲，他护着你长大，他如果要害你，何故等到今天？”

皇帝似是有意要留下一个仁慈的形象，韩嫣在牢狱中待了三日便被下令释放。

来牢狱门口接她的是白术，他骑在马上，深邃的眉眼间染上冷漠和戾气，不见半分往昔的影子。身侧是为她准备的韩府马车，他得到韩侯兵权的同时，受命接手了整个侯府。

韩家旧部分散于各州执掌兵权，其中不乏有人狼子野心，想要得到韩侯用来指挥旧部的密令。

那密令在韩侯殒命后便不知所终，有人猜测韩侯将密令留给了生前最疼爱的女儿。白术便以此为由只许她在自己的院落中活动，说是为了护她周全，却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白术差心腹陈七将锦衣玉食源源不断地送到她的住处，甚至皇帝赏赐的东西他不加多看都直接送到韩嫣那里。仿佛除了自由，他什么都能给她。

韩嫣冷冷地看着下人送来的又一批玲珑宝器，同往日一样，她逐个掀翻在地。

陈七将这些消息带给他时，他轻皱眉头，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陈七多加看顾韩嫣。

临近冬日时，一个包裹严实的大笼子被送进韩嫣的院落，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送去的东西没被退回来。

得到这个消息，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可当陈七抬头时，仿佛在那双漆黑淡漠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笼子里是三年前春猎时，白术为韩嫣猎到的一只幼虎。她那时因受伤不得参加春猎，整日神情阴郁。

白术给她送药时，她正对着窗前的寒梅，歪着头自顾自地抱怨：“不过是道小小的箭伤，便要枉费我苦练骑射的心血。”

他无意间瞥见她清亮的双眼和因恼怒而微微发红的面颊，在簌簌落雪中，如红梅般明妍。他怔怔地愣了一下，在她的视线转过来时，竟连药都来不及放，只顾仓皇而逃。

再次见到韩嫣是在春猎结束后，白术回府后立刻跑到韩嫣的院落，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嘴巴张合，笨拙无言，最后展袖露出了护在怀中的一只幼虎。

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半睁着眼，模样十分讨喜。韩嫣迫不及待地将那小虎接了过去，明亮的眼中才重新汇聚了笑意。

那笑如细柳扶风，耀目无比，是他这些年祈求、痴迷、近乎贪婪地想要留在身边的珍宝。门扉撞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寒风飞进屋子，一个下人因太过惊慌摔倒在他跟前，颤抖半天才道那老虎抓伤了韩嫣。

他立刻从案边惊起，连外衫都顾不得披，甩开下人向韩嫣的院落狂奔而去。

白术赶到的时候，老虎已经倒在韩嫣脚边。她收起短剑，抬头正好看见匆匆赶来的白术，眉尾染上一抹讽刺的笑。

“白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她款款走向他，沉声自嘲，“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她明明是在笑，却让人感到悲戚无比。

他们明明越来越近，可当韩嫣目空一物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他们以后只会渐行渐远。

那日后白术变得繁忙起来，不停奔波于各州的军营之间。再回到韩府是在腊月初，阖府上下似乎都染上一层喜气洋洋的气氛，虽说是年关将近，但他远远望向韩嫣时，她眼中竟也蓄满了笑意。

那是自韩侯离世后，他第一次见到她真心欢喜的模样。

他拦住路过的一个老奴，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是那兵部侍郎张清，向皇上请命，婚约作数，这月二十小姐便要成亲了。”

老奴喜悦的声音从耳边飘远，白术的笑却渐渐碎裂在唇边。

张清，这个从前就与韩嫣关联在一起的名字，丰神俊逸，卓尔不凡。他的父亲是韩侯的旧部，他的功绩与韩嫣的同样耀眼，二人自幼定下婚约，看上去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的婚事因韩嫣的军务一拖再拖，如今韩家败落了，他却仍愿娶她为妻。

韩嫣开始认认真真地着手准备喜事，褪战甲，着红妆。白术在她脸上看到了小女儿态的羞涩娇俏。他这才恍然惊觉，她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

他觉得她这模样极美，无形中却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令他呼吸急促，心焦如焚。

夜晚辗转难眠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乱的原因——因为那份惊心动魄的美即将属于他人。

韩嫣出嫁那天，张府突起一场大火吞噬了这场婚事，与满目喜字交织在一起，红得触目惊心。

通天的火光映红了她的眉眼，炽热的火舌卷绕上她的裙边。张清拼死将她推出府邸，他笑着宽慰她，让她别怕，而后转身冲进大火中，去救他的幼弟。

相似的恐惧曾经在她心中出现过。那时她的父亲也是留她一人在安全的地方，让她别怕，而后身赴与羌族的战斗，差点儿殒命异乡。

韩嫣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张清，阻止他冲进火海，手腕却突然被人大力抓住，堪堪避过了一道塌下来的屋梁。

白术紧紧将她护在怀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浑身都在颤抖。他逼她直视自己，在她耳边嘶吼：“他们都想让你死，韩嫣，只有我能护住韩家，让你活，让韩家活！”

外界都以为韩家的密令在她身上，她现在的处境，不论投靠谁都是一种拖累。况且晋阳城的韩氏族人中还有老幼妇孺需要照养，除此之外，她似乎别无选择了。

她看着摇曳的火光，眼中的泪水怆然滑落。似是無声的飘雪，直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烧着他的心。

为了保护韩嫣，这场婚礼置办得无声无息。白术想，这些虚礼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岁月悠长，他总能帮她找回往昔的影子。

新婚那夜他去见她时，所有的喜悦却被她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她仰脸看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

她说：“你我当时说好，我嫁给你只求韩家繁荣。至于你的宠爱，你应该分给以后的那些侧室。”

白术看着她，烛火映照出她脸上的疏离和冷漠。他怒极反笑，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

似是为了应和韩嫣的话，白术开始接连不断地纳姬妾入府。住在韩府的美人们，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蚕食着这个宅子最后的气节。

白术有很多姬妾都是皇上赐予的，他心里多少都存着戒备。华锦却不同，那样温婉姝曼的女子任谁都会心动，更何况，她是白术部下的女儿，她曾救过他的命。

或许他真的是一夜之间厌倦了韩嫣，厌倦她宁折不弯的秉性，厌倦她盛气凌人的骄傲，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自从娶了华锦为妾，他开始将所有的宠爱加诸在她的身上，几乎忘了韩嫣的存在。

直到一日韩家旧部到他面前述职，似有似无地向他问起韩嫣的现状。

陈七也在他身后提醒，就算是为了稳住韩家旧部，也该去看一看韩嫣。

他紧锁着眉头，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梅树下那道倔强单薄的身影。

可他还没空出时间去看一看她，府中的另一件事就绊住了他的脚步。

姬妾用的胭脂里，有人在里面融毒。府中的姬妾脸上多多少少都起了红斑，奇痒难忍。其中华锦尤为严重，脸上红斑蔓延，曾经清丽的容颜被抓挠得面目全非。

大堂中乱糟糟一团，白术展宽袍而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眼中含着明显的焦灼。

陈七看着他那模样心惊了一下，连忙在他身后轻声道：“夫人无恙，只是平日深居简出，所以未到。”

他紧绷的肩膀似是舒缓了一下，这才开始调查胭脂下毒一案。

胭脂本就有专人配送，再加上韩府中用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白术这么一路查下去，抽丝剥茧地查到了一个韩家的老奴身上。

白术刚命人将那老奴带来，韩嫣便紧随其后踱步而至。

一名妾室一眼就看见韩嫣光洁姣好的面容，近乎疯狂地指着韩嫣尖叫。

“那老奴一定就是她指示的，一定是她！所以才只有她安然无恙！”

韩嫣的目光冰刃般射向那开口的姬妾，刺得那姬妾脊背生寒。她似乎不打算辩驳，转身对白术道：“所有的一切皆出自我手，所有的罪责也应我一并承担。这老奴为韩家辛劳了四十余年，劳苦功高，你放过他吧。”

白术目光阴沉地看着她，他皱眉屏退所有人，唯独留下韩嫣。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他想提醒她，韩家已经败落，她更需要做的是明哲保身。

韩嫣轻笑，面对他的怀疑不为所动：“我没有让你相信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救这老奴的性命。”

“哪怕最后你蒙冤被罚，也在所不惜？”

“是。”她垂着眼，烛火在她的侧脸映上一道柔光。白术看着她，心中愈加烦躁，摆手让她离开。她将迈出门槛时，他像是被迷了心智一般又突然叫住她。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韩嫣顿了顿身形没有回应，一如既往地选择漠视。

当夜关押那老奴的房间遭到了袭击，老奴被人救走，一队禁卫极速追捕逃跑的两人。

得到这个消息后白术骤然变了脸色，他抽出长剑指着那名通报的禁卫，双目猩红怒不可遏：“去！快去找夫人，她要是有什么差池，你们就都别活了！”

白术找到他们时，一名禁卫的箭矢已经对准了韩嫣。

他瞳孔骤缩，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去。但幸而那箭矢只是贴着韩嫣的手臂射落在地，留下一道擦痕。

白术喝退了追上来的所有禁卫，看着死死护住那老奴的韩嫣，神情苦涩无比。

“你不必再戒备了，我答应放他走。”

似是怕她不信，他下令让所有人将武器扔在地上。

韩嫣这才放下短剑，垂眸道：“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白术摇头苦笑，青衫乌发在月光下犹显落寞。她甚至不相信他会相护，哪怕以身涉险也要救出那老奴。

“你說你记得我，是因为我曾为你猎下一只幼虎。你说你记得我，是因为我曾在羌地救过你父亲的性命。就像如今，你说你会记住我的恩情，也只是因为我放了那老奴一条生路。”

“可韩嫣……”他无比恸然地看着她，“你又何时真正记得过我这个人？”

那个月夜所发生的一切被白术刻意隐瞒，回府后他始终留在书房处理政务。姬妾们费尽心思，也窥知不到半分白术的态度。

亲人尽失，氏族没落。绝望如潮水般涌上来，终于在冬至将近的时候，击垮了韩嫣的身心。

她生了一场大病，似是突然间就回天乏术。在她身边服侍久了的奴婢低伏在屋子里，哭声一阵压过一阵。白术匆匆赶来，厉声斥退了所有奴婢。他身上还披着一层雪，靠近床榻时全身抱住她，将她纤细的手臂、如墨的长发以及她整个人都收拢进自己怀里。

她的这场病将他的那些清高孤傲的假象悉数打碎，露出一个真真实实、完完整整的他来。

“我从没想过伤害韩家，更没想过伤害你父亲。当初你被困泉州，你父亲的计划被人告发，走投无路之计，只能让我背叛他，然后保全你。”

他嘶哑着嗓音开口，语气里的怨忿愈来愈深：“你总怨我冷血薄情，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我们这样努力地保护你，韩嫣……我求你活下来。”

她静听他的声音，只言片语中含着她无力承受的真相，长睫轻颤，泪水自眼角滑落。

“母亲离开前让我照顾好哥哥，可到头来，是我拖累了他……”

韩嫣九岁那年家中发生了一场惊变，她的母亲作为女子为官的先驱者，遭人构陷，含冤而死。后来兄长韩隽带她投奔戍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在途中与追杀他们的杀手一同跌入深谷，生死不明。

得知这场惊变，韩侯动用禁卫找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将她送到出云庄修习武艺。

那时的白术还没成为韩侯的禁卫，只是刚从训练营中被提携出来的新人。他连训练营中特有的黥首面具都还没摘去，便受命护佑韩嫣周全。

韩嫣被送到出云庄时，手中还紧紧攥着母亲染血的短剑。她眼见着父亲的马消失在山腰处，顿在那里没有追出去一步。

起初白术以为她的情感并不健全，整日不语，不会笑也不会哭，心中便多了一丝怜惜。

真正让他察觉到并非如此是在一个雨夜，同那场大雨一起到来的还有韩侯被困的消息。白术察觉到韩嫣屋里的惊呼声飞速赶来。

室内并未点灯，昏暗中他先是听到一阵匆忙的步履声，接着她长发散乱着扑进他的怀里。韩嫣浑身冰冷颤抖，渐渐有光穿透窗子映亮她的容颜。她双目空洞，仿佛溺水者般紧紧地抱住他：“阿娘没了，哥哥也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缩在他怀里无声落泪，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父亲。她泪目涟涟地抬起头时，以一种柔弱却又不容忽视的态度闯进他的生命里。

那夜以后白术开始主动与她说话，引导她表达自己的情绪。韩侯脱险的书信传来的那一日，她因为激动而双肩轻颤，紧攥着立在一旁的他的衣袖，喜悦溢于明眸，却难以言表。

之后五载相伴，韩嫣武艺日益精进。她遵从父命征战沙场，十五岁便退敌十里之外，快速成长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这时候白术却突然被从韩嫣身边调走了，韩侯摘下他的面具，眼中含着沉甸甸的信任。他给了他新的名字，任命他禁卫统领一职。

但得到这样重用的同时，也意味着他需要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战死，那是韩侯对曾经的他的定论。而后他又以新的身份遇见她，远望她，守她至今。

想到这些，白术缓缓抱紧她。韩嫣发间的馨香与满室的药香绕在一起，丝丝缕缕缠上他的心。他艰难地开口，道出了一直隐瞒的真相：“你的兄长其实还活着，当年韩侯找到了他，韩家的密令也已经交托到他的手上。他率领的起义军势如破竹，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那一年六月，韩隽率领的起义军节节致胜，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直逼晋阳城下。

白术一边假意整军顽抗，一边暗中将府中韩家氏族送往安全的地方。

他这才重新踏进她的屋子，斑驳的光影间有尘埃飞动，韩嫣端坐在那里，容颜似雪般清寂。

“春猎前刺伤我的是不是你？”

“是。”他一步步向她靠近，坦然地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恐怕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你逼问了。”晋阳即将破城，他已经联系了韩隽将韩嫣安全地接应出去。

他走到她身边，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带进自己怀里，然后按下墙壁上的机关，双双落入一条深长的甬道。

长年未被启用的甬道不堪重负，在一声闷响中轰然塌落。白术抱着韩嫣避开所有落石，拉着她一声不响地走向甬道的尽头。

临近出口时，他停在那里，沉重的呼吸在一片昏暗中格外清晰。他放开她的手，将她推向出口处的光亮。

“我没有杀张清，他已经同其他人一起撤走了。从这里走出去，你的兄长在等你。”

她应当是恨他的，而今终于要离开时，却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她的手缩在衣袖里，仰脸看着他，蓦然发问：“明德三年，你可曾去过出云庄？”

白术垂下想要轻抚她发尾的手，笑着摇头：“不曾。”

他与韩嫣背道而行，回到甬道更深处的黑暗中。他将率领在那里等候他多时的精兵，从内部击垮晋阳，迎韩隽进城。

从前他想要不择手段地将她留在身边，不惜将她射伤，不惜背负骂名。

而今他只想要殚精竭虑地护她周全，不惜承受恨意，不惜以身赴死。

他从来没有变过，他只是很爱很爱这个小姑娘，从她撞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

就像那株他以为含苞的梅花，从很早开始，就花开落地……

韩嫣步履沉重地走出甬道，短短几步，却几乎耗尽了她平生的力气。甬道中白术护她时从怀里滑落的东西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终于在天将破晓时，一场从宫中蔓延而起的大火结束了这场战争。

晋阳城破的时候，韩嫣展开衣袖，她眉尾清寂，在熊熊火光中，露出手中的半副黥首面具。

那将是她此生的至宝，深藏着一个人所有隐忍与无声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