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日暖生烟久

郁轮袍

他本是西山上的貘兽，为还功德下山行走人间，途中帮人吞食噩梦，给人一朝好睡。

而后在云梦泽中，他遇见了她。

彼时她还是一只未化形的鵸余，被一群人追着跑，六尾在身后轻轻地颤抖，随后被人一脚踩住，瘦小的兽身瑟瑟发抖。他看着可怜，出高价将她买了下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长大后，她化形为女子，陪他一起看人间风月。她极擅长酿果子酒，果子酒清甜却易醉。

他总在咕嘟嘟喝完一坛后扯着她的衣角撒娇，表示还想喝。她也总是瞪他一眼，无奈地带着他去买醒酒药，而后被卖药人善意地笑：“小郎君醉了，娘子可要辛苦照顾了……”

她脸红，愤愤地道：“踹他一顿就好了。”可喂给他醒酒药时，神情却那么温柔。

一晃过了数年，有阿余陪伴在身边，他只觉得很是快乐。她喜欢唤他“小烟”，在他晚上做噩梦时一声声地把他唤醒。

那时他时常做噩梦，被喊醒后满头冷汗。她别无他法，想到自己是“服之令人不魇”的鵸余，便割破手腕放了血，想骗他喝下。

但他拒绝了：“那你可知我是谁？我是貘兽，我所在之处，楚人不会做噩梦，因为我会将所有的噩梦都吞食下去，但自己会受到反噬——”

那一刻他的眼神冰冷得让她害怕，她徒劳地把自己的鲜血捧到他的面前，却被他无情地甩开。最后她只好颤抖着身子一步步离开，躲在云梦泽边的芦苇丛里流泪。

那时候，他只是想着，她一个小姑娘，看到他受苦当然会做傻事，不如将她赶回翼望山上，她也就不会再做这般伤害自己的事了。

他每次拒绝她，心里都在隐隐作痛。

他并不知道，她有多在乎他。直到数年后楚国被秦国攻打，千里水乡都被卷入战火。他决定拼尽全力保护楚国的子民，她忽然冲到他的面前，替他挡下了羽箭。

那一日，她立在郢都城头，用上古神兽的身份，号令食人的罗罗鸟、凶狠的鬼车鸟，向着秦兵发起攻袭。一场战争惨烈无比，秦国大败而退。而她踉跄着走到云梦泽，用水轻轻地冲洗着伤口。他红着眼睛跟上前去，想将心爱的姑娘揽进怀里，却见她于一刹那间无声地散成了烟雾。

他不明就里，茫然地抬手去碰，指尖處却一无所有。

他以为她是回了翼望山，不愿再见他，可他此后找遍了千山万水，也没能找到一只叫“鵸余”的小兽。

而此后，他竟再没有梦魇过。虽不知何故，但想到很久以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睡个好觉，而今愿望达成，想必她一定会高兴的。这样一想，他也就微微一笑，不再琢磨。

他并不知道，在替他挡箭的那一刻，她就已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血肉魂魄都散入人间，令人们不再做噩梦，脸上重展欢颜，也令他能解脱，不必夜夜受噩梦反噬之痛。

毕竟她是“服之使人不魇”的鵸余。

只是从此世上再无云梦泽边，那个蹦蹦跳跳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