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七七酒
第一章
七月,本应骄阳灼地的长安城却是大雪铺天,朱雀大街边上一座将将落成没两天的宅邸被大雪压得只见高高的八角飞檐。几株新迁来的梨树苗子缩在墙根苟延残喘,屋子里隐约传出浓重的药香。
这样反常的天气,都道是妖魔乱世,城中大多数人染上了不明恶疾,药石罔救。
朱漆大门忽地开了,一个青衣小厮紧了紧单薄的外衫,双手捧在嘴边呵气。他探出头朝外边张望着,似在等待某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未几,白色身影映入眼帘。小厮赶紧迎上去,牵住马缰:“公子,衾夜姑娘醒了。”
男子疾步进屋,边走边问:“药煎好了吗?”
“是,已经送到衾夜姑娘房里了。”
府邸后院最偏僻的一间竹屋除了绛宵的心腹,无人可以靠近,因那里住着绛宵公子的师父——衾夜姑娘。传言这位衾夜姑娘是举世难得的美人,任是后宫三千粉黛也不及她半分颜色。府里下人虽心中好奇,却也不敢进竹屋一步,生怕惹恼了性子本就阴晴不定的绛宵公子。
竹屋关得很紧,想是被她从屋内拿桌凳顶住了,绛宵用力推开竹门,一阵阴风陡然扑来。绛宵侧身避过,风刃堪堪擦过他的衣袖,击中半扇门框,“咚”的一声,门框被钻出一口拳头大的洞来。
绛宵缓缓走近卧在床榻上的年轻女子,冷肃的面容未有丝毫变化,语调柔和:“师父,您还在生徒儿的气吗?”
他没有关门,冷风携着冰雪之气灌进来,衾夜收回手,复又缩回长榻里,长睫毛颤了颤。她扯过厚重的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巧的脸颊泛着病态的青紫,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滚。”
绛宵也不气馁,在榻边摆了张椅子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眉间俱是倦色:“徒儿欠暖雪的情,她病入膏肓,徒儿不能放任不管。师父您一向体恤徒儿,为何这次要生这么大气呢?”
衾夜甩开他的手,冷笑:“她生命垂危,你对她看护有加,为师自是无话可说,可你却拿刀子剖我的心去换她的命!暖雪生命珍贵,我的生命便如草芥吗?你欠她的情,口口声声要还情。你欠我的情,还的竟是一柄尖刀入心!绛宵,你真是个好徒儿!”怒极攻心,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呕了一手的血。
绛宵脸色发白,指尖嵌进掌心里:“师父您不同凡人,云玑道人说鲛人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剖了半颗心,若是细心加以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嗬,你看我这样半死不活的,像是可以调养回来的吗?”她斜眼睨着他,嘴角虽是笑着的,眼眸却冷若冰霜。
绛宵浑身一震,将桌上的药碗递给她,咬牙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衾夜卧病在床不过七日,身子骨却虚弱得越加厉害,几乎不成人形。绛宵每日嘱咐厨娘多做些大补的药膳送去,可衾夜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竟连一滴水也懒得喝了。
墨绿如水草的长发极速褪色,明亮的水眸也变得混沌,绛宵心急如焚,四处寻找云玑道人,然而他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第八日,竹屋迎来了第一位访客——暖雪。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脸色红晕,皮肤通透白皙,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听说本公主喝的药是用你半颗心煎的,虽然味道不怎样,效果倒是不错。”
衾夜淡漠地回道:“公主客气了,能为公主解忧,是小民的荣幸。”
暖雪哼了一哼,阴沉地勾起唇角:“我对父皇说我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如果三日之内得不到另外半颗心就会死。”
衾夜猛地睁开眼睛,瞪着她:“你想做什么?”
“把你这样的美人儿放在绛宵身边,我哪里睡得着。”暖雪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抚摸衾夜的脸颊,“本公主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绛宵偏偏不愿把你送走,我该怎么办呢?本公主日思夜想,想了七天,终于想到一个好法子。我要让绛宵亲手杀了你。”
衾夜困倦地闭着眼睛,淡然道:“哦?你这么有把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阿宵与你再是情深意重,也不能舍了师父的命去。”
暖雪蓦然一把握住她的下巴,阴森森地道:“我们走着瞧。”
到得第九日,长安城连绵不绝的大雪终于有了止势,微弱的暖光拨开乌云照在苍茫大地上,照得人眼睛刺痛。衾夜在雕花窗户上贴了厚厚一层羊皮纸,将外面的光挡了大半,屋子里白日不点蜡烛几乎不能视物。送晚膳的暗云对她说:“姑娘,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你要看看吗?奴婢替你打开窗子可好?”
她虚弱地蜷缩在软榻上,摇了摇头:“煮一碗热粥吧,我有些冷。”
暗云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白狐裘毯子给她盖上:“姑娘的身子越发虚弱了,公子找了很多名医过府,姑娘为何不愿让大夫瞧一瞧呢?”
衾夜手里攥着一张水绿色的帕子,抵在嘴边,咳嗽不止:“咳咳,没用的,我这不是生病,只是伤了元气罢了。”顿了顿,飘忽的视线落在帕子的血迹上,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暖雪公主的病还没好透?”
“是的,今儿晌午,宫里头派人过来……”暗云咬着下唇,迟疑地瞟她一眼,纵使这般虚弱颓败,衾夜的倾城姿容,依然无人能出其右。她能理解公子对衾夜姑娘的执着,换作她,也会对这样的女子倾心。可是,暖雪公主嫉妒心强,已不止一次要求公子赶走衾夜姑娘。
衾夜手里揣着暖炉焐手,见暗云面有悲戚怜悯之色,大略猜到了一二,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来:“派人过来说什么了?”
暗云心中一惊,暗暗责怪自己多嘴。绛宵公子最厌烦下人惹口舌之祸,若是他知道今天自己对衾夜姑娘说了什么,定会怪罪下来。暗云连忙俯首端过案桌旁的茶壶:“茶冷了,奴婢去热一热。”
未及她踏出房门,衾夜清冷的嗓音便悠悠传来:“阿宵打算把我剩下的这半颗心,也挖去给暖雪公主做药吗?”
暗云手一松,茶盏砰然坠地,摔得支离破碎。
第二章
15年前,衾夜在空桑山脚下散步,从妖物口中救下了5岁多的男孩,为他取名为绛宵,养在往生海岸边的空桑脚下。空桑物资贫瘠,山中多是猛兽沼泽,为了能让绛宵适应空桑的生活,也为排遣无聊,衾夜便收了他为徒。endprint
她无所事事时,便教他修习法术;他休息时,便陪她种树琢木。绛宵天资聪颖,总不用她费心,是以她得空就去昆仑虚找陆吾饮酒作乐,将兴风的职责交与绛宵。岁月匆匆,一晃神,绛宵已到了二八年华,长得越加丰神俊朗,颇有远古神仙的风貌,她越看越顺眼、顺心、顺意。
当三观里外皆很顺心的绛宵撺掇衾夜去参加长安城一年一度的花神庙会时,衾夜自是欣然应允。
南国长安城,花神庙会办得极其隆重,万人空巷,很不习惯人世拥挤的衾夜跟在绛宵后面,借他高大的身躯挡人潮。在来之前,衾夜特地从陆吾那里拿了一本描写风土人情的话本子参考,对庙会内容算是有了大致的了解。可真正到了庙会时,她才发现此庙会非彼庙会,花神庙会的主旨倒似一场万人相亲盛宴。
待字闺中的年轻女子打扮得花里胡哨,二八男子风流倜傥,奇花异草摆满每条街道,孔明灯冉冉升起,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众人看的是乐舞,听的是笙歌。
绛宵出众的外貌吸引了很多貌美女子的注意,衾夜眼尖地发现有个打扮得极尽奢华的女子握着一朵吊钟海棠款款走来。
这花神庙会的规则就是女子瞧中了哪个男子,便可以携了象征心意的花朵赠予对方,对方若是收了,便能成就一对良情好鸳鸯。
衾夜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斜里奔来的一匹骏马,眼见她就要被撞上,腰际忽地一紧,绛宵一把捞过她的腰,腾空抱在怀里,退后四步。
马匹擦肩掠过,马上的紫衣男子勒住马缰,骏马长长嘶鸣后,停住。紫衣男人下得马来,走到衾夜面前,充满歉意地道:“秦某无意惊扰姑娘,姑娘没事吧?”倒也彬彬有礼。
衾夜扶着绛宵的手臂站好,将风帽摘下,对男子微微一笑:“无妨。”用术法染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梨木簪盘住,一身水鸭色的夏布汉服,不施粉黛的脸,比之满街如云美女,显得异常清简无华。然而那一抹从眼底绽放的笑颜,却将四周轻易比了下去。衾夜见男人一副呆愣的模样,偏头问绛宵:“他怎么了?
绛宵拉过她的手,面色不悦:“看傻了。”
“看什么傻了?”衾夜茫然地随着他走。
绛宵看着她的脸,长叹一声:“你。”
“嗯?”衾夜思索片刻,霍然去摸头发,“黑色的,不奇怪啊。”
绛宵蹙眉顿了顿:“他看你看傻了,不是因为你奇怪,而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衾夜一愣,兴致勃勃地牵住他的手:“我很好看?”
“你不知道?”
“不知道,空桑山里只有我一个人,陆吾也没说过我长得好。”扬扬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衾夜心情大好,“原来我这样就叫长得好。哎,阿宵也觉得我长得好吗?”
“……”
她难得地露出少女的心态来,晃了晃他的手,眉目愉悦浸染:“阿宵觉得我长得好吗?”
绛宵无奈地点头:“嗯,世上再没人比师父更好看了。”
“嗯。”她思量半晌,感慨道,“阿宵若是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可是他终究是个凡人,寿有尽时,不过百年,她又是孤身一人了,想到这里,不免沮丧。
绛宵明显一震,衾夜吃惊地望着他的侧脸:“怎么了?”
昏暗的光晕下,绛宵的脸庞有点模糊,只听他幽幽说道:“师父,我想修仙。”
他还说了什么,然而轰然一声,烟火绽开,淹没了他的声音。
辟寒香的气味传入鼻腔,衾夜幽幽转醒,过长地沉浸在梦里,使她一时半会儿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梨木桌上一口药碗映入眼帘。
是了,花神庙会上紫衣男子凭着绛宵腰间那块玉佩认出他是丞相失散15年的嫡子,从此她随他住进了相府,修仙的事绛宵再没提起。她当他认祖归宗后想过正常人生,亦不强求,只是心里却有些落寞。
在丞相府一住就是一年,绛宵将她安置在后厢房与世隔绝的竹屋里,每日必来探她。衾夜容貌异常,不能随意出门,绛宵便搜罗来许多有趣玩意,她兴致缺缺,最后迷上了满树梨花白的模样,便央他弄些树苗子来。屋外花飞花谢,倒也悠闲自在。
她不是没提过离开,往生海水是鲛人栖息之所,她离开一年,身体已现颓败之象。可是绛宵却无论如何都不许,只说她要什么他必定为她取来,海水亦是。绛宵一贯温顺平稳,从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可是在这件事上,她却觉得他有些近乎执念了。
执念过深,迷心迷性。
没过多久,府里流言四起,大意是丞相与皇帝结了姻亲,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丞相晚来只得绛宵一个独子,还在独子5岁那年弄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自是掌心里呵护着,指望给他最好的荣华三生。据说订下婚事的是位备受荣宠的公主,名唤暖雪,才色兼备,是长安城里万家适婚男子思慕的对象。
这样的女子倒是配得上绛宵。
第三章
恰逢梨花泛白时节,衾夜摘了一篮花骨朵煮茶,待绛宵推门而进时,茶水煮得刚好。她倒了一杯茶给他,谈起婚事:“听闻你要与暖雪公主成婚,为师虽然身无斗金,贺礼倒还是要备一备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绛宵蓦然抬头,他一直隐瞒不说,她终究是知晓了吗?他微微叹了一声:“徒儿不会与暖雪成婚的。”
衾夜一愣:“哦?这是为何?”
绛宵坐在她身侧,拉过她冰凉的手小心焐着,神情格外专注:“还记得花神庙会上我对你说的吗?我想陪在师父身边,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永生永世。可修仙哪是一朝一夕即可成就的,暖雪有菩提果,我和她定亲,是为那颗果子。”
手一松,茶杯摔在地上,裂成碎片。衾夜颤抖地揪住他的衣领子,抖着嗓子问:“你方才说什么?菩提果?”
“嗯,云玑道人说吃了菩提果相当于修仙三万年。师父,三年前我曾问你‘待我成仙列位时,定娶你为妻可好,你还记得吗?”不待她回答,又说道,“你当时说‘你若敢娶,我便敢嫁,你不知我有多高兴。现在我已成仙,师父你愿同我一起留在这里吗?”
衾夜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吃了菩提果?”endprint
“是。”
“那么,你我师徒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师父!”绛宵一把握住她的肩膀,“为什么?我以为你会高兴的。吃了菩提果,徒儿才能成仙。只有这样,徒儿才能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
衾夜目光冷肃:“如若如此,我宁愿你一世为人,生老病死。”
衾夜表情严肃,与平日的懒散模样判若两人,绛宵如坠冰窟,俊颜凝重:“为什么?”
“这天底下哪有免费午餐,你平白得了菩提果三万年道行,以为便是赚了吗?”衾夜对着铜镜将长发束起,“菩提果是九疑元神所化,上古时期被浮黎帝君封印于赤炎之魇。九万年前有人私闯赤炎之魇,盗走九疑元神,药师如来说九疑的元神被凝在一颗果子里,这就是菩提果。凡人吃了菩提果,可得三万年道行,飞升成仙,但是作为代价,凡人的躯体会被九疑所占。”她解下腕上琉璃串珠塞进他手中,“九疑吞噬凡人的身躯需要七天,七天后你便不再是绛宵,而是魔君九疑。这串琉璃珠可以助你将魔化时间拖延两天。你去打听暖雪是从哪里得来的菩提果。”
说完,她也将自己拾掇得差不多了。
绛宵抿唇,脸色苍白:“你要离开我?”
“我去趟昆仑山,陆吾也许知晓解救之法。”衾夜走得太急,匆忙中踩到了茶杯碎片,光裸的脚掌顿时流出血来,她顾不上这些,捏诀招来一朵云彩,前脚将将踏上去,绛宵便一把抓住她手腕。她捧着他的脸,手指抖得不像话:“我会救你,在这儿等我。”
陆吾在昆仑虚迎来十几年没见的衾夜,不胜唏嘘:“哟,这不是空桑帝姬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衾夜没空与他唠嗑,直奔主题:“你记得赤炎之魇吗?”
“浮黎帝君封印九疑的那块沼泽?”
“嗯,若是凡人吃了菩提果,如何才能把九疑的元神提出来?”
陆吾在昆仑虚休憩时,向来用的是九尾白虎的原身,他本蜷缩在石礅上,懒得动弹,闻言倏地蹿了起来,绕着她打圈:“你想做什么?”
“绛宵吃了菩提果。”
“你那凡人小徒弟看来对你痴情得很。”
她无心与他互侃:“我想救他,你可有什么法子?”
陆吾长叹一声:“折疏,你这是何苦。你们师徒缘分到此为止实乃天命,强求无用。绛宵既已吃了菩提果,这世上便再无人能救他。”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她不过短暂去了趟昆仑,回到竹屋时已过了四天。绛宵精神萎靡,想必四天来都没睡上觉,见她回来,立即紧紧抱住她,一副死别后重逢的势头。
衾夜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陆吾说没有办法,你找到云玑道人了吗?”
“嗯。”
“他怎么说?”
绛宵沉默不言。衾夜深知他的个性,每每他沉默时,便是有难以启齿之事。15岁那年,他修习法术时不小心弄死了她种的千年老梨树,便是这副模样。
“出什么事了?”
“云玑道人说他有办法提出九疑的元神。”
直觉告诉衾夜这个办法定相当凶险,否则她这个一向面无表情的徒儿不会这般为难,还做出这副生离死别、死别后重逢、重逢后又永别的姿态。
她不禁疑惑道:“怎么说?”
“鲛人半心。”
衾夜纵使已做好万千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答案惊得凉了心。鲛人之心乃天地灵气所化,具有起死回生之效。她曾开玩笑地对他说:“哪日你死了,我一定剖半颗给你。”
一语成谶。
绛宵用一把淬了药酒的匕首生生挖出她半颗心时,衾夜痛极,捏碎了碗口粗的床柱,木屑扎进手心里,血珠子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染红了木色地板。宫里的人在屋外等着,他将血淋淋的鲛心盛在琉璃器皿里,小心翼翼地端出去,看也没看她一眼。
桌上一碗苦药,是他的偿还。
衾夜失去半颗心的当天,风和日丽的长安城变了色,冷空气蜂拥而至,笼罩在苍穹上空,仿佛一扇巨大的盖子将都城封得严严实实。鹅毛大雪纷扬而下,不消半日,便将偌大的都城染成了霜白色。
第四章
绛宵迟迟不归,衾夜无法得知他是否已经提出九疑的元神,或者是否业已魔化。暗云定时给她送膳,不言不语。她冷得厉害,纵使屋内烧了三台暖炉,她依然如坠冰窖。实在熬不下去时,她便想捏个诀取暖,可是身上却半丝法力也无,她这才觉得恐慌。
她决定去前院找个小厮,问问绛宵的去向,意外碰到丞相大人。丞相对她说绛宵不会再回来了,他挖出她半颗心是为了给暖雪养身。暖雪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听说鲛人之心能起死回生,便央绛宵诌了缘由将她的心骗去。
他说:“人妖殊途,吾儿于你无意,姑娘若知廉耻,应当自行离去。”
她脑袋一片空白,想着绛宵不会如此待她。再待在府中显得太不识趣,可是法力尽失的她又能去哪里呢?好在绛宵当夜终于回来,他去探她,见她病弱得不成样子,心中大痛。
衾夜抱膝坐在床沿,愣愣地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幽幽地道:“你说你吃了菩提果是诓我的吗?”
绛宵猛地一震,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衾夜苦涩一笑,不知是笑她的傻,还是笑他的无情。
“暖雪伤势不大,用不了半颗心,剩下的你能不能还我?”
她万念俱灰的模样深深刺激了绛宵,他痛苦地唤她:“师父。”
衾夜困倦地闭了闭眼:“暖雪公主当鲛心是滋补良品,可鲛心于我却是精气之元,你若还念我从妖物口中救你一命的恩情,就把剩下的鲛心给我吧。从此你我怕是再不能相见了。”香气更浓郁了些,衾夜合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绛宵把她抱到床上,将被子四角压实,握惯了兵器的手指抚摸她的脸容,极尽缱绻:“师父,你休想离开我,即使折断你的双翼,挖走你的心脏,我也要你留在我身边。”
绛宵越加频繁地出没竹屋,他不在时甚至派人守在门前及一切出口,衾夜等于被软禁起来,暗云每次送膳也变得更加小心。衾夜隐隐觉察到绛宵大约早就知道她失去半颗心便不能再施展法术,心中越加窒闷。endprint
绛宵变了,他不可能放她走。
衾夜越加憔悴,日日闷在屋内,门窗紧闭,她嘱咐暗云谁都不能进来。一捆辟寒香烧了大半,她将灰烬存在碗中,每夜子时从窗口撒出去,狂风卷起灰烬,冉冉爬上九重天。暗云见她常常对着铜镜发呆,琢磨着她大概想梳头发,只是手脚不太用力,便自告奋勇。衾夜亦没拒绝。
第五日后,铜镜中终于现出九尾白虎的身影,赤金色的眼瞳瞪着瘦得不成人形的衾夜,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短短几日,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了?”又忧虑道,“空桑群妖蠢蠢欲动,已惊动了天君,你尽早回来吧。”
她垂着眼眸,半晌才道:“我回不去了,你且向天君说一说,叫他另遣一位风神吧。”
陆吾立即慎重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想了一想,终究没有说出实情,只淡然道:“我挖了半颗心给绛宵,现在已使不出法术了。”
陆吾大惊:“你怎如此鲁莽?鲛人之心脆若琉璃,别说挖半颗心,稍微受损便是伤及性命的大事,现下你挖半心给绛宵,你便也活不过十日了!”
“我知道。”衾夜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牵动心肺,痛得满头冷汗。良久,待咳嗽止住,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我是他师父嘛,总要舍己为人一回的。”
“别的事你想怎么舍己为人都可以,可你偏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是鲛人唯一的后裔,伤了根基,纵是药师如来也无法救你了。”陆吾骂完之后,又忧心忡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往生海才是鲛人的葬身之所,我想回空桑了。”衾夜抬手抚摸镜中白虎的脸颊,眼睛蓦然湿润,“陆吾,我想回去。”
翌日,天君将在九重天摆宴款待诸神,这是个玩忽职守的好时机。陆吾与衾夜约定,午时三刻他将来凡世接她回空桑。
当天,衾夜特意让暗云提早送午膳来,免得耽误时机。午膳后她遣走暗云,往香炉里添了一大片辟寒香摆在窗边,灰白色的烟雾袅袅攀上九重天。她内心空荡荡的,觉得凡世这两年比天上百年更煎熬。
日头缓缓爬上中天,午时三刻很快来临,然而她还没有等来陆吾,却来了暖雪公主。暖雪幸灾乐祸地说要让绛宵亲手杀了她。衾夜性格里那股执拗劲儿突然就蹿了出来,暖雪既说要让绛宵亲手杀了她,她倒要看看绛宵是如何下得手的。是以陆吾姗姗来迟,准备携她回空桑给自己挖坟时,她说再缓一缓。
可她也没能缓上一日。傍晚夕阳西下,晚霞烧红半边天,绛宵从晚霞的尽头款款走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寒光凛冽。她眯起眼,细细瞧上一番,发现那竟是前些日子他用来挖她半颗心的匕首。
衾夜这些日子头一回站在外门,软软地倚着门棂,青碧色的眼珠子转了转,笑言:“好久不见,我的乖徒儿。”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绛宵脸色不好,隐隐发青,透着死灰色,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如意。他走至衾夜面前,伸手想碰她的脸,被她避开,手指无力地垂下,哑声道:“师父,暖雪她——”
衾夜皱了皱眉,这个开场白开得甚是微妙,现在他们可以聊的话题竟只有那个暖雪公主了吗?真荒唐!
“她又怎么了?”
“暖雪为了救我,挨了一箭,大夫说她活不过今晚。”绛宵手指冰凉,握住她的手,绝望地哀求,“师父,求你救她。”
衾夜听到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眼前发晕,几乎站立不稳,嗓音却平和冷漠:“子时一刻,你抬一缸子往生海水过来,我会把剩下的半颗也给你。”
绛宵还待说些什么,衾夜不想听,甩手关上门。她虚弱地靠在门板上,身子慢慢滑下去,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血色的泪珠夺眶而出,哗啦啦滚了一地。
子时一刻,一大缸子清澈的海水被抬进竹屋。衾夜把所有人挡在门外,关门前远远地望见一株老梨树下绛宵凋零落寞的身影。这最后一面,不见也罢。她剥下衣服,爬进水缸里,反手握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插入心窝,半分犹豫也无。鲜红的血液很快染红了海水,她用力剜出心脏,将它放入琉璃器皿中。在心脏脱离身体的刹那,她身体同时丧失了力气,刀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待绛宵闻声闯进来时,发现衾夜竟凭空消失了,水缸里半滴水也无,只有染血的匕首,和琉璃器皿里仍在跳跃的半颗心脏。
屋子里突然传出男人的悲鸣,暗云手里捧着的铜盆咣当坠地。
第五章
四百年,于凡人,是漫长时光,于仙人,却是匆匆又匆匆。然,再是匆匆,也是不短的时日了。
往生海上,团团云雾包裹着一座十里长的小岛。正是花期,满树梨花盛开,花瓣如雪,簌簌盘旋纷飞,甫一落到海面上,便被汹涌海水卷走。在扑鼻的馨香中隐隐可闻一缕酒气。
山顶避风处搭了一座八角凉亭,梨木梁柱面上雕琢了许多形态各异的梨花——含苞的、盛开的、凋零的,栩栩如生,似是活着一般。
凉亭中有一圆形石桌,摆有一壶酒,两只琉璃酒杯,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子青衣白须,鹤发童颜。女子一身红裙烈烈如火,及地长发皓皓如昆仑冻雪。她单手撑腮,一手握着酒杯发呆,梨花瓣瓣,偶然有一两片落在酒中,女子冷凝的面容微微柔和些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热气氤氲,茶壶发出刺耳的叫声。老者从宽袍广袖中探出手,但见手掌在茶壶上方晃了一晃,叫声便戛然而止。“茶煮好了,再给你添一些吧。”他提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梨花茶,“你这满山的梨花倒养得好,怎的却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消瘦模样儿。”
“谁让你总是来我这儿蹭饭,粮食被你吃完了,我当然会瘦。”她冷哼一声,屈指将肩上枯枝弹开,淡淡地道,“这回你的山头又让我强占了去。天君若是知晓你连他的花圃都看不好,定会卸了你的职。”
他徐徐笑起来,满脸皱纹剧烈地震动着,煞是滑稽:“那不正好,你多了一块土地,也多了一个酒友,不是两全其美?”
“饶了我吧,我看着你就烦。上次你来喝酒,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下次一定会带个回礼给我。”盘腿坐得累了,她换了个姿势,向后倚在美人靠上,略略挑眉,“回礼呢?”endprint
“浮黎帝君来昆仑山讲道,我听得腻烦,想来想去,只有你这个山头最清静,就躲了来。”他叹了口气,忽又想起某件要紧事,殷殷叮嘱道,“后天就是瑶姬仙子大婚,要你无论如何都要到场,你好好想想送什么礼。”又轻嗤一声道,“你这穷山僻壤的,除了几株梨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昆仑山上宝贝却有很多,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你随便挑个重的替我送过去吧,瑶姬她就喜欢既贵且重的东西。”她意兴阑珊地撇开脸,望着山脚缓慢流动的白云。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云朵镶了条条金光,她苍白的脸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却还是死气沉沉的。
陆吾叹了口气:“折疏,已经过去四百年了,你还是不能忘了他吗?”
“忘了他?”折疏愣了一瞬,继而苦笑。右手抓住一片凌空飘落的花瓣,捏紧,“看啊,陆吾,现在它连这片小小的花瓣都捏不碎了。我每日看着这双手,感受着这双手……你说,我该如何忘记他?”
往生海水不同寻常海水,具备连接两地的隧道之功用。四百年前她通过缸子里的往生海水回到空桑,睁开眼便见到陆吾花白长须颤颤巍巍,她伸手揪了一撮,陆吾疼得差点将她一掌拍出空桑。
鲛人失心即是灰飞烟灭,魂魄化作女萝,回归往生海,寄生在百丈海底,待千万年后,若能得其机缘,便可重生。
心口疤痕犹在,衾夜抬手覆在伤口处,掌心寂静,并无心跳。她呆了半晌,踟蹰道:“莫非你也死了?这是幽冥司?”凡人死后去的是地狱,神仙没有轮回转世,湮灭后去的便是幽冥司。作为一个鲛人,她何以不在往生海底,却在幽冥司?她很费解。
陆吾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琢磨着若是一巴掌拍下去,她摸不准就真的得去幽冥司做客了。他忍了忍,咬牙道:“玉清圣境的浮黎帝君欠我一个人情,你借由往生海水回来那日,我央帝君救你,他用鲛珠填补了你的心脏,方续你一命。这颗鲛珠乃洪荒时期鲛人先祖羽化所得,六合八荒仅此一颗,你须得小心。”见她依旧懵懂模样,忧心道,“你用着如何?习惯否?”
衾夜慢半拍地道:“凉飕飕的。”
陆吾终究忍不住,甩手朝她后脑勺拍了一掌,打得她一个趔趄。
她自以为绛宵和她虽然不欢而散,结局也算美满,好歹二人性命皆是无忧。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
衾夜回到空桑不过十日,山峦突地大动,飞禽走兽四处逃窜,山风呼啸,摧枯拉朽。衾夜连忙赶回风祁宫找出伏羲水镜,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镜面上,平滑的镜面顿时风起云涌,剧烈的波动后映出一汪湖泊。湖泊中央赤色火焰喷薄,那是赤炎之魇。有人揭开了赤炎之魇的封印!
衾夜祭出魅阿剑,朝闵泽湖飞奔而去。她万万没有想到,揭开封印的人竟是绛宵。炎炎烈火中,绛宵眉间一簇赤炎印记,面目狰狞。
衾夜大惊失色:“你何时吃的菩提果?
他尚且残留最后一丝神智,悲苦大喊:“师父,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
他问她为什么。衾夜不由得苦笑:“不是你要我离开的吗?你挖了为师的心,不就是算计着要把为师送入地府吗?为师命大,这才能与你在此说话,否则你今日来空桑便是为我守丧!”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师父,徒儿从未想过加害于你。云玑道人说鲛人失了心,便可成为凡人。你是空桑帝姬,一日为神,终生便不可能与徒儿厮守于凡世。”两行血泪蜿蜒流下,他嘶声悲鸣,“他没说你会死!”
衾夜一愣,没承想暖雪公主竟勾结了云玑道人,做出这场大戏来。她与绛宵何时入得戏,竟全然不知。然则,事已至此,一切无可挽回。绛宵吞了菩提果,魔化已深。她不能放九疑出来,否则天下苍生必将生灵涂炭,为今之计唯有全力击杀。
她举起魅阿剑,跳入赤炎之魇,同时捏诀竖一个结界将赤炎之魇笼住。
“阿宵,我必须杀了你,你莫要怪我。”
绛宵闭上眼睛,喃喃道:“师父,你说凡人皆有下世,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见,能求你一件事吗?”
“嗯?”
“如若你还能认得我,请务必不要与我说话,徒儿不想再见到你了,生生世世都不想。”鼻头一酸,泪水潸然而下。鲛人无泪,悲至极处,血从眼出,即为血泪。泪水模糊了视线,衾夜只觉得三千世界一片血红,心肺剧痛:“好!”
不过片刻工夫,魔化彻底完成,九疑睁开眼,双眼通红瞪着她,尽是杀伐之气。衾夜知道,绛宵已经死了,这个人是魔君九疑,是必须得而诛之的对象。她提剑刺了上去。
九疑被封印数十万年,魔力大不如从前,衾夜自以为对付他是绰绰有余,却未想到自己也是大病初愈的情状。一场厮杀打得两败俱伤,在衾夜拼着全力将九疑钉在结界上的同时,九疑亦撕裂了她的右手腕。
待陆吾闻讯九疑苏醒赶来闵泽湖,只来得及收拾苟延残喘的空桑帝姬,满头青丝白如冻雪。他以仙术补好衾夜断裂的筋骨,可是她的右手只能凑合着端茶倒水,想握剑杀敌却是不能了。
昏黄的晚霞中,她远远望见一株环抱粗的百年梨树,白色的梨花恍如开了满树的雪。模糊中仿佛又回到了春风煦暖的空桑花圃,彼时绛宵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小青年,长了一副极好的容貌,女人皆为他垂涎三尺。
她闲来无事便教他练习法术,他不须练习时便陪她煮酒种树。记忆中梨花总是漫天飞舞,绛宵说他喜欢梨花,清冷无华,像极了她。她好笑地摇头:“民间男子都似你这般巧语花言?”
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细瘦的肩头:“师父,待我成仙列位,定娶你为妻。”
她抱着酒坛子喝得醉眼迷离:“你若敢娶,我便敢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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