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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石头

时间:2024-05-04

草上云,草下溪,白云深处有人家,溪水静山无尘埃。

“武陵追梦”(湖南省文艺家赴武陵山片区创作采风活动),追梦到这里,梦就在眼前:青山高高,白云淡淡;花儿香香,溪水清清;捣衣声声,炊烟袅袅;百鸟啾啾,月儿弯弯;银光点点,小船悠悠……恍然间,我好似行走在故乡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了,我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觉。

这个叫罗溪的地方,溪水萦迴,花鸟虫鱼,与古树交相辉映,层层叠叠,青翠怡人。盛传境内有四十八溪,终年欢乐地唱着歌。每条小溪都有名有姓,有说有笑,好像是大山的孩子,叮叮咚咚,调皮地四处奔走。

车在大山中盘桓,沿小溪游走,到了罗溪乡政府所在地的街上,我们30多个采风团的成员从大巴车上下来,大家放眼望去,都惊呼这世外桃源的发现。此时并非春季,当然无落英缤纷之美,但是大山深处隐隐送来远古的涛声,深沉而神秘,跳入眼帘的尽是原生态的淳朴风貌,苍翠逼人。矮寨的树木阁楼,树皮瓦上汩汩地流淌着奶白色的炊烟,清风送爽,芳香馥郁。深入腹地,松木苍翠,银杏繁茂,千年樟木与古藤缱绻缠绵,高耸入云,演绎着他们的神话故事。

有很多人行李也不放,就沿着近水楼宾馆旁边的小溪漫步,我也紧随其后。

沿着小溪走,路边的青草默默,远处的大山安谧,我们也立即安静下来。尽管有人在摄影,在素描,在勾勒,在指点,在凝思,那都只是画框里的一些点缀而已。这时,我们忽然看到小溪边有一个提着蛇皮袋的女人,手上紧握着一把长长的柴刀,她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小溪。有人问,莫不是在放鹅?有人问,莫不是在捉鱼?有人问,莫不是找寻什么宝贝?……像,又不像。问的人,看的人,过路的人,大家都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草下的小溪安静地流淌,溪水浅浅,清澈见底,水中的石头,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或粗犷或细腻,或漆黑或深灰,或浑黄或浅白,或深沉或通透,或高耸或躺卧……一个个都很是安然,看逝水流沙,看四季更迭,看万物淡然。溪水中的石头,令我们沉静无语。我在想,我若是小溪里的石头就好了,喧嚣纷繁的世界的迷惑不了我。抬头望天,天是那么蓝,那么高,云朵是那么白,那么洁净。环顾四周,炊烟袅袅,夕阳西下,牛羊和老农缓缓地从山脚下归来,走进一幅画里,近处的草,远处的大山,也总是那么绿意盎然。

我们一个个漫步在高处,在云端,看着在低处的溪水和在溪水中那个行走专注的女人,我们猜不透他们,但我们被吸引,也很羡慕。终于,一个当地的老人解了我们的疑惑,他说这女人不为别的,就是在水边捞那些丢弃的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要不然这水哪有这么清?我们一个个“哦哦哦”地说不出话来,瞬即有人问:那要付工资么?老人一脸的不屑,说:都是这方山水的人,自家屋里的事,还要付什么工资,好笑得很!我们这时,一个个惊讶不已,不再说话,随着缓缓流淌的小溪和小溪里的那个行走的女人,走出好远好远。

吃过中饭后,大家都争先恐后要去看罗溪龙头三吊胜景,我却独个儿行动了。是的,我早想去看那个文化站的老人了。他叫谢洋生,今年84岁了,是一直在大山里默默守望的文化人。随便打听一下,谁都知道谢老,几个人竞相给我指点。快到谢老的老屋时,我看见有一堆砍好的柴火寂寞地躺在屋檐下,码放整齐,堆得老高。无由地,在这堆柴火前,我掏出手机,前前后后一连拍了好几张。拍照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在屋檐下挥舞着一双干瘦如柴的老手,举起斧头,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老人神情沉默间,那堆干柴竟熊熊地自燃起来,竟还旺旺地欢笑着。当然,这只是我恍惚间的一种错觉而已。

对于老人,我没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他在乡里文化站干了四十多年,只知道在这个大山里有文化的事儿必是少不得他,只知道他琴棋书画,吟诗作词,对联剪纸,红白喜事写请柬,出黑板报,刷标语,刻蜡纸,喊广播,写报告,写诉状……无一不懂。有事了,一声喊就是了。慢慢地,他就是一个文化的符号,没他就文化不起来。他给我投过很多次稿,有回文诗,有剪纸,有书法,也有美术作品,但我发表的不多。其实,不是不好,我也蛮喜欢的。好些他没有发表的作品,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时不时我还拿出来看。尽管没有见过老人的面,从作品中我对老人滋生出几份崇敬之情。是的,大山里有对文化拾荒和执着守望的这样的老人,令人唏嘘。

大门半开,矮矮的护门关着,想是主人不在,却也没离开多久没离开多远。从护门上看过去,我看他堂屋的木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对联:暑至听泉静,春来访主贤。我没有敲门,也没有去问隔壁的邻居,我不忍打扰这一屋的静和想象的美好。在返回的路上,我心里却有些空空落落。走到桥头,迎面碰上老人的儿子年轻的文化站长小谢。小谢见了我,说:找我父亲吗,他刚回家。我还要告诉他,晚上要搞篝火晚会,他要去看的。小谢告诉我,老爷子以前总要上节目的,现在年纪大了,但每回少不得要守到半宿的。

小谢径直领我进了谢老的书房,书房不大,且低矮,三面又都是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书柜,把这个书房拥挤得更狭小了,只能容我和他在中间坐谈。书柜都是谢老自己做的,实用;书也大多是些实用的,文献的,乡土的。他向我展示了两件宝贝:一是他出席全县第一届文艺创作代表大会时的自画像,特别年轻潇洒;二是当年同为代表后来成为工艺大师的好友傅满山送他的墨晶石雕笔筒。老人耳聪目明,回忆起点点滴滴清晰如昨。老人听我说完这次采风活动的主题后,他说了一句话,令我惊叹不已。老人说这话时安静地坐着,我听了他的话却一番坐不住了,站起来点头,坐下又站起,我说:高见,高见!时至今日,老人的话,时刻犹响在我的耳边:扶贫更要扶文化!84岁高龄的老人,把他一生中对文化的礼敬和对家乡的热爱,都化成这短短的一句话。这是一个文化老人振聋发聩的要义真言。也许,我们应该是要好好地反思一下。

我走的时候,老人说了他最后的一件事,说自己已编好一部《文人墨客瑶山情》,嘱我能写点文字,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临走时,老人从他的书架上取出一块石头,执意要送给我。他说,这是块安静的石头,陪伴他安安静静几十年了。我抱在胸前,沉甸甸的,礼重情义更重。我知道,这是一个沉甸甸的传承,对文化的传承。回到家,我把这块安静的石头置放在书桌前,让我终日面对,安静地生活。

从谢老家出来,沿着小溪,我一路缓步慢行。远远地看见溪水中央有一块半蹲的白石,走近了看,白鹅一只,缩颈半闭其目,睡态朦胧。水清澈,风过耳,白鹅似石,石似我,我心安然。对文化,对人生,我有了清晰的决断和真心的懂得。望远处,那片青翠的大山就如静卧了千万年的一块大石头,它的缄默就是对大山的守望和希翼。

在宝瑶古寨,几处老木屋前,我都只见着几个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孩子对我们的造访有不小的好奇和热情,但也只是一下子就没了这份心思,他们仍旧在下他们的五子棋,丢沙包、打弹珠、捉迷藏、玩老鹰捉小鸡、跳田字……他们爱用的都是一颗颗小石子,他们找寻着自己的小小的快乐。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我的童年和快乐,也看到童年的贫穷。其实,一个“贫”字,就是“八分贝”的噪音,治贫应治“噪”,扶弱先扶志,化人先化心。

我们去的时候,花鼓戏《儿大女大》正在这里拍外景,按说这应是大山里的新鲜事,应该老老少少都会围着看新鲜的。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几个人去凑热闹,拍戏的只管拍戏,做工的只顾做工,玩耍的尽管玩耍,各不相干。不知是谁家的老婆婆,她一早就在一块大石板上安然地坐着,也不看天,也不看地,也不看眼前热闹的世界。我忽然有些担心,老婆婆这样坐着坐着,也许会一眨间坐化成了一块石头。倏忽,一朵花开的疼痛灼了她的眼,她忽然感到后怕,儿大女大了,还不都如鸟似风般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村子里还是那般安然,就像村前两棵古老的鸳鸯银杏树,静静地守望千年,见证着风雨爱恋和沧桑世事。哪怕是亿万年后,两棵银杏树风化成石头,也是这般的守望和执着。我在想,安静于这里,仿佛是一种功课,一种力量,给人以震撼的力量。我曾经见到过一帧取名《黎明》摄影作品:晨光、远天的云层、山峦、水雾、青草、河流静谧,看后令人震颤。安静是这个作品的主题,安静是生命的艺术,安静也是生命的力量。是的,归于静谧的时候,我们内心的力量才会一点点集聚和滋生出来。

离开大山的时候,作家静仁兄在微信上如是感悟,也完全道出了我的心声:本是山之子,应知山中事。红尘诱惑多,抱歉进山迟。溪涧奏竖琴,归鸟啼声急。今夜不知返,唯恐负君意。星月依稀照,空山人独立。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我多想做一块安静的石头!我知道,静默的石头是最美的风景。

周伟,1971年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邵阳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乡间词韵》《看见的日子》等多部。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大家》《天涯》《山花》《芙蓉》《散文》《儿童文学》《青年文学》等,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外文摘》《中外书摘》等转载,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等百余种选本和中小学语文读本及试题。曾获第二十六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冰心儿童图书奖,2006、2008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八届孙犁文学奖,邵阳市首届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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