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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自身 回到文本

时间:2024-05-04

唐翰存

张晓琴执教的地方是在甘肃,她文学的热场却在北京等地,在那里读博士后、做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参加各种有名家在场的研讨会,写稿子,和中国前沿的文学动态打成一片。在这方面,张晓琴有一种强烈的自觉,她就是要和最有代表性的文学现象接近,就是要融入当代文学批评的主流话语中去。为此,在阅读和写作方面,她的眼界是比较高的,关注的往往是大家,跟踪的往往是文坛上能引领风骚的那些作品。

尽管和张晓琴很熟,不过在写此文之前,我并没有全面地读过张晓琴的文学批评,只是通过某些杂志和微信平台看过她的部分文章,也听过她的发言。她也写诗。和她打交道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有才情的女性,有时也似乎有点任性,可是她的文字,却往往沉淀着一种学理的精神,一种知识分子的文化理想。在她的那些文学评论里,有些地方如果按照笔者的脾性,可能是要忍不住跳出来抒发一下子的,或批判或赞扬,绝对要写一些以后看起来的“废话”,可她就不这样写,她能将那些“废话”压住,即使在长文里也是如此。这真不失为在学术话语方面的训练有素。这种训练在学院派那里被极度重视,甚至成为学院派借以蔑视一般文学评论的杀手锏。可是,读了张晓琴的评论,你又觉得她还不完全是学院派。透过某种学理性,她还保有一份文学的初心,文字中有热力,有在场感。她对当下的作家、作品保持那么大的阅读热情,产生那么多的命题意识,不仅证明她对于文学批评有一种担当感,也证明她的心是活的,文学感觉也是活的。

在张晓琴的书稿中,我特别喜欢她的某些“长篇大论”。本来,我对“长篇大论”的东西常常抱一种警惕的态度,因为学术刊物上的许多“长篇大论”让人不敢恭维,那里面除了大标题加小标题,除了理论的堆炫和“强制阐释”,就剩下死板和空洞了。许多大道理,实则和文学没有关系。我看好的文学往往是“小道理”,是紧贴着人物和生活细节展开的小道理。文学批评也青睐“小道理”,顺着具体的事相切入,慢慢发掘出有意思的东西,推导出某种颠扑不破的深刻。这才是有魅力的批评。然而,读了张晓琴的几篇长文,再回顾以前读过的别人的某些长文,我似乎愿意改变我此前的看法,至少我得承认长文也有长文的写法,长篇大论也有长篇大论的优点。张晓琴写《世界格局下的中国经验书写》《论新世纪小说的文化建构意义》《论新世纪短篇小说的价值追求》《近三十年中国作家的知识分子立场》《重估先锋文学的意义》《抵达真实之路》等,一看题目,就知道是大文章。往下读,最直接的感觉是这篇文章值得读,且想一口气读下去,读到某个地方,由于作者叙述上的节制,还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可贵之处在于,这些文章写得颇有见地,很扎实。一方面文学视域开阔,谈一个问题,纵向上能引证许多必要的文学史料,横向上能连结世界文学的一些现象,这样以来,评论就有了一点纵横捭阖的意思,有了深厚感和广度。另一方面,作者的问题意识很强,善于进行思想方面的凝炼,从而总是能够在一些大小命题之下统摄那些文学材料,拿为我所用,从中阐发个体的独特观感。更令人感佩的是,作者对知识分子、文化等问题的梳理及钩沉,其诉向,依然是为了文学,不是为理论而理论,而是为文学而文学。那种文学本体观,十分明晰。而且,她谈“中国经验”,谈“非虚构”、主张“回到传统”,重新肯定先锋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其目的,都是试图为当下小说创作寻求在场的价值,出示方法论上的可行性,文字中隐含的当代关怀,可谓此心可鉴。

张晓琴还有一类长文,是“作家文本分析”。这类文字通常体现的是作者的“细读”能力。“细读”更需要专业上的眼光。一部具体作品摆在面前,不是靠几条理论就能说清楚的,还要靠在场的眼光,准确的理解力和感悟力,以及对具体作品的那种“及物”的解析。你谈到点子上,作家本人也会意,谈不到点子上,人家就不买你的账。在张晓琴的这类批评文章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评论贾平凹《老生》的那篇文章,分别从小说的叙事结构、历史空间、讲故事的人、推进小说发展的几个意象等方面入手,解析可谓全面、深刻、独到,文章结尾那首诗也恰到好处,既深化了评论的主旨,又显现才情。这篇文章,是我读到的最好的评论贾平凹作品的文章之一。还有一篇《现代人的残缺与救援》,谈蒋一谈的短篇小说,谈得十分深入,既有对诸多作品的精细把握,又有对一个作家写作理想的宏观再现,既能定位具体的文本,又能从历史认知的层面把握短篇小说这一文体。通过作者的的分析,我们认识到她所提炼的那些命题,表达的那些观点,的确是可靠的,也是蛮深刻的。

我一直以为一篇有魅力的文学批评,应该是“外部批评”与“内部批评”的结合。“外部批评”也叫“社会历史批评”,主要以文学作品的社会属性作为透视点,从宏观的角度考察文学与社会、文学与历史、文学与生活等各种因素的关系,探讨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历史内容。“内部批评”也被称为“文本批评”,即坚持文内谈文,专注于文本、文体自身的研究,以“文学性”为核心,探讨文学作品的内在结构、内在功能,探讨其艺术形式、话语修辞、叙事方法等。这两种批评方法在历史上各有侧重,传统的批评倾向于社会历史,而二十世纪以来的一些新兴批评,如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叙事学等,则倾向于文本研究。作为站在时代新起点上的文学批评者,对前人的成果,是应该采取一种包容吸纳的态度,博采众家,自成一体。坚持文学性的优先原则,坚持“文本批评”大于“社会历史批评”相融合的原则,如此,写出来的文章才可能是为中国文学所需的大文章,才是好文章。

张晓琴在写作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努力,如果放在上述范畴中考量,即是某种“内外结合”的一个显例。她自己在谈到批评的宏观性时也说:“好的文学批评首先不能囿限在文学内部,而应该从整体性景观上进入文学与世界。哲学、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人性等,它们与文学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形态和文化想象,批评只有跨出自身,才有可能走得更远。”而她强调的那种“初心感悟”“专业修养”“有自身文学创作的经验”等方面,可能更贴近于文本内部。除了对一般性的文学文本,她对“生态文学”的研究,也力求在各种观念和现象中找到一个结合点,比如在“以人为最高价值与以生态为最高价值的矛盾关系中,寻找一种既捍卫文学的人学原则,及其对历史深度和人性内涵的要求,同时又坚持生态文学中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原则的要求,在既矛盾又融合的关系中寻找文学阐释之道。”她也注意到“生态文学”的文学性问题,注意到“纯粹的文学文本”的罕见和稀缺,尽管如此,她在选择研究对象时,还是比较紧凑,大多选择那些生态价值与文学价值并重的作品,或者首先是有文学性的作品,而不像有的生态文学研究那样,有生态而无文学。

在我看来,文学之所以是文学,而不是别的什么,就在于文学有其独特的文学性,文学的思想性和社会历史属性固然重要,却是在文学性的前提下,那些属性才能有效地施展出来,并成为文学中的有机部分。在文学写作多元化、文学传播“自媒体”的时代,强调文学性,重视那种使文学成为它自身的东西,坚持文学本体,有其特殊的意义。因此,批评有时候也许需要“跨出自身”,更多的时候可能更需要反向深入自身内部。从张晓琴的文学批评观中似乎也能隐隐看出,她也在坚持“内部批评”与“外部批评”相结合,但我希望她能够更加彻底地坚持文学本体观,更加重视“内部批评”,这才是一个批评家必备的专业意识和批评品质。

张晓琴善写长文,能关注和展开宏大命题,这是优点。可是展开某些宏大问题是需要更多信息量,更高的视点和问题意识的,因此,文章长了难度也会相应增加。有些长文她写得过瘾,有些则信息量稍显不足。比如《小说中国的方式——2014年长篇小说综述》一文,文章本身写得也不错,但相对于每年全国出版的3000多部长篇,阅读量显得还是少了点。当然,谁也不可能将那些长篇小说读完。在这种情况下,下笔年度综述,就有以偏概全之嫌。除了一些权威的阅读统计机构以及在某些特殊位置上的人,一般评论家是不敢写这样的“综述”的。因此,我更建议张晓琴多写一些有分量的短文。精锐的思想、新鲜的言谈和活泛的文风,可能更容易抓住读者,也更显其眼下的优势。文学批评,很多时候也是倚重短文的。

张晓琴善于追踪文坛动态,善于跟名家作品打交道,这也是优点。尽管她的这类批评文字往往也写得出彩,很见功夫,不过放眼整个文学生态圈,写名家作品的评论似乎已太多,那些无名的人,那些同样发愤书写的人,那些有文学创造前途的青年,或许也需要文学批评的关注。从文学成长的角度讲,或许更需要关注。如果张晓琴能立足西部,在西部文学生态圈中多做一点工作,发现几个文学新人,那将是很美好的事情。关注无名者也是一个文学批评家的“担当”。

(作者单位:兰州交通大学)

本栏目责任编辑 马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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