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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湮翡翠

时间:2024-05-04

语笑嫣然

§翠羽香

玉迟毕生也忘不掉十五那晚发生的事情。冷月如刀,满地鲜血。宋成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而妹妹玉蕊就坐在他的尸体旁边,身无寸缕,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样,眼泪也流不出一滴。

那天以后,玉蕊就疯了。

宋成是城中富商,玉迟和玉蕊名义上是宋家的小姐,但并非宋成亲生的。她们原本姓司马,因为母亲改嫁,才跟了宋姓。宋成一向好色,对她们早就垂涎已久,母亲死了以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那夜,宋成借醉装疯,强污了玉蕊的清白,玉蕊羞愤难当,趁着宋成熟睡,便发了疯似的一刀一刀将他刺死。

宋成是死有余辜,而最可怜的,还是妹妹。玉迟这样一想,几天没有舒展过的愁眉,皱得更紧。快到晌午的时候,丫鬟领来了一个白衣提剑的男子。那男子器宇轩昂,轮廓间尽是凛然的气魄,玉迟明知道他是谁,却装作不认识。等丫鬟禀报了,她才蹲身行礼,小女子见过洛捕头。

洛青淮是关中名捕,虽然学武出身,但却大方有礼,丝毫也看不出江湖俗气。他客套地回了个礼,宋姑娘,节哀。

洛捕头也是来查我继父的死的?

正是。

可是,这府里上上下下,能盘问的,官府都已经问遍了,大家能说的也都说完了,洛捕头还来查什么呢?

洛青淮道,仵作在令尊的尸体上发现了新线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递上,姑娘有没有闻到过这布片上的气味?

玉迟一看,见里面包着的是宋成死时穿着的衣料,嫌恶地嗅了嗅道,很独特的香味,可惜并不是我们宋府里有的。

洛青淮道,自然不是,这是翠羽香。

玉迟听洛青淮这么一提,顿时花容失色,听人家说,翠羽杀手杀人之后,会在现场留下翠羽门秘制的芳香,就叫翠羽香。

没错,洛青淮点点头。而且,洛青淮一直都怀疑,城里最奢华的风月场所,风湮楼,其实就是翠羽门在民间的掩护。只不过,风湮楼的老板风七娘交游甚广,无论朝廷还是武林,都有人为她撑腰,他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撼不动那根深蒂固的风湮楼。他又问玉迟,听说当晚你继父死时,你的妹妹玉蕊已经就寝了?

是的。玉蕊有心疾,向来体弱,每日黄昏就睡下了。

可有人证?

洛捕头说笑了,妹妹待字闺中,独自就寝何来人证?

玉迟说罢,却听走廊那边传来声音:洛捕头,本公子可以做人证。玉迟寻声一看,见是那终日缠着她的纨绔公子温敬抒,心中顿生鄙弃,却还是不改温婉如水的表情,跟洛青淮异口同声,温公子何出此言?

温敬抒道,那晚我正好来找玉迟,管家说她出门未归,我便想找玉蕊说说话,可是去敲她的门,她却说身子不适早歇了,不方便起身来见我,我只好走了。

玉迟知道温敬抒在说谎,她说玉蕊早睡,自然是骗洛青淮的,可是这温敬抒却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她满腹狐疑,送走了洛青淮,立刻盯着温敬抒,一改方才的谦卑娇弱,眼神凛冽起来。温公子,你为何那样说?

温敬抒得意道,因为我知道是玉蕊杀了宋成!

玉迟眼中杀机顿起,你知道?

温敬抒邪笑道,那天晚上我的确来了宋府,我不等下人通传自己就进来了,没想到,一进来却看到玉蕊跟宋成……我还看到……是你……将翠羽香涂在宋成的尸体上!温敬抒说着,伸手来揽玉迟的纤腰,嗅着她的发香,道,想要我保守秘密,很容易,用你的身体来交换吧。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温敬抒没有想到,他说完那番话,几日之后,他刚踏进他的城西别院,便吐血倒地,一命呜呼了。

杀他的,自然是玉迟。

当初,她在宋成的尸体上撒翠羽香,是想转移官府的注意,索性翠羽门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被破获,再多背几桩命案也无妨。没想到温敬抒偏巧撞见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挟起她来。

她蹲在他的尸体旁边,将翠羽香慢慢地撒下去,那香粉沾衣即化,甚至可以令死者僵硬的面部软化片刻,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风湮楼

风湮楼,红偎翠倚。

彩衣的女子在梳妆镜前坐着,反复地描绘着锁骨上的画绣,妖冶的牡丹图样,像吸饱了血。

门外有人来敲,七娘,官府的洛青淮捕头来了,说要见您。

又是他?

女子的头微微一低,便对上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跟玉迟生得一模一样。因为她就是玉迟。

也是这风湮楼中如传奇般的神秘女子,风七娘。

其实洛青淮的猜疑一直都没有错,风湮楼的确是翠羽门的咽喉所在。风湮楼里迎来送往的女子,其实都是翠羽门的杀手。而除了翠羽门主,没有谁见过风七娘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她每逢见客,都会戴着一张薄如蝉翼、碧如翡翠的面具。

玉迟走出大厅,洛青淮一看到她,已是戒备重重。她妖娆笑道,洛捕头,您可是好一阵没来了。洛青淮开门见山道,我来,是因为城里出了命案,温家的三公子死在别院里,七娘可知道?

玉迟掩嘴轻笑,嘻嘻,温家三公子跟我们的倚红姑娘关系好得很,我当然知道。

洛青淮问,十九日夜里戌时,你在哪里?

玉迟道,那是温公子死的时间,难不成洛捕头以为我风七娘会杀人?我自然是在这风湮楼里,满堂宾客皆可作证。洛青淮心道,你戴着面具,谁也不知他们看见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风七娘,他便将证物拿出,问,这玉佩,七娘应该认得吧?

玉迟一看,那玉佩上还刻着风湮楼的标记,右下角一个清晰的风字更是醒目。原来那晚杀了温敬抒回到家里,翻来覆去不见了这玉佩,还以为是自己大意留在风湮楼了,没想到原来是丢在别院了。玉迟笑了笑,故作欣喜道,这不正是我丢了好久的玉佩吗?洛捕头,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洛青淮一字一字说,温,家,别,院。

咦?奇了,我可没去过那里。原来洛捕头就是为了这玉佩来盘问我的呀?玉迟绞着胸前垂着的头发,故意靠近几分,又道,前几天人家去市集,这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指不定是哪个小贼偷了呢。说着,又拊掌道,哎呀!洛捕头,定是偷我玉佩的人杀了温公子!说不定还想嫁祸给我呢,呜呜呜,你说什么人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啊?

玉迟故意缠上洛青淮,倒让洛青淮有点不自在。他拂开她,道,真相如何,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谁的手里沾了血腥,我一定能闻到!玉迟便把两只手都伸过去,是吗?那洛捕头你来闻闻,我的手里,可有血腥味?

洛青淮嫌恶地拂开她,没说几句就走了。

几番交锋,他更加断定,风七娘的确是藏着一些秘密的,尤其是那张面具之下,那双狐媚的凤眼,无一刻不在透着狡猾。玉迟又何尝不知道,洛青淮这次来,其实是来警告她,告诉她自己不仅怀疑她,而且会随时盯着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只不过她想着她方才故意去挑逗他的时候,他明明慌张却还强作镇定的模样,有点忍俊不禁。这时,身后来了一个穿黑衣的冷面女子,唤了她一声,七娘?

玉迟回身,霜儿,打听到了吗?

黑衣的少女说话轻得好像连嘴唇也不会张开,低头道,是的,辣手佛圣薛映堂,就隐居在城外十里的剑花谷。

十里山路,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讲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但玉迟却是以宋家大小姐的身份去的。剑花谷四周,道路极为崎岖难行。她穿着一袭粉底碎花的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仿佛一片薄薄的花瓣似的,风一吹就要飞走。好不容易到了薛映堂的辣手药庐,尚未敲门,却听里面传出几声朗笑。

那笑声的主人分明是洛青淮。

玉迟狐疑着进去,洛青淮先看到她,颇为惊讶。原来洛青淮和薛映堂相识已久,彼此意气相投,时常都有往来。那薛映堂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也是爽朗潇洒的模样。洛青淮向两人相互介绍了对方,薛映堂方知道玉迟的来意。她花那么大的心思打探他的行踪,是想请他医治妹妹玉蕊的心疾。

原本薛映堂并不想答应,他早年在江湖上以金针闯下辣手佛圣的名号,虽然风光,却也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大约在十年前他便隐居在剑花谷,几乎不再为人施针了。但玉迟好说歹说,声泪俱下,倒是将一旁的洛青淮感动了几分。他便帮着玉迟劝了薛映堂好一阵,薛映堂才总算答应了这件事情。

玉迟带薛映堂回宋府,吩咐管家好生伺候薛爷,回过头却见洛青淮不知几时已经离开了,翻心一想,嘴角不自觉露出些许笑意来。第二日,洛青淮来的时候,玉迟正蹲在花园里发呆。

洛青淮好奇地过去,问道,姑娘在看什么呢?

洛大哥,玉迟笑吟吟地起身,已换上亲切的称呼,你是来找薛爷的?不巧了,他刚为玉蕊施了针,说要带她上山走走,吸收一些天地灵气,不仅对心疾有效,对她的失心疯也有好处。

洛青淮便笑,有你这样的姐姐,玉蕊小姐也算福分。

玉迟却叹起气来,若真是有福,就不该遭受这些事情。说着,又转头看着脚边枯萎的昙花,道,玉蕊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几株昙花,没想到竟然枯死了。

昙花?洛青淮的嘴角漾开一抹淡如清风的笑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玉迟茫茫然然,跟着洛青淮骑马出城,马儿在一条很隐秘的山道上奔走了许久,崎岖陡峭之处,竟然别有洞天。只见那条路的尽头连着一大片野地,野地里,如漫天繁星般长着数不清的昙花。

因为没到开花的时辰,花苞们还都懒洋洋地垂着,可是那却足以让玉迟惊叹,先是呆呆地看着,继而便高兴得大笑起来。

她的笑靥,比昙花更美。

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她到底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胜过流泉飞瀑的无瑕,胜过艳阳皓月的璀璨。自从她成了翠羽门的一颗棋子,带着不同的身份做人,她的世界里便只剩血腥和幽暗。

如果可以选择,她也希望她只是普通的宋家女儿,不会武功,不沾杀戮。当初,只有七岁的她是被迫加入翠羽门的。全因为翠羽门主的一句话:像你这样有天分的人,我要是放过了,岂不可惜?门主逼着她练武,训练她成为冷血杀手。甚至逼她服下毒药绝情散。那毒药须得每月都以解药压制,否则,一旦毒发,痛不欲生。发作三次,便气绝而亡。

她想着这些,不由得叹息起来。洛青淮眉头一皱,问她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好看的吗?

玉迟如梦初醒,掩饰道,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些昙花全都盛开就好了。

洛青淮倒是潇洒,在野地里盘腿一坐,道,我们可以等。

等?

等到黎明,昙花盛开的时候。洛青淮说着,抬头望着玉迟,朗朗一笑,补充道,我陪你等。

那四个字,那样的笑容,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涟漪片片,在玉迟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漾开了去。后来,纵然天光微白,繁花无声绽放,宛如开出一片人间仙境,却还是,及不上他的一抹浅笑,一声赞叹,一夜陪伴。

§绝情散

洛青淮就像一棵藤蔓,悄无声息,在玉迟的心底恣意疯长。窗外就是风湮楼的繁华,纸醉金迷,反而让她觉得厌恶。

她宁可自己还置身在那雪白盛开的昙花仙境里。

过了午夜,恩客们搂着自己钟意的姑娘进了温柔乡,风湮楼稍微安静了些。窗外传来嘭嘭嘭几声敲,玉迟急忙拉开窗,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女子跌进来。玉迟见她指尖发黑,内力涣散,焦急地喊了一声,霜儿。

原来,这日霜儿接到任务,要刺杀神侯府主人诸葛夜,相传诸葛夜的武功极高,他的回旋掌更是阴鸷,玉迟对霜儿此行颇为担心,整夜都在心神不宁地等着她回来。可如今人回来了,却非但没有杀掉诸葛夜,反而中了他的回旋掌,奄奄一息。

玉迟冷静一想,点了霜儿的昏睡穴,然后将她带回宋家。薛映堂正在好睡,却被管家叫起,跟着到大厅里一看,见玉迟带着一个重伤垂危的女子,颇为惊讶道,这是什么人?

玉迟装出胆怯惊恐的样子,说这位姑娘方才自己从围墙上掉进院子里,看样子是被仇家追杀,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爷,您救救她吧?薛映堂盯着玉迟,似有思索,良久他笑道,既然玉迟姑娘发了话,我救她便是了。

玉迟便吩咐下人将霜儿安置在客房,又命几个丫鬟轮番伺候着。天快亮的时候,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和衣睡了一会儿,又回风湮楼去了。只是,这一整天她都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黄昏时分,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她正想到大堂里招呼,窗外突然飞进一张字条:洛青淮劫霜儿往府衙,速救之。

玉迟心知不好,以风七娘的身份赶到府衙,那时洛青淮正打算把霜儿锁进地牢。她拦了他的去路,质问道,洛青淮,霜儿是我风湮楼的人,你要关她,怎么不问过我?洛青淮不慌不忙,转动着手里的地牢钥匙,风七娘,你们风湮楼的姑娘行刺神侯府主人诸葛夜,这件事情,难道也跟你有关?

胡说!霜儿只是一名舞姬,她能行刺诸葛神侯?你想污蔑她,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嗬,那你如何解释,她无端端中了神侯的回旋掌?况且,诸葛神侯本人也能作证,当日跟他交手的刺客乃是女子,看身段和霜儿极为相似,而且刺客也是右肩被掌力震伤,毒入五脏。

原来洛青淮也是上午才听说神侯府出现刺客的事情,没想到下午去找薛映堂,却竟然看到在他在给霜儿疗伤,思前想后,觉得事有蹊跷,才想带霜儿回府衙关押审问。他道,宋家的玉迟小姐乃是单纯善良的人,她不知情理,救了这刺客,我却不能任由她留在宋府里,威胁到所有人的安全。

尤其是玉迟的安全。

这最后一句,带有私心,洛青淮没有说出来。玉迟却觉得心里仿佛有一面鼓被狠狠地敲响了,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你是为了玉迟的安全,你关心她?话到嘴边,才惊觉自己此刻的身份,又生生咽下。

忽然,一道寒光入眼。

竟是一直被洛青淮挟持着的霜儿趁他分神,袖中暗器飞出,直冲洛青淮大穴而去。

啊!

玉迟一声惊呼,倒是提醒了洛青淮。他快如闪电,将暗器以内力震回,但内力突发,迅猛难收,不遗余力将暗器送回了霜儿的袖中。暗器穿透她袖中玉臂,带着洛青淮的真气逆入经脉,她顿觉经脉翻腾绞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瞪着一双杏眼惊愕地来看玉迟,仿佛是在问她,你刚才为何要出声,害我丧失了逃生的机会?

玉迟被霜儿的眼神看得心怯,纵有万般心痛,却只能在洛青淮面前扮得无辜,仿佛很难相信霜儿真是一个会武功的刺客。

须臾,霜儿便全身痉挛,气绝身亡了。

玉迟厚葬了霜儿,在她的坟前僵立了许久。幽暗的天空渐渐下起雨来。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时有惊雷在天边滚滚翻涌。

但却掩不住身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玉迟的眼睑轻轻一抬,转身跪地行礼,门主。

来的人黑袍加身,阴沉如夜,跟玉迟一样,戴着一张泛冷光的森然面具。正是翠羽门的门主铁铉。

在那一刻,玉迟觉得当时的自己仿佛陷入一场梦境似的,混乱,虚幻。她摘掉自己的面具,跪在铁铉面前,说,门主若是还念在七娘这些年为翠羽门所做的一切,便请准许我,脱离翠羽门。

她终于说出来了。这番话,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徘徊在她的身体里。她犹豫,挣扎,不敢。

可是,她藏不住了。就像那万仞飞瀑,从悬崖上倾绝而下。她怕铁铉,可是,她更怕自己有一天也像霜儿这样,忽然就丢了性命。到时候,谁来照顾妹妹?到时候,又怎么还能看到黎明盛开的昙花?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而她,只为洛青淮。

她若是风七娘,这辈子便永远没有机会跟洛青淮在一起。又尤其是,当她知道了,洛青淮在意的人是玉迟,可他恨的人,却也是戴着面具的玉迟,这是一件比毒发、比死亡更令她难受的事情。

她决定,孤注一掷。

铁铉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翠羽门的规矩,你不是不可以摆脱翠羽杀手的身份,但是,你必须接受最残酷的刑罚。这么多年以来,没有谁能在那样的刑罚之后活下来。你可考虑清楚了?

玉迟坚定道,试了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七娘至死不悔。

铁铉没有说话。一时间,耳畔只有风声和雨声,玉迟紧张得不敢抬头。过了好一会儿,铁铉才道,好,你只要再完成最后一件任务,我就解了你身上的绝情散,还你自由。

§翡翠妆

有两件事情,是玉迟没有想到的。一是铁铉竟然不用一贯的刑罚对她,而是要她执行最后一件任务。

二是,这最后一件任务,是要取洛青淮的人头。

因为铁铉说洛青淮此人长期跟翠羽门作对,他已经查到了不少有关翠羽门的事情,他嫌他多管闲事,要除之而后快。铁铉说得戏谑,好像他要玉迟做的,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的小事。

可是,那小事对玉迟来讲,却有千钧。

蔓草萋萋,昙花已谢。又是一夜无星无月,玉迟怔忡地坐在花林里,眼中依稀都是洛青淮的剑眉星目。过了不多时,洛青淮便也来了。看到玉迟,先是一喜,坐到她身边去,问她道,玉迟,你约我来,有事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约你吗?玉迟侧头笑望着他,我是想你陪我看昙花。说着,拿出早备好的一壶清酿,你看,知道你喜欢,我连酒都给你准备好了。洛青淮急忙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酒!可是,这些昙花都已经谢了,不会再开了吧?

也许会有奇迹呢?

奇迹?

嗯,洛大哥,你愿意陪我一起等吗?

洛青淮爽朗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求之不得。玉迟的粉面微红,凝神看着他,恨不得把他的容貌都刻进自己的瞳人里。她问他,洛大哥,你听过昙花的传说吗?

没有。洛青淮摇头。

玉迟缓缓道,传说以前昙花是种在天上的,而且每天都会开花。后来,昙花有灵,生出花仙,花仙爱上了终日照料她的花匠。可是这件事情被玉帝知道了,玉帝将昙花贬下凡,又送那花匠剃度,赐名韦陀,修行佛法,再施法令他忘记了天庭的事情,也忘记了昙花。

那后来呢?洛青淮听得入神,不禁催促起来。

后来,昙花再也修不得真身,终身受困于花内。而且,玉帝还罚她一生只能盛开一次。她知道韦陀每年暮春时节都会进山给佛祖采集朝露烹茶,于是,便选择在那个时候开花,开在他必经的路上,希望他能看见她,能记起她。

那韦陀记起来了吗?洛青淮刚问完,身子向前一倾,玉迟急忙扶着他,他倚在她肩上,闭紧了双目,已是昏死过去。玉迟放下洛青淮,轻轻抚过他熟睡的眉眼,一滴清泪便落在他的胸口。

洛大哥,翠羽门威胁不了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此去,我如果还有命活着回来,一定来找你。

到时候,我希望你能亲手为我种一株昙花。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我虽不是昙花仙,却也愿意为了你,用我这一生来做一次赌注。

玉迟回到风湮楼,最后一次,绘了妖冶的牡丹,带上翡翠色的面具。最后一次,以风七娘的身份,带着洛青淮的人头去见铁铉。

当然,是假的洛青淮的人头。

那人头上涂着致命的剧毒,铁铉只要一碰到,就算不会立刻毒发而死,也很难再施展内力。

玉迟用迷药制住洛青淮,将他藏在山洞里,就是怕翠羽门在城中的眼线看到他,知道他还活着。她在浪春亭见到铁铉,铁铉一看到假的人头,立刻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翠羽门最厉害的杀手!

我的解药呢?

铁铉拎起那颗人头,一面打量着,一面轻慢地说,就这样放你离开翠羽门,我真是有点不舍得。话音落,脸色微变,将人头朝玉迟扔来,玉迟闪身避过,铁铉怒问,你在人头上做了手脚?

没错!玉迟无惧地一笑,门主,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肯给我解药?现在,我们可以一物换一物了。

铁铉狞笑起来,哼,区区小毒,就想奈何我!说罢,怒发冲冠朝玉迟攻来。玉迟飞身迎上,浪春亭内外,顿时寒意遍布,杀气腾腾。

哧——

玉迟射出两道剑气,划过铁铉面门,正好将他的面具斩落下来。翠羽门人从来没有见过铁铉面具背后的真面目,可是,这一见,玉迟却心生凉意,惊愕难定。

那张脸,竟然是薛映堂!

翠羽门主,竟然就是辣手佛圣!

玉迟来不及多想,步步紧逼,只想趁着铁铉身中剧毒,自顾不暇的时候将他制住,好逼他给出解药来。铁铉胸口绞痛,四肢无力,一退再退,玉迟一掌劈出,正中他的心脏,他飞出好远,落进亭边的花丛里。

住手!

一声厉喝,伴随着来势汹汹的身影,隔在铁铉和玉迟中间。玉迟没有想到,洛青淮竟然来了。他先是问了一声,薛兄你怎么样了,然后眼露凶光,质问玉迟道,风七娘,玉迟在哪里?

玉迟错愕地看着,洛青淮,你的毒?

哼,我没猜错,果然是你逼玉迟对我用毒。可是,你太小看我洛青淮了,我天生体质特异,普通的迷药对我来讲作用是很浅的。所以,他醒来的时候不见了玉迟,依稀想起自己昏迷的时候她哭哭啼啼地说的那番话,便断定她是被人要挟了。他四处寻找,正好见到风七娘打伤薛映堂。他并不知个中原委,却还以为身后的薛映堂还是那个跟自己谈道论武的天下第一神医。

玉迟忽然见薛映堂拼着一口气站起来,在洛青淮的身后一跃飞起,凌厉的掌风,竟是向着洛青淮的天灵盖而去!

玉迟足尖一点,飞身扑去。袖中白绫击出,在洛青淮的头顶撒开,正好将薛映堂的掌风化去,白绫的一端,也狠狠地撞上薛映堂的胸口。薛映堂咆哮一声,骨碌碌滚落在地。洛青淮却不知刚才薛映堂是想暗算他,看他遭致命一击,恨意顿起,腰间三尺长剑出鞘,如龙吟海啸,在玉迟的身前一划。玉迟只顾着对付薛映堂,根本无暇躲避洛青淮的攻击,顿时被那长剑切得皮开肉绽,真气流泻千里。

浪春亭突然静了。

静得好像日月星辰都要殒落,落在那飞檐斗拱之中,落在那琉璃碧瓦之下。玉迟捂着伤口,看着薛映堂,直到看见他落下最后一口气,她悬着的心才轰然落下。她瘫软地倒在花丛里。

那里没有昙花。

洛青淮一把抓着她的衣襟,风七娘,你到底对玉迟做了什么?她在哪里?玉迟粗重地喘息着,望着洛青淮。她其实很想告诉他,玉迟就在这里,就在你的面前。可是,她不能。她不能让他知道,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她也不能让他知道,在他的心目中,那个单纯善良,如白玉般无瑕的宋玉迟,其实是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

她虚弱地扯着他的衣袖,拿出一贯假作的妖媚姿态,伏在他耳边轻道,宋玉迟是受我风七娘的逼迫,才会对你下毒。但我已经放过她了,她说,她会去昙花林找你。她说……她还欠你,一个……故事的结局……

说罢,她的手一松,僵硬的身体便倒在他脚边。分明有泪从眼角滑出,却被面具遮挡了,无声无息地流入鬓角。

他看不到。

而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戴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薄如蝉翼,碧如翡翠,掩盖了她所有的苦痛,也掩盖了她的情深,深似海。

§花遗恨

虽然有一些问题洛青淮始终也想不明白,但他已经无从想起了。他不知道当初杀死宋成的是玉蕊,而杀死温敬抒的,则是玉迟;他也不知道,他带走霜儿的时候,是薛映堂到风湮楼告密;更加不知道,浪春亭一战,是因他而起,背后其实藏着那样深的痴情,还有绝望和凄婉。

他始终以为那山中的两座的新坟,一座埋着的是他的挚友薛映堂,而另一座则埋着他的敌人风七娘。

他只知道,风七娘临死前告诉他,玉迟会回昙花林。

于是,他便日复一日地等她。

几个月之后,翠羽门彻底瓦解,风湮楼不复存在。又过了几个月,玉蕊的心疾突发,便也离了世。可是,玉迟始终没有回来。

来年暮春时节,昙花纷纷盛开。而那个传说,在洛青淮的记忆里却已经有点模糊了。他想,等玉迟回来,他一定要听她再说一遍,这一次,她还要告诉他,到底韦陀有没有记起自己前世的恋人。

可是,心底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或许昙花和韦陀始终也没能在一起。

或许,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传说只能破碎,因为注定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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