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韩十三
一、前生缘
那辆再也塞不进一个人的有轨电车最终还是从我面前开了过去,溅起的积水扑了我一身。我抬头看向了教堂旁边那些正在躲雨的黄包车夫,我确定,其中有两个车夫看到了我,但是却佯装没看到似的,连忙将目光转向了一边。我叹了一口气将公文包举到头顶,挡住大雨,这样的鬼天气,没人愿意出车也难怪。
这样想着,我摇了摇头,在脑海里大致绘出了回家的路线,发现只有从永福路穿小道回去,距离才会最短,于是便转了一个身,向着那条从来也没有走过的近路走去。
平常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坐电车,偶尔也会坐黄包车,虽然永福路离我家的距离最近,可是那些地道的上海车夫却从来没从那里走过。一位黄包车车夫曾经对我说过,他们之所以不愿意从那里走,是怕经过永福路中段的往生街时沾上晦气。
所谓的往生街,其实就是一条百十米长的青石小巷,街道的两边开满了卖花圈、孝服之类的丧葬用品的小店。上海人迷信,总觉得那里阴气重,是晦气的地方。
“愚昧!”想到这里,我暗自冷笑了一下。
因为下雨,本来就异常冷清的往生街上更是难以见到一个人影,道路的两旁,摆满了来不及收回店里去的花圈、纸人,有些纸人已经被大雨淋得泛白,一道道黑色的颜料从狭长的眼角处流下来,样子极其瘆人。
走到那家名叫“前生缘”的小店门前时,我浑身上下几乎全都湿透了。
于是我只能上前一步,走到了店前,站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对着坐在店里的老板,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躬下身来拧起了裤管里的雨水。
老板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上穿了一件蓝绸长袍,袍子上还绣满了圆形的古怪图案,看起来,应该是一件唐装。但是仔细一看,又觉得某些地方不对劲。这样想着,我不经意间看见身边挂在木架上的那些寿衣的时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一般唐装图案里的字都是“福”或者“喜”字,而老板身上的却是“寿”字。那分明,是一件死人才穿的寿衣。
此时老板已经摸过了门旁的一把油纸伞,缓缓地向我走来。
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异样,他将那副黑色的眼镜向上推了推,笑道:“小伙子不必害怕,我穿这件衣服,其实是在为店里的寿衣做广告。”
说到此,他微微后退了一步,挺了挺腰杆,说道:“你看看,这样式多富态,多合身。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忌讳这些了!”
说着话,他已经把雨伞递到了我的手中,探身向着门外看了一眼,骂道:“这鬼天气!”
可是话刚出口,目光却停留在了路边的某个地方,脸上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我下意识地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那里并无什么异样,只有一束细细瘦瘦的蔷薇从街边的墙头处伸了下来,花朵几乎都已经被雨水打得半残,三两片红色的花瓣顺着路面上的水流,向着远处飘去。然而老者却仿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拉着我的胳膊,将我向着店里拉了好几步,许久才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小伙子,这一路上,你就一直没有发现有人跟着你吗?”
我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眉头便皱成了一个疙瘩,一下子放开我的手,噔噔噔地走回了里屋。窸窸窣窣的一阵乱响过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手中已经多了一个油布包。他一边慌慌张张地将那不透水的油布包塞进我的手中,一边惊恐地对我说:“这包里是我从香炉里捧出来的香灰,香炉自从开店以来就在这里了,上面供奉的是钟馗,这香灰少说也已经有几十年的沉积了,如果感觉有人跟着你,你就将它撒向身后。”
他说:“不是老伯吓唬你,你身后一直有东西跟着!”
二、鱼缸印
从寿材店回到家中,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其间,因为老伯的那句话,我一路上一步三回头,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却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跟着我。
可是,当我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心绪走回家,刚刚打开房门时,一只体态轻盈的黑猫便惨叫一声从门内扑了过来,一下子打散了我一直攥在手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按照老伯的交代撒向身后的香灰。
只一味地用双手扑打着弥散在空中的香灰,咳嗽个不停。
“畜生!喀,喀。”
我低低地骂了一声,跺了跺脚把身上的香灰抖下来。正当我向前一步,走进房内,转过身来想要关门时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灰尘消散的光影之中,逼仄冗长的走廊上,我那近在咫尺的对面,居然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裙,头发湿漉漉的,微微有些蜷缩,一双眼睛隐藏在长发之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吓得倒退一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的怀里居然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鱼缸里面盛了三分之一的水,水中空无一物。
“你,你是谁?”
想起老伯的话来,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然而那个女孩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那样定定地站在原地,虽然她一动不动,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用藏在头发后面的那双眼睛看着我。
“你……你到底是谁?”
许久,对面的女子终于开口。
“我的鱼死了,我找不到回来这个世界的路了。”
我的鱼死了,我找不到回来这个世界的路了。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平平淡淡的一种口气,却听得我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我心想她一定是鬼了,要不然,一路上我为什么看不到她的存在,要不然,她为什么不让我看见自己的脸。
这样想着,我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房内,又跑进卧室之中,一下子缩到被窝里面,紧紧地蒙住自己的脑袋,不敢去想刚才的情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再也没有雨声传来,我才试探着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将卧室的房门拉开一条缝,我本想着走到房门外面看一看那个女子是否还在的。可是我才刚刚迈出卧室一步,就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我看见刚才那个白衣女子,此刻居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双脚蜷缩在沙发上,怀里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个空无一物的鱼缸。
她侧面对着我的样子那么静,静得如同一张毫无声息的水墨画。
我大声地尖叫着,头发根根倒竖,血脉贲张。
我本以为再次看到他的时候自己会跟上次一样夺路而逃的,可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人在极度紧张,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会变得极度疯狂。
那一刻的我居然大叫一声,快速冲向前去,抓过一个水杯,朝着她的后背,直直地丢了过去。然而,那么短的距离,那么大的力道,水杯却一下子扔到了她身旁的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之后,碎掉了。
那个女子轻轻地抬起头,她的长发散向了一边,露出了那尖尖的下巴,惨白的皮肤,以及一双闪着泪光的,委屈无比的杏仁儿眼。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居然微微地软了一下,突然不知道拿眼前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女孩怎么做了。
“我的鱼死了,我找不到回来这个世界的路了!”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将后背贴在墙壁上苦笑一下:“我知道你是鬼,我伤不到你,可是你的鱼死了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到我家里,我又没得罪你,麻烦你行行好,离开我家吧,好不好?”
我本来是想质问她,可是话一出口,语气里却满是乞求。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摆设,许久才轻轻地说道:“这是我家啊,我一直都住在这里的,我的鱼缸以前就是放在那个位置的。”
“这里怎么会是你家呢?我是半个月前从窦阿婆那里租到的这套房子,所有的手续都很齐全,怎么会是你家?”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想起半个月前从广州调往上海的分社任职时从窦阿婆那里租下这套房子时的情形,当时这套房子已经闲置了多年,据说的确是窦阿婆的财产。
然而听到我的话之后,那名白衣女子却并没有反驳,而是站起身来,向着玄关处的那个木桌走去。
她在木桌前站了许久,才定定地看着桌面道:“你看,这里还有鱼缸的印记!”
在听了她的话的那一刻,不知道是搭错了哪一根神经,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看见桌子上的那个圆形印记的时候,脑袋才嗡的一声大了起来。那是一张刷了暗红色油漆的木桌,由于长时间摩擦的缘故,桌子表面的油漆脱落成了一个规整的圆,而那个女孩怀中的鱼缸放在上面的时候,缸足与圆恰好严丝合缝。
“我叫林可,窦阿婆是我的外婆!”
……
三、前尘事
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天的自己是怎么样硬着头皮听林可讲述完自己的身世的了。
我只记得她说早在我住进那套房子之前,她就已经在那里了。
半个月以来,她一直静静地跟在我的身边,跟我上班、下班,跟我一起坐电车,陪在我的身边,听那些流里流气的黄包车车夫一边汗流浃背地跑在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一边跟坐在车上的我吹牛皮侃大山。
她说:“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找到回来这个世界的路,可是那时任凭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见。”
直到黑猫不小心碰撒了香灰迷了我的眼睛,我才看到了她的容颜,听到了她的乞求。
她说:“慕先生,你帮帮林可好不好,林可不会伤害你,也不想伤害你,林可只想静静地等在这个房间里,直到你帮我实现夙愿的那一天。”
我已经不愿意去想林可那身为激进份子的父母被政府的警察带走后到底去了哪儿了;我也不愿意去想后来林可和她们学校的一群学生到市政府门前请愿,让他们把父母放出来的时候,被那群警察用高压水枪冲到墙上,脑袋重重地撞向墙壁时到底是何种情形。我只是依稀地记得,怀抱一个透明鱼缸的她曾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后来,是远在北方乡下的外婆赶过来主持的我的葬礼,按照外婆家乡的习俗,火化的早夭人在入殓的时候,是要在棺材下面放一个鱼缸,缸里养一条红鱼的。那样,七天之后,红鱼便可以凭借自己的眼睛,帮她找到投胎的路。”
她说:“幕先生,我在下面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我才想着来世投胎做人,也一定要找到他们,可是,我的红鱼在我下葬后的第三天就已经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怀里的鱼缸。
直到那时,我才借着台灯微弱的光芒看见,那个鱼缸的角落里,散落着些许鱼类的细小骨节。
说到此,她微微地抬起头来,看着我道:“你说,来世,我还会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她的声音让我感觉有些难过,我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她便笑了。我想,她生前,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吧。
而如今,她的肌肤惨白如纸,笑容如此寂寥,仔细想来竟如同一朵旷野里的白色小花,那一刻,看着她心中少了恐惧的我,竟微微有一些失神。
那一刻,我居然有一种想要走上前去,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搂一搂她瘦弱的肩膀的冲动。
后来,我没有将她赶出那所房子,我知道,就算我想赶,自己也没有那个能力。
我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想着她的话。
她说:“慕先生,你不必害怕,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鬼,我只是自己生前的一抹怨念罢了,其实,我是不存在的。我一直想着还能见父母一面,所以才会一直流连在这个房间里不愿意离去。”
雨后的夜空格外晴朗,淡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过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据说这个房间就是林可生前所住的卧室,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窦阿婆的手里接过那串钥匙住进这里来之前,床边还摆着一架白色的钢琴,后来,那架钢琴被窦阿婆变卖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林可生前生活在这里的情形。
那时候,还可以缠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她,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吧,就连徜徉在指尖的琴声,也一定会是欢跃的曲调。
这样想着,我本来对林可的那种深深的恐惧,突然变成了一种同情。
我想,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么多的变故和灾难,十八九岁,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年龄啊!那时候的她,也许会身穿一身学生装,挽着女伴的手,走在上海滩最繁华的大街上,在经过路边的时装店时,也许会偷偷地向着橱窗里那些漂亮的时装看一眼,同时脑中会浮现出自己心仪已久的那个男孩的脸,她不知道,当自己长大了以后,穿着这样时髦漂亮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时,他会是哪种表情。
还有,像她这样安静娟秀如同一朵玉兰的女孩子,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呢?
四、往生鱼
第三次回到“前生缘”是在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我的公文包里夹了一份当天的早报,早报的头条就是关于当地政府迫害激进人士的报道,虽然总编曾三番四次要求我发表那篇报道的时候用笔名,但我还是坚持用了真名。我想以此来引起广大民众的关注,从而向政府施压,让他们释放那些不知道被关押在什么地方的激进人士。
我想,如果林可的父母恰巧在释放的人群中的话,他们回到家中,林可一定就能看见他们了吧?
虽然,那时的她们已经不能再与她交流,虽然林可一定会很伤心,但这也算是帮她了却了生前的心愿。
因为就在前些天,寿材店里的那位老伯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往生的人如果投胎的话,肯定不会记得前生的事情。
我想,到那时,重新投胎做人的林可,就再也不会认出自己的父母了。
我到“前生缘”的时候,身穿寿衣的老伯正将花圈之类的东西摆到门前,看见我之后,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到内屋之后,手中便多了一个瓷罐,罐子里一尾火红色的小鱼,正吐着泡泡游得欢畅。
他说:“年轻人,我专门向上海滩里有名的风水先生打听过了,你说的这种鱼叫往生鱼,必须是从小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那种弱水里的才可以,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说着话,他已经重新走回了房间里面。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淡淡一笑,向着往生街的对面走去。
我承认,那一刻自己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既有些高兴,心头又难免泛起了一丝失落。我高兴的是,有了这条往生鱼林可就可以从那无尽的阴暗里逃脱了,我失落的是,心里异常清楚地知道,如果林可真的重新投胎做人,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但每每想到空落落的房间里,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就会觉得异常孤单。这种孤单,并不是我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淹没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就能消失的。这种孤单,就仿佛我的心是一个气球,它是空气,它在某一天,几乎在一种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填满了我的心,又突然间抽身而去,而留给我的只是再也填不满的未来。
这样想着,我学着林可的样子,将那个瓷罐紧紧地抱在怀里,向着街道的对面走去。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这一个月以来有她在的种种情形,想起了自己对她的感觉是怎样由恐惧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同情,又变成了现在每每想到她终有一天会离去时,心里就会产生隐隐的不安。我想起她站在厨房外面,按照生前的记忆教我做德式甜点时的情形。
她说她的父母都是开明人士,年轻的时候曾经一起到德国留学,做得一手好吃的西式甜点。
我想起甜点上桌之后,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怀抱鱼缸,让我帮忙品尝蛋糕到底什么味道时,脸上羡慕的表情。
我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词来形容那些甜品的味道,我安慰她说,林可,你不用难过,我已经将你的事情告诉了一位寿材店的老板,他已经答应帮你物色那种红鱼了。到时候,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手艺肯定比现在精近了许多,那时候你就可以用自己的舌头品尝了。
她那落寞的笑容突然凝结在了嘴角,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重新笑了起来。
我说:“你刚才在看什么?”
她微微一笑:“看你。”
“我要记住你的样子,来世好来找你要点心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一种调皮的语气,引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就那样笑着笑着,突然我便看见她的眼泪落进了怀中的鱼缸里,没有一丝涟漪。
她苦笑一下,接着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慕沉戈,来世我一定会记得你的,你相不相信!”
想到此,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抬起头来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刚刚走到巷口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却突然来了一个急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从上面跳下三四个戴着黑色礼帽的人,一下子将我围了起来。
“慕记者胆够大的啊!居然枉评时论,影射政府,今天我们就是要让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话未说完,他们便一下子扑上前来对我拳打脚踢。
我紧紧地护住那个瓷罐,但最终它还是滑落到了地上,碎掉了。
我拼命地爬上前去,用身体为它挡住凛冽的阳光,我记得那位老伯曾经对我说过的,这种往生鱼最怕的就是见光!
五、现世梦
浑浑噩噩之间,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慕记者终于醒了!”
一个欣喜的女声响了起来,直到那时我才看见自己的床前围了好多报社的同事。
我看见自己的胳膊上打了石膏,脖子也剧痛无比,我看见自己的腿被吊在了一个架子上,架子的另一端挂了一个吊瓶,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一脸愁容,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的社长在看见我醒来之后,脸上立马闪现出了神采,快速地走到我的身边说道:“沉戈啊,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了,而且还在不断地说梦话,真是急死人了。”
我转过脸来看向身边的一位女同事,只见她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说:“社长没骗你,你梦中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林可。”
“先别管什么林可不林可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社长打断了,“沉戈啊!要我说啊,你这次受伤还是值得的,你知道你的那篇报道在你昏迷的这几天在全上海引起多大的反响吗?据说当局已经释放了好多激进人士,这其中就包括窦老太的女儿和女婿。她们现在就在门外,等着见见你这个大恩人呢!”
我愣神的瞬间,社长已经出门带着两位中年男女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们看见我之后,脸上立马浮现出了感激的表情。
而我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他们身上:“我的鱼呢,我在往生街买来的红鱼呢?”
“什么鱼,你什么时候曾在往生街买过鱼啊?”社长的声音再次传来,“那次我们在往生街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了。当时你身边除了一个纸包什么都没有啊!而且往生街的店里怎么会卖鱼呢?你肯定是脑袋受到了重创,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脑袋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以前的种种就像是一枚枚倒影着生活剪影的玻璃碎片开始慢慢地在我的脑海里会聚。
直到那一刻,我才想起自己的确没有买过什么往生鱼。
那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我想起了自己从窦阿婆手里租过房子之后,她给我讲自己家遭遇的情形,想起她说他的女儿和女婿都不见了,而年仅十七岁的外孙女,也在替妈妈请愿的时候,无端丧命。
我想起,自己是怎样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一定要为他们家讨回一个公道。我想起,那个名叫林可的女孩,从来都只是出现在她的描述和我浑浑噩噩的梦境里,而她却从未出现在我真正的生活中。
我想起,自己将报道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
我想起那一天好像有几个行踪诡秘的人在追我,无奈当时的黄包车没有一个愿意载我,于是我便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布满晦气的往生街。
我转身看向身边那一个个熟悉而真实的面孔,我终于开始相信,我与她的一切,只是一个冗长而悲伤的梦境而已。
六、恋红鱼
我从林家的房子里搬出来是在两个月以后。
那天,我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好久,我看着身边空空的位置,喃喃地问道:“林可,你还在不在,是不是你依然坐在我的身边,而我却再也看不到你了?”
空落落的沙发上毫无声响,只有风从窗外吹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那时候,原本已经回老家去的窦阿婆也被女儿和女婿重新接到了上海颐养天年。
林太太将她从火车站接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打包。
我出门,她进门,我被房门撞了一下,不小心撞在了玄关上的那个透明的玻璃鱼缸上,那一刻,我忍不住向着微微荡起了涟漪的鱼缸看了一眼,却看见里面空无一物。
那一天,为了感谢我的恩情,窦阿婆非得把我以前给她汇到乡下去的那些租金重新还给我,可是,我没要。
我说:“阿婆,如果你们非要感谢我,就送给我一样东西好了。”
那一天,我抱走了林家的那个鱼缸,我在鱼缸的下面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圆形印记,那条印记,就像是烙铁烙进了我的心里。
后来,我抱着那个鱼缸回报社的时候,特意选择了平常很少走的往生街。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经过往生街去报社的时候,路途最遥远。
让人感到欣喜的是,我果真就在往生街的中段,在那一株红色的细小蔷薇花的对面,看见了一家名叫“前生缘”的老店,店里有一位喜欢穿寿衣的怪老伯。
我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我看见店门口的玻璃缸里养了好多条红色的金鱼。
我再次想起了,自己被那群黑衣人敲晕的时候就是倒在这个地方,而我晕倒的前一秒,看见的情形就是这一缸宛若红云的金鱼。
我想起,那一天就是这位老伯将我拉进了店里,告诉我身后有人跟踪的,而且他还为我包了一包香灰,让我在乘其不备的情况下,迷花那些人的眼,然后好逃跑!
那一次,他看了看我怀中空空如也的玻璃缸,居然从大缸里捞出一条小小的鱼,放进了里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所有的鱼缸都不应该是空的!”
我定定地看着鱼缸里游弋的小鱼,喃喃自语:“这原来的确是一个梦啊!”
于是,那位老伯便笑了。
他说,如果很多事情只能让你烦恼、让你迷茫、让你悲伤,那你就当它是一个梦吧。
后来,我抱着那个盛了一条红鱼的鱼缸,走在了不再下雨的小道上,我走不了几步,就会猛然间回过头来,向着背后空空如也的街道看一眼。
我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到了鱼缸里,激起了浅浅的一弯涟漪。
我终于明白,原来恋无可恋,比曾经爱过,更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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