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汗 漫
一个人的上海地图
汗 漫
南京路当然不在南京,正如苏州河不会流淌于苏州。在各地,以“南京路”命名的道路很多,最著名的南京路,在上海,从外滩开始,经人民广场,到静安寺结束,绵延十余里。
如果以中国文人作文方法中的“凤头”、“猪肚”、“豹尾”之说,来衡量南京路这篇文章,同样贴切:凤头是外滩的妩媚(江水、灯火、西式建筑群形成的起伏不定的天际线、和平饭店……),猪肚是人民广场的丰富(第一百货、新世界百货、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美术馆、大剧院、地铁交汇站、人民公园……),豹尾是静安寺的力量(寺内有高僧说法,作狮子吼,棒喝,醒世;寺前有两头石狮蹲伏,它们感觉自己尾巴中的力量不输于豹子的臀部——它们隐约看见一头豹子在静安公园的湖水边饮水,并向自己致意……)。
南京路初名“大马路”——大马们载着洋人(金融家、水手、租界官员、记者、牙医、工厂主……)从外滩奔向静安寺的一条用煤渣铺出的道路。路旁植物繁茂,鸟鸣蛙叫。赛马者欢腾耸动于马背,看四野空旷,看那戴着瓜皮帽、留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在欢呼。1862年,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托受刚刚签订的《南京条约》的启发,将大马路命名为“南京路”——从《南京条约》出发的一条工业西方长驱直入农业中国的道路。路上,开始奔跑日本风格的黄包车、马车——最早的马车,载着洋人、中国士绅及其亲属、妓女,颠簸不平地沿着这条上海第一大街,去西郊踏春避暑、伤秋观雪。但洋人的马车要走在中国人的马车前边,像总经理要走在部门经理前边一样,这是租界地区的交通法规,华人若违规超车则被罚款四五十两银子。
1901年,柏克医生驾驶上海市的第一辆汽车在大马路上一掠而过,之后,在烟尘尽头消失。上海巨富周湘云羡慕,让自己的马车夫练习驾驶汽车、练习用汽油而不是青草来燃烧出奔驶的力量。他购买了上海华人自己的第一辆汽车,且花大价钱买了“NO1”的第一号车牌。犹太地产商哈同向英国定购的汽车迟到了半月,从工部局领取的汽车牌照就成了“NO2”。哈同感到自己的身份与“NO1”才相称,就派人去与周湘云谈判高价购买“NO1”,未果。哈同遂让流氓在上海滩宣扬:“见到‘NO1’的汽车就砸了它!”于是,在上海,只能见到“NO2”“NO3”之类的汽车一掠而过。周湘云的“NO1”汽车胆怯地停在家中车库里,生锈。他偶尔爬进去坐两分钟,叹口气,再让那个已经恢复成马车夫身份的汽车司机搀扶着爬出来,在客厅中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提振自己在上海滩上继续奋斗的信心。1908年3月,哈同经营的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出现在南京路上。周湘云拒绝去坐电车看风景。直到三十年代,周湘云的汽车终于自由地奔驰着掠过哈同花园(哈同藏着送给他情人的花园),他终于消解了多年来的怨愤——在南京路两侧购置众多地产、深刻影响了南京路以及周围地域建筑风貌的哈同(1851—1931),死了。这个1873年来到上海,家族籍贯中包含土耳其、伊拉克、英国、印度、香港等等地名的来历混沌、终点鲜明的犹太人、混血者,从沙逊洋行仓库的守门人做起,冒险复冒险,成就了南京路上的一段传奇。
作为中国商业街道的代表,南京路从20世纪初期开始,逐步凸现以下关键词:
(1)饭店。紧邻外滩的南京路口有两幢大楼双峰并峙,共称为“和平饭店”。其中,南楼建于1906年,时称“汇中饭店”;北楼建于1929年,原名“华懋饭店”。南北楼高达百米,外墙采用花岗岩石块砌成,街上行人仰望如身处峡谷,自卑感油然而生。美国人马歇尔将军在饭店中眺望外滩、俯瞰南京路,成就感、统治欲就相当泛滥。三四十年代,鲁迅、宋庆龄来饭店会见外国友人卓别林、萧伯纳,蒋介石、宋美龄来饭店举行订婚典礼。五十年代,毛泽东在此会见上海影星。
(2)光。煤气路灯、电灯、霓虹灯,这些划时代的光源,在清朝晚期之后次第出现于南京路,使上海夜晚的气质,不夜城的气质,摆脱了渔村姑娘的素朴而呈现出摩登女郎的妖艳。光,是重要的,帮助我们改变世界观。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产生,就是在电灯诞生之后,莫奈们吸取科学家对光学的研究成果,在画布上反映出光线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上海月份牌上美人面部由画家们擦皴出的柔光,同样是受工业化时代灯盏启发的产物。一代代的上海姑娘,也开始尝试用面膜、整容手术来激发出身体内部的光芒,使周围男人盲目、炫目、献上爱情和钱包——而光线,依靠阴影的衬托而存在,像姑娘们用化妆术强化着眼部黑暗——上海,在南京路上积聚着多少灰暗和隐痛?
(3)超市。如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含有旅馆、娱乐中心、扶手电梯、屋顶花园、与街道连接的骑楼式廊道,中国商业史在这里初次建立了商品定价制度而抛弃讨价还价的传统,妇女们开始剪短发、站柜台、领月薪,乐队在阳台上演奏、广告……今天,顶级超市梅陇镇广场、恒隆广场、中信泰富广场,则在南京路西端比肩鼎立,世界瞩目。
(4)商人。上海第一个华人资本背景的超市先施公司的建立者,是广东人马应彪。1914年筹建选址之前,马应彪和他弟弟站在南京路南北两侧,每人上衣口袋中放一把豆子,走过一个行人就拿一个豆子放入裤子中的口袋。连续数天,从早晨到黄昏,两兄弟依据各自裤子中豆子的数量,计算出南京路南北两侧平均每日人流量的差异,最终确定:在南京路北侧奠基先施公司,并把楼层高度不断加高以超越旁边的洋人们正在建设中的永安公司。先施公司1917年开张。中国商人的面孔在二十年代以后开始密集活跃于南京路上。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在南京路建立,并开始试图以商业规则来建立南京路、上海甚至中国生活的秩序。1923年,北京政变,军阀曹锟把总统黎元鸿赶下了政治舞台,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遂通电全国:“民国犹一公司,国民犹之众股东。京内外凡百政党,总公司之职员耳。今各职员横行无忌,居股东地位者,断无任其败坏破裂,置公司血本于不问之理。”这就是中国近代政治中的“南京路原则”,用商人眼光——南京路上的商人眼帘中透出的光,去打量茫茫九派穿流而过的古老中国。
(5)西服店。往往由旗袍店改建而成,如清末的荣昌祥呢绒西服店。店主王财荣,曾任南京路商会会长。孙中山从日本回国路经上海,带回日本陆军士官服,要求店主以此装为基样,改造、设计出一件中国人的现代服装:领子改成直翻领,胸、腹前各做两大两小有袋盖的四只贴袋,两只小贴袋盖做成倒山形笔架式,称为笔架盖,意指革命要用知识分子。王财荣将这一款式成样后,经孙先生一穿,果然美观,遂风行全国。服装设计师孙中山,创造了中山装。
(6)电话线。中国最早大面积密集出现的电话线,细致地分割着南京路上空。商店之间、商店与资本家私宅之间、商店与外滩码头仓库之间、商店与报社之间、商店与银行之间、商店与夜总会之间……电话线像蜘蛛网一样密织,货币像蜘蛛一样吐丝。以妖娆资本为盎然春意,摇柄式电话机或壁挂式电话机在南京路两侧昆虫般繁殖,将英语、法语、日语、汉语不同腔调的市场资讯或流言蜚语,花粉般飞散向整个上海滩——当然,南京路主要流通汉语和英语。这是一条往往被美国商人错觉为“回到纽约”的大街,建筑物一概高大。至于与南京路平行的那条著名的霞飞路,今天改名为“淮海路”,路两侧一概是低矮平和的法式别墅,种满法国梧桐,法国商人们往往聚集在这一带,喝咖啡、跳舞、思念故乡。
(7)电影院。中国最早的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如今依然矗立在南京路中间地带、“猪肚”的位置。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欧美电影到中国电影,大光明电影院让南京路上的商人、学徒、顾客、游荡者、情人,有了展示一致、消除差异的时间和空间。市民们喜欢美国电影大团圆式的结局,进电影院之前就准备好了瓜子、泪水和笑声。而欧洲电影正不压邪的情节走向则遭受冷落。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学的代表人物鲁迅、施蛰存、刘呐鸥等作家,也是大光明电影院的常客。他们甚至也安排小说中的男女人物到大光明电影院里来消遣、颓废或抒情。不同于好莱坞电影中一女两男的纷争模式,上海作家产出的言情小说中,三角恋往往发生在一男两女之间、在南京路上的一座商场和两个后花园之间……
(8)时尚店。充满了一个时代所崇尚的事物,比如皮草、珍珠、香水……张爱玲小说、李安电影《色,戒》中的部分情节,就发生在南京路西端的绿屋、第一西比利亚皮草行等时尚店内。“色,是我们的野心、情感、一切色相;戒,是怎样能够适可而止,不过分,不走到毁灭的地步。”李安这样解释一个上海学生王佳珍在南京路上色诱汉奸易先生的三十年代故事。但易先生们是不去看电影的。易先生怕黑,怕黑暗中的眼睛和呐喊。《色戒》电影海报上,李安在“色”与“戒”之间加上了一条分隔线“|”,代替了原来的逗号。他觉得,张爱玲的原意“应该只是区分;它原来应该是一个句点,出版商却给它打了一个逗点;我觉得,应该按照她的意愿做一个区隔” 。我觉得,这条海报上的分割线“|”,多么像南京路呵——左边的色,右边的戒!两者之间,无数前人今人,走在这条由资本、富贵、华美、色相、小丑、烈士等等纷纭内涵组成的大路上,左顾右盼,彷徨,纠结,或勇往直前。
(9)百乐门舞厅。位于南京路西端静安寺旁。“狮子吼”与舞曲交响,使这座城市在身体的活泼与精神的悠远之间保持平衡。1932年,由中国商人顾联承投资七十万两白银建成的这一娱乐场所,被称为“东方第一乐府”。建筑共三层。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舞池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跳舞时会产生晃动感以支持舞者的快感。可供千人同时跳舞。大舞池周围可随意分割出小舞池,供萍水相逢的男女们浮萍流水一样习舞或幽会。红衣舞女月收入可高达三千元至六千元,是乐队演奏员的十倍以上。三楼设置旅馆,供那些以舞蹈为前戏的男女在此达到高潮或者完成交易。舞厅顶层装有巨大圆筒形玻璃钢塔,服务生在塔中守望,看到舞客准备离场就打出客人的汽车牌号或其他代号,车夫从远处看到后就将主人的汽车开到舞厅门口迎接……这样的空间,滋生多少艳事故事,皆顺理成章。太平洋战争期间,一舞女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被枪杀在舞厅内。1954年,百乐门改名为“红都戏院”“红都电影院”,附属建筑改建为商场。八十年代后恢复原名,萨克斯乐队依旧演奏怀旧的老上海舞曲,但红衣舞女们的身影迟迟没有再现……
(10)静安寺。南京路上唯一的古寺。相传始建于三国孙吴赤乌年间。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商贾云集,游人如织,逐渐形成规模宏大的庙市以及由寺庙引发而出的市场经济。古代的幽静乡郊,如今成为商业闹市,静安寺如同商业潮水中央的岛屿,让周围浮动的人心偶尔接受岛屿上的光线和钟声。在南京路这篇文章“豹尾”的地方,静安寺有着安静的力量。抽象的豹子们,看见石头狮子守卫着古寺的安静,大约可以放心地消失在马路对面静安公园的莲花、池水中去了?
——当我用“凤头”、“猪肚”、“豹尾”的作文方法,探究南京路这篇文章,恍惚间,就感觉南京路的谜底似乎应当是一头奇兽,一头由凤凰、猪、豹子叠加拼接杂糅混血而成的妩媚、复杂、有力的奇兽。它独特,所以无敌。它吞咽、消化一切极端、异类以及各种概念所难以除尽的人性中的余数,并从它长约十里的身体中蒸腾生发出新一轮的妩媚、复杂性和力量!
在南京路上,一代代游客、过客、顾客、漫游者、浪游者,迷醉其间,而后,消失——他们是南京路的组成部分。在商品商人商讯构成的商业景观面前,他们的心境大致相似于我:亢奋而倦怠,茫然而坚定,朝着似是而非的方向和梦想,奋进。读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看他描述“休闲逛街者”的形态心态时,就仿佛看到了南京路上的我和周围的无名者——“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感到不自在”,需要“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而“人群是抒情诗的一个新主题”;像诗人波德莱尔憎恨布鲁塞尔的街道冷清且没有橱窗一样,“喜欢孤独,但喜欢的是人群中的孤独”……我想,本雅明、波德莱尔以及喜欢在热闹街道旁边的旅馆里临窗写作的巴尔扎克、狄更斯,如果来到上海,来到今天的南京路,看:美艳的木质模特在巨大的橱窗里止步不前,像笼中鸟;灯光、阳光、雨水、云团,在漫长的石头街廊周围换算互译出了价值和艳丽;人群中交臂而过的美妇人,眼含夜色,身藏桃子……他们,本雅明、波德莱尔、巴尔扎克、狄更斯们,会爱上南京路这条妩媚、复杂、有力的街道。
我爱这条大街。这条用一个多世纪以来各种年代时尚元素拼贴而成的大街,像一座露天的时尚博物馆,身生现世,而梦回前朝——在这条街道的某个细部,三十年代的烟草广告痕迹、七十年代的毛主席语录痕迹和向日葵图案,隐约可见,使人怀疑街道旁边幽深里弄内,是否会闪出一个女红卫兵或过气了的上海小姐……像茅盾、巴金、鲁迅、郁达夫、王安忆等等作家笔下的那些乡村里的失败者、叛逆者、幻想者的去路,大都隐约指向这座城市、这条大街一样,我从内陆山区移居这座城市并在南京路附近谋生十多年,成为一个“上海生活实验者”——我双手空茫,目迷五色,寻找结论和目标。我介入,我旁观,同时又被周围事物旁观而介入,在橱窗玻璃内的贵重物质上,发出鬼鬼祟祟的反光,深刻体会着一个小人物走在南京路上的冷和热。写作,就是去抗衡阴冷和狂热,在对峙中获得身心间的平衡,像拔河——南京路像长绳子,外向的外滩和内向的静安寺,朝两端用力,我是绳子中间的一个结,坚持、倾斜……
南京路,巴黎、纽约、长安一类城市大街的模仿者,滋生着当代的恶之花朵,演绎着东方的人间喜剧。它帮助这座城市,用一个多世纪的时光生成驳杂、繁华、深沉、浅薄、自由、开阔的面貌,并因此而伟大——伟大的事物都充满了争议、吊诡和悖论。跟在隐隐约约的本雅明、波德莱尔以及喜欢在热闹街道旁边的旅馆里临窗写作的巴尔扎克、狄更斯们身后,跟在那些穿燕尾服用燕子的衣服来隐藏身心和创伤的异乡人后边,我,正被上海改造成为一个花花公子、野心家、工商时代的抒情诗人。我在这条大街上跟随着我、围观着我、辨析着我、反对着我、抛弃着我、寻找着我,而艳遇、遭遇、幸运、厄运,正从大街对面联袂而至扑面而至。
南京路,这一头奇兽,在时光驯兽师变幻不定的手法引导下,安伏、躁动或者舞蹈——
我是南京路身上的一个斑点、一缕鬃毛或者……跳蚤?
它,也是一首史诗、长诗,有着缭绕不尽蜿蜒无比的句式和语调,未完成,需要编年体的光阴起承转合、撞击人心——
我,是它十余里篇幅中的一个可以忽略的逗号,或,一个将被删除的错字。
虹口区在苏州河以北。
随着城区的快速扩张,虹口已经摆脱上世纪初期的城郊地位——它曾经用彩虹做成嘴巴,向黄浦、静安构成的主城区,向话语中心、向世界,呼喊,呼喊出什么样的痛和抑郁?
曾居住于此并长眠于此的鲁迅,嘴巴当然与彩虹无关。他那以刺猬之刺一般的浓密胡须标志着的嘴巴,只可能吐出尖锐词汇,刺向或隐或现的对手乃至自己。至于当年虹口区租界里靠近四川北路的日本海军司令部内进进出出的军人文人,倒可能在嘴巴上修饰一些口红、蜂蜜,冒充彩虹,向周围的中国人喊一些“雨过天晴,东亚共荣”之类的日本话。一些人信了,成了汉奸。一些人不信,无言,或牺牲,比如国军某团团长谢晋元——在位于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作为1937年10月最悲壮的上海战场,谢晋元率领八百壮士迎着虹口方向攻来的日军,发出枪声号声呐喊声呻吟声——那显然是在用铁,发烫的铁,喊,用流血的伤口在喊!鲁迅没有听到。他在1936年去世,幸而不必看到南京屠城、上海沦陷。
当代,游客或市民在虹口区穿越,依然可见日本军人遗迹——那些钉在某些墙壁上的“日本海军驻上海司令部旧址”一类方形铁牌,如伤疤,让这座城市在雨天来临之际隐隐作痛。幸而,此地有日本书生内山完造所开的书店,一个秘密销售日文版及陈望道依据日文版所翻译的中文版《共产党宣言》的书店,成为三十年代虹口地区浓重黑暗中打捞光线的一盏灯,让日语不至于完全成为我们眼中的深渊。鲁迅在书店里反复出现,埋头翻书,引起内山完造的注意。二人成了朋友。“度尽劫波兄弟在”。鲁迅眼中,内山完造也是一个跨越恩仇的异邦兄弟了。鲁迅开办木刻讲习班,就是在内山书店后面一条里弄深处的内山完造家中进行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美术青年,聚会在租界内一个日本人家中,研究如何以木刻去入木三分地唤醒麻木的国人去抗争,这是何等奇异的景象?鲁迅喜欢这种用刀子表达内心的木刻艺术,也许与其外科医生经历有关。但这种在木头上挥动刀子的行为艺术,在苏州河以南地区、日本租界以外地区难以实现。正如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仪式,那个汇聚了鲁迅、冯雪峰、柔石、郁达夫、田汉、潘汉年、蒋光慈、钱杏邨等文弱书生的向专制政府挑战的仪式,同样只能在苏州河以北、位于虹口日本租界内的中华艺术大学进行——借助一种黑暗的掩护,攻击另一种黑暗。鲁迅无奈,且始终没有勇气挑破这一层纸。
自北京,到厦门,至广州,再来上海,鲁迅一路寻找着适宜于思想和写作的地方。1927年10月,在虹口租界内,他驻步、定居,直至1936年10月逝世。九年上海光阴。尽管为躲避戴鸭舌帽的特务袭扰而在多伦路等地多次搬家迁徙,并最终止步于山阴路132弄大陆新村9号,鲁迅并未听从友人劝解逃离祖国,始终在虹口租界区内流亡、徘徊。他是英雄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所以矛盾、彷徨,所以他渐渐中止了小说写作,一种小声说话类型的写作。他轻藐那些在四马路一带报馆、妓院之间栖息流连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们,轻藐他们的笔在《申报》一类报刊上所留下的“欢娱的擦痕”。他沉痛。需要大声说话,让那些被瞒、被骗的国人们听见,醒来!于是,杂文等身了——那些意味复杂的文字,就等同于甚至淹没掉他矮小的身体了。他以《且介亭杂文》作为书名,我理解,是一种自嘲——“且介”,乃“租界”二字的一半,失去了左边禾苗、右侧田园的残缺山河,怎么能让一张书桌一颗心,获得安宁?!
双重黑暗,使他质疑周遭一切,包括他的友人乃至自己。所以他痛苦。以至于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他说:“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 他怀疑那些热衷于宗派之争的年轻人,是否持久拥有抗击“旧社会和旧势力”所需要的韧性。从一开始,鲁迅就只是站在“左联”边缘上。他孤单。创造社、太阳社的人们实际上把他“也关在门外了”。他在文字中反复写到“死”“纪念”一类字眼。他不想看到柔石等等青年的死反复再现。但除了苍白文字和反复纪念之外,他又拥有什么?连同道者的友谊和真诚都那么稀缺。在三十年代,在上海滩,鲁迅和周围文人的纠结、与黑暗年代的冲突,似乎仅仅是纸卷文场上的风波、十里洋场外的支流——“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一个战士,肩扛一支毛笔左顾右盼——这是漫画,漫画中的男人多么寂寞、彷徨。真实。所以可爱。他被尊称为“大先生”,关于他的叙述版本各异、纷争不断,这或许是因为我们过于微小,面对大的事物只能是主观的、片面的——他像庐山,纵看侧看,峰岭变幻……
上海地图上的虹口地区部分,鲁迅无处不在:鲁迅故居、鲁迅公园、鲁迅墓……至于鲁迅公园旁边的虹口体育场,虽未以“鲁迅”命名,但此地当下时时爆发球迷们的呼喊,似乎仍暗通于《呐喊》。雨天,当然是细雨天气而非台风暴雨时节,你如果在虹口游览或散步,最好到山阴路去。雨,可以帮助一个人产生回到旧日时光的错觉。最好再打一把油纸伞——纸伞仿佛降落伞,试图把一个怀旧的人投入到往事中去!在雨中,你就像去山阴路大陆新村鲁迅先生家聊天求教的后生,像萧红、丁玲,像送信的绿衣邮差。最好错敲了隔壁小院的门,茅盾先生就会走出来,帮你喊:“周先生,有人找——”你在先生小院门口留影,也许会想起萧红、许广平穿着棉衣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张黑白合影:她们笑着,面对镜头,也许正在笑对摄影者鲁迅——照片中,许广平有意用萧红的左肩遮掩着自己丢了一只衣扣的前胸……
1936年5月,一个傍晚,美国青年斯诺也来到大陆新村,不知他乘黄包车还是汽车,穿过他眼中的上海滩:“巨大的贫民窟,西方帝国主义敲骨吸髓的地方,虚荣的社会,灯红酒绿的生活,建立于饥饿之上的巨商;语言混杂的租界城市,标奇立异的刺激;坐在防弹车内、脑满肠肥的,衣冠楚楚、对司机颐指气使的中国达官贵人们;帮会歹徒,敲诈金钱的骗子,绑票和勒索的专家们;门禁森严的外国人俱乐部,穿着白色晚礼服的绅士们、女士们,镀金的歌女,成百的舞厅;数不清的鸦片馆,无处不有的赌场;猜拳行令的喧叫声,大厅内炫目的灯光,麻将的碰撞声;在四川路酒吧间喝得酩酊大醉、在妓院里进进出出的海员……”显然,这个美国青年不怎么热爱这个从姿态到气质都在模仿巴黎和纽约的远东城市。但有鲁迅在,这座城市就有了局部的魅力。斯诺与鲁迅进行了一次以中国新文学运动为主题的谈话。斯诺眼中的鲁迅:“教我懂得中国的一把钥匙。”不久,斯诺去了红星照耀着的延安。不久,鲁迅去世。
山阴路,民国时代一直叫 “施高塔路”,1949年后改以鲁迅故乡绍兴的原名“山阴”为路名。改得好。走在这条路上,就像鲁迅的隔代乡亲王献之那样穿行于稽山鉴水之间,产生“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的美感——当代上海山阴路上的远近“山川”,自然是鲁迅未曾目睹过的高楼大厦,宏大的玻璃装饰面上有霓虹、商品一类景象“自相映发”。好在,路两侧的里弄格局未变,梧桐树茂盛如早年。有轨电车叮呤当啷的声音消失了,但21路无轨电车几十年来坚持按原有路线运行,如同一座流动的纪念碑,纪念三十年代那些曾经跳上车来拜访一个先生的热血青年。秋日傍晚,落叶满街,风,吹动落叶如吹动层层堆积的旧人足印。走过山阴路,一个游客恍惚间也许会产生错觉:前边,有一个矮小、短发、瘦弱、长衫的木刻般的身影,在慢慢移动;那身影移动到与四川北路相交叉的内山书店旧址前,停下;当年书店,已成为人民币、日币在验钞机上沙沙作响、和平汇兑的中国工商银行;那个人的目光,在“中国工商银行”的标牌上久久停留……
山阴路附近有一小街——甜爱路。逢情人节,有许多人在小邮政所给远远近近明明暗暗的爱侣寄一张盖有“甜爱路”邮戳的明信片。邮戳与明信片响亮接触如亲吻,“吻痕”在明信片上暗红。小街,挽手散步的情人很多。女孩子们涂有唇膏的嘴巴斑斓多彩,仿佛在印证“虹口”这一街区的名字。鲁迅与许广平应该并肩走过甜爱路。他们之间是甜爱的,但隐蔽。翻开《两地书》,鲁迅与许广平的情话曲折热烈,使读者如行于山阴道上,夏日山阴道上,鲁迅与许广平“自相映发”。《两地书》、《鲁迅日记》使鲁迅走下了神坛,到我们这些凡庸者中间来。他有爱。他有日记中所记载的“夜濯足”“与广平携海婴在卡尔登影戏院观杂片”“吃刨冰”一类细节透露出的人间烟火气息——以此抵抗周遭广大的寒意和黯淡。
有鲁迅在虹口呼吸、长眠,上海于当代繁华中,不会失去怀疑、警醒的能力。
我想。
晚明徐光启家周围的流水,汇聚于此、汇聚于今。
四百年前,文渊阁大学士、科学家徐光启,在此地建农庄别业,从事农业实验并著书立说,逝世后即安葬于此。其后裔繁衍生息,此地渐成集镇,初名“徐家厍”,后逐步成为上海市区中心。当然,那些最初的纵横河道,早已被填充成密集道路,被汽车、电车、行人、地铁这些事物冒充成浪花或者深流,继续奔涌,安慰着长眠于光启公园内的徐光启,这个“睁开眼睛看西方的第一人”。“虹桥路”“漕溪北路”“肇嘉浜路”“天钥桥路”等等路名,委婉泄露出这些道路与古代河流之间的裙带关系——那些明代小船上的裙子和衣带,关系着今天跑车内的长袖短衫,但当代英雄与美妇们不知不觉。
当然,徐光启如果在墓地内失眠,醒来,对于周围现代化的景象应该感到欣慰——徐家汇教堂依旧传递出福音,太平洋百货、汇金百货、东方商厦、港汇广场内流通着中国制造的电视、电脑等陌生电器,上海交通大学、徐汇中学内使用着徐光启熟悉的他与利玛窦翻译的《几何原本》……他不怀旧,他不怀恋用线香和沙漏来计算光阴流速的旧世余晖。他瞻前,在利玛窦带来的钟表依稀传达出的西方蒸汽机的无边激动里,朝着子孙的方向、未知的方向,焦虑、张望、呼喊。他的视线如果能够在光启公园内那些大树高枝上的鸟巢里飞出,看到今天的上海乃至整个中国、世界在现代化轨道上不断提速,可安息矣!
四百年前,对于当时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依然认为自己处在中央之国,完美的是自己,荒芜的是世界。利玛窦历时八年,从葡萄牙出发,过好望角,经印度,于1583年来到中国,十八年后的1601年终于获准进入北京,进入紫禁城。万历皇帝躲在帘子后边,听了一段利玛窦唱的西洋歌曲就让他走了。留下的机心重重的礼物——钟表,在阴暗的宫廷内滴滴答答循环奔走。
试图把中国皇帝改造为教徒的利玛窦,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徐光启等开明的中国知识分子。
徐光启洗了洗手上在漕溪或肇嘉浜附近菜地劳作中沾上的泥巴,推开几案上的四书五经:“中国自古不缺少闲散雅致之人,让他们去读这些经书吧。我来做一个务实的俗人。”儒士打扮的利玛窦,每天来到徐光启的府邸,帮助徐光启琢磨“角”“点”“线”“面”“平行线”“对角线”“相似型”“外切”等西方概念的中文对应词汇。利玛窦怀疑这个斯文白皙的中国官员,是否有毅力有能力完成《几何原本》的翻译。一年后,看到徐光启用清晰优美的汉字,完成了六卷本《几何原本》的翻译,利玛窦两眼泪水。那些在徐光启家完成了中国化的西方数学理论,散发出全新的光辉,自晚明迢遥而来,照亮了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世界——
我们渐渐认识到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大海以外的地域正在日新月异。我们开始把时间看作是徐光启用三角直尺画出的射线,人类应当把握的射线,射向远方某一个目标的线,而不再迷信于“无限轮回”的错觉和神秘上苍的指令,并因此开始建立紧迫感、危机感。“科学与工业技术,我们掌握物质世界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给我们的自由,是古东方的精英们之所以会对西方着迷的奥秘。人类,不再是星辰运转或业律的奴隶。”(帕斯《印度札记》)。从徐光启开始,我们不再相信“天狗”一类虚无之物对天空、人心的占有和制约。我们不再跪在天子面前,而是直起身来,去面朝大海刷蓝了的那些眼睛和整个世界。
《明史·徐光启传》:“徐从西洋人利玛窦学天文、历算、火器,尽其术。遂遍习兵机、屯田、盐策、水利诸书。” 利玛窦死后埋在北京郊区。徐光启长眠在上海故园。一中一西,两个知识者相遇了,合力开启晚明以来国人的心智尘封之门,让我们看见那外部世界的光正从门缝里使劲挤了进来,并逐步扩大着那光芒的领域!
——光启!
光启公园,徐光启墓地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土丘,如同灯盏,坟墓上长满的各种植物如同四季葱茏的光线,照亮徐家汇上海,照亮中国,以及无数从蒙昧中逐渐醒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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