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文玲
椽笔一支谁与似
叶文玲
中国有许多地方,会令人生出一种无法不匐匐在地的敬畏之感。西安,就是这样的城市。西安在我眼里,是具有历史的远古深厚的浪漫之城,它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样深奥无比,它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都镌刻着迷人的文化印记。正如山阳书院门口楹联所云:太华立云端,对此千寻,情深仰止;大河来天上,到兹一曲,广纳群流。
西安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教我生出情深仰止无限敬畏的地方。
从落下这篇文字的题名开始,我就有一种期待,我期待并坚信:若干年后,在中国西北,在承载着中国最瑰丽厚重的文化的土地——古都西安,将会矗立起以这位人物名字命名的艺术馆或博物馆。
艺术馆和博物馆,在性质的所承载的内容上,当然有所不同,现在被我概而统之用在一起,是因为我要说道的这位人物,有着艺术馆主最可贵的品质和胸襟:既有创新的精妙,又有万物在我的恢宏。而这种气度的恢宏,亦可归结为博物馆式的丰浩和博大。
这位被我认为日后定当被树碑立传的人物,名叫杨晓阳。
杨晓阳出生并成就于西安,固然是父母使然,但我却更多地认为是上苍的旨意,就像苏轼之于杭州,李白之于长安,这是艺术之神的特别编排,这编排纯属雅典娜的偏爱,这编排就是天造地设。
正因有这天造地设的编排,不由得我不去一趟西安,不由得我不去见一见这位属于西安为西安所造就又将西安厚重大气的文化底蕴发扬到极致的人物。
从西安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书房里的一个相框取下来,换上了一幅名曰《茶有道》的小画。
说是小画,是实情,因为它在我手里长不盈尺——这位叫杨晓阳的西安美院院长,在我起身回程时,舍下千头万绪的公务,亲送我去机场。这里,当然有他对人接物的周到和仁厚,更因为路上的个把小时,还可以交谈。这种于时间的分秒必争,在他也已成习惯。
上车前,杨晓阳用一只纸袋装着我所要的有关美院的一些资料,而在这只一尺见方的纸袋上,赫然就印着这幅小画。
我立刻被纸袋上的这幅小画迷醉:画中,疏发苍颜的老者,醺醺然一副醉茶客的模样,那把有着深深茶渍的茶壶,和老者一样气定神闲地蹴坐在主人脚旁,在那件胸襟宽松的长袍下,一只同样有着深深茶渍的茶盅,被主人捧在了手里。
茶有道,道何深?茶之道,是早已掩藏在这颗充满巨大智慧的头颅和这蓬浓浓密密的胡须中,还是将被这位醉眼蒙眬的高士在醺然微醉中徐徐道出?
我反复凝视,揣测之际,思绪翩然……
杨晓阳画过无以计数的写生、速写,这幅原作68×68厘米的人物画,在他以后集合成册的《茶有道》《石有道》的系列画作中,不算是一幅大画。但是,画面的大气和人物的神韵以及这幅画所蕴含的别样意味,却使我耳目一新。我不舍得这样一幅令人凝眸注视思无穷的画作在我手里,仅仅是纸袋上的小小印刷品。故而,到家以后就有了这番煞费苦心的装挂。
杨晓阳自谦拙笔写在这幅题为《茶有道》下的小注是:乙酉初秋写于古都长安。
尽管画家没有注明,我却断定他画的这位老者,肯定就是老子。
能道茶之道的,除了这个中国最智慧的哲学家,还能是谁?而杨晓阳在谈艺说画中,就曾表达过这样的情怀:
“……浏览了诸子百家后还是觉得越来越喜爱那本最薄最薄的《老子》……”
《老子》是他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书。
在洞悉了他对老子的崇敬之情后,我找到了一枚打开他人生心路的钥匙。
我还想先说另一个事实:头天晚上,我曾亲见他画了一幅大画,事后,他将这幅大画慷慨相赠于我。在当今,能得到盛名画家的作品,自然无比荣幸。喜出望外的我,心肝眼珠地捧了回来,却不舍马上将它裱装张挂。
我现下的书房太窄小了,断难盛下它的满天春光!
——怒放的花丛旁,一对豆蔻年华的姐妹并肩依坐,欲歌者朱唇微启,吹奏者笛横腕上。这对可人儿是已经歌罢长吟,还是只不过意在引箫弄笛?容颜天香国色,神情娇俏妩媚,二人的服装、鬓花、项上手腕的珠链乃至腰际垂下的缨络,都无一不衬托出其青春焕发的美丽。特别是姐妹俩的眼神,凝睇中秋波四转,娇憨中自见天真,高贵中略带矜持,真正是春色难挡,生动活泼,无怪题名就叫《万金难买春颜色》!在这样一幅天人合一的图画面前,你似不经意地进入了春光荡漾大美无言的境界,你无法不体味到什么叫做春光四射销魂夺魄!
在被感动、被俘虏的画作前,我常常自惭非是美术业内人,难以用精到的专业行话来述说这份感动,叙说我对被俘虏或被震撼的艺术作品的感佩和崇拜。杨晓阳之所以深深打动或者说震撼了我,不仅仅是他的那些美丽丰富而又教人乐无涯思无穷的画作,更有他的教绩德政、他的为人品行。我不能不由衷钦敬的是,杨晓阳虽然位居领导岗位的院长之列,但他刚刚进入知天命之年,在画家艺术家的年龄中,尚属少壮,但却拥有如许的光彩人生,他是个难得的美术教育家,有着可歌可书的美术教育思想……
2008年金秋,流光溢彩的西子湖畔,再次云集了前来参加第四届艺术财富高峰论坛的各方人士,既谓论坛,气氛热烈各抒己见就不鲜见。可是,当论坛主持人报出下一位发言人时,本来有着嘈切之声的会场,顿时静默无声。在与会者的齐齐注视下,在主席台上就坐的杨晓阳,健步走向发言席。
音质清朗的普通话爽然响起,立时就有了先声夺人的气势: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美术与社会’。现下的中国社会,是没有文化的社会……早在1995年,我就提出了中国的美术学院所存在的四大问题……针对上述问题,我们提出了建设中国特色的美术教育体系的目标。经过数年的探索和实践,我们将中国特色总结成了大美术、大美院、大写意这三个方面的述见……”
振聋发聩、掷地有声、条分缕析有见地有斤有两有骨头的话,语惊四座。我和台下的听众一样肃静,热烈注视并聚精会神地咀嚼着这位演说者的每一句话,如若不是先前曾有一面之缘,明知这位身躯挺拔、阔目高鼻、有着一头味道十足的艺术家长发的演说者,就是西安美院院长杨晓阳的话,我会非常惊异,惊异于我仿佛身处异国他乡争论激烈的大学讲坛……
杨晓阳从1995年起日积月累地在领导和教学中渐渐磨砺成的思想成果的“三大”之见,在业内人士恐怕是旧闻,在我,无疑具有振聋发聩之功。在这里,且按下这“三大”不表。循迹杨晓阳的心路历程,我发现了别有意味的另外“三大”……
说杨晓阳人出大家庭,不是指其家庭人口之广众,而是指其生长环境的良好。这些年结识许多画家,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少有着相当成就的画家,往往都是父子师徒,家学渊源。在这一点,杨晓阳完全可以说得上是青出于蓝。而除了自幼耳濡目染的熏陶之外,天纵其才的杨晓阳成为西北画坛的领军人物,自然也是经由了许多不懈的努力后修来的正果。
杨晓阳有一位学养极好的既是画家又是教师的父亲,也是机缘凑巧,在西安逗留期间,我有幸观赏了其父亲杨建果的画展。
得知杨建果先生也是个画家兼书法家时,我并不意外,“有其父必有其子”是至理名言,在如此成功的杨晓阳身上,也可以说“有其子必有其父”的……但是,当进一步得知西安名噪海内外的法门寺,现下的修缮和扩建的设计,就出于杨建果先生的精构巧思时,我不能不对这位美术与建筑得兼的艺术家肃然起敬。
杨老先生的作品,让我想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修养的山水”为名举办的一次展出,75幅由五代到民国千年来的山水画,全选自馆藏。中国社会历史多动荡,而以动荡的政治背景,编织出一幅幅文人画师寄托的理想山水、升平世界,莫不代表了画家本人的精神向往与艺术修养。杨建果的山水,半工半意,逸笔自然不拘,颇有老子无为而治的风范。这样一种由画及人的修养,将老子的思想精髓传递和影响到自己的儿子,谅必也是顺理成章的。
杨晓阳特别引以为豪的是,他还有一个对他影响极大、中医之术精深的曾祖父。父亲只是一名乡村穷教员,政治上也不走运,爷爷去世较早,杨晓阳在出生后很长时间是与曾祖父一块生活的。杨晓阳出生在“大跃进”的1958年,童年和少年时代,无例外地遭遇了物质条件十分匮乏的饥荒,但因为他很长时间都跟随在乡村的曾祖父身边,就极为难得地拥有了“双香”——父亲的书香和曾祖父的药香的滋补。这“双香”不仅平衡和营养了他的肌体,而且书道精神和医家广济苍生的德行,使少年杨晓阳,在一个家教甚严、精神营养极为丰富的家庭中成长,既壮硕了体魄,也健壮了灵魂。
从1973年开始,杨晓阳在父亲安排下按苏联美术学校教程学习素描,家学渊源使杨晓阳有了好的艺术开端,而三秦大地、长安唐都古韵久远的文明与地气,更使杨晓阳有了开阔雄浑的思维与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高中毕业插队期间,他被借调到公社“两账一馆”,画了大量的插图,算是最初的艺术实践。1979年后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
天纵奇才的杨晓阳,进入美院学习后,更是如虎添翼,突飞猛进,艺术日臻成熟。大学学习期间,他时常深入大巴山和陕北等地,一待就是一两个月,独自体验农民、船工的生活。在黄河之畔他与黄河船工同吃同住同拉纤。两个月的艰苦劳作之后,杨晓阳已经从精神气质上与船工们融为一体。厚积薄发,毕业时,杨晓阳的一幅《黄河艄公》技惊四座!这幅画反映黄河船工搏击风浪、激流奋进的精神气概,如强弓劲弩之发,威势逼人,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在创作国画《黄河艄公》的过程中,杨晓阳记录了大量的速写和素描,以素描见长的他,深得刘文西老师的赞赏,被钦点为班上素描第一。1983年毕业后,他直接考上刘文西教授的研究生,就此开始了一段三十年的师生情谊。
在上研究生时,杨晓阳骑自行车沿途经甘南、青海一直前行到新疆,前后历时四个月。他一路骑行,画了大量的速写,积累了大量的素材。风餐露宿的旅途中,杨晓阳饱受苦难折磨,因为迷路,他曾误入戈壁滩上,差点就出不来了;去库车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途漫漫,风吹日晒,杨晓阳竟然饿昏了过去……直到新疆普降大雪,兜里的钱也花得一干二净,杨晓阳这才恋恋不舍地卖掉了跟随自己一路的自行车,买了张回西安的火车票。
我一向以为,凡是有大成就的人,必定要经过大磨难,这大概就是孟子老先生说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意思。对杨晓阳来说,这一路的艰辛完全是“物有所值”。在西域的天地之间,他寻求着属于自己的艺术灵感;而那些曾经被古代画家采用过千百遍的陈旧题材,经他妙用,往往幡然生辉,熔铸出独特的风貌。若干年后,他那幅气势雄阔、国内最大全周画《丝绸之路》,泰半就是由这次的艰苦跋涉积累而来。
年少时的修炼,看似青年人的性格冲动,其实往往是一个人内心对理想目标追求的外在反映,也总是会为他日后的成长定下调子,埋下伏笔。
研究生毕业后,杨晓阳一边留校任教,一边创作了一批有影响的壁画,多幅永久性陈列于大型展馆。嗣后他还创办了公司、开设过书店,他的体内似乎永远有一种不安分的因子在跳跃。在恬淡平静安分守己的西北文化氛围中,这种敢为人先的举动,使他脱颖而出。杨晓阳从国画系副主任、主任到主持工作的副院长,1997年,他从自己的恩师刘文西手中接过了西安美院院长的衣钵。
接任西安美院院长时,杨晓阳还不到40岁,是国内所有美术学院中最年轻的院长。
年轻,有些时候会被看成是鲁莽冲动、缺乏经验;而杨晓阳的年轻,意味着激情四射,意味着敢想敢干、敢作敢为,更多的时候,是和锐意进取、不落窠臼、高瞻远瞩、引领风气之先这些概念联系在一起的。
1994年,杨晓阳刚刚当上副院长的时候,西安美院和中国大地上众多普通的艺术院校相差无几,可能还更差一点。每年靠着国家下拨的有限的教育经费吃饭,只够发发工资。学校里一派年久失修的景象:没有一段围墙是完整的,图个方便的人就从墙上的破洞里进进出出,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时不时地有牛羊晃进来吃草,吃饱了,再被附近的农民不慌不忙地牵回家去……
这样的办学环境,学生不想来读,在校学生只有200多个。教师一门心思想出去,每年都有人想尽办法调走……杨晓阳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杨晓阳发现,不仅是西安美院,中国所有的美术院校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他所称的“四大顽疾”:一是美术学院大都是照搬西方模式,传统文化和传统学科缺少立足之地;二是专业老化,缺乏办学特色,大家的学科结构、课程设置甚至教具都是一模一样;三是教师队伍知识结构单一陈旧,对社会需求缺乏把握;四是后勤行政部门冗员过多,行政人员比教师多,影响了学校的办学效率。
为了寻找西安美院的出路,杨晓阳曾先后走访了30多个国家的40多所美术学院,结合中国国情以及陕西特色,提出了一流美院的5个标准:宽松的学术气氛,一流的师资,全新的机制,相应的硬件,在本地区有较好的经济收入。
杨晓阳的这个副院长是分管教学和基建的,看似有点不相干的两件事,杨晓阳决心把它们合在一起做。于是乎,上任伊始,杨晓阳提出了七条改革措施:一是实行全员聘任制;二是实行工作室制;第三,学生实行学分制,设置大量选修课;第四,大幅度裁减行政系统人员;第五,后勤成立物业管理公司,按照正规标准的物业公司方式进行管理;第六,发展创收公司,大量发展校办文化企业;第七,从幼儿园抓起搞成一条龙,办艺术幼儿园、艺术小学、艺术初中、成人教育和终身教育。
这七条措施,有的是立竿见影马上就能收到成效的,有的是志在长远为未来做打算谋划的。但是无一不是有的放矢,直指顽疾。
大胸襟方能有大手笔。这句话放在杨晓阳身上,自是当之无愧!
而杨晓阳的胸襟绝不仅限于此,我还不能不说的是另外一件有关杨晓阳大胸襟的事。
在西安美院800亩大的广阔校园里漫步,教学楼下、操场上、宿舍楼前随处可见许许多多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石柱,柱身高低不同,柱头上大都雕有狮子、牛马等各种造型,这便是杨晓阳最得意的收藏——拴马桩。见我注意到这些拴马桩,杨晓阳来了兴趣,说起拴马桩原是宋金时期乡绅富豪拴马的物件,一般有钱人家才请匠人到家里刻这些东西;又说起桩上大都雕有形态各异的动物,不过倒以狮子居多,因为狮子威武,能镇住马……
杨晓阳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角一直带着按捺不住的笑意。我想,他是因为给这些宝物找到了合适的归宿才这么开心的吧?肯定是的。
在古都西安这块杨晓阳的出生地,宝物因为无处不在,也往往被人忽视。并不是所有的珍品,都会像秦皇汉陵那样受人顶礼膜拜,或像汉陶唐彩一样尊享优等待遇。拴马桩本是不打眼的东西,在艺术家杨晓阳眼里,却是记录华夏文明的刻度表、承载着灿烂历史文化的雕刻艺术品。
说到收藏,杨晓阳还有一件心爱之物,那是一尊高1.4米、直径1.2米的巨型战国瓮,倚在他的破破烂烂的办公桌旁。杨晓阳说每天看上一眼,久而久之,那件战国瓮就成了他人生的座右铭,是为“瓮师”。“瓮师”那种有容乃大的气概,总提点着他,使他自己做起事来能从大处着眼,抓大放小。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杨晓阳的大胸襟,更多地来自于他幼时的饱读诗书,来自于他青年时的磨炼,来自于他枕边那本放了十多年的《老子》。那本书他每天睡觉前都要翻上一翻,差不多就从他在西安美院主政时开始。
时至今日,杨晓阳应该已经到了那种“道法自然”的境界,因为在西安美院实施的改革措施成效极为显著,他被任命为中国国家画院的院长。
从地方美院的院长一跃而成为中国国家画院的院长,这看似一步登天的人生变迁,在我看来却是理所当然,在最初认识他的时刻,我就有种感觉:古都长安孕育了他,但是他的舞台绝不会仅仅限于西安、限于陕西、限于西北这一方角落。
中国有句话说“名师出高徒”,名师其实是很难出高徒的:弟子不如师,那不能算是高徒;反过来师父如果随随便便就被弟子超越了,那“名师”的称号也很难名副其实。但是刘文西先生和杨晓阳之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符合名师高徒的标准。
刘文西先生是全国首批“高等学校百位名师”称号获得者,而杨晓阳,作为他的亲传弟子和得意门生,也获得了第三届的“百位名师”称号,两人之间不但艺术有传承,传道授业的风貌,也是相似的。
刘文西先生是我们浙江嵊州人,毕业于中国美院,曾师从潘天寿先生等名家,毕业后去了陕西并就此扎下了根。刘先生的人物写实画风,可说是在国内独步天下的,他的作品是13亿人看得最多用得最多的——100元人民币上的毛主席头像,就出自他的手笔。
这么出色的人才,自然不会被媒体落下。央视的《艺术人生》就曾经请刘文西先生去做了一期节目,节目里刘先生说起自己“当了10年院长,被耽误了10年画画”。可见艺术家当官,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
杨晓阳当了十多年的西安美院院长,画画是否也多少受到俗务缠身的影响?杨晓阳自己是丝毫不担心的,他认为“功夫在画外”,工作也是画画,不但不耽误而且更能开阔和丰富自己。而他解决艺术创作时间的方法就是早起晚睡,早上八点起,晚上两三点睡,维持了十年。床头、厕所都有纸笔,随时想起什么就记下来。
事实是最好的证明。这一点,我想还是我的老友、同样也是杨晓阳的老友贾平凹讲过的一个故事最能说明问题:平凹同样也曾担心过杨晓阳的行政工作会影响到他的绘画,觉得杨晓阳“丢掉绘画会是令人心痛的”,直到有一次偶然间得知杨晓阳半夜三更去仓库画画,才多少放下心来。殊不料没过多久,杨晓阳提着一本名为《告别过去》的画册登门拜访,让平凹惊了个目瞪口呆:“这个人的能量是这么大啊!”
说起这本画册的由来,我又想起曾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刘文西的儿子某天在杨晓阳的画室里,指着他的一幅近作说:“这是临摹我爸的哪张画吧?”又说:“杨晓阳当时愣住,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强烈触动感:自己画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是在老师已经开垦出的那块地里种了一些东西而已……”
这个故事,多半是想说明杨晓阳的画风从写实到写意,是经由了一次顿悟而迥然一变的结果。故事虽然好听,我却并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即便是天才,在漫长的求艺道路上也是需要有着不断摸索和反复实践的过程来提高自己的。一句话就能点醒梦中人,这样的戏剧化冲突是小说家喜爱的,但在真实生活中,往往未必尽如其事。对杨晓阳这样的天才来说,这样的说法也不够客观,杨晓阳自己就曾经说过:“从写实到写意,我经历了30年的探索、研究过程,我曾经把国画画得像西画,曾经深入研究素描、色彩、解剖等一些纯属西画系统的要素,但是我现在彻底画成中国画,彻底画成一种线描和没骨的,线描和没骨完全是中国的,这些东西跟西洋绘画完全是两个路子,完全是接近中国几千年的写意传统。”可见,杨晓阳的风格转变,是一个逐步累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杨晓阳自己说到这本画册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在40岁之前基本上还是崇洋媚外的,但是从40岁后我大量考察西方艺术,逐渐发生了变化……真正实地考察、交谈,看资料反复地进行对比以后,我发现艺术上真正的高峰在中国!我出了一本《告别过去》画册,其实就是告别写实走进写意。”
而美术理论界的评价,也认为杨晓阳的创作过程存在着从写实到写意的过渡转折期。而转折期完成的标志就是《告别过去》画册的出版。
我以为,杨晓阳人生的轨迹,其实就是写意的轨迹。为人自然率真,作画任笔墨纵横。向往自然,师法自然,追求自然。他的水墨大写意作品,“严格控制自由挥洒”,凝重而自由,强调“意在笔先,意在画中,意在画外”的过程和境界,整体大气而具备无法重复性、即兴性、不可预见性,他谓之“天纵之作”,而他这个人,也的的确确是一个天纵之才!他前期的名作如《黄河艄公》、《波斯迎亲》等曾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反响,那些作品造型严谨,构图宏大,色彩瑰丽,笔墨功夫扎实深厚,用写实手法表现浪漫题材,注重不同人物性格的刻画,体现出广博的文史修养和独特的美学感受。
2000年杨晓阳出版了《告别过去》,是他对自己前半生的小结。他敢于告别过去,他要超越自己,深挖民族传统,接续几千年东方文化,创造以社会学和人文学为基础的“大写意”之路。他认为,只有“大写意”才能从根本上区别西画,自立于世界文化之巅,是世界绘画中的最高境界。
我觉得,用后人评价辛弃疾的词来形容杨晓阳的写意作品,当是最合适不过的——气魄雄大,意境沉郁,用笔疏宕奇幻,不可思议,其韵态天成,不事雕琢,别开天地,横绝古今。
贾平凹在为《告别过去》作序时写到:“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是在一次次变革的阵痛中得到的,阵痛过后也就获得了又一次新的生机。杨晓阳是在下了很大的决心,经过一段凤凰涅槃式的痛苦煎熬和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一种选择——告别过去。”事实上,杨晓阳一直在超越自己,他前进的脚步从未停止过。善于总结,善于创造,是杨晓阳人格魅力中最为夺目的亮点。
从写实到写意,杨晓阳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动人心魄!从写实到写意,杨晓阳用他自己的开拓与创新精神,完成了人生的“双写”大手笔!
当上中国国家画院院长的杨晓阳依旧忙碌,但是朋友们总还是能及时收到他的问候,得知他的近况,他也依旧保持着深夜作画的习惯,这个习惯,会不会再带给我们一本《展望未来》的画集呢?我觉得是可以期待的。
不久前温家宝总理在参观中国国家画院建院三十周年美术展时,曾嘉勉国家画院曰“生生不息”,杨晓阳说到这件事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一向沉稳的他这时候开心得像个孩子。听到他笑声朗朗的叙述,我忽然想到,温总理的这四个字,用在杨晓阳身上也完全合适:他的政绩生生不息,他的作品生生不息,他的美育精神和美学进境同样也是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
面对杨晓阳,我无法不想起那个有关“美美与共”的论题,如果说“美美与共”意味着将每个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每个文化系统的美点融合在一起,众美交融,那么在我看来,杨晓阳这个人,是最能在生活和艺术创作中体现出“美美与共”精髓的不二人选。
面对杨晓阳,我无法不想起毛主席在延安题赠丁玲的《临江仙》里面的两句:“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在我想来,这样一句诗用在杨晓阳身上,该是“椽笔一支谁与似”,因为他的如椽健笔,一直在努力书写着中国美术和中国美术教育的新篇章。
椽笔一支谁与似?
唯我杨大先生。
费孝通先生曾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在我们的生活时空里,美和美的艺术是如此丰富着人们的心灵:在面对美不胜收的自然奇景时,我们常常会有一种无言以对的震撼,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一切描摹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而当我们在美术家们所创造的艺术天地徜徉流连时,同样也会有一种直指人心的感动,似乎连一声惊叹都会是一种打扰和亵渎。
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是众多美术家们穷其一生所冀望达成的艺术使命,当他们将这种追求在美术作品中表达出来,使得芸芸众生能够欣赏到美和美的艺术,便是对“美美与共”一词的最好阐释。而对于我这样的文字工作者,能够身体力行实践“美美与共”的精神,我想,应该就是以文字记录美术家们对于美的追求历程,以文字分享美术家们对于美的表达和阐释;以此,来传递美的精神。
身为一个作家,我热爱奇山丽水,也热爱美术家所创造的瑰丽天地和多彩人生。伏案写作之余,欣赏画家朋友的新作佳作是我最为赏心的乐事之一。优秀精彩的画作,总会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将观者引入其中,仿佛完全置身于画中的世界,令人感同身受。
“美是文学的生命”一向是我恪守的创作宗旨,真善美更是美术家与作家的共同追求。作家和美术家的劳动虽然有异,但是,操笔为锄,耕耘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领域,乃是大家的共同目标。有着同样的艺术追求,本是同道中人,因此在文坛耕耘五十余年,我所结识的画家朋友,一点也不少于我的作家朋友。我之所以与众多画家交情匪浅,不仅是我爱看画,也是因为敬重画家们的那种文化自觉。
2006年前,在纪念费孝通先生逝世一周年的座谈会上,与会的刘梦溪先生提出了费孝通的两大值得阐扬的观点:一是文化自觉,二是“美美与共”。他说,文化自觉对个人而言,就是要具有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能力。他又说,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是传承人类精神的血脉,是民族的薪火相传,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称得上是文化自觉。
“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只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身为作家,我一辈子也是个“痴心肠”。即使再是“寂寞书院冷”,我也甘于以笔为凭,做一名永远的“美的探索者”。而我笔下书中所写的这二十位美术家们,也无一不是艺术殿堂的“痴心肠”和“美的探索者”。
“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中国文化的传统特质,既有一脉相承的独到品质,也有创新求变的突破与革新,更有万物在我的恢弘与包容。是这般丰厚与博大的精神底蕴,造就了几千年的传承。这种文化的底蕴,便如静水流深,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某个角落,在需要的时候,它会发出声音,那种声音并不强大,却很有分量,一直抵达我们的内心。
也许,现在就是发出某种声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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