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莫大可
盛 宴
莫大可
1
前女友提出和我分手时动情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不知道吧?你就是会做一手好菜,能哄住我的嘴。女友是真的理解我,我不能再用香喷喷的菜肴去哄骗她,尽管我觉得那是发自真心的喜欢。我的前女友叫谢明珠。
我跟过的老板破产后我就开始四处寻找工作,每天从人才市场辗转到劳动力市场,他们都管我们这类人叫老号—老面孔,老号单,城市里最游手好闲的一类人。那次我打算把号单撕碎了丢到一位人事的脸上,在我准备丢出纸团的刹那,有人拉住了我,是谢明珠。她的长发变成了利索的短发,裙装翩翩,一副知性女的模样。
她说,你干吗呢,撒这么大怨气?
我反问,你在这干吗呢?
她说单位招聘,来取些资料。
我的脸都丢到家了。我们早已分手,没半点干系,我起码还是有尊严的人。我打算离开。谢明珠拉住我,说,找个地方说话吧。
两人进了一家小饭店,谢明珠说好请我。一坐下,她就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是她主动和我分的手。我可不是喜欢被可怜的主。我弹开她的手。她笑了笑,有点尴尬,说,混得很差吧?工作找了多久?
我懒得搭理她。菜很快上来了,摆在眼前。说实话,那手艺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嗅觉和眼睛告诉我,这家饭店有多烂。
我掏出烟,没点燃,放在嘴边。谢明珠说,这菜做得和你的没法比。这也能叫做菜?骗人呐!她嬉笑地看着我,我可不是要勾搭你,也不是想破镜重圆。她说你开家专做家常菜的饭店吧,我嘴馋,可以常去支持你。
她的话像挠了我的痒痒,刺激了我,使我食欲大盛。我得到了启发,怎么不可以开家饭店呢?小一点,简陋一点,钱少赚一点,油煎火焖不正是我擅长的吗?我真的感激谢明珠,她陪我睡觉,为我洗衣服,还请我吃饭,可惜我们现在是过去时了。我也想摸她的手,但我止住了,顺势捋了一下她垂下的短发。
从前女友那里我得到了启示,凑了点钱,在街区开了个小饭店。我再也不用做老号了。街道还给我送来了崭新的餐椅,说是鼓励创业者。街道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吃点苦,赚大钱,等你发达了,咱们开大酒店,做托拉斯集团。
街道主任嘿嘿地笑着,露出漆黑的烟牙。
我的饭店生意时好时坏,100元吃到撑死的饭店能做到托拉斯集团?我知道,那是街道主任说的官话,一点不靠谱。我每天起得很早,为了节省人工,我得自己买菜、拣菜,然后按照菜谱一一配好菜。虽然累,但我觉得很享受,起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
我请了一个厨工,一个就够了,是街道主任的乡下亲戚,三十岁左右的一个女子,长得倒不难看,但脸上布满色素沉积的褐斑,像蒙着一层灰纱,和她说话,就好像和画布里的画像在对话。她说她叫张全素。
张全素是个麻利的人,收拾起来像一阵风。她不爱说话,从不提起她的一切,没事做的时候她就坐在凳子上发呆,像块木头。有几次,我试探着问她和主任的关系,她都避而不答。张全素在我眼里有的只是枯坐和哑言。
平时不忙的时候,街道主任会过来和我小酌两杯。他是一个地道的酒鬼,喝起酒来犹如吞江噬海。主任黝黑的肌肤包裹着像排骨一样的身板,呼呼地喘着气,简直就是一台陈旧的机器。对付老酒鬼就只能用最辣的土烧酒,开瓶,满屋子窜着浓烈的酒香,切好的卤水牛杂,蒜泥拌黄瓜,剁椒鱼头。看着美味,老酒鬼扇动了一下鼻翼说,你不开这店真是埋汰了人才,为了一饱口福,就是阎王拿钩子钩我去都愿意。
老酒鬼也会喝醉,喝醉了就对着枯坐的张全素摇头晃脑,嘴角泛着白沫,神经质地唠唠叨叨。我也听不清,好像说,真倔,上次跑到广州,跑那么远,你追那小子,你是吃了哪门子药?真是冤孽,弄出那档子事来。
老酒鬼接着叹气,刺鼻的酒腥味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我看见张全素在轻轻地抽泣,脸上挂着一点小小的、悲伤的眼泪。她站起身,好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望着主任,用颤抖的声音道,再说,我就用毒药毒死你们一家子。
主任好像被吓住了,瞪着眼睛,支支吾吾,随你去,你等也是白等。
我问主任,张全素到底是你啥人?
主任打了个饱嗝说,侄女呗!
2
那天,我去菜场买菜,又看见了阿源。
认识阿源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流氓。由于发育不良和缺少格斗技巧,阿源的头上留下了七个大小不等的伤疤。他捂着破脑壳,惊慌失措地奔跑在巷子里。他没有哭爹喊娘,虽然害怕,却敏捷地穿行在风里。他发着抖,躲在我家宅院的木门后。我望着阿源,他吐了口浓痰说,滚,滚远点,小崽子。
我一眼就认出了阿源。他靠在一辆黑色的小车上,像是在等人。那个头太有个性了,现在叫酷。七道疤痕不均匀地分布在脑壳上,如一个年久失修的破瓢。我打算快速从他眼前穿过,却被他一把拽住,说,这不是小崽子吗?真的是小崽子呵!
我尴尬地向阿源笑了笑算是回应。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未在大街上遇见过熟人了。所谓的小学同学,工厂同事,曾经的街坊四邻,因为是偶遇,所以大都没有戒备之心,相互夸赞,把牛皮吹到天上,然后拍拍屁股永不相见。
他加重了语气,是小崽子吗?我是阿源,小崽子,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说认得呵,多年不见你都发福了。
发个屁啊,呸呸,是要发,不发怎么好?
他又问,上哪去呢,赶这么急?
我说我去买菜,张罗了一家小饭店,为店里准备的。
阿源说,混得不错啵,都做老板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我问阿源在哪儿发财,他嘿嘿一笑说,来熟人这里送个货。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送货是啥意思,贩毒,放高利贷,或者是其他更罪恶的东西?不便多问,我打算赶回去。我说空了来我饭店聚聚。我说的是客套话。阿源说,狗日的,你别骗我,你饭店收野味吗?猴子、果子狸、孔雀、獐子、熊掌……他报出一大堆动物的名字,全是要查处的禁味。
我说,你送货就送这些?
阿源说,嗯,还不止,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提供。我啥都搞。总要混饭吃啵。他甩过来一张名片:风华贸易公司,总经理赵阿源。
这流氓都做上总经理了,我是有点纳闷。总经理还亲自送货?你有胆去进他的山货吗?我没胆。
我只顾踩着车往回赶,风呼啦啦地划过耳际。忽然一阵更大的风涌来,像卷来的巨浪,是阿源开着车追了上来。他在车里喊,小崽子,小崽子,我车里有些货,你拿去销销,出掉货再给钱。不给也成。
有这么好的事?
小车一个急刹横在我眼前,阿源很是麻利地打开后备箱,从车厢里拖出蛇皮袋,拉出一截剥掉皮的动物尸体。他的手机械地翻动着血淋淋的肢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他留长头发,一定会很酷,起码可以遮住他头上七个疤痕,也许会迷死很多女人。
城市留给我的记忆不及菜肴的香味那么持久,这都是私人化的东西,像我对味道的直觉,有着一种天赋。说起来,我和阿源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那时候的城市不大,像拢起来的拳头,温暖结实。城东是原住民的集结地,其中又以木匠居多。城西是大运河的入口,船民们就是随手撒下的一把种子。打架像家常便饭,吃不饱肚子,说起打架,却有着顶死牛的气力。那一次的决斗,在最有天赋的两个少年流氓间展开,东门木匠的后代钝刀,西门船民的后代阿源。
河岸边的草坡上,我们这些小崽子顶着毒日头,瞪着田鸡眼,急不可耐地等着一场打斗的开始。有胆子大的紧跟着阿源。阿源手里攥着一把小刮刀,如毒龙的牙齿。
钝刀不使刀,钝刀的武器是一把铁尺,泛着幽暗的蓝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碰,顷刻就火光四溅。在高速的撞击中,毒龙的牙齿钩住了钝刀的手腕,钝刀的铁尺截住了阿源的臂弯。阿源用刮刀一下就扯开了钝刀的衣服,又像犁地一样,皮肉下的血汁顷刻喷涌了出来。我们这帮小崽子像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就炸开了,见血了,见血了……
钝刀同样能成为最具天赋的少年流氓,当然也有他的杀招。西门流氓不要命,那东门流氓更多的是使心计。钝刀的手臂被阿源的刮刀一下钩住了,再下去就是筋骨皆废。
钝刀忽然说,你狗日的够毒的,真使杀招啊。
阿源才不搭理他,他想速战速决,手上加了点劲,说,妈的,给老子跪下,喊爷爷。
钝刀顶不住了,双膝扑通跪下,但嘴里依然不停地说,阿源,有个事情得告诉你。
阿源说,屁话,先喊爷爷,不然我挑断你的手筋。
钝刀连喊三声爷爷。阿源说,对着那帮小崽子也喊三声。
钝刀又对着我们连喊了三声爷爷。
我们以为战局已定,都站起来喊,逼养的,真是废物,下次拿把粪锤,打个鸟啊。
阿源有点得意,说,你有啥要告诉爷爷的,快说。
钝刀实在是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喊,你妹妹昨晚被人睡啦!
这是一场诡计,也是一场毒计。就在阿源思考的片刻,钝刀另一只手里的铁尺像一条毒蛇从衣袖里翻上了阿源的面门。铁尺是竖着斩下的,不开刃的钢口一下击打在阿源的脸上,阿源一声惊呼,倒地不起。
少年的血,在那个午后一度让我们惊恐、流泪、迷醉,我们像群野狗,贴着草皮,嗅着发甜的血腥味,双目放出精光。虽然是败军之将,但这场打斗却让阿源声名鹊起。
那一天我看见阿源的一刻仿佛又嗅到了那股血腥味,阿源的突然出现充满了神秘感,像变魔术,这个曾经的流氓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那个亡命之徒居然成了赵总。这世界够疯狂的。
我有个表哥叫王成军,据我所知没有固定的职业,但也不愁吃喝,孩子上的还是一流的大学。我问表哥,家庭负担重吗?表哥说,咋不重,人到中年越发感到生活的担子了。那表哥都做啥营生呢?表哥哈哈大笑着说,自己找饭吃啵,前几天工商局还找我谈话。好几个公司的法人都挂着我的名字,都是破产企业,需要整合的,朋友做资产收购,这里面噱头大来着,他们都是潜艇部队,这面子上的活需要有人抵挡着。
我说,那你不是风险很大?
表哥说,你不懂,这里面学问大了。你买菜能讨价还价,这做资产的也一样,有能耐的人能把一颗大白菜变成人参,变成金镶玉。要有胆,但不能做过火,懂啵?
我说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对不?
表哥说,差不多。
差不多个屁,表嫂在一旁横眉怒目起来,都是些流氓,把国家资产侵吞为己有,你的名字就这么值钱?我看你没啥本事,光会吹嘘,整天忽悠人。
我想我的血液里要是有一点流氓的血性就好了,可以威慑,可以打不死,可以摧不毁,再退一步,可以去骗。我失去了女友,却有了饭店。我很满足地看着香喷喷的菜肴,就像看着我的前女友谢明珠。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谢明珠又回来找我了。谢明珠一进来就紧紧抱着我,惊得张全素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
3
上一次,张全素也是这么紧紧地抱着一个男子,那个小她好几岁的男子一直喊她姐姐,她像弱不禁风的树,在他的呼喊声中摇摇欲坠。当时,她在广州火车站天桥下的厕所前排队,她讨厌城市,连撒个尿都狼狈不堪。
在老家他们就是青梅竹马,天底下有多少两小无猜的能结合在一起?男人是风筝,她是准备等他的。后来有传言,说他在南国的一个火车站做票贩子,狠心起来连老乡也宰。她追着他们问,你们真的看见他了?他说啥时候回家?……他们都觉得她有病,这样的男人也能看得上。他们说他做过传销,现在做票贩子,是个良心黑到分不出其他色的人。
她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喜欢的人的坏话,她还特别倔,买了一张火车票,风尘仆仆地南下寻人。她就像个极有情趣的古代隐士,为着心存的某一个念头,轻舟而上,千里万里。
城市太大了,很多人在南国的广场得了城市恐惧症——紧张、徘徊、尿频。 她一头扎进了南国的广场,一连寻了两天。正当她失望的时候,后面有人拍她肩膀。她终于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那个游荡在火车站的票贩子像条鱼从人流中拱了出来。张全素当时就扑了上去,用嘴咬,用牙撕,眼泪、鼻涕、唾液流满了一脸,她咬一口,就觉得解一口气。
他没有款待她,直接带到宿居的大棚,抱上脏兮兮的床。他没给她一点多余的思考,迫不及待地脱光她的衣服。她还没准备好,就被他生硬地闯入。如果在老家,在长满了玉米地的平原上,一簇簇樱红色的玉米穗子在风中摇曳,像极了女子的发丝,轻柔、绵长,她就是那饱满的玉米,是准备等着他来收割的。
现在啥也不是。他就是个脏兮兮的票贩子。她记得问他,你打算做多久的票贩子?男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的声音,像鸟的发声。然后又嘿嘿地笑,不答话。这难道就是他在南国广场练就的本事?她有点纳闷。
再后来,他出去给她买了瓶饮料,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头,开盖喝了,然后就不省人事。
后来,警察告诉她,她被人装在船上要偷运出海,一个跨国的人贩子集团在海上被边防警察截住了,张全素才被解救出来。所以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她的事情成为老家人们闲暇时的谈资,说你都是差一点混到出国的人。
张全素抱着一腔怒火和委屈,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平白无故地消失。
我闻到了谢明珠头上洗发水的清香味。自从我丢掉女人这块阵地,在对性的需求上变得饥肠辘辘。我的前女友无论从长相、智商到情商,都比较优秀。她果断地甩掉我,并很明智地依然和我保持朋友关系。
我说怎么回来看老情人了。
谢明珠说,想念你的手艺了。嘴馋。
谢明珠夹了一块菜放进嘴里,然后就开始一直舔着嘴唇,好像上面留有无穷无尽的滋味。我想告诉她,全亏了你的主意,我才有这小小的起色,我决心好好干,埋头赚钱。
她不再舔嘴唇了,望着我说,是不是很想感激我,帮你出了这主意,让你找到了那么一点点感觉?
我说,何止一点点。
谢明珠叹了一口气,手托粉腮,说,还是你能耐,小老板做做,清闲得很。我问她过得怎么样。谢明珠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个屁啊。小办公室文员一个,人前人后都是被差使的命。她讪讪地道,一个月就那么点可怜的薪水,在这样的城市,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啊。
为什么那么多有钱人可以夜夜笙歌啊?这世界真不公平,她慨叹。
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不管怎样,我还得谢谢你,是你为我指了这条道路,这样吧,我给你一张VIP卡,以后来饭店消费都把您当上宾。
我做你女朋友的时候怎么没把我当上宾?谢明珠一阵疯笑,你真是逗趣啊,其实你手艺不错,我也是个简单的人,我们合不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都只有简单的想法,没大志。你别不承认,你这发展规模,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连锁,托拉斯,都是梦想。不过,我会带朋友来吃饭的啦,为你拉生意,义不容辞嘛。
谢明珠把脸凑到我眼前说,看到没,都长青春痘了。缺男人。
我说,你还是单身?
她说,是啊,不过有了个对象,在手机城卖手机,和我是老乡,都是湖南人。人也不油腔滑调。她脸上立刻散发出幸福的微笑。她好像想起些什么。说,差点把正事忘记了,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借钱?我确实存了点钱,谢明珠都要嫁人,我难道就不要娶媳妇?我问她要借多少。她说也不多,就差一万,说是男友扩展业务,做手机贴膜生意,进货需要周转一下。
我当即答应,说等赚够了钱再把你赎回来。
谢明珠又笑笑,说,你真能吹,你赶快发达吧,我也好沾点光。我发现她的眼神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包含着一种温柔的纵容。
4
自从上次拿了阿源送的狍子肉后他就像鬼魂一样缠上了我,隔三差五地来个电话,不是推销水产品就是推销野味山货。我说这小店哪有人消费得起熊掌和鲍翅啊。他反倒安慰着,别担心,我不会吃了你的,有钱一起赚嘛,我是个有信誉的人。他又说起当年和钝刀那一战,惊天地泣鬼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宁愿被别人骗,也不会骗别人。他说是自己心底太软,被人算计。
一个流氓还会这样标榜自己,听起来真是别扭。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送货,但说好卖掉结账,卖不掉就拿回去。
我的饭店处在一片老街区,酒鬼主任说,这地方就是一块烂掉的皮革,摸着糙手,闻着臭气熏天。搞居民工作,其实就是做包打听,哪里住进了陌生人,哪里又乱开乱挖,哪一家的夫妻又情断义绝,当然,还要经常给这块破烂的皮革上光搽油,招商引资,大力开发经济。
主任抹了一下油光光的嘴,你看,从街头到街尾,理发店、水果店、饭店,都像大便一样堆积成患了,这就是恶性竞争,重复投资。
我说知道是重复投资你们还鼓励。
不鼓励不行,像过火的香头,灭掉一茬又亮一茬,你能怎么办?
主任又喝了一口酒说,我那侄女还乖吧?死脑筋一个,哪有盯住一个男人不放的?看着张全素走近,主任又把手抵近嘴边,鬼鬼祟祟的样子,示意别让她听见。张全素和主任的关系看着就非同一般,但我也不想多问,我觉得开饭店比开火车还累人。
夏天过去了,心变成了遗迹。但夏天还未真正过去,我的饭店就出事了。出事的正是阿源留给我的那块狍子肉。
那天中午刚过,生意本来就不太好,饭店里冷冷清清的,每天的流水才百元上下,我正为这事情苦恼。这时候,饭店里走进一档子人,吵吵嚷嚷的,说饿到肚皮贴背皮了,有好的菜赶快端上来。三男一女,也看不出做啥行当的。点了酸菜鱼、木须肉、黄豆猪手、红烧带鱼几道菜,其中一个络腮胡的男人说,这几天肚里没油水,有好的菜推荐一下。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冷柜里的那块狍子肉。
狍子也叫“草上飞”,经济价值高,在餐桌上属于稀缺货。现在,做惯了家常菜的我忽然手痒起来,那块狍子肉对我绝对具有吸引力。我使出浑身解数,披好肉片,然后配料,接着葱姜油爆,当那股香味蹿上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红烧狍子肉被端上了桌。
那伙人中的一个说,上次吃野味是什么时候哩?
另一个人回答,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女的显出很风骚的样子,搭话道,喜欢野味,那家养的就不顾眷了吗?接着一帮人哈哈地肆无忌惮地大笑。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把唾沫星子飞溅到盘子里,那模样看着就恶心。他们不像工地上的民工,虽然粗俗,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淳朴。这四人一进门我就感觉不对头,怎么看,都像混子。我有点后悔把那狍子肉送到这伙人的胃里。
一番狼吞虎咽后,络腮胡咬着牙签,漫不经心地说,老板,给打个折,你那红烧狗肉真不咋的啊。
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我被说得晕晕乎乎的,什么时候给他们上过狗肉?我把张全素喊来问她,这桌有上过狗肉吗?我又翻着菜单给他们看。
张全素一番不解地道,这还不到吃狗肉的时节啊。
这帮人趁机耍起了无赖。其中一个被喊作面汤的家伙拍着桌子吼道,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这饭店是不想开了?长这么大,难道连鸡鸭猪狗都没见全过吗?
我被激火了,菜单上明明写着红烧狍子肉。我把单子递到他们眼前,试图用证据说服他们。哪晓得络腮胡一把抢过菜单,咔嚓两下就撕了,说,你个黑心老板,挂羊头卖狗肉,你是真不想混下去了?
我的牙齿打磕,手也抖了,我担心他们真会砸了我的店,再把我狠狠揍一顿。张全素倒是比我冷静,她敏捷地走到饭店门口,用身子遮住半边门。她是向我发出了一个信号——今天,不把这账结了,谁也别想跨出这门。
一直不说话的骚里骚气的女人道,面汤,和那傻废啥话?给个五十算了。
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像落叶一样飘到了桌上,我有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那些无端的委屈像刺一样从身体里鼓胀出来。当我的拳头击中络腮胡的脸后,一股温暖的液体也随之在我的脸上蔓延。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向这帮无赖吼道,小崽子,滚远点。
一个人即便滚得再远,也离不开自己的生活。我在这条街上出名了,不是我因为烧菜的手艺不错,也不是我的诚实经营。诚实经营有用吗?他们说我打架心狠手辣,像疯狗一样追着吃饭的客人,你用棍子捅,用脚踹,他就是不松口,那个狠劲啊,这样的人,你惹得起吗?
反倒因为这场打斗,我变成了张全素眼里的英雄。我们当初尴尬的关系有了不小的改善,但饭店生意不景气,生意也开始一落千丈。为此,我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张全素出了一个主意,说趁着这阵生意不景气,可以把店重新装修一下,既改善了形象,又缓冲了带来的负面效应。
这主意确实不错,但装修是需要钱的,没钱怎么行?想到这些事情,我的心越来越烦。
脸上的伤还未痊愈,阿源就嬉笑着说,真的打架了?
我说真的打了,挺窝囊的。
阿源弹了弹手上的烟灰漫不经心地道,这年头还打架,他用手指了指脑袋,是这里坏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露出凶光,肚腩微微起伏。
阿源提议去西山的猎场玩玩,说找几个漂亮妹子,去山上打猎,散散心。
西山我知道,出城半小时车程,山高林密,现在的开发搞的一阵风,山头被承包,地方上开了一条山道,围着大山绕圈圈,接着在谷地造农庄,玩起农家乐和生态游。来旅游的人是一拨接一拨,看着生意好做,到处是占山为王的,一直把山上下来的路修到了高速的入口,那架势,就差把山头安到大马路中央去。
这世界聪明人还是多,有人把荒废的山头改造成狩猎场。我问阿源,这西山还有两眼放光的野兽不成?你的狍子可不会是从这山里跑出来的吧?
阿源直笑我天真,说,小老弟,你真是脑细胞不发达,你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野兽也躲着人,两眼放光的只有人了呵!
这个西山的所谓猎场是阿源和几个朋友合作的一个项目,阿源说是凑点份子,赚点小钱。猎场对外叫野生动物育养基地。基地散养了一些拳头大小的山鸡,也包括野兔、穿山甲、狍子、獐子,育养是为了销售一些价格高昂的野味,但我还是怀疑育养的成本过高,在这里可能就是简单地抓来公母,饲养在一起,等交配,这些不靠技术,靠资金,有钱能办事。
这里很隐蔽,只对圈内人士开放,猎枪把拳头大小的山鸡轰得骨肉无存,有残杀的快感。我问阿源,打猎好玩吗?
阿源神秘兮兮地说,没摸过枪吧?我说没摸过,我小时候开过气枪,打过麻雀和气球。阿源说,你也真没出息。他告诉我吃官司的时候差点去抢哨兵的枪。我发现这个流氓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初秋的山峦在雾里朦朦胧胧,远远地露出一个轮廓,像孩子手里的果冻,景物都凝固在里面。基地在一个谷底,地势平坦,背靠着连绵不断的山丘,一条凶猛的大狼狗被拴在门前,看到有人出现,就狂躁起来,爪子刨地,激起阵阵烟尘。透过栅栏门隐约地看见一些骨瘦如柴的骡马在坡地上啃草。
吵什么吵,小崽子,再吵扒你的皮。
被阿源喝骂了两声的狼狗顿时蔫了,退了回去。这狼狗也叫小崽子?我有点纳闷。阿源头也不回,径直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早来了一帮人,阿源和这些人很熟,挨个打招呼,农贸公司的许经理,信用合作社的张经理,开发区的魏主任,这些人在办公室喝茶聊天,看得出这就是一个社交圈。信用合作社的张经理还带了一副渔具,张经理患有轻微的帕金森病,得了这病还挺麻烦。农贸公司的许经理说,张兄,每次都带副渔具,难道要钓光这里所有的美人鱼不成?
张经理哈哈大笑着道,刘总啊,我是一个向往过陶渊明式生活的人,也不能像你一样跑马圈地,风风光光地打江山,你们农贸公司是我们的上帝啊,你想,我一个得了静止性震颤的人和你们在一起打猎太危险了,我端不住枪的。
开发区办公室的魏主任连忙插嘴,有道理啊,张兄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说话的时候阿源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年轻的女孩子。女孩子都是统一的打扮,冲锋衣、健身裤、马尾辫,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阿源难道会变戏法?这基地里面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女孩子们咯咯地笑着,像花蝴蝶一样扑向这些男人。男人们打着哈欠,或者笑呵呵地搂住她们,唯独张经理孤单地坐在一旁。
阿源轻声说,小谢今天肚子不舒服,要不把小娟喊来陪您钓鱼?
张经理皱了一下眉头说,这钓鱼又不是爬山,肚子不舒服,吃点药就可以抵挡了,我这是难得来一趟啊。再说下去难免扫兴了,阿源跑出去接着打电话。一会儿,阿源在门口拍着手掌说,各位老总,我们的打猎现在开始了。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往外走,唯独那个张经理不动声色地喝着茶。阿源在张经理耳边细语了几句,乐得张经理直点头。
这些找来的女孩子其实是山庄里的服务员,在整个打猎的过程中,她们得像勤务员一样跟着客人,帮着背枪,引路,没有猎物出现,就陪着客人游山玩水说闲话。这些经理主任哪是来打猎的,也没走几段山路就嚷着要休息,刚才还是规矩的手都开始在女孩子身上游走,仿佛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他们寻觅已久的猎物。
阿源拉我到一边说,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办个事来。我对这个基地本来就充满好奇,再说身边也无美女陪伴,就问阿源需不需要帮忙,阿源说,行,一起来吧。
穿过一大片果树林,阿源拉我在一个小棚子边蹲下。棚子也不大,简易的大棚,像给人临时休息用的。阿源从里面拖出一个很大的铁笼子,揭开笼子上厚厚的帆布,里面圈着一些野鸡、野兔,这些动物集体失声,瞪着惊恐的眼睛。还不止这些,阿源又拖过一个麻袋。我问麻袋里有啥,阿源说就是穿山甲呗。
上次阿源说过,现在的野兽都躲着人,人们把这些野兽弄进铁笼子,按照种类圈养起来,想宰就宰,只为一饱口福。我又抬头看了一眼青翠的山峦,这山里真的没野兽了?
阿源哈哈笑着道,野兽都在休息。他指了一下我们来的方向。
按照事先的安排,那些野鸡、野兔包括穿山甲都被喂过了药,然后放到小道上,林子底下,这些动物都被喂过了药,跑不快,飞不动,山庄的服务员把客人带到预先设置好的线路,经过一阵紧张的“围捕”,然后各有所获。
我说你够抠门的,连人头都算好了,这野鸡野兔不多一只也不少一只。
阿源说,山鸡、穿山甲能帮我换来贷款,我管他娘那么多。
我说这些吃过药的野物都安全?阿源说没事,一直这样搞,配方比例都很准,从没出过事情。这些只给打着玩,酒店里还备着呢。
放好猎物,我和阿源若无其事地又折了回来,阿源悄悄说,这是公司机密,不能泄露出去。前面传来一两声稀疏的枪声,接着是惊呼,再接着是寂静。
中午时分,这帮人都去了山庄的酒店,我没跟着去,一个厨师早已腻味了这些,况且我也不喜欢热闹的场面,只想散散心,于是背着枪去了办公室,我想看看那个专钓美人鱼的张经理是否还在。
轻轻推开门,张经理的脸埋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得了静止性震颤的张经理像在吮吸着什么,他的头微微地颤抖,像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女人仰着脸,云鬓散乱,她抚摸着张经理的头,犹如在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
这个难道就是阿源电话里招过来的小谢?那副渔具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底下,张经理像个淘气的孩子,吧嗒吧嗒地吮吸着女人的胸脯,把那个女人搞得像电动玩具一样扭来扭去。一阵诡异的山雾从窗口飘进来,也许是张经理动作太大的缘故,或者是他太过淘气,刺激了大腿上的女人,女人啊的一声惊叫,一张脸从山雾里破空而出。
我看到了谢明珠小雪花一般的脸。我惊骇地撒腿就跑,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不由得扣了下去,一声巨大的轰响在耳边炸裂。
5
如果这世界有多种表达细腻感情的方法,那最适合我的就是回忆。就像我没有告诉张全素,我崇拜一个流氓,并渴望成为一个流氓,我也没告诉谢明珠,自从我失去她的身体后就像一个不会呼吸的人,我诡秘的心事和我小心算计的未来时常矛盾重重。
上次西山打猎,阿源向我展示了他们所经营的项目,看到了吗,有基地,有山庄酒店,配套服务样样齐全,连那些小妞都变成了他炫耀的资本。
我没有说看到谢明珠那一幕,后来阿源问我,为啥打猎时不发一枪,怎么会无缘无故在办公室门前开一枪,把那个张经理吓得半死。我内心的激愤慢慢平息下来了,不只是为开那一枪,我没告诉阿源这个张经理在消遣我的前女友。
饭店开始装修的时候阿源来看过两次,皱着眉头,说,螺蛳壳里也摆不了道场啊,难怪你生意不好。他拍着肚腩,有点得意地看着我。
我知道开饭店的艰难,就像酒鬼主任说的完全是一块要烂掉的皮革,还能指望孵出金蛋来。
你要合理合法地挣点钱太难了。
我可不想犯法。我有点担心阿源拉我下水干非法营生。
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好像我的担心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又没让你做犯法的生意,公司的机密你都看到了,还这么戒备着我。你难道就只想看着那些“野兽”风风光光?
我知道他说的“野兽”是谁。谢明珠被张经理搂在怀里的样子还在刺激着我。我说,那就搞嘛。阿源兴奋地摸了一下七个疤痕的光头说,我可以让你的饭店快速发展起来。我说怎么快速发展?接下来,阿源建设性地提出了他的计划。阿源说,你开辟几个包厢,专营我们基地的野味,由我们基地给你提供货源,你的经营档次一下就上升了。我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也要有客源,也要有能力的人消费,像上次那几个闹鬼,每每想起此事就再无心绪勾画我的未来。
小崽子,你还担心什么?有我在,你还怕人来捣乱不成?他握紧拳头,骨骼咯咯作响,暴力的因子聚合成逼人的气场。
我还是担心客源,我说。
阿源说,我都想好了。我让山庄的小姐帮着介绍客人,一个电话就招呼过来了,你还指望她们端盘子?她们的特长是哄客人,哄好客人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行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
看情形,已容不得我说“不”。我盘算了一下,条件优惠,我辟三个包厢,专营野味,货源由基地提供,阿源介绍的生意三七分成。
我是有点激动,除了一开始感激前女友的主意,现在我又得感激一个流氓所贡献的智慧,他让我濒临歇业的饭店有了新的开始。
装修后的饭店大堂更加明亮了,新辟的三间厢房环境雅致。
等于是新生啊!酒鬼主任看着焕然一新的正兴饭店激动不已。街道送来了花篮,阿源所在的商贸公司送来了花篮,当然,还有一些花篮,是我自己出钱买的,上面的单位都是子虚乌有,这就是营销手段,越虚假越热闹。
我做小广告到处散发,除了大货(熊掌,果子狸)不敢上单,其他我都一概囊括,阿源不知从哪里挖来一个厨师,野味的烹饪很有特色,生意接连火爆,许多食客都慕名而来,饭店的厨房变成了半个动物园。
张全素整天杀鸡宰鸭累得脸色惨白。主任说,不要让我侄女动刀了,那血光她抵挡不住。我让张全素做收银,她不愿意,好像那些动物和她积满了仇怨,杀掉一个,心里就舒坦一阵,杀得越多,就越快活,我想张全素是不是缺少男人的关爱,需要以杀戮来消解内心的积怨?
那天晚上饭店正准备打烊,谢明珠挽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我认识,就是得了静止性震颤的张经理。他的脸泛着油腻的光泽,走路不稳,大概喝了酒,半个身子依在谢明珠的身上。谢明珠也讨厌张经理浑身散发出的酒气,她的头尽量保持偏向一边,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饭店重新装修前我是打过电话给谢明珠,大意是饭店经营不景气,需要重新装修,装修缺钱,所以想请她把先前的借款还我。西山的一幕总让我耿耿于怀,她并没有看见我,我要感谢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雾,好让我保持既有的自尊。电话里她答应得很爽快,好啊,是要改善一下,钱过几天就送过去。她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把他们安排进包厢,张经理躺倒在沙发上就开始呼呼大睡起来。我问还点菜吗?谢明珠说,为什么不?就是过来做你生意的,反正有人结账就是。她捋了一下散乱的短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头猪,可把我累坏了,今天要好好地搞他一下,就点最贵的上。
我说是你朋友啊?
算是吧,问那么清楚干什么?你是在乎我带来的人还是在乎你的生意?
我被她问住了。是啊,谢明珠只是我的前女友而已,就是上床做爱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轻轻关上门,只能听到房间里传来的打呼噜声。
这女人怎么就这么张狂呢?张全素在一边唠唠叨叨,也许看我心情不好,又默不作声地去了厨房。
烹饪野味的厨师早已下了班,我嘱咐张全素,把菜收拾好就可以走了。
此刻一个空荡荡的厨房就只留下了我。当我从锅灶里铲出最后一盆菜的时候感觉身子被什么东西轻轻缠住了。我被吓了一跳,摸了一下,是双柔嫩的手,是谢明珠的手,环抱着我,她小而精致的脸在火光的跳动下像埋藏许久的琥珀。
她的手越缠越紧,压迫着我的呼吸。我转过身,也紧紧抱住她。我们都站立着,纹丝不动。
我说那个男人怎样了,是你男朋友么,那么老。
老么?老男人不是很有味道吗?
怎么喜欢和老男人在一起,我问她,你手机城的男朋友呢?
啊,是啊,我还有一个年轻的男朋友。你知道,他太年轻了,不太成熟,生意上也遇到了问题,我帮不了太多的忙。
我感到她失望的语态。
我说你也不用找个老男人吧,难道好男人都死绝了不成?我紧紧盯住了谢明珠的眼睛。
你吃醋了不成?老张是我师傅,他是钓鱼协会的理事,我们是在钓鱼时认识的。
真不知道到底是谁钓谁的鱼。我说,那你们是忘年交啰。
谢明珠尴尬地笑了笑,说,老张老婆死得早,他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男人嘛,也会孤独的,何况是他这种情况。
我又说,你是回来勾引我,还是想念我做的菜呢?
你说呢?
我和谢明珠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危险,模糊,不确定。她的舌头滑进了我的口腔,在我的嘴里留下了酸酸的柠檬味道。她进来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瓶果汁饮料。
我推开她,说,给你们上菜吧。
她有点不舍,说都吃饱了,就是回来看看我。
这顿饭真是给力,谢明珠用老张的卡划账,一下把上次借的钱一次结清。老张晕晕乎乎的,临走时说,这兄弟好脸熟啊。
我说,张总,谢谢光临。我还不想拆穿在西山的那一幕。
送走他们,我关掉所有的灯,嘴里柠檬的味道还在挣扎,味道怪怪的。
6
酒鬼主任吞下一块叉烧后说,你这肉不咋的,是不是烧的时候放多了色素?他喝得差不多了,说话的时候舌头打着结。
我说这怎么可能。
主任说,最近你生意火得不得了,据我了解,这条街上对你眼红的人大有人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这条街区被一个投资公司相中了,要注资,搞一个美食街区,这项目正在考察中。
他是暗示我,还是话中有话呢?我只能顺着他话的意思想,如果我发达了,以后真保不定就能做成托拉斯集团,那还得了。
主任说,看你,小人得志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品牌时代,把目光放长远点。我说,主任,这烂皮革在你手里变成鲜亮的皮草了。
有这种比喻吗?他用眼斜睨了一下四周,说,我那侄女怎样?
挺好,挺好,我给主任的兜里塞了两盒中华,说,真的挺好。
有事可别瞒着我,不管啥情况都要向我汇报。
看着主任走远,张全素说,这老狗,一天到晚骗吃骗喝!
我以为我听错了,你是不是变态啊,有你这么说自己叔叔的吗?
呸,张全素吐了一口唾沫,这老杂种坏着呢!
他怎么得罪你了?你叔经常叮嘱我要关照你来着,他一个小街道主任容易吗?
你以为他真是我叔啊?假惺惺的,他儿子不做亏心事,我还能落得这般下场?张全素越说越激动,老狗生的儿子就是小杂种,张全素居然说哭了。
我说,主任真不是你叔叔?
嗯。我们都是柳村的。他儿子打小和我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我们是订了娃娃亲的。那个时候还看不出他坏,他老子早就和他娘离婚了,把他们母子留在了村里。从他老子去了城里后他就话少,村里人多喜欢闹腾啊,这孩子就是不凑热闹。我妈和他妈走得近,不是还有娃娃亲嘛,就这层关系让我们之间若即若离。我小时候淘气,差点淹死在水塘里,是他救了我,所以我更感到我是他的人。后来,他跑去城里找他老子,每次去都能带点钱回来,我还问他,你老子对你好不,他都不多话,冷着脸。有一次,他被人打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不回家,躲在电灌站的仓库里,等我找到他,他已经昏迷了。我驮着他去了卫生所。醒来后,他就拉着我的手,说,等我,一定要等我。我被他这句话给俘虏了,知道什么是俘虏吗?就是死心塌地。
后来,他去了南方,做了一个票贩子。我去找过他,想不到他居然变成了一个畜生,要把我当猪一样卖掉。我恨不得把自己这张脸皮撕掉。回村后他老子偷偷来看过我,求我不要告发他儿子,给了我父母亲一笔钱,答应带我去城市发展。我说,公安早就在通缉你儿子,你儿子被抓是早晚的事。他老子说,只要我不出来作证,不要在村里扩散这件事,他愿意为我做牛做马。
你愿意一直在这里做下去?我问她。
张全素仰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要等,一个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也就时兴了一阵,有人举报说饭店经营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饭店很快被有关部门盯上了,生意像坐过山车从高处滑落到低处。这样下去本钱都捞不回来。
阿源说,这样吧,你就出点血,我来帮你摆平,我们再下点工夫,把派出所、街道、卫生局、防疫站顺便都摆平了,你害怕这生意做不下去?别犹豫了,饭店开在这里开一天就亏一天,你不挣钱开这饭店还有啥意思?你挣不到钱还有啥意思?你活着还有啥意思?
阿源让我准备准备。准备啥?钱呗!
豁出去了,我掏家底,把卡上既有的钱都取了出来,用报纸包好,装在一个黑皮的包里。这一幕被张全素看得一清二楚。老板,老板,你,你真的要这样做?我说你知道我去做啥?知道,你去买路。买路,你可真会形容。
要不,我去求那老杂种?他还欠着我的。
你说是主任吗?他真的帮不上忙,他还要留着老骨头救他那票贩子儿子呢。
阿源在环都大厦租有一个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除了几张椅子和凳子啥都没有,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有过人入住的样子。阿源笑着说,我是光杆司令。这样的商贸公司在环都大厦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谓的物资公司,包括担保公司都做着放高利贷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做的是实业,不坑人的,你是看见基地了,王总、张经理、赵主任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合伙人,不容易啊,这人脉是最难经营的。
我知道他一定清楚这张关系网。我试探着问,信用合作社的张经理挺有意思啊,他喜欢钓鱼,我看他那样子不像钓鱼啊。
你说老张啊。那个变态色鬼,就是变着法子玩女人。以前这家伙特别喜欢野战,把人家女孩子带到山坳里做那事情,他以为自己的战斗力特强。每次都要特别安排,他看中的地方要先打扫一番,草坡上不能有硬的草茬子,得事先准备好塑料毯,我就是伺候着皇帝的鸡巴撒泡尿。那个混蛋一次受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就再也没玩过野战。我看他一定是得了阳痿。
我越加好奇了,继续问,那他每次来都干耗着?
不瞒你说,他每次都不参加集体活动,一个人躲在休息室里,和他的情人鬼混。
他还有情人啊?
就是上次来的那一个,还是一单位的文职人员,一次基地办钓鱼大赛偶然认识的,这以后就经常让我帮着联络。鬼知道呢,老张也许是图个新奇吧,女人一打打地换,你想他们之间能擦出火花来?简直笑掉大牙,都瞎鬼混呢,女的骗钱,男的贪图女的姿色,不当真,不当真。
可以肯定,谢明珠做起了人家的情人,被人家变着法子玩,她能得到什么呢?
哦,你的钱呢?钱带来了吗?
被他一催,我才把包递给他。
你交的钱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公司的,是用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这点你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是好兄弟,所以我才帮这个忙。这样吧,疏通的费用我看也不用那么多,余下的就算作你的采购费,基地又上了许多新品种,我们新培育出的山鸡营养价值高,这品种一推出,就深受欢迎。我们的山鸡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只有高档酒店、特色酒店才能进到我们的货……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开一个文件袋,抖出一些照片给我看。照片的背景有西山,也有不同的饭店,无一例外,照片里的人合影的对象要么是山鸡,要么是孔雀,还有獐子。阿源说,这些人都靠基地育养的野生动物发家了。他指着一个和猪合影的秃顶男人说,这家伙,从基地引进了一种小种猪,有一点类似香猪,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是技术问题,多说你也不明白。他就靠这小种猪发了,特色经营,从猪头到猪蹄,每一样都被利用起来,卤猪爪,烤乳猪,猪头宴,这能不赚钱吗?
我将信将疑地走出阿源的办公室,无意中看见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法人一栏写着“王成军”。我以为看错了,怎么和我表哥的名字一模一样?我表哥专给烂公司挂法人,那些不靠谱的事情,到他们那里都像大神一样,每一样都能开出花来,结出好果子。
我说你不是老板,你老板姓王?
阿源神秘兮兮地说,我就是老板,俗话说狡兔还有三窟呢。
一家更为高档规模也更大的大酒店隔着两个街口开张了。开张的那天我看见酒鬼主任衣着光鲜,也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高级轿车,看着他是从车里钻出来的。没有花篮,主任送上的是红包,看得我眼睛血红血红,又仿佛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火辣辣的。
掏出电话,打给阿源,问帮我疏通得怎样了。阿源在电话里说,差不多了,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到了,新品种的山鸡也会很快送到店里,他又说,你那点钱也用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进货的时候还差着点。我的心又一紧,那头的电话已经挂掉了。
生意不好,我辞掉了烧野味的厨师,就自己对付着,一般客人还能对付得过去,我那几个包厢都不能大张旗鼓地做,偶尔偷偷摸摸地做些熟客的生意。我的财政完全陷入窘境,慢慢开始入不敷出。我得想出路。
我找张全素商量,张全素说,人都没前途了,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说路还长远着呢。你还要结婚嫁人的。
她被我这样一说,脸一下就红了。结婚嫁人,这些话听上去遥远又动听。难道要我嫁给那个骗过我的男人?她有点不在乎,但心里有股东西在缠绕着她,只是现在还不到决断的时候,她在慢慢等待。也许他会回来,她有这样的直觉,他会来找他的父亲,那是实在走投无路最后的一着。她在等一个逃犯,她要看到他的下场。
张全素主动提出减免工资,很坚决,希望这饭店能继续经营下去。是啊,又要进货了,我想到了谢明珠,开口求她吧,她不是还有个有钱的张经理吗?我还嘲笑她的不要脸,但我现在比流氓更无赖了。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厨子,没大文化,但也读过一些书。现在的社会讲究的就是新奇,那些来消费野味的不都是奔着一个新奇来的吗?我买过一本书,讲的是世界各国的餐饮文化,其中讲到日本的人体盛。全身赤裸的美女身上盛满了美食,当时就觉得小日本太变态,弄个赤条条的女人躺在那里不说,身上还贴满肉片,你要是觉得恶心那就说明你真是没文化,那叫人体盛,用餐的人看到美女首先是亢奋,然后是血液加速循环,胃肠道的功能进入最佳状态。我说我们也搞个人体盛,你把来基地的那些老板都笼络过来,他们平时端着个猎枪都不觉得过瘾了,我们来满足他们,搞个人体盛。
阿源起初没听明白,说,让女人脱得赤条条的,那一定吸引那帮“野兽”。
我接着算了一笔账,阿源听完,说,这不是大赚了吗?搞,搞,不只搞一场,我们要做成品牌,把我们的野味人体盛做成品牌。
这流氓开口闭口就是品牌,还野味人体盛,我都觉得好笑。这主意是没得说了,但也隐藏着风险,比如说人选,比如说场地。
阿源拍着胸脯说,这个他来搞定,啥都别担心。我们接着又谈了许多技术问题,最关键的是那个躺着的人体餐具人选难定。
我的那些女朋友都不行,你没看出来,就是胸脯大,没一点气质,皮肤也粗糙,摆不上台的。我说这档活可是好买卖,不做太亏了。我有点孤注一掷的意思。阿源看我这么坚决也不好推辞了,说人还是他来想办法,要我把其他的张罗好。
7
夜色温柔,谢明珠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是啊,我们很久没这样了,这样的散步,太陈旧了,却甜蜜。
她轻声地说着,但还是看得出她内心的欢喜成分。谢明珠的脸真像一朵小雪花,随时会融化,使一个单身男人想起来就会羞怯。
我叹息了一声,说,是啊,都忙这忙那的,啥都顾及不上。
饭店生意怎样?我一小姐妹下周庆生,打算拉你那里去办,我说我前男友手艺特棒。你猜,她们怎么说我,说我是一只吃回头草的兔子。她咯咯地笑。
我们在一段茂密的林荫道上停住,晚风怡人,有恋人忽闪在树丛间,我一紧张,抱住了她。
我问,那个老张待你怎样?
她又咯咯笑,说,你当真了,吃醋了。老张是我师傅,别想歪了。
我说那个小的呢,手机城的呢?
她轻轻打了我一个巴掌说,也被我辞退了。
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有点点星光在回闪。我们开始忘情地接吻,那酸酸甜甜的柠檬味又开始在我嘴里挣扎。我闭上眼,狠命吮吸着她的舌头,双手也熟练地握住她的胸,她扭动得越厉害,我越用力,她越无力地喊着我的名字,像破碎的星光,忽地一闪就铺满了那无尽流淌的河水。
谢明珠还沉浸在幸福中,我却被木头刀柄狠敲了一下。那家伙蒙着脸,一只黑色丝袜抠了两个出气洞,鼻子和嘴巴都挤到了一处。
蒙面人不说话,用刀点着我和谢明珠。我把钱包递给蒙面人,蒙面人把钱包放进口袋,又让我把谢明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一一掏出来。这还不够,他挥了一下刀子,示意我脱裤子。
蒙面人看我没反应,飞快地用手里的刀划向我的腹部。一阵火燎般的烧灼感袭来,腹部被开了一个小口子。蒙面人踹了我一脚,我痛得只能半蹲在地上。他又把目光投向谢明珠。谢明珠发着抖,说,钱都给你了,让我们走吧。
蒙面人邪恶地嘿嘿笑着,说,把衣服脱了。
谢明珠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露出白皙的身子。我能感觉到那家伙淫邪地看着。他评价了一番,接着像猫一样消失在丛林里。
我紧紧抱住谢明珠,把身上的衣服给她披上。她查看着我的伤势。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劫匪把我们的关系在晚风怡人的夜晚又大大推进了一步。
酒鬼主任不怎么上饭店来了,作为这片街区的“领导者”,他的热情和全部的身心早已给了那家新开的大酒店。主任在大酒店常设包厢,也就是说用不着在我这里拖张板凳喝火辣辣的土烧酒了。他比画了一下,桌子有这么大,可以在上面跑着转圈。房间里有沙发,有卫生间,服务员呐,长得都像模特儿,替你夹菜,斟酒,他又比画了一下,真是太那个了,那个旗袍开衩开到腰眼了。一帮婊子,嘿嘿!
我说有那么漂亮的婊子伺候过你吗?
主任不说话了,摇摇头无奈地走了。
听说街道也占有股份,那些贪官保不定在做假公济私的事情,张全素很不服气地说。
我说你这消息挺灵通的啊,你可以去做特务了。
我要真是特务就好了,老鬼的儿子还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我说就算你找到他儿子又能怎样?他是逃犯,有法律来制裁他。
什么狗屁法律,我不懂。她说得咬牙切齿,等他来了再说。
说不定他早被抓了呢,被抓了你也不知道啊。
不会,看他老子,每天逍遥的模样,他儿子被抓了他还能这样潇洒。
我问她,有没有打听过。
上网查过,出来一大堆一样的名字,你看,都不是好东西,同名同姓,还都是犯罪分子。
我说你真的要等?
她说,要等。态度相当坚决。
一切都进展顺利,阿源发来短消息,说客源都找得差不多了,都是老熟客,或者是关系户,消息也没散得太开,就是小范围的。阿源把这次盛宴的费用开到了一个让人咋舌的地步。就像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那些玩腻了打麻将、捧猎枪的老板们都血红着眼睛四处找乐子,有把自己装成叫花子的,有开着宝马带着手下去菜农田里偷菜的,忽然面对这样一个盛宴,都急盼着好日子早点到来。
我问阿源准备当人体盛的女体找得怎样了,要找个处女,最好是处女。
处女,让我找处女比找鬼还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来做女体的,这个保密,不能说。我骗她,说是接待一个日本商团,这人体盛就是文化交流。我是花了大代价的,妈的,那个女的也够狠,要了一个大价钱。
我说那个女的也够不要脸的。
阿源有点不屑,有谁会和钱过不去?这脸都藏到裤裆里去了。
8
阿源在电话说找到了场地,打算让我去看一下。
那是西山的一家私人会所,而今一些富豪像收藏藏品一样收购老房子。这间改造过的老建筑就是。三层的民国建筑,都是木结构,红漆木门上镶着金黄色的鼓钉,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被蓝色的丝绒窗帘遮挡着,从外往里,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景致,有的只是神秘。
阿源说这是一个朋友的私人会所,平时只接待熟人,他一再强调安全第一,绝对不能出岔子,觉得山里边来的安全。 计划是先安排客人打猎,照例是老程序,把那些喂过迷药的动物给客人们当靶子消遣,最后才是人体盛。
我说一切都保险?
保险,不会出事。你是不是犹豫了?你要是不干知道后果的。你完蛋,我也完蛋。他眼里的凶光不自然地又流露了出来。
虽然阿源帮我上下疏通,但生意就是不见起色,像一个学坏的孩子,破罐子破摔。张全素依然尽心尽力,把店打理得井井有条。酒鬼主任向我眨着眼睛说,这姑娘真不错,介绍给你当对象吧。
主任说,我侄女真的不错,他凑过来轻轻道,你可以不客气的,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我来做工作。
主任还不知道张全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过我了,这老家伙真是好算计,让我把张全素这个暗藏的危险给消化掉,你说我能上他的鬼当吗?不过我挺同情张全素的,这女子真不容易。
张全素说她一定要等那个男人。
我说值得吗?
我要让那个臭男人知道我有多珍惜他。当初我去找他,千里万里,我容易吗?他一定是被做传销的人洗过脑子,你看他对我那么绝情。我还时常想起他倒在电灌站的样子,他怎么就会变成六亲不认的陌生人了呢?
张全素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胸前的衣服豁开了一大片,半个乳房调皮地晃来晃去。也许是酒精过敏,张全素的脸上有一块块的瘢痕映现,她仰着头,像一株不会言语的倔强的植物。
今天是正兴饭店开业的第一百天。像往常一样我骑着车先去菜场买菜,然后交给我聘的厨工张全素打理。我买了好多菜,鸡鸭鱼肉,张全素笑着说,老板,今天可有宴席啊?没听你说起过啊。说完,她又埋头做她的事情。张全素顶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她完全是一个熟练的操持着家务的贤妻模样。
我翻出一张老的菜谱,那是刚开饭店时候我精挑细选的菜,我觉得心里许多美好的事物都化在那张菜谱里,每一样都有着我的记忆。现在又翻出来,发着黄,油腻腻的,留着烟头烧灼过的痕迹,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一样样地落到心里,闭上眼,变成了一场回味无穷的盛宴。
我很长时间不做梦了。因为生活的压力,我起得很早。张全素说他们村里有个隐士,以前做过道人,从不和外人打交道。这个人好像很少睡觉,在铺上打个盹就算睡过了。她说,有一次她去偷看隐士,那个隐士好像感觉她要来,就故意开着门等她。等她进去,隐士张开眼睛说,你就只有一个季节的生命。
玄吧?张全素咂咂嘴说。
我说,这道士真是高人,能算命,一个季节的命就是庄稼了。我说我把饭店卖了,和你去乡下看那隐士,也让他替我算算。
张全素扑哧笑了,他一定会说你的前世是和尚的。
我这个人生性懦弱,一直想让自己硬挺起来,也不怕丢脸,我崇拜过阿源,要是也能有一副这流氓的皮骨和煞气就好了。
那叫外强中干。张全素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人,别整天想着歪点子。
我说,走了。
她说,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欲言又止,止住,向我挥挥手。
饭店客人不多,张罗完,张全素就坐下了。早上老板走得急,她是想告诉他,她要回趟老家,看看父母亲。她无聊地剥着指甲,再抬头,就看见主任和一个男人站在他跟前,身后跟着几个面色严峻的陌生人。
那个男人喊了他一声,听不清喊什么。男人低下了头。
门外停着一辆警车,车上的警灯忽闪忽闪的。她闭上眼,又想起乡下熟透了的田地,那些玉米须在风里飘展,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上面熟透了的一节。
她都记不得那个男人的脸了。她奇怪,他怎么真的寻来了?那么温柔地喊她,像在南国的车站,喊得她不能自已,他一喊她,眼泪就热热地滚了下来。
我是一个具有天赋的厨子,可以烹饪出最地道的美食。人有许多欲望,可以被勾引,被赋予魔力,只要你有能驾驭这种魔力的能力。我拉上了帷布,那个女人裸露的身体已经在放满了草药的池子里浸泡了一段时间,那些草药用来清洁肌肤的同时也赋予了肌肤一股奇香,美丽的胴体像一条船,胴体与精美的食料完美地映现交织,她的脸被孔雀羽毛的面具遮挡着。没有人会知道那张脸下的世界,我也一样。
之前,这个可怜的女体已经被阿源偷偷地灌了一些迷药,那是用来临时应变的,我们都担心出岔子,我立刻想起客人枪口下那些被喂过迷药的小动物,瞪着惊恐的眼睛。
我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冷,她说不出话,被羽毛面具遮住的脸微微扭动着。当这道精美的人体盛出现在客人眼前时,一阵阵惊呼涌来。
那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客人们围着人体盛指指点点,我看见了我的表哥王成军,他穿着一身并不得体的西装站在一个角落,显出很孤单的样子。王成军的出现使我并不感到意外。
信用合作社的张经理始终站在最前列,他像在默默研究着眼前这具美丽的似曾相识的女人体,一会儿点头,又摇头,自言自语,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把指头在丰润的腹部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又故作无事地用叉子叉起一块肉片放进盘子里大嚼起来。
那些被从身体上取走的食物像是褪去的表皮,露出下面苍白的底色。客人们依然沉浸在兴奋中,有人提议要看一看孔雀面具下那张神秘的脸。
最终这变成了一场竞标,张经理用一个数字得到了解开面具的资格。
阿源笑着,一开始是微微地笑,后来变成了狂笑,他笑得不能自已……
盛宴到了高潮。
面具被缓缓揭开,我像被电击了,然后瞪大了眼睛。面具下的那张脸同样充满了惊恐,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有很多次,我都在梦里抱着谢明珠,她安睡在我怀里,那张脸模糊不清,冰冷,像一朵雪花,我紧紧抱着,担心一不小心会瞬间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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