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庞井君
山中七日
庞井君
题记:2005年5月,我一个人跑到八大公山的天平山一住就是五天。在这五天里,我的整个身心完全沉浸融合进这片世界上最大的亚热带原始森林之中,一种平生未有过的,也是我时时梦想的人生体验使我至今难以忘怀。今年三月,桑植县一位领导来京谈及此段经历时,又向我介绍了八大公山另一个地方斗篷山,那是一个更自然、更原始、更纯净的去处。遏制不住内心日益强烈的向往,我一个人又跑到思念一年的八大公山住了七天。这七天除了静心修改我的《社会价值论》、静心体验八大公山所给予的美好生命时光外,也颇多感悟和思考。特此记之。
吃过早饭,漫步在桑植县城澧水河边,因路途荒远,一直反对我去斗篷山的江华又和我商量起行程来。见我决心不改,江华也只好妥协了,答应到五道水镇找个向导问问再说。
五道水是澧水的源头小镇,林茂山深,风景十分秀丽。镇外公路边开小店的老姚是个十分热情爽快的人,前几年我来桑植就在他那里吃过饭。他把店里最好的野味、最珍贵的蛇酒拿出来招待我们,分文不取。这次听说我要去斗篷山,他说有一条近路可以快些,而且愿意为我们做向导。
途中林木茂盛,溪水潺潺,百鸟啼鸣,时时有一片片的高山杜鹃映入眼帘。老姚十分健谈,一路上用地方话讲着山里的故事,虽听不太懂,倒也增加一种异样的情趣。只是他说八公山有老虎,野猪的牙有一斤多重,溪流深潭里的娃娃鱼有一百多公斤,我和江华都不信。见我们不信,他有些着急,提高了嗓门大声嚷嚷:“老虎真的有,山里人见过,一斤重的野猪牙他家就有,可以送我一只!”后来回到五道水小店里,他却再未提及此事。
途经一潭清水,岸边花草树木,倒影清明,历历可数。我赶快叫司机停下来,跑过去拍照。一个小木屋门口坐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好奇、陌生的目光看着我,我举起相机想给她们照相,不料其中一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听到哭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一边哄孩子,一边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提议一起照相,她欣然同意,便领着几个小孩和我们一起来到小河边。小姑娘名叫黄芳,正在五道水镇上中学,长得清秀纯真,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充溢着山里人的热情和坦诚。她赤脚在小潭里嬉戏玩耍的画面,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眼睛清澈得就像这潭溪水,映着整个山里的世界,也透露着只有大山里的孩子才可能有的纯真和澄明。
中午,我们来到了一个荒弃的药材场。车子能走的路只能到此为止了,去斗篷山,还要再爬三个多小时的山间小路。吃完午饭,老姚说那段山路他也不熟,就不去了,江华也劝我到此为止。我说,不行,都到这儿了,岂能作罢?江华见拗不过,只好找了村里一个小伙子给我们当向导。小伙子十五岁,名叫向红海,一路上不停地给我们讲大山里的故事,叫我十分着迷。什么捉了只竹鸡养在家里呀,什么野猪到他的田里拱土豆,轰不走,反而把他赶到树上不敢下来呀,什么捉了只小黑熊玩了几天又放了呀。听着这些神奇的故事,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童年所读过的那些有关森林的童话故事中去了。
当我们翻过了一道山梁,进了一个小山坳,眼前豁然开朗,风物撩人,刹那间唤醒了我心底一种美好的记忆和异样的心灵感觉。这是一块山间湿地,茵茵地铺满了绿草,草地开满了各色的小野花,涓涓的细流就在草根下流过,发出咕咕的声音。清清浅浅的溪水里,攒三聚五地游动着黑珍珠般的小蝌蚪,三三两两的寸许小鱼,直视无碍,历历可数。几只小花狗在草地上跑来跳去,见我们过来就不停地汪汪乱叫,还有一只胆大的跑过来,主动向我们发起攻击。几棵火一样的红杜鹃开在木屋外面的篱笆边上,几只雪白的小鸡在花下的绿草中啄食虫儿,见我们走近,便不慌不忙地踱到山上绿树丛中去了。一缕炊烟在小木屋的上空飘起,山里人开始做饭了。热情淳朴的女主人执意要留我们吃饭,我心有所动,江华说还要去斗篷山,喝了些水,便继续赶路了。
到了斗篷山护林点,才知道正在翻修房子,根本没有住的地方。护林点是自然保护区的核心,远山近岭都是参天大树,没有居民,也没法借宿。听护林员说从这里到斗篷山的最高峰还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那里有一棵占地好几亩的珙桐树,可谓世界奇观。我想去,江华说我们还得往回赶,时间根本来不及,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
回到五道水小镇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静静地回味一天的经历和体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清新的空气、寂静的夜晚更叫人不忍入睡。清脆、悠长并略带凄凉的鸟鸣彻夜不停,一声接一声地撩拨着心中的往事。江华说像杜鹃,老姚说是阳雀,是候鸟,刚从南方回来不久。记得以前从外国文学作品中读到过这种鸟,有很多想象,真正听到它的叫声还是第一次。
一大早起来,匆匆地吃了碗米粉,我们就往天平山赶。米粉这东西,味道鲜美,北方很少有,每次到南方出差总要吃,可谓百吃不厌。八大公山的米粉,清纯独特,风味十足,更叫人留恋难忘。
车子一直沿着芭茅溪往山里走,满眼青山绿水,处处让人欣喜不已。忽然一个异常漂亮的图景闯入了我的眼帘:溪水清澈如镜,大树、青山和黄色的野花都倒映在水里,晶莹凝丽。我忙叫司机停下车,一定要把这美丽的风景拍下来。江华嘱咐我,这地方海拔不足五百米,是五步蛇栖息的地方。这种蛇很懒,不爱活动,喜欢躺在阴凉的地方睡觉,常常吐出一些细丝布在周围,一旦有人触动了细丝,它便骤然跃起,顺着丝动的方向就是一口,百发百中,而且攻击半径很大,令人猝不及防。五步蛇有剧毒,和眼镜蛇差不多,据说人被咬后,走不了五步必死。过去每年山里都有人被这样咬死。听了江华的描绘,心中虽然生出一些恐惧,但拍还是要拍的,只不过小心就是。江华找了条棍子,做起“打草惊蛇”的事来。这方法,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沿用。
在森林里驾车真是一种享受。山里的土路松松软软,车子轧在上面让人很舒服,感觉像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抚摸这无边无际的绿水青山一样。窄窄的路看不出去多远就被两旁的大树、灌林和茅草掩蔽起来了,仿佛等着车子去切割和穿越。路上很少有别的车子,也没有什么行人,你只管往前开,一道道新的风景会不断地涌进你的眼帘。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江华终于允许我开了一段路程,等到车子开始往山顶上爬,他便不让我开了。
到了天平山已近中午。正好碰上了八大公山管理处向处长,向处长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对大山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是典型的山里人性格,豪爽粗狂,谈笑自如,勃勃有英雄气度。他说,去年看了我发表的那篇散文《到八大公山去》,很喜欢也很感动,专门召开干部职工大会学习讨论,号召大家热爱八大公山,热爱自己的工作。我听了也十分欣慰和自豪。
吃过午饭,我把江华送走,睡了一大觉。醒来已是五点多钟,出去走走,看到周围一切似去年亦胜似去年。那一树迎风开放的鸽子花去年怎么没见到?溪边一簇火红的杜鹃去年怎么没开?花丛中嬉戏玩耍的小孩子都是谁家的?看着熟悉的景物,置身于心灵最想融入的地方,仿佛在外游历的孩子,一下子回到小山村母亲的身旁。
晚上一个人出来,沿着小路往森林里走,散淡闲适。月亮出来了,还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一些从未听过的鸟叫声似乎因人而起,忽远忽近,淡淡的恐惧之外,给人的仍然是那种凄美的感觉。
早晨六点多钟我就被窗前枝头上啾啾啾啾的鸟叫声唤醒了,那声音婉转悠扬,听了叫人心醉。寓所后面有一条沟,叫庙湾沟,风景极美,整个植被都保存着完整的原始状态,满沟都是参天的大树,沟极窄,路也不好走,溪流在变化多端的沟底流动,形成了许多好看的湍流和小瀑布。最为吸引人的是这沟里鸟儿特别多,一进沟口,远近高低都是鸟鸣,各种鸟声既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浑然而成一个神秘的鸟声世界。去年来这里,一个人钻到林子里,听到有人在这深山峡谷中打口哨,四处搜寻不见人,着实叫我毛骨悚然。后来才知,那是一种酷似人打口哨的鸟叫。
今年来这里,一进沟口,有些令人失望,先前见到的那树云锦杜鹃已经开过了,硕大花朵落了一地。更令人失望的是水不如去年多,大部分地方溪水变成了细流跳跃在山谷林间,形不成瀑布。去年我涉水翻找石头的那些小水潭,现在石头都一览无遗地展现给我,看了一下,远没有在水中的神秘韵味。倒是山间的鸟鸣更响亮了,约略弥补心中的缺憾。时时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鸟儿从眼前飞起,也不远飞,只是落到山坡的大树上,隐藏了身子,继续它们的鸣叫。
越往沟里走,水越少了。到了石板路的尽头向里望去,是一道裸露的河床。这地方也正是去年回头的地方,现成的路是没有了,倒是河床可以走。走还是不走,这时成了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走,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就是山里人,除了有准备,一个人也不会再往里走了。听山里人讲,这条沟里黑熊、野猪、眼镜蛇、竹叶青很多,据说还有云豹。这地方不会有人来,出了问题只有靠自己。不走,则意味着,此行只是去年的重复,没有新的发现和新的体验。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幸亏现在是我一个人,不用考虑别人的想法。走!不闯出个结果来决不罢休。我不能留下王安石那“荆公回首”的遗憾。至于安全,小心就是。
沟底光线极暗,怪石嶙峋,杂草丛生,陡陡的山崖,参天的大树仿佛要把我挤在一条缝里。我想肯定有一些野兽听到了我的响动远远走开了,也可能有的还在不远处暗暗地看着我吧,大山若有灵魂可能也在用她那幽灵般的眼睛盯着我吧。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更不会去伤害谁,我只是要经历一种难得的生命体验,我只是要锻造一种勇敢的精神气质。
呈现在眼前的一幅幅美好的图画偶尔使我忘却了心中的恐惧。我举起相机尽情地拍着,拍那横倒在地上的大树,树上长满了青苔,生命依然;拍那状如老人的山崖,崖间一滴一滴地流着珍珠般的泉水;拍那蔓延千年的古藤,有一枝正好呈绞刑架上用的套子状,横在我面前。我想那些迷信的人肯定不会往前走了,因为这是多么不吉利的象征呀!我则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这增加了我此行的意味。如果说是一个预兆,是谁有意安排的,我反而把它想象成山神以此来进一步考验我的信心和勇气呢!越往前走路越险,危险的系数也在增大,我已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点异样的声响也足以引起我的警觉和恐慌。比如几声怪异的鸟叫,一阵呼呼吹过的山风,甚至从头顶飘下的一片硕大花瓣也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前边黑乎乎蹲在溪边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黑熊呀?噢,原来是一块像黑熊的长满了黑色青苔的石头;扑啦啦,身边飞起一只红白相间的大鸟,是锦鸡吧,让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哗哗哗,前边是什么声音,而且不间断,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溪水的声音,不是断流了么?怎么到了上边又有了?简直是故意来吓我的!
每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路不好走是其次,主要还是恐惧。索性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反正已到了这步田地,走到底算了。就这样,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跋涉和内心斗争,我终于来到了沟尽头一个足有两间屋子大的水潭边,这是水的源头,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潭水青幽幽不见底,水潭靠山的三面都是二丈多高长满了青苔的黑色岩石,平整而有规则,像是人工砌成的一样。几只岩蛙,咚咚地跳到水里,又把我吓了一跳。一开始,我都不敢看这个地方,我生怕看见一只黑熊就在潭边喝水,我生怕看见潭水边游动着几条蛇,我生怕看见云豹蹲在那块巨石上守卫着这个清潭。那潭边几块崖石的底部巨大的缝隙,如几张嘴张着,要吞噬什么,定睛一看,像是在冲我笑,又像是在向我吼,吓得我几乎不敢直视。不管它!心一横,一股底气从骨子里冒了出来。我就真真切切地看看你,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坐了下来,凝视一番,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你们不是拿各种声音来吓唬我吗?!好吧,我也发出点声音回敬你。于是,我鼓起勇气唱起了歌、念起了诗来,还不解气,便大喊大叫起来。恐惧一下子被赶跑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对我也温和起来。于是我就静静地坐下拍照,静静地思考,静静地体验着生命在人迹罕至地方的悄悄流逝。
回来的路恐惧少了许多,倒是有一种成功的喜悦,但危险却真的在那时发生了。那是在我返程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左边山坡上,二十几米处的灌木丛中有拨动树枝的巨大声响,这次真的是碰上大动物了。真到这个时候,反而没那么害怕了。我用余光向树后看了一眼,看不真切,只见有很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在晃动。我记起了山里人的叮嘱,所有的动物都是七分怕人,受到伤害或者感到威胁时才会主动攻击人。你走着只管走着,站着只管站着,不要去理会它,就会相安无事的。我定了一下神,觉得自己是走着的,我就装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偷偷地向后扫了一眼,不见它追来,终于走回来了。
回来后,围着火炉,和山里人一边喝酒,一边讲起此事。大家都说,你的胆子好大,就连我们山里人一个人也不敢走那么远。说起那动物,有说熊的,有说野猪、野牛的,还有说是野羊的,各执己见,众说纷纭。据说那条沟这些动物都有,都有可能吧。一个年纪大的守林人慨叹:现在正是小熊出窝的季节,母熊护崽子特别凶。如果你碰到的是母熊带着小熊,离得那么近,却没攻击你,真是万幸!
在寓所写作一天,没有出去。
窗外,婉转的鸟叫声声入耳,清新的花香阵阵扑鼻。一整天,她们都从纯净的自然世界涌进我自由的精神世界,又从精神世界融进了我的作品里。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美妙的创作境界。
晚上山里人小覃来看我。他原是八大公山的守林人,现在植物研究所,专门协助科研人员采集植物标本。他家在寓所门前溪流的源头,在更僻静的大森林边上,离寓所还有好几公里。去年我来这里时,在他家里吃过几次地道的山里饭,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他还时不时地将山里没有一丝污染的茶叶、腊肉和蜂蜜寄给我,让我远在京城还能品尝到大山的味道。小覃叫覃必武,他妻子叫袁菊英,聪明贤惠,娘家在五道水,嫁到八大公山已经十多年了。她说,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空气好,又安静,哪里也不去。小覃夫妻,一山一水,一刚一柔,英武相映,颇有意蕴,去年我曾禁不住张家界画家杨静的怂恿,给他俩写过一副对联:八公山,山山无主,以山为邻,我必英武;五道水,水水有家,择水而居,人淡如菊。老杨很满意,挥毫泼墨写了一幅书法作品,还画了一幅画像赠,小覃十分激动。
小覃纯朴厚道,勤劳聪慧,念到初中,有些文化,很明事理。谈起生活,他说现在国家要保护生态环境,山里人就得放弃原来的谋生手段,砍伐、捕猎、开荒都不行了,只能给管理处打点工,天天上山采集标本或者护林,劳动强度很大,每月收入只有380元。前些年有些护林员组织集体上访,要求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提高待遇,他没怎么参加。他认为,历朝历代,中国的老百姓只要生活能维持,就不要和官府闹,闹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吃亏的还是老百姓。他说,八大公山的发展还是要把生态效益放在首位,捉岩蛙、偷猎、盗伐都是不对的,应该惩罚。他的话引发了我的社会价值论思考。从价值主体角度分析,其实环境价值是总体社会价值主体的追求目标,涉及个体价值和群体价值,但作为社会价值的代表,国家要负主要责任,应从总体社会价值主体的角度进行系统的制度设计,建构科学合理的社会价值体系,才能解决问题。作为山里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山林是他们生活的资源和依托。在原初的意义上,他们对山林应享受占有使用的权利,正如城里人天然就享受城市资源一样。保护环境,要把他们的价值追求公正合理地设计在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中,切断他们原来的生存资源,就应给予合理的补偿,并给他们设计新的生活路径。我们不能仅从道德上谴责山里人为了生存而破坏生态的行为,国家层面的责任也不能转嫁到地方。中国的老百姓像小覃这样的很多,这是国家的幸运,而很多时候对不起他们的恰恰是我们的政府。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制度、好的政府,建立起现代社会治理体系,才能解决诸如此类的问题。
小覃告诉我,这里是后山,前山的景色更好。那里有贺龙打游击的旧址,还有一个洞,据说比张家界黄龙洞还要大。我想,等写作完成了,到他家里住一夜,真真切切地体验一下山里人的生活。若时间来得及,跟他们上山采一天标本,一定会有一番更新鲜的体验!
昨天下午就起了雾,一团团、一缕缕在山谷林间飘来荡去,很是迷人。傍晚就星星点点下起了雨,夜里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雨一直下得很大,大得甚至有些瘆人。八大公山是全国有名的暴雨区,今夜算是领教了它的厉害。到了十点多,停电了,手电也送给了小覃的女儿,无奈只好用手机照明了。外面漆黑一团,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别人都睡了,唯有我,时过子夜,还一个人静静地面对着黑夜中的八大公山,思绪如澜,体味孤寂,感悟万端。
努力了好几次,精神世界还是像山里的水潭一样澄澈清冷,毫无倦意。索性走到回廊,推开木格窗子,听雨声如潮,感黑夜之美,又进入另一个境界了。
早晨醒得像前几天一样早。我知道一下大雨,就有瀑布了。做了些准备,六点钟就出去游荡。顺着一条路往北走,果然看见溪水比昨日大得多。经过一夜雨水的冲洗,山林草木异样地清新干净。还有一团团的云雾在高山顶部飘动,愈发增加了眼前景物的鲜亮和润泽。去年来时,一直听说鸽子花,却没有真正见到,这次就在路边发现了两树。洁白无瑕、一尘不染的花瓣像白鸽的身体,黑色的花蕊像是她的眼睛,一朵朵潇洒隽逸地开在神奇的珙桐树上,微风吹来,随风飘荡,真像一群落在树上展翅欲飞的白鸽。
一路上到处都可发现生动迷人的林间瀑布,在变化万千的山谷林间,瀑布显得活泼浪漫,千娇百媚,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为了拍到好照片,我决定下到溪里,选了一处最美的路段,又找个树枝,拨开浓密的灌木和大树枝,并不停地拍打野草和岩石,为的是把蛇吓跑,终于下到小溪里去了。说是小溪,其实若在北方亦可算是大河了。溪流在岩石间跳动着、激荡着,变换着各种自由自然的姿态。到处都是生命,遍地都是生机,就连那一块块硕大坚硬的岩石上也长满了绿幽幽的苔藓,开满了细密密黄色的小花,惹人爱怜。我站在溪流中的岩石上,四周被纯净的水、纯净的花、纯净的树、纯净的石头和纯净的空气所包围,人也变得纯净了,心灵也变得纯净了,仿佛我的精神世界一下子被这纯净的溪水彻底地冲洗了一遍,仿佛我的精神世界被这一切的纯净彻底地浸润了一遍,我真的恨不得跳到溪水里将我的身体也彻底地清洗一遍。可这溪水太清冷了,清冷得叫人难以接近,我更为担心的是我的身体会污染了她。污染了她,就等于污染了我自己的心灵境界,因为她已构成了我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了。这地方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自由自然之美,感受到了自由和个性的力量。我真的不想走了,我真想在这个地方度过我生命的每一秒钟。
回到寓所已是十点多钟,有点累,也有点饿。热情善良的庄师傅给我做了特别大的一大碗米粉,还加了特别多腊肉,还有刚从溪边采来的野菜。后来回想起来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米粉,最美妙的食物呢!
下午和晚上都没出去,继续把自己沉浸在自由写作的时光之中。
山里的夜空,凉凉的,这凉不但凉在你的肌肤上,而且凉在你的精神里,让你有一种清爽的感觉。带着这种清爽回到屋里还是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就一直听鸟叫吧。听着听着,喔喔喔喔,屋后面传来几声清脆的鸡鸣,晨曦透进窗棂,山里又一个清晨悄然走到我的面前。
昨天晚上和小覃通了个电话,约好了和植物研究所的人一起上山采标本,一想到要实现我心中的想法,便兴奋异常。
九点多钟小覃来了,他给我借了一双水鞋,免得露水打湿裤子,又找了个草帽,防止竹叶青蛇从头顶袭击。
采标本小组算上我一共六个人。谷所长主要负责照相,小覃主要负责用绑在竹竿上的长剪刀采集高处的植物,年轻英俊的副所长小廖主要负责记录,老邢主要负责收集和整理标本。我是个自由人,没什么具体任务,随便帮点忙。最引人注意的是田老师,他今年五十八岁了,是个地道的农民科学家,在植物研究所工作已有二十四年,没上过多少学,据他自己说初中还没毕业,现在被破格评为中级职称。他是八大公山的生物活辞典,也是山里的活地图,二千多种植物如数家珍,而且哪种植物长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能够找到,同行对他十分敬重。八大公山是世界著名的动植物资源库,种类多,数量大,可能还有一些世界上没有发现的新物种,各地科研院所来考察的人每年都很多,那些专家教授都得向他请教,依靠他来开展工作。一路上,我不停地询问,学到了不少知识,也亲身体验了野外科研的艰辛与乐趣。
采集标本的工作程序是,先由田老师决定哪一个植物要采(一般是采有花的,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标本),然后由谷所长将这个植物生长的环境拍下来,小廖将植物生长相关的具体数据记下,然后由小覃等将植物取下,草本的一定是要带根,最后,谷所长再把植物拿在手里拍个特写。这些数据和照片回来后都要整理录入电脑。
工作组从早晨十点出发,到晚上六点回来,除了中午停下来简单地吃点干粮外,基本上都处于行走和工作状态。
我们一会儿在云雾中穿行,潇洒清爽,飘飘欲仙,颇有超然世外之感;一会儿走在溪流里,拈花惹草,移步换景,欣喜连连;一会儿又来到鸟鸣特别多的山间空地,聆听百鸟齐鸣的天籁之音;一会儿步入野花烂漫的草地,清新艳丽,迎风摇曳,撩人心扉。
在小顶坪,离一个荒弃护林点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束野芍药,三朵硕大乳白色的花开得正艳,而且浑身挂满了晶莹的露珠,仿如仙女出浴。有一朵花的几丝深红色花蕊刚好落在洁白的花瓣上,一下子让我联想到王阳明和弟子们关于山间花开花落的哲学对话,心底蓦然涌出了一首小诗:深山无人迹,年年有花期;花开自芬芳,花落谁人知?吟诵出来,竟有些黯然神伤。
我们来到一条沟边,满沟都长满了云锦杜鹃。可惜错过了花期。小覃说,四月初开花时节,满沟都是一树树的白花,是花的海洋,漂亮极了。看着这些参天大树,我能想象它们盛开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山崖上我发现了一种兰花,田老师说叫独蒜兰花。这些花气质高雅,开在陡峭阴湿的崖缝上,红中透着白的花朵好像几个出世绝尘的仙子高高地向下看着你,英气逼人,让你近她不能,离她不开,也不忍。
我们途经一个护林点,进行短暂的休息时,小覃向我介绍了守林人的生活。护林一般两个人一班,一住就是十多天,菜是自己种的,水就到溪里去取,粮食从山下带来,白天出去巡山,晚上用蜡烛照明,取暖做饭就到林里捡干柴。看着眼前这与世隔绝的小木屋,想象着自由自然的生活,我想我若有机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该多好呀。小廖说,还真有一个东北来的小伙子一个人在这住了一年多。这个人开始在网站上发现了八大公山,一开始到了斗篷山,没地方住,小廖就推荐他到天平山来。他是单独一个人从大森林一路摸过来的,走到哪里黑了,就在哪里睡。后来发现了这个地方,他就不走了。管理站派出所查了一下,看不出是什么坏人,也就没有赶他走。谁也不知他为什么来这里,不像精神病,因为谈吐正常,生活能力也很强。听说是个大学生,原来在外企工作,后来不干了,就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下来,过另外一种生活。他自己开垦山地种菜,不吃肉要减肥,没事就练气功。老邢十分认真地说,那个人真好,下雨会把雨衣给别人穿;帮山里人干活,不要钱,也从不吃别人的饭,真是毫不利己!
回来后,我们一行就在小覃家吃饭。小覃的女儿听说我要来,专门到小溪钓了小鱼来。大家兴致都很高,喝了很多酒。很奇怪,山里的苞谷烧酒我喝了多少也不怎么醉,每次都是这样。晚上我和小覃又聊了些山里的话题,就在他家住下了。
一个人躺在小覃家的床上,伴随着窗外的蛙声、鸟啼、溪流声,思考和记录着一天的经历,一看表已是三点了。不知不觉,山中的第七日也已来临了。
早晨,太阳出来了,天空湛蓝一片,一点雾也没有,周围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这在八大公山难得的好天。小覃说,太阳一晒,山间露水少了许多,正好进山。
一开始我们走的是小覃儿时玩耍的小路,他说这些路,很不明显,外边的人根本找不到。一会儿爬到山顶,一会儿又走进谷底;一会儿走在参天的大树林中,一会儿又走在浓密的灌木丛中。经常有一些参天大树不知什么时候倒在路中间,树上长满了青苔,我们不是从上面爬过去,就是从下面钻过去。途经一小溪,溪边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让人十分惊喜,有点像油菜花,但不像油菜花那样热烈灼人,而是更加含蓄,更加润泽。就像我第一天看到的那个山里小姑娘的眼睛一样,水泠泠的,亮晶晶的,里面似乎还藏着很多东西,让你去猜,让你去想。
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一条大沟,远远地就听到轰轰的瀑布声,据小覃说那里人迹罕至,但风景很美,要不要去?当然要去!于是小覃在前边开路,我们开始了新的探险。小覃开路的工具是一把柴刀,看上去一点也不锋利,可砍起灌木和树枝来却很好使。他一边寻找稍微好走一点的地方,一边不断把挡在前边的灌木和树枝砍掉。我见他把不是很碍事的树枝也砍掉就问为什么,不是从下面钻过去或绕过去更省事吗?他说,拿柴刀砍路是山里人的生活习惯。砍路有三个用处:一是砍掉障碍物;二是给走过的路做个记号,免得迷路;三是砍东西发出的声响可以吓走前边的蛇和野兽。
到了沟底,又一条清澈秀丽的山溪出现在眼前,水在黄褐色的石板上流,没有一点声响,不仔细看,你会错觉那是一大块光滑平平的石板;清流从碧绿的水草和嫩黄色的小花间流过,整个溪流被拆分成无数的细流,脆生生地奔跑跳跃在鲜花和绿草间。地形较为平坦时,就形成了一个水潭,潭的上方被树枝笼罩着,潭水就显得碧绿幽深,黑黝黝的,看不见底,听见有人来,石蛙咚咚地跳进潭中去了。偶尔也有一些小鱼从潭水的深处游到边上来,并不怕人,或许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是自由自在地游。溪流突然冲下了几丈高的悬崖,飘飘洒洒地落在沟底,激起了晕晕的水雾。从这个瀑布的侧上方看下去,这真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我们顺着溪流往上游走,有的地方,没有路,就只好用脚尖点在溪流中的石头上,点来点去,鞋子就全湿透了,真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溪流里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被水一冲,滑得很,稍不注意就会跌倒在水里,有一次把相机的保护镜头都摔碎了。我考虑穿着鞋走打滑,尽挨摔,干脆脱了鞋,光着脚走算了。这样一来,摔跤倒是不会了,但溪水太冷了,一会就冰得叫人受不了,而且到处都是蚂蟥,好几条不知什么时候已爬到我的大腿上吸起血来,大半个身子都钻到肌肤里,让人看了很难受。于是我就只好豁出去了,管他摔不摔,还是穿上鞋走吧。小覃走山路的本事,我是学不来的,他从来就没有要摔倒的样子。
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走着走着,天下起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找不到。雨一下,鸟儿躲了起来,一点叫声都听不到,小覃的话也少了,偌大的原始森林只有哗哗哗哗的雨声,显得更加空旷寂寥。问了一下小覃,他说往前走离最近的护林点还要两个小时,往回返也得两个多小时。我们决定不如坦然前行。想到有了一次雨中穿越原始森林的经历,我反而不希望这雨很快停下,下大些也无妨。
就这样一路走下去,汗水、雨水、露水和溪水混在一起把我彻底浸透了。我想反正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正好将我好好地清洗一次吧。
走到一个山坡上,小覃发现了野猪的蹄子印,是刚走过的,新新的。小覃说,它肯定是听到我们的动静刚刚从这里上山的。我们俩这样不停地说话,好多野兽早就远远地走开了,不然我们一定会看到。
到了那个护林点,我们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了,心里却还是那么兴奋。两个守林人都是小覃的同事,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们生起了一堆火,我们将衣物脱下来,放在火边烤,身上和心里都暖洋洋的。守林人都是五十多岁,一个姓陶,一个姓贺,都是热情善谈的人,而且身怀绝技。老陶,一天学没上过,却靠自学能读书看报,山歌唱得也好。这还不说,他不会识谱,亦不懂乐理,却自己摸索着学会了拉二胡,听说拉得凄婉动听,县城里的音乐老师都佩服。他长年在山中生活,学会了山中的各种鸟兽的叫声。据小覃说,他在林间学几声鸟叫,身边的鸟就会跟着叫起来;学几声蛙叫,溪流里就会随着响起蛙鸣。小覃和老贺一个劲地怂恿,老陶学了几声石蛙的叫声,果然清脆悦耳,惟妙惟肖。他还唱了一段土家族留客山歌,浑厚质朴,清凉哀婉,真挚感人,好像从山谷林间传出来一样:“黑哒黑哒你莫忙,今朝黑哒有月亮,月亮踢(去)哒有星光,星光踢哒大天亮!”老贺是一个干瘦瘦的人,却很有力气,听说跑起山路来无人能比,去年八大公山管理处搞长跑比赛,他跑得比汽车还快,拿了个第一。老陶往火堆里放了些红薯和土豆,一会儿就熟了,剥掉皮,热气和清香扑鼻,吃起来别有风味。
下午,雨又大了起来,根本没有停的意思,看看江华接我回县城的时间已快到了,小覃就借了护林点里唯一的一把伞,互相照顾着,告别了两位叫人难忘的守林人,踏入雨中,朝最近的公路口去找江华。
回到小覃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吃了饭,看看天色渐晚,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覃家。临别小覃告诉我,天平山无人居住的原始森林核心区很大,我两天也就是走了三分之一,很多更吸引人的地方,下次来再带我去。
路上,八大公山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眺望着渐渐离去的远山,心里不断飘过一丝丝愁绪。车子开出去几里,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摩托声,回头一看,是小覃全身淋得湿漉漉地追了过来,送我落在他家里的一些东西。他那浓密得像乱草一样的头发不停地滴着水,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那双淳朴善良的眼睛却被映衬得更加清澈明亮。看着这幅画面,一向善于深藏感情的我,眼睛一下也湿润起来。山中七日的全部历程像一部我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最后永远定格在这个难忘的镜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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