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朝敏
对影成三人
朱朝敏
1
卢主任迎接穆木到来,刚出口欢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小穆和胡勤是亲戚?胡勤是谁?穆木很诧异,摇摇脑袋。卢主任哦了声,答道:胡勤是负责打印的打字员,跟你一个办公室,她不会说话。说着,眼神还盯着穆木看,一副细究思索的模样。穆木左右偏头打量自己,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小穆啊,等会儿你进办公室就知道了,真是……卢主任后面的话被他无声的微笑淹没了。穆木心想,办公室还有意外?
卢主任在一办公室前伸手做了个邀请姿势,一个笑意盈盈的姑娘映入眼帘。穆木双眼不禁呆愣。
那姑娘刚才还是笑容可掬,却瞬间变脸。先是一瞪眼睛,然后圆脸荡漾出两个深酒窝,又伸出右手食指,指指她自己,再指向呆愣如木鸡的穆木。穆木也伸出右手食指,却压在半开的嘴唇上,似乎惊讶声即将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非得用一根指头制止。
当然,穆木没有必要出声惊叹。眼前的这个漂亮人儿,就是被卢主任误认为亲戚的胡勤吧,她是哑巴当然也听不见。但被压回去的惊讶拉扯她的五官,惊讶变成了愕然。胡勤转身坐回电脑桌前,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照,又侧身偏头看,朝穆木调皮地挤弄下右眼。接着,摆摆手。
穆木懂,这个哑巴姑娘,表达的无非是,乍看,她们俩长相相似,细细打量,二人还是天壤之别。是啊,穆木单薄清秀,胡勤丰腴性感。穆木脸色苍白,五官略微平坦。而胡勤呢?脸色红润,五官犹如洋人生动饱满,眼睛深凹,鼻梁坚挺,嘴巴大嘴唇丰满厚实。说简单点,胡勤是穆木的扩大版彩画版。
单是这些也够了。还不,最大的区别是神情,或者说气质吧。一个节制,一个奔放。一个静水深流般地不动声色,一个却瞬间能够搅动一池春水。
胡勤满脸都是笑容,亲热地拉起穆木右手,又给了穆木一个甜蜜的拥抱。胡勤饱满的胸脯挤压在穆木胸前,热乎潮湿的女性气息瞬间涌来,穆木顿感呼吸急促,脸倏地一下热了。
幸亏不能说话。穆木在办公室里坐定,反复感慨。
世界上竟然真有相似的两个人,上帝不仅安排她们遇见,还安排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还在同一个大办公室。难怪卢主任误认为她们是亲戚了。穆木脑海被这个感慨鼓捣了好长时间,但凡有空暇,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哦,再相似也只是相似而已,不存在复制翻版的可能。哲学已经普及一种常识,两片再相似的树叶也不会完全相同,不过存在相似的轮廓。小至树叶、人,大至事件,还有历史。穆木头脑中冒出“历史惊人地相似”这句话——或许,这就是天地间不能道破的秘密所在吧。它一方面日复一日地透支淡漠得近乎无聊的悠悠岁月,另一方面又镜子般地呈现时光秘密的些许纹理,再普通的日子有了神秘意味,也就不那么枯燥无味了,用一句文学语言说,流水般的时间不经意间荡漾起波浪,还泛起光泽。
嘿,姐妹花。单位同事遇见她们俩,或者来她们办公室,一律笑哈哈地喊道,将两人都招呼过了。
胡勤听不见,却从同事舒展的嘴脸和眼神马上领悟到招呼意思。她的笑脸及时绽开,并把潋滟生光的微笑荡漾开去。穆木生性矜持,闻言便双颊绯红,于是点点头,眼睛再迎上胡勤。胡勤眨巴下右眼,俏皮地耸耸鼻子,骄傲地代表二人朝同事挥手致意。
真是不可思议啊。两个长相相似的人儿遇见了,还居然每天面对面了。穆木把这份惊奇延续到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告诉了艾菘。对于男友,一个月的时间似乎久了些,可穆木是思虑再三才告诉艾菘的。怎么说呢?整天沉溺于墨汁宣纸的艾菘,眼睛和嘴巴,围绕的总是书法话题。而纸墨浸淫下的艾菘,淡漠琐屑小事,也是自然了。
可穆木的惊奇,终究使她在艾菘面前无法闭口不谈。
咳,你知道吗,世界上总能找到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
艾菘仰起脸庞,眉眼豁朗地点头,表示附和。他就是这样的人。在他眼中,诸事万物只要存在,皆有其理。于他,不过是理解并接受的问题。没有什么能够惊动他,他也无法惊动谁,好像天与地就这样存在着,彼此和睦彼此相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可你知道吗,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两个人,除非刻意安排,几乎难得相遇。
艾菘笑笑。这话当然有道理。
穆木嘴巴一抿,压低声音继续说,可你永远都不会猜到,长相相似的两个人,突然在一个单位共事,更奇怪的是……还在一个办公室。
哦?艾菘微微张了下嘴,须臾,又恢复眉眼豁朗的模样。
穆木有心考验似的,并不说话,只是双目炯炯地看着艾菘。艾菘又笑笑,问谁谁呢?口气清淡。
怎么样?觉得惊奇了吗?穆木有些小得意,脸颊飞起红晕,开口道,你认识的人,非常熟悉的人……艾菘看看穆木,接上穆木停顿下来的话,说:莫非遇到了与你相似的人?
聪明。穆木打了个响指。介绍起那个与自己相似却又迥异的胡勤。
嗯,一个模子两种性格。艾菘总结。穆木却突然觉悟到什么,说,嗨,真有意思,每天看着胡勤,我似感觉自己有两种活法。
不错,胡勤可能也有这样的看法,你们可以彼此为镜了。
艾菘把原本有意思的事情,轻描淡写几下,竟绘出朦胧隐约的意境。这个艾菘,散淡一如他身穿的简单衣衫,却处处透露衣衫下面的风骨。
嗨,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我那里实地考察,你会有更多发现。与其说是穆木热情邀请,不如说是怂恿,或者命令:一定去看,包准吓你一跳。
艾菘随口答道,行啊。
难得艾菘有兴致,穆木得寸进尺:干脆今天下午吧。今天下午,胡勤在赶印一个材料,头头明天要带到省里去交流。
2
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吻。淡淡的眼神。一切都淡如清风般地拂过。拂过就拂过了,但空气中分明氤氲着春茶般的隽永,充和着办公室里过剩的女性香甜气息。
胡勤时不时偏头望下艾菘,眼眶中,水色荡漾。
艾菘喝完胡勤端上来的茶水。抬手看看手表,点点头,招呼一声,我先走一步。随后,弯腰把一次性茶杯扔进垃圾桶——不是扔,是小心地放,仿佛惊动了什么。接着从口袋掏出一张卫生纸,擦拭刚才放茶杯的桌面,尽管上面没有水滴也没有尘埃。
穆木与胡勤几乎同时站起来,并走到办公室大门口送客。
耽搁二位了。艾菘双眼扫过两个女孩,微笑清淡如水,转身而去。
穆木相信,艾菘已经看出她们的天壤之别,比如刚才送别的微笑吧,都是满含笑意,但穆木自己的却是得意和俏皮——怎么样,没有骗你吧,惊动你了吗?
胡勤呢,说是兴奋,更多的是好奇。是啊,在她认识的人中,男性吧,这样沉静如玉的男子,恐怕是第一次遇见。胡勤是哑巴,不会说话,听力也不行,但事情就是这样,一方面弱小,其他方面肯定发达。可以说是异常活跃的感官已经频频告诉她自己——回头率百分之百的大美女——但凡谋面的异性,无不是赞赏有加,眼神难移,而穆木带来的男子,这个沉静若玉的男子却是意外。那散淡的眼神和气息,皆表明他无动于衷。仿佛,她胡勤不过普通平凡如此,难得入眼,更谈不上上心。
兴趣,掺和了不服气,鼓舞出一股斗志。胡勤摊开纸笔,刷刷地写上:他是谁?从事什么工作?如何联系?
穆木眼睛扫过桌子上的纸页,又抬起盯看满面潮红的胡勤,恢复以往的矜持,只笑不答。
胡勤递来黑笔,碰碰穆木的右手,催促穆木写答。
这个女子。穆木盯着手捏纸条转身进入打字室的胡勤,再次感慨。同时,心中随即明白,她喜欢上艾菘了,这点不用质疑。仅仅一面就倾斜感情天平,倒也符合胡勤外向性格,喜欢就喜欢吧,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艾菘是自己的男友啊,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呢?主动出击夺人所爱?
艾菘会有如何表现?宠辱不惊、沉静若玉,突然遇见声色似火……穆木摇摇头,果断掐断自己的遐想,不,不是遐想,而是判断。终是不同一类的,如何存在相吸点?想想,一个内心沉寂的灵魂,突然走进红火朝天的环境,如何适应?除了烦躁慌乱,还有手足无措吧。像艾菘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硬着头皮适应,也许敷衍下,那也是面子而已,内心中,恐怕只会越发眷念并珍惜似水如玉的日子。
这样分析来,穆木心中浮荡起甜蜜的涟漪。
胡勤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来,递上打印完的总结材料,给穆木过目,同时又递上纸条。穆木接过,眼睛不由瞪圆。纸条上的笔迹龙飞凤舞,都是繁体:下周五是我生日,邀请你和艾菘参加我的生日派对,请二位赏光助兴勿误。穆木心中惊叹了下,这胡勤的书法,不错。
穆木提笔优雅回复:我定会前去祝贺胡小姐。我是我,艾菘是艾菘。胡勤爽朗收回纸条,含笑点头。热情聪慧的女子,她当然敢亲自邀请艾菘了,不过是给穆木留个面子。
周五那天,艾菘来电告知,胡勤昨天来办公室邀请他今天参加胡勤生日派对,又问,你去吗?穆木爽快答应,去也。艾菘哦了声,随口相约,我下班后在公园假山处等你。
到胡勤家门,胡勤一现身,穆木心中就炸开了锅。
天啊,胡勤穿着未免太胆大妄为了。银白的鱼形裙子下,丁字短裤若隐若现,而胸部……穆木看下就脸红,眼神不自觉就转移他处了。却又止不住地找机会偷瞧。胡勤没有穿胸罩,丰满高耸的胸部在银白色的纱裙中,充满了挑逗和魅惑,燃烧人的激情。
穆木转眼再瞧艾菘。艾菘捧个茶杯,坐在一角,眼睛似乎望着大家,又似乎都没看。他散淡的神情,依然不变。
胡勤端着酒杯,咚咚咚地摇曳成一尾鱼游向艾菘,站在艾菘面前。
艾菘站起来,微微点头,端上茶杯碰向胡勤酒杯,说声生日快乐,然后一饮而尽。眼神不多不少,不热不冷。胡勤微笑点头,笑纳艾菘的祝福,也举杯一饮而尽。又转身给艾菘换上一杯红酒。穆木心中一咯噔,艾菘心脏不好,总是拒绝一切酒水,他会接受吗?
果然,艾菘推开红酒,指自己胸口,朝胡勤摆手。胡勤嫣然一笑,重新给艾菘续上茶水后翩然而去。端着酒杯的她没有依次敬酒其他客人,而是回房拿出一幅临帖。穆木看着手捧宣纸鱼样摇曳游来的胡勤,心中又咯噔了,胡勤知道艾菘擅长书法?
穆木稍微前移下脚步,勾下腰身,摊开临帖于桌面上。宣纸上书写的是高古的隶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顿时,房间无形浮荡起幽雅别致气息。隶书讲究笔力,苍拙遒劲方显隶书本色,所书内容大抵也以沉郁顿挫为佳。杨柳依依未免轻柔了些,但此时从花红酒绿处贸然而现,还是别有一番古意。
客人聚拢来观看。一阵啧啧赞叹此起彼伏。穆木也忍不住投递赞叹之色。一旁的胡勤倒是敛起笑意,朝艾菘做出请教的手势。艾菘盯着宣纸,沉吟一会儿,伸出食指点在开头“昔”字,朝周围拉大,意思是开篇要有气势,又点在尾字“霏霏”上,这个双音的字,前一个要大些,后面要小,不能写成同一大小。胡勤点头。艾菘又做出提笔姿势,意即嘱咐胡勤多写多练。
穆木不太懂书法,回来路上问艾菘,胡勤书法如何?艾菘说,有笔力,可见以前练习过,只不过还未完全沉下心来——书法这东西,最讲究心静了。又感慨,喃喃自语般,她倒是奇怪,选择隶书练习,也是好事。
矛盾的两句话,穆木不晓得是赞扬胡勤还是……她不想谈论这个,却忍不住要说说胡勤。于是又说,胡勤行为开放有加,居然不穿内衣。说完抬头看艾菘。艾菘温和一笑,没有答话。
关于胡勤,就这样结束,看不出艾菘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胡勤倒是入迷书法了。打字室里,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笔墨纸砚,还有帖子。胡勤本是前任领导侄女,走后门来打字室工作。前任领导弄到一个工勤编制,胡勤也算是正式职工,打字室就坐定了。单位摊子大,各种材料多,办公室也繁忙,多是琐碎事情。胡勤的工作本来应该穆木做,但因为这个哑巴的存在,穆木成为胡勤领导,事情一分为二了。事情再多再繁芜,两人分开做,事情也少了顺了,时间不免宽绰。
3
事情出在夏天的某个中午。
正是炎夏,空调大开,房间门紧锁。吃完工作餐的穆木歪在沙发上小憩。胡勤呢?不用看,定然是俯案临帖吧,或者在上网,或者既不临帖也不上网,皆罢,反正不会出声,于昏头昏脑的穆木而言,皆若不在。
很快,穆木沉浸于酣畅的小憩中。咚,咚咚。有人找来。穆木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心中满是埋怨。谁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来办公室?咚咚的敲门声急促起来,穆木赤脚跑开,惺忪着眼睛拉开办公室大门,顿时一股热浪扑身而来。
门口站着一个面目沧桑的女子,她盯着穆木看,眼神紧而沉。
被热浪袭身的穆木不耐烦地问,找谁?
妇女仿佛清醒过来,哦了声,走进来又站住。穆木赶紧关上办公室大门,把热浪切断,转身与妇女几乎面对面,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妇女。
妇女眼睛黏在穆木身上,胶水似的,上下滴淌一番后,一把拽住正待迈脚的穆木,叫道:你就是那个“涉江芙蕖”?名字倒是蛮有诗意的,怎么就做些下三烂的事情?
涉江芙蕖……下三烂……穆木脑袋顿时空空如也。妇人说什么呢?出于本能,她随口反击,瞎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话。
哼。妇女鼻子发出的轻蔑声拉歪她的脸颊,五官也挪了位置,眼神倒是凌厉若刀,朝着穆木刀般狠狠割来。穆木瞟了眼,傲慢地说道,你出去,我这里不接待神经病。
行啊,你倒先出口骂人了,果然不是什么好鸟,我要你今天长点教训——妇女伸手就给了穆木一个巴掌。结实清脆的巴掌,拍在毫无准备的脸颊上,几乎震晕了穆木脑袋也震出满腔愤怒。
你……为什么打人……神经病,泼妇。一时昏聩的穆木,嘴唇不禁哆嗦。
妇女双目凌厉,叫嚷开了,小妖精,在网上没廉耻地迷惑我老公还不够,又给他手机传照片发信息,真是没得脸皮……
穆木额头和下巴被妇女的长指甲抓破,火辣辣地疼痛,但她顾不上怜惜自己。只是张着耳朵聆听妇女的叫骂——总算明白妇女找她闹事的原因。
只不过,找错了人。
错?小蹄子,你睁眼看看,我眼睛亮着,拳头也硬着,我警告你,好自为之啊,下次就不是这样破破你脸蛋而已……
妇女有一股蛮力,越战越勇,手脚并用。纤弱的穆木毫无招架之功,遑论反击?听说要破相,只好双手抱住脑袋,一路逃窜。无奈,房间小,尚无周旋余地,妇女的追打步步紧逼。
胡勤,胡勤——喊声刚出口,马上想到后边办公室里的胡勤根本听不见。而妇女呢,凶猛若虎,步步紧逼,穆木只好又抱头跳到办公室门边,拉开办公室大门,大喊:救命,有疯子行凶。
对面办公室首先打开,是卢主任,他冲出来伸手阻挠。穆木趁机躲到高大魁梧的卢主任身后。接着,其他办公室也打开了门,同事们围拢上来,合力拦住正在追赶穆木的妇人。卢主任上前,脸上浮荡着微笑小声劝阻妇女:大人大量,别跟小女孩家一般见识。
穆木立马判断出,卢主任那笑,是赔着笑脸哄那个泼妇,心中一阵凄恻。
妇人住手,咻咻出气。穆木看见众人拽住了盛怒的妇人,所有眼睛却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内容万千丰富。委屈和愤慨夹杂刚才的凄恻排山倒海地涌来,眼泪犹如泉水奔泻。于是,右臂伸出,翘起食指指向妇人,颤抖着声喉说:这个疯子……完全不分青红皂白,进来就行凶……
妇女咧开嘴巴,嘿嘿笑了,语气不凶,却满是轻蔑:这等丑事我本不想示众,你却不要脸,我就成全你,不给你脸了,你们评评理,她勾引我老公,破坏我家庭,我该不该找她问罪?
穆木脸上火辣辣的,又胀又疼。预感脸相肯定影响观瞻,羞辱和虚荣一起发力啃噬她的自尊,泪水顿时决堤般地奔涌,满腔都是流窜不止的气息,因为流速太快,全都集聚在喉头。于是,哽咽着,语不成声地辩解:我没有……我不是什么芙蕖……
还装可怜,小样?妇女仰头哈哈大笑,转身而去的刹那,又丢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4
退到办公室的穆木悲从中来,俯在桌子上大声哭泣。
胡勤大概嗅到什么动静了,从后面打字室溜出来,好奇地瞧看悲伤欲绝的穆木。穆木全然不理,也许俯身桌子上的穆木根本没有看见。胡勤拍拍穆木肩膀,看见没有反应,又拍了几下。穆木抬头。
看见满是伤痕的一张脸,胡勤张大嘴巴,退后一步,抓起旁边的纸张就写,谁打了你?为什么?
穆木懒得写字。刚垂下脑袋,但灵光一闪,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抓住笔头在纸上刷刷地写问,你在网上叫“涉江芙蕖”?
胡勤瞪眼看了下穆木,写下:曾经用过,但现在不用了。怎么呢?
怎么怎么,原来是替你挨过。穆木顿时全身冰凉,接着又浑身燥热。她明白了,她替胡勤背了小三黑锅,不明不白的冤屈啊。拿笔的手抖动着写下:刚才一个女人来问罪,说是“涉江芙蕖”勾引她老公,打了我。
胡勤张大嘴巴,抓笔飞快写下:勾引?我不过发几张照片而已,那些酸样,值得本姑娘去勾引?笑话,你甭理睬。
胡勤丢下笔头,跑出办公室。穆木满腔怒火,厉声喊道:站住,胡勤,胡勤,站住。不过,喊声却是枉然。
进门的胡勤提来一些药水,抹的敷的口服的,一一递给穆木。她又提笔写上,我已经告知那酸球,他怕了,想约你私下见面道歉。
你还嫌麻烦不够?穆木恶狠狠地回复。
亲,别生气了,你可知那酸球是谁?现在他亏欠你的,还是莫名就亏欠你了,怕你一怒给他自己惹火上身,知道吗?你找他想怎么着都行。胡勤的回复简直嬉皮笑脸。
胡勤提笔继续龙飞凤舞:哦,他是驻军咱们这里的司令哈,腰身粗着,你都被弄成这样了,不算账就亏大了,是不是?我替你做主,今天晚上在国酒顶层花园由他亲自给你道歉。
穆木一瞥见“司令”这两个字,马上恍悟——为什么同事拉住妇女,都被消音似的,由着妇女走,又只做手势不说话,而卢主任的劝解话更是有失偏颇……他们在这里混得时间久,人际关系的坑坑洼洼都了然于胸。
亲,去吧,狠狠地算他们的账,他怕哈,要消灾,就得依服你。
穆木一把抓过满是龙飞凤舞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朝纸篓抛去。然后坐下,僵直着身体,鼻孔呼呼冒气。
5
第二天,穆木接到一个电话,正是胡勤告之的酸球电话。
他满是歉意,在电话中只说对不起,希望穆木大人大量,不必计较市井女子小家子作为,消消气……穆木不做声,啪地切断通话。但短信又至:万分抱歉,心中感觉欠穆君天大人情,我今天再次包下国酒顶层花园,恭候穆君光临,给在下一个亲自道歉的机会。
嘁,穆木心中哼一声,置之不理。
第三天过去,第四天过去,第五天过去,司令先是电话,穆木不接,然后是他包下顶层花园要给穆木当面道歉的短信。
第六天时,穆木接了电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有完没完?
没有。只要穆君亲口说,已经原谅了我们。
原谅?我莫名其妙被打,还搭进美好名誉,现在就如此说原谅?太欺负人了吧?穆木恶狠狠地挂断电话。短信又至。
但这天是周末了,艾菘在旁边。穆木征询艾菘意见。他温和一笑,说,顺其自然为好。
艾菘拍拍穆木肩膀,说,其实啊,你征询我意见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你心思走向,既然如此,何不顺心而为呢?
穆木叹口气,不再提这件事。
第十天,穆木下班晚饭后,拎着皮包去国酒顶层花园了。
果然,那个酸球司令在,而且,真只他一个人。要穆木感觉还不错的是,司令长得并非胡勤说的酸球样,相反身材挺拔,五官也爽目。
小穆——司令改口这样称呼。
穆木没有觉得不妥。司令致歉也诚恳,看不出虚与委蛇、装腔作势。穆木却有怀疑。司令说,前来穆木办公室滋事的,正是他妻子,因为患上乳腺癌,心情糟糕,有点疑神疑鬼的,脾气也暴躁,总怀疑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但凡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会吵闹不已……
穆木低头刹那,司令又接着说,我刚才的解释未免太自私了些,不过,还是请小穆多多担待,不要计较我妻子作为,要说她行为过火极端了些,给小穆带来身心伤害,但她未免就舒服高兴……唉,看在一个病人的分上,还请小穆理解,不要记恨。
穆木抿进一小口柚子茶,酸甜而滋润的茶水令人回味无穷。穆木知道司令看着自己,他请求穆木原谅他老婆咧。说穿了,他致歉肯定是替老婆致歉,这才是他的主题。而如此执拗,是怕受屈的自己抖搂出去什么——名节、家庭、官位,还有自己未曾想到的。也许一切吧。俗话说得好,祸起萧墙,殃及城池嘛。
他当然要诚挚,不诚挚不行。但诚挚的标准是什么?
仅仅就是这些看上去能够端上桌面的话语?尽管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自己心里还是不舒服。穆木不紧不慢地啜饮柚子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司令见穆木声色不动,也喝一口大红袍,问穆木,小穆,喜欢眼下的工作环境吗?
穆木细着声音回答,还可以。
司令又问,姑娘有什么特长?
穆木轻笑,想想后回答,爱好还是有的,但终究不抵工作,我学新闻,现在从事宣传工作,也算得上专业对口了,难得的是,现在坐办公室,不用四处瞎跑不用采访,我也知足了。
司令噢了声,赞扬穆木性格处变不惊,资质好。资质——何为?穆木仔细品味“资质”这个词,体会这个司令话语传递的各种可能信息。处变不惊——好,就处变不惊吧。穆木眉开眼笑地说了声“谢谢美言”,又接着说了一句话,恭敬不如从命,就按照司令说的去努力。
这是穆木来后说的最柔和的一句话。
6
再一天上班,遇到胡勤。胡勤迎上来,提笔写:亲爱的,原谅那个酸球没有?
穆木心中冷笑。有意思啊,昨天见面,我不表态,今天问我原谅没有,你跟酸球关系近啊。于是提笔,硬气回复,不原谅。
胡勤又提笔,刷刷写道,你们见面过没有?
穆木回答,你说呢?
胡勤居然在纸上发嗲:我猜啊,你昨天去了,大小还是出了口恶气,瞧你,今天看上去气色尚佳。
穆木笑了,写上:鬼机灵,是见面了,不过,我还是不服气。
那是啊,伤心够狠的,就这么服气,太便宜他了,继续不服气,我支持你。胡勤写完上面的话,眉开眼笑地看着穆木。
胡勤转身去打字室,出来,拎出一张书写工整的宣纸。上书隶体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隶书润笔枯笔相配得当,潇洒旷达。要穆木来看,已经是上品了。
胡勤抱拳,请穆木指点。穆木仔细瞅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肯定。胡勤却摆手,做了一个谦虚模样,又飞快提笔写上:我去艾菘那里请教几次,他要求我一定临帖三个月后再创作,今天刚好是我临帖三个月后的第一篇创作,不晓得是否能够出手,心中忐忑。
还够谦虚的。穆木提笔写,接着请教艾菘吧。
胡勤写:担心状态欠佳,笔力不逮,你先品评下,我写出满意的再去请教艾大师。
穆木推却不过,随意指着“一”、“无”、“三”几个简单字,从整张宣纸布局来比画字体的排列。胡勤不住点头,一副恭敬模样,与以往的张扬态度断然不同。穆木心中滋生一种优越感,又指着盖章比画,指着几乎填满宣纸的字体,要求盖章往下去。胡勤竖起大拇指。
下班时,胡勤抱出三四张书写好的宣纸,仍是李白的《月下独酌》,铺在地上,请穆木比较优劣。穆木抱着双手在胸前,煞有介事地围着地上的书法作品左走一圈右走一圈。终于,手指第三幅作品,郑重点头称是。
胡勤啪啪拍手,又指她自己。意思是,她自己最满意的也是第三幅作品,正好与穆木英雄所见略同。
胡勤满意地抱着第三幅作品走了。穆木慢吞吞地收拾办公桌,又整理好明天工作的各项材料,给卢主任拿去。卢主任接过,满意点头,随口说,劳烦小穆了。穆木平静地回答,不客气。虽说她还没有任命副职,却俨然是副主任了。
7
参加工作将近两年时,穆木被调至调研科,任职主任。办公室卢主任和胡勤为穆木庆贺,卢主任感叹说,办公室事情多又繁杂,是个累死人的地方,调研室单纯,适合培育人才,小穆去调研科适得其所,我真心祝贺你。
卢主任的祝贺真诚,穆木的感谢也真诚。她知道,卢主任不过是在庆贺他自己,担心主任职位被自己取而代之,自己去了调研科,卢主任安全了,他高兴啊,话语当然出自肺腑,不真诚还不行。
胡勤眯眼看着穆木,举杯祝贺,眼神放出意味深长的勾线,直达穆木心底,似乎提醒穆木,好像穆木的升迁以及以后的仕途发展,都为她所知。碰杯时,胡勤伸出左手,翘起大拇指。穆木假装不见。
上任调研科长第一天下午。司令短信来了:小穆啊,心情不错吧,今晚庆贺下,吃个便饭喝个小茶,老地方,不见不散。这是司令惯常腔调,隔断时间邀请下,似乎估摸准了,穆木不再拿俏。
这次,司令看上去没有如常的意气风发,似乎委顿。穆木坐下就注意到了,却不说,只是吃着喝着。司令话语明显少了,坐在对面看穆木。穆木已经习惯这种看——面对着面,细究似的打量。
看吧。反正自己不会多什么更不会少什么。穆木很坦然。不过,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没有多什么?假话。多了一些吧,而且如同具有高利息的存折似的日益见涨。这样一想,不禁嫣然一笑,眼睛扫扫对面的司令。
司令也会报以一笑,说,小穆,你可是绩优股,材质好着。
哈,这个男人,真把他自己当成投资商了。投资?穆木一惊,他要做什么?惊动短暂,马上恢复心平气和,能做什么?家有悍妇,况且深欠自己人情。他不是说他真心道歉吗?真心是要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这次,司令看见穆木笑意盈盈的目光,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叹息幽微却绵长,看得出心思涣散。司令颓然地朝后座一躺,双臂张开,抱住后脑勺。完全失意透顶的模样。
他怎么如此颓丧?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自己面前毫无遮拦……难道与自己有关?穆木想到刚刚就任的主任职务,一阵阴影罩来,刚才的好心情全然消失。于是收敛起笑容,盯着眼前的男人,满是疑问,还有关心。
终于,穆木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司令深深叹息后,抬头,双眼朝上。穆木马上捕捉到司令眼眶中的水色。
小穆啊,今天本来是一个好日子,我应该高兴,为你祝贺,可是我……司令摇摇头,欲言又止。穆木看着司令,理解地摇头,似乎要分担司令的难受。
我们先吃饭再说。司令稍稍振作下,斟上红酒为穆木祝贺。一顿晚餐在一种不明却四处氤氲的伤感中吃喝出意味深长,甚至情意绵绵。穆木两颊绯红,眼波流转,她不时起身为对面的司令斟酒夹菜。司令偶尔投射来的眼神,灼热又湿润,要穆木心跳。
餐毕,换去旁边的茶室。袅袅茶香中,轻缓的慢板犹如流水淌过山涧,幽静、出尘,实在是窃窃私语情话绵绵的好场所。
司令在穆木期待的眼神中说道,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还没有张口,穆木马上反应过来,走了就是死了。那个患病乳腺癌的……悍妇,不,司令的老婆死了。
穆木脑袋一阵空白。虽然心上的阵痛还在,虽然委屈和愤怒还会泉水般冒出,但女人已经不在人世间了,这多少有些突兀。犹如一直蓄积力量等待机会出手的一个武士,却突然找不到了目标,他曾经的愤怒不平只能留给他自己品尝。
失望,茫然,怅惘,还有一丝悲凉——是的,开始,这种悲凉的感觉很小很少,但却在四目对望、相对无言的当儿,泉水般从石头罅隙中汩汩冒出,漫石成涌,绵绵不绝地弥漫。穆木全身瘫软下来,她感觉到冷意飕飕。于是,双手捧起茶杯,一口接着一口地吞着温热的柚子茶。
你原谅她吧。许久,司令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话,话语慢而轻,却如巨石砸在穆木心上。
穆木不想显露自己的慌乱,大口吞进茶水。女人死了,而且如此饱受病魔的折磨离开人世,尽管她在自己面前没有留下美行懿德,只有悍妇般的伤害和诬陷,但女人却以抽身而去的姿势面对她自己的作为,即使是不可饶恕的罪行罄竹难书的罪恶,也是可以一了百了不必计较了。说到底,没有大活人计较一个死人的道理。
穆木没有抬头。灯光朦胧幽暗。但眼前的司令投射的目光还是令穆木皮肤如针扎般地不舒服。一针接着一针,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穆木定定神,抬起脑袋,满脸微笑,轻着声调说,哦,没有不原谅的,其实我早已经原谅,只是……
司令一直看着穆木,盯着穆木的眼睛亮晶晶的。
穆木又低头,把玩手中茶杯,嘴角荡漾起一抹微笑,仿佛那是从心底流泻而无法抑制的羞涩和矜持。既凸显了女孩家的纯净,又恰到好处地透露深藏心底的秘密。
只是什么?司令问道。
我第一次见司令您就原谅了,只不过口头倔着,只有这样,司令才会继续约我,听……司令说话,可是人生一大享受。
穆木一抬头,快言快语地说出上面的话,给人一种不说不快的感觉。
司令竟然笑了,笑声轻缓却丰腴,透露出舒心和满足。接着又点头,说,穆木(是穆穆还是木木?应该是木木称呼吧)——木木啊,你真是一个乖巧聪慧的女孩子。
8
穆木上任调研科主任后,奔赴省城培训两个月。穆木总体感觉还可以,特别是遇到大学同学兼室友罗琴琴,两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
被兴奋激发的脑细胞一个个膨胀,两人妙语连珠,左来右去,却又缝接得天衣无缝,都落实到一个“缘”字。巧合不如偶遇,刺激新鲜却悬念迭起。说到此,穆木想起与自己长相相似的胡勤。胡勤与罗琴琴有诸多相似,两人均性情奔放伶牙俐齿,名字最后一个字都是“qin”的发音。看来,上帝也有趣,有心安排那些人——与自己性格相补的人碰面,彼此撞击,生发一些遐想。枯燥无味的人生由此绮丽多姿,仿若一条小径延伸出多种道路,要人选择后忍不住假设另一种可能。
于是,穆木给罗琴琴讲起了胡勤。
罗琴琴瞪眼,不住发问,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们居然还在同一个办公室?
是啊,一点不假。穆木信誓旦旦。不过,性格却是迥异。她虽是哑巴不会说话,干事情可是胆大妄为,我行我素。
怎么胆大妄为法?罗琴琴满是好奇。
穆木讲起女人到办公室问罪“涉江芙蕖”的事情,不过,她修改了主人公——不,不是修改,而是还原事件真正的主人公,是胡勤而非自己穆木。主人公还原了,情节相应也做了改动。女人发现“涉江芙蕖”是个哑巴,于是与胡勤纸上交锋。在纸上,哑巴胡勤可是如鱼得水。女人本来滋事问罪,却毫无招架之功——罗琴琴听到这里,哦了声,满眼质疑。
羞急难当啊,胡勤写的字,女人不认识——
不认识?可能吗?罗琴琴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急急问道。
嘿嘿,穆木笑了,刮了下罗琴琴的鼻子,挤了挤眼睛,撅着嘴唇说,亲,哑巴写的不是普通字,而是高古的隶书字体——说到这里,穆木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胡勤。
隶书字体是难得认,胡勤还会隶书……那个妇人如何反应?
她只好求我啦,我呢,刚好自己男友擅长书法,日益熏陶也知晓书法一二,就告诉妇人,胡勤写的是——穆木停顿下来,为已经冒出还未出口的话语而逗乐,忍不住想笑,不禁掩口葫芦。
说啊,写的什么?罗琴琴是个急性子,急于知晓结果。
哑巴写道:你的取闹催生我一个想法,我想结婚了。
有性格。罗琴琴啪啪击掌,接着又说,这样张扬时尚的女子却爱好高古隶书,不简单啊。
说到隶书,穆木沾沾自喜地推出自己的男友,说,胡勤是艾菘弟子,咱沾光也晋升为哑巴的师娘。接着,兴致盎然地啰嗦起胡勤虔诚练习书法请教艾菘的事情。
罗琴琴伸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插嘴说,该不是骚包哑巴爱上了艾菘吧?
穆木也不奇怪,笑着回答,艾菘这个人啊,性子随和闲适,加上浸淫笔墨多年,沉静颇有古风,胡勤属于时尚潮人,好比一个月亮一个太阳,一晚一早的关系,终无搭界之日。罗琴琴却哈哈大笑,伸出右手食指,上下点着,朗声提醒:艾大师可真有福气,一张面孔两个性格,他是锅碗都看在眼中揽在怀里啊,齐人一妻一妾施施然也。
浅薄。穆木在心中骂道。
罗琴琴终于知晓她的浅薄了。一个下午,穆木刚回宿舍。罗琴琴递来一捧鲜花。含苞待放的玫瑰,香气馥郁扑鼻沁肺。
穆木,艾大师还真是忠情之人啊,这么远看你来了。罗琴琴叫嚷。
艾菘来了?穆木看着鲜花,上面并没有标注姓名。问罗琴琴,艾菘人呢?
罗琴琴耸耸肩膀,说,不晓得,哦,鲜花是服务员送进来的,说是穆木女士的男朋友送来的。
短信声响起。罗琴琴说,艾大师约来了。穆木点开一看,脸色一红,嘴巴附和着罗琴琴的话,说,他约我去吃饭。
不是艾菘,是司令。他说刚好来省城办事,借个机会看看穆木。这当然是司令的说辞,他是特意来看穆木的。先是玫瑰问路,接着礼品相赠——特意带来香奈尔香水和一个LV提包。
司令递过礼物时,穆木的心一阵亮堂。犹如洞开的窗子,突然流淌进蜜汁般的四月阳光。她想,女人是需要一种被物质标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因为可以伸手触摸,才觉得可信可靠。当然,把这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感情当作全部信任,又是庸俗可鄙的。她断然不会是那样的女子,首先出发点是感情,回归点才会是感情,而感情与感情的脉络终是被物质打点勾连,才会脉络清晰。譬如,司令再有势力,如果没有几次交往,她会接受司令给予的吗?不会,反而还会鄙夷自己。这样说吧,她一点也不讨厌司令,相反,还喜欢……这样一清理,穆木为流淌在心尖上的蜜汁阳光而倍生感动了。
是夜,穆木被司令带进戒备森严的一幢红楼。里面宽敞豪华,似乎空无一人,那里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中可以听见星星闪烁的声音。红楼前是大片植物园,葱茏的林木花草中有假山流水,水流叮咚,一个折带朱栏板桥从中迂回萦绕。旁边的路灯和天空的星月在水面波泽出银白的流光。也为散步的两人镀上水银,沉淀出惬意。
桥头拐弯处,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迎面缓缓走来,夜风轻柔鼓荡起他的头发和衣服,平淡充和。
穆木心中顿时慌乱紧张。是艾菘,他也来了?
她停止脚步,拉紧司令的手,示意有熟人,两人默默侧身退至桥上的长厅。穆木怀疑自己的眼睛,又不禁微微回头观望。越来越近的男人让穆木长舒一口气,不是艾菘,一个陌生人,只不过形似艾菘而已。
半夜醒来,穆木听着身边司令的鼾声,再次想起艾菘。艾菘马上一副闲适散淡模样闪现眼前。他在干什么呢?但艾菘只是笑笑就不见了,穆木沉浸睡眠。
穆木提着LV提包出现在罗琴琴面前,罗琴琴惊呆了,再次为艾大师叫好,并嚷着要见见艾菘。
他走了。穆木淡淡回答,又掏出香奈尔香水放在桌上,随口说,你喜欢的话,平时也可以洒洒。罗琴琴咬牙说,天,好事都要你占了,我不服,小心我杀到江城(穆木所在的城市)去抢了艾大师。
穆木心中的甜蜜再次升华,她感觉到一股天生的优越充沛心胸。两个月的培训,紧张而甜蜜。但到结束前一周时,穆木心中突然滋生出归心似箭的感觉。她自己都奇怪了,一颗心如此渴盼回归,难道自己已经爱上权柄在握的司令?不,她断然否定,喜欢是喜欢,可爱还是爱,决然不同的。那么想念艾菘了?穆木心尖上一阵颤抖,说不想念是假话,那样知心的好人儿,除了他还能有谁?但想念分明已经打上折扣。这样一个快速旋转日新月异的世界,生计前程肯定是摆在前面的,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压榨清除与之不相融的东西,不打折扣不行啊,任谁也是这样吧。艾菘,想起就想起了,在心尖上晃动,化合出爱情的别样滋味,偶尔滋润心田而已。
那是什么会促使穆木产生归心似箭的感觉?
等穆木回到单位,坐到办公室,她发现那种感觉还在。等她回家躺在床上休息,感觉也在。她与艾菘漫步江边,感觉似乎更明显了。而等到与司令相见相互拥抱依偎,那种奔突游走的急躁又四处荡漾。
她的脖子起了痦子,嘴角也干枯失去光泽。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只说,姑娘,这是急火攻心啊,凡事要慢慢调理,急不得的。
医生的话提醒了穆木,原来自己要给自己提速,闹成这样的。
9
很久没有看见胡勤了。以前一个办公室,两人天天见面,如今却是一周甚至几个月才能碰面一次。胡勤仍然是高调的张扬的,甚至过犹不及,青春逼人地招摇。吸引越来越多的眼球。只可惜她是哑巴。也幸亏是哑巴,否则会闹出什么事情来。毕竟,不会每次都有“涉江芙蕖”事件的幸运。
但现在胡勤的出场已经远非昔日的出场了。
现在的胡勤已经被书法氤氲出才情和古风,她不是漂亮夺目了而是……怎么说呢,还是漂亮夺目,但似乎还有……
穆木正是在广场一个书法展中看见胡勤的,不,不是看见,而是领略胡勤的美。她有些诧异——胡勤还是这样夺目,却分明有了变化。她挥毫泼墨时,可谓璀璨醒目。众人聚焦这样一个可人儿,啧啧赞叹,心生羡慕。胡勤——这个名字不仅是美女的称号,还是文化的标注了。这个不甘寂寞的女子,频频抛头露面,假借书法恰到好处地拿捏出她的身价。穆木几乎恶毒地想到,胡勤若不是哑巴,仕途前景恐怕远非自己想象。
书法展是江城青年书法笔阵展,当然少不了艾菘。要说,艾菘这样的性格是懒得抛头露面的,现在却必须出面了。艾菘在广场轻缓游弋,犹如一条得心应手的鱼。他还是温和的平淡的。走在拥挤和热闹的人群中,看似格格不入,却分明是出众了。
胡勤蜂蝶般地穿梭飞舞。时不时地靠近艾菘,两人相视一笑。穆木看在眼底,心中却波澜起伏。懊恼、失意、嫉恨、自责又有宽慰……百味俱全,头绪缤纷,却被一根主线牵着,那就是,看见的可能有出入,即使是真的,也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
由着他们去,给他们提供机会?穆木想想又不甘心。胡勤这个女子,不过自己同事,一个哑女,她凭什么……艾菘可是独一无二。
恨意起来了,她走向胡勤。胡勤没有以往的热情,匆忙瞟了眼穆木,立马飘然而去。得瑟得很啊。穆木的恨意犹如火苗遇风般穷烧胡蹿起来。
终是怅惘失落。胡勤和艾菘约好似的,忙碌穿梭,就是不给穆木机会。
等到上班后,穆木溜进打字室,拿起笔,刷刷地写给胡勤看:最近蛮春风得意的。
胡勤哈哈张大嘴巴无声地笑,拿笔回复:跟你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整个人都交给工作了,又累又烦,想想都怄气。
亲啊,别这样说风凉话,好像真要把我比到没有站处才高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前程亮闪闪,不可估量也。
好个厉害的丫头,没心没肺,我都是被你害成这样的,替你背上黑锅就没得天日了。
亲爱的,千万别这么说,哪是黑锅?那锅不是金子也是银子哈,没有砸向我,说明与我无缘,偏偏要砸你,是天遇,正中你下怀啊,说来就是缘分,你逃不脱,还是你的面相好。
哦,我面相好——夸我半天又夸你自己了,丫头,你明白些哈,难怪艾菘说你灵秀有余。
他这么夸我?那什么不足?
你自己想呗,他那样散淡平和的人,最讲究自然。
嘿嘿,亲爱的,自然就是彼此合适吧,现在艾菘进了文联,当地书法大家,不说一呼百应,起码影响力倍增,而我以书法会友——我倒是认为自己最自然,哎哟,等于告诉你了,艾菘与我心思相投,羞死了。
艾菘进了文联……当然与胡勤有关系的。穆木心中翻江倒海,脸颊热辣,面色绯红若火。不能就此和胡勤斗下去,却也不能言输,于是,提笔写下:不过你的一己之见。
写完回头坐在办公室,心潮仍旧难平。艾菘进了文联,于他最好不过。胡勤有这个本事,她人脉关系广博。他们算是各取所需了。可艾菘是那样的人吗?穆木叹口气。手刚捏到手机,司令短信来了,约穆木周末去弥隐寺散心。这是回到江城后,司令第一次正式邀请她。穆木猛然惊醒,司令老婆已经去世大半年了,他的“爱”心也尽到了。
可胡勤却闹得自己心绪难平,挑起穆木的恨意。于是,回短信拒绝,说周末有事情忙,可能去不了,改天再约。
她上下翻动手机,调出艾菘的号码,发出信息:周末一起到弥隐寺玩去吧。艾菘回复很快,说,刚好周末有个书法笔会,去不了,改天再约。穆木的心胸,顿时凉意四起。谁是什么样的人儿,除了自己又有谁真正明白?哪怕自己,对自己又了解多少呢?
枯坐一会儿,再次翻到司令短信,又回复:已经重新安排周末事情了,想和你去弥隐寺散心。
10
弥隐寺在一个青山上。青山不高,却俊秀挺拔,林木遮天,里面奇花异果琳琅满目。从壁仞穿凿的泉水倾泻成雪,叮咚成河,于青山各处蔓延出池塘。池塘边茅舍槿篱散落,颇得天然之趣,可谓古风盎然。而山顶之寺塔,掩映林木其中,雕甍绣槛若隐若现,沉重悠长的钟声突然响起,敲击胸膛,给人震撼。
穆木和司令是徒步上山,旅游者的打扮。他们前后错开,看不出亲近也看不出陌生。边走边玩。
秋日的太阳高远却爽朗,在山坳树杪中穿透,于泥土、石阶和水泊处留下金箔银片。穆木心情很爽,在各处景致前摆好pose留影。
真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司令翘起大拇指赞叹。
穆木全然笑纳,久违的优越感再次油然而生。艾菘也曾经这样说过她,不同性格做派的人都这样说,只能证明一个道理,他们的夸奖没有水分。艾菘——嘿,胡勤自己说艾菘喜欢上了她,不过自欺欺人啊。
跟着一处从山石垂条的藤蔓,抚石依泉,经过青竹丛,穿越芭蕉坞,一处茅舍豁然在前。茅舍后面居然是一方小池塘,而池塘那边茂林修竹中又有曲折小路隐现。
穆木跳来跳去,先去看茅舍。茅舍里住着一对老夫妇,正在屋子里准备燃火做饭,柴火香味明亮清冽。司令也是兴趣大发,在茅舍里左瞧右看。穆木信步走到茅舍后面,抬眼望去,不禁张大了嘴巴。
池塘对面的金黄草坡上,晒着几个人。有两三个是并排躺着,而两个头顶着头的——穆木眼睛一花,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赶紧闭眼再望。
没错,是他们。胡勤与艾菘。
心胸瞬间被掏空,浑身松软无力。司令关切地问穆木发生了什么,穆木说脚崴了下,很不舒服。司令心疼不已,搀扶着穆木离开茅舍,沿原路返回。
毫无意料的事情接踵而来。罗琴琴来江城了,人还在路上,短信已经咋呼开:赶快准备迎接横刀夺爱者。穆木回复修正,什么爱不爱的,不过朋友而已。罗琴琴很惊讶——我似乎闻到血液味道,谁抢先我一步?哑巴胡勤?
穆木没了声音。罗琴琴的短信又气势汹汹而来: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跟丫拼了!这个罗琴琴挺有斗争精神的,换她自己,会真如她所说“跟丫拼了”?还不是玩笑似的怂恿而已。
还是带艾大师出来,本女鉴定下,如何的珍品竟惹人打抢。罗琴琴的要求也不过分。穆木邀请艾菘迎接大学同学罗琴琴到来。艾菘准时到来。
坐定,罗琴琴朝穆木耳语。穆木回头对艾菘说,把胡勤也请来,一起吃个便饭。艾菘笑笑,还没答话。穆木发短信联系上胡勤。
胡勤进来的刹那,罗琴琴虽然有准备,还是惊讶不已,左看下穆木右看下胡勤,一时无话。
果真天底下有相似的人。长相近似下,性格却互补,文雅和张扬、沉静与热情、温婉和蓬勃、苗条与丰腴……一阵交往后,罗琴琴又暗暗吃惊,穆木与胡勤在同时出场的境况下,又把差异融合出一种整体,给人联想——一张脸孔下的两种人生。
艾大师可是魅力有加啊。今天与三位美女共进午餐,可谓鲜花烘托众星捧月的待遇。罗琴琴的调侃犹如旋转的餐桌——坐着不动,伸手却是调剂胃口的上好菜肴。
艾菘淡然如风,回答简洁明了:在下沾光了,感谢罗美女千里送明月。坐着的胡勤满面笑容,不时给艾菘夹送菜肴。艾菘礼貌道谢,又给胡勤回夹菜肴,也不忘给穆木和罗琴琴一并夹送,看不出偏袒。
咳,艾大师,我可是未见其人却早闻其名啊,书法出众,人品一流,还是重情之人。前几个月你亲自到武汉,送给咱们穆木的玫瑰、香水可是惹红本女的眼睛——穆木脸色倏地一红,血液上涌。天,这个破落户,张嘴就乱说。
穆木紧张瞥眼。艾菘似乎耸了下肩膀,但很快又恢复平和的样子,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口抿茶,而后放下,微笑着放眼看向餐桌。旁边的胡勤站起来为艾菘舀灵芝烫。艾菘抱拳致谢。罗琴琴早忘记胡勤耳聋的事实,看着胡勤提高嗓门,说到了LV提包。
行了。穆木拉拉罗琴琴。罗琴琴一愣,恍然大悟。哦,胡美女听不见,遗憾。于是撇嘴笑笑自我解嘲。
艾菘拿纸巾抹下嘴巴,却说道,罗女士到江城原来并非送明月,是专门找胡勤说话的,应该先准备纸笔,否则,事与愿违啊。
热气腾腾的筵席只听见火锅里的烫汁咕咕沸叫。艾菘侧脸,与胡勤两人相视一笑。罗琴琴的伶牙俐齿顿时被餐桌上氤氲的热气蒸发掉。穆木心中一阵委屈,觉得委屈得要命。艾菘这样说话,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不是为她,却为一个哑巴。而他们——分明就是琴瑟和谐啊。
临别的罗琴琴遗憾地摇头,说,根据我有限的情场经验提示,他们两人早就勾搭一起了,而非近期感情大投资的结果。
谁灭了我们的爱情?如此不堪一击啊。罗琴琴不胜唏嘘。
穆木强忍着委屈和烦闷,送别罗琴琴。亲爱的,爱情是个无脚的鬼魅,终究靠不住的,好好珍惜自己吧。踏上列车的罗琴琴回头招手留下忠告。穆木笑笑点头,不免怅惘。终于,一场感情剧被琴琴正式宣告结束。
11
好事连双,穆木被任职文化局局长后一个月,她与司令成为正式夫妻。婚礼大典前,胡勤曾经找机会溜进穆木办公室,提笔写道:祝贺你好事成双喜上加喜,你们是珠联璧合。
穆木本来是好心情的,但却被“珠联璧合”这个词纠缠出愤懑和失意,心想:你这个哑巴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以为跟艾菘好上了就了不起?得意吧,不过捡了我的弃物而已。
这样一想,慢吞吞地回复,你们什么时候接我吃喜糖?
快了。他说办完省城一个书画展,我们在江城的尔雅书画院成立了,那时一并邀请大家。
哦,你从来不肯输的,丫头,刚才说我好事成双,马上就给你自己加码成三了。
亲爱的,还是你了解我,上帝多么可亲可爱啊,每次看着你,我就看见了自己——比现在更好的自己。
“看着你,我就看见了自己——比现在更好的自己”,穆木在心中默念这句话,一度厌烦的心里不由产生了同感。胡勤本来揶揄的话,难听是难听,可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在宣告,一个人的两种活法,她选择对了。
穆木突然想起艾菘说过她们的话:你们可以彼此为镜了。彼此成像的镜子却衍生出明天的面目。明天?如果自己一心一意选择艾菘……穆木赶紧摇头,止住自己的假设。再说,艾菘还不是对张扬又有能耐的胡勤动了心?爱情到底是经不住一再推敲的。即便胡勤与艾菘,他们各得其所,也不是爱情的圣徒。镜子中的“明天”,不过只是一种反向逆照,说到底,是空暇时的矫情假设罢了。
12
文化局空闲时间多,穆木的心也闲下来。成家后的穆木一直坚持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有时一个人有时拉着司令,绝大多数是两个人一起在公园走上一两圈。穆木和司令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两人手挽手,慢慢走着,消磨着傍晚时分。
一个秋夜,风乍起,司令拉着穆木加快步伐朝前疾走,走到西门,两人都站住了。
西门前挂着一个电视大屏幕。屏幕上正在宣传尔雅书画院。镜头中,胡勤有好些特写,都是临帖姿势。胡勤穿着银白旗袍,盘着高髻,颇有姿态地蘸墨,提笔书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看来她特别擅长这个“对影成三人”。
司令放开穆木的手,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看着。穆木也盯着看,终究忍不住,偏头望下司令。司令满面都是笑容。与穆木对眼时,司令朝地上吐口涎水,说道:胡勤啊,幸亏是哑巴。
哦,熟悉胡勤的人都会如此感慨,但司令是指……穆木揣摩司令话语后的意思。
司令接着说,她太机灵了,太清楚她自己需要什么适合什么。
穆木哦了声,寡着声音说,看来司令挺欣赏她的。
司令呲的一声收尾,拉穆木转身离开。
胡勤却还在穆木脑海中萦绕,穆木怎么也甩开不了。一个曾经极力被自己压制下去的念头又冒出来,司令和胡勤曾经真有暧昧关系吗?这个念头缠绕在心头,简直是折磨。
于是问司令,“涉江芙蕖”到底与你什么关系?
司令乐呵呵地回答,最初的情人关系。
穆木脸色绷紧了。继续问,你们缘何结束情人关系?你知道吗,你们好生生地拆散一对恋人。
司令大惊,问,“你们”指谁?
当然是你和哑巴胡勤。
你说的什么话,你不是“涉江芙蕖”吗?我们今天走在一起,可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如何谈什么结束,不可思议。
什么……“涉江芙蕖”是我?穆木指着自己鼻子,声音颤抖。你前妻误解了,是因为我与胡勤长相近似,不可能你就此为……伪证来修饰你与胡勤的……清白吧。
木木,我直接告诉你吧,胡勤完全是恶作剧,发了几张照片给我。我要解释的是,照片是拼凑你们俩的,具体说,脑袋是你的,身体是她的……我认识胡勤仅仅局限手机信息,不过说了些暧昧话而已……
穆木失声道,恶作剧?胡勤恶作剧?
司令没有做声。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是天遇吧。木木,不正好吗,我们走在了一起,彼此心仪。
心仪?穆木心中泛起苦涩,她断然否定了天遇说。世界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胡勤是有意这么做的。她想促成自己与司令,还是她另有所谋?她看上了艾菘,所以要不动声色地夺爱?
天,多么冷静而出色的谋略。
是这样吗?穆木拿不定了,也懒得追究真相。真相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况且已伴随过去的时光过去。而今回想追问,不过是寻求一番解释。解释也是根据自己所需得出的一个概貌。既然如此,她可以正反双向解释了,如果没有胡勤的恶作剧,她穆木到现在还只是卢主任手下的一员小兵吧,任人使唤无端被人寻茬闹事——她赶紧打断自己的假设。
胡勤的恶作剧,于她自己呢?她认识并师从艾菘,书艺大长名气剧增,两人关系日益亲密……想来,内心禁不住地波澜起伏。又不得不承认,胡勤也好,自己也罢,算是彼此成全了。而这成全,不露声色又投其所好,哪里是什么天遇?分明就是欲望驱使下的抉择。
彼此成全,也就是艾菘说的“彼此为镜”吧,真实的自己得以映现。
胡勤现在成为江城风云人物,她在书画院开了个人书画展。穆木前去祝贺那天,看着胡勤提笔狂书李白《月下独酌》时,一时恍惚,感觉那个提笔运墨的人就是自己。衣袂飘飘心神合一,融合在笔墨和古风中,时光静止。
静止——可能吗?须臾定神,马上嘲笑自己神思恍惚、灵魂出窍。那怎么会是自己?至多一个影像而已。美则美矣,却虚幻若假。她抱起双臂笑看胡勤完成作品,心中涌出一股倾泻到底的愿望。于是,抓起笔头,飞快写上:我们似又不似,最终却是相似的。
胡勤接过纸页,没有回复意思。穆木夺过纸页,再次写上:你能肯定你和艾菘是单纯的爱情结合吗?
胡勤看穆木一眼,抓笔回复:亲爱的,我们不是各得其所吗?干吗咄咄逼人?这样可不是官场人士作为。
还真得瑟不已,沾沾自喜不说,竟然嘲讽起来了。
穆木心中恨得发慌,抢过纸笔继续写:你所说的“看着你,我就看见了自己——比现在更好的自己”,其实不成立,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第三个影子存在,它偶尔会出头嘲笑,我们从没有看清楚自己。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