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 琰
天才歧路
王 琰
青城是座古老的城市,一条运河穿城而过。高大的拱形石桥横跨运河,几乎每隔几条街就有一座。一眼望去,青城没什么高楼大厦,全是一排排平整低矮的白房子,白墙黑瓦,宁静得近乎肃穆。青城人爱走路,边走边聊天,语速平淡缓慢,落进小巷深处,很快被一巷的幽静吞噬。
许氏祖孙最初落脚的地方,是在城北下只角的一条运河边上。那些临河而筑的房子也算白墙黑瓦,大多已陈旧不堪,给人简陋、破烂、寒酸之感。
他们的房间总共只有九平米,前后没有窗户。刚搬进去,许氏一个人忙前忙后,在房子中间拉了块花布,告诉他这是城里,城里的房子都小。
那年许氏五十六岁。许游十二岁。十年动乱刚刚结束,许多冤假错案等待平反,各行各业在重新调整中。大学时代的同学,大部分受到冲击,命运并不比她好多少。回想当年,她因病中止工作重返云镇时,只觉自己即使不被病痛折磨死,也要活活压抑而死。结果,她没死,死在前面的是身强力壮的丈夫、儿子、儿媳和一些才华横溢的同学。
命啊。她曾悲叹命中的阴差阳错。现在看来,正是这阴差阳错使她得以在云镇安静地度过天翻地覆的十年。可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先她而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孙子许游——
当然,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她没有理由自寻烦恼。必须尽快帮助许游适应城里生活。她回到青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关系,把许游转进最好的一中读书。许游并没听从奶奶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脑海里太多的幻觉常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
青城房子一幢挨一幢,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嘈杂声,许游无处游荡也无从逃避。烦恼过一阵,选择书店。手里拿一本书,随便找个角落,一坐一个下午。大部分时间,眼睛盯着书,脑袋则胡思乱想,并随手在纸上涂抹一些句子。这些你可以称之为“诗”的东西,大都在走出书店的途中被他撕得粉碎。如果不是一套《水浒传》连环画,这种散漫状态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那天,放学回家的他喝了两大碗冷水。喝水时,一眼瞥见街对面的书摊前人头济济。书摊供人阅读各种各样的连环画和侦探小说。交一角钱,随便翻阅,时间不限。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可那天,几个少年坐阳光里专注看书的背影使他莫名心动。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摊主立刻神秘地使个眼色,示意他进屋。
这是新到的《水浒传》,抢手着呢,想不想看?说着已将厚厚一整套连环画往他手中一塞。
许游呆站片刻,心不在焉地读了起来。开始,对打打杀杀的情节不感兴趣,直到“林冲雪夜上梁山”一集,注意力才高度集中。林冲火烧草料场,孤身一人,在茫茫雪夜艰难跋涉。那股苍凉和悲情力透纸背,强烈地震撼着他。
外面六月酷暑,许游坐在书摊边,仿佛身处雪地。他噙着眼泪,身体一阵阵发抖,恨不能将高太尉碎尸万段。年幼时接触太多神话,当被某个凶残恶魔吓得目瞪口呆时,奶奶就笑着宽慰他道:神话里的人住在另外一个世界呢。
高太尉不是神话,他有名有姓,是历史人物,怎么反倒比恶魔更阴险无情?他又想起神话里的珀尔修斯。假如,林冲脚上穿的是珀尔修斯的凉鞋该多好啊,只要想报仇,凉鞋就会指路,带他翻山越岭。想到神奇的凉鞋,林冲成了用火做成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命里注定要经受危险和争斗。这样的英雄怎么可能是凡胎之躯?
如此反反复复地联想,激发出强烈的阅读兴趣。读书一旦上瘾,就像在云镇时的漫游,简直到了废寝忘食、如饥似渴的地步。每次书摊关闭,店主都得把许奶奶请出来,才能叫动许游。
许氏见孙子把东游西荡的精力花在读书上,阅读水平已远远超出同龄人,一时冲动,从床底拉出一大捆中英文藏书。
许氏年轻时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大学读的西语系,心里并没把学好外语当一回事。在她眼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永远是灵感和创造,所以,除学好外语外,一有时间就看小说。那一箱藏书是她年轻时读的文学经典。
猛一见这么多书,许游如获至宝,他这一本摸摸,那一本翻翻,放鼻子下嗅嗅,好像这样一来,便能迅速领悟其中所包含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和精神。
奶奶,你说写这些书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不存在的只是他们的肉体。许氏眼里闪烁着仰慕的光芒。一位作者感到最幸福的是,即使他自己变成了灰,由他创造的思想和情感,仍能通过作品,一代代流传下去。
假如他们的肉体能和他们的作品一样不朽,该多有意思啊。他低下头,盯着一位作家的简介,若有所思道,昆虫被嵌进琥珀得以永恒,人死了干吗非得进坟墓?为何不能也像昆虫那样,装进一个类似琥珀的东西,流传百世?他说到这里,有些呆了。假如真能这样,便随时可以看到父母和弟弟了。
许游常说,他三岁那年就有写作冲动。装殓弟弟遗体的黑色长方形物体,母亲凄冽的哭声,以及许多骚乱不成形的阴影,早已浸透灵魂。等他知道用文字消遣排忧,这些梦境和意象,便以无限的生命力,在脑海蜂拥浮动,使他气喘、颤抖的同时,激情迸发。他曾躲在云镇土窑写下许多分行文字。这些他认为是奉献给亲人的祭文,都在当时被埋进土里。如果,青城也有一块泥土地,任他埋葬诗稿,他的创作兴趣也许不至于这么快从诗歌转移到话剧。
初中三年级,正是准备考高中的关键一年,许游不可救药地迷恋上话剧。
《丹心谱》讴歌了人民敬爱的周总理。总理不幸逝世,十里长街,百万群众挥泪相送。仍记得奶奶在家折叠花圈时,几次伏案痛哭。课堂上只要一朗诵起悼念周总理的诗歌,老师和同学们眼里便饱含热泪。“周总理啊,你在哪里?”周总理真的就此化成灰飘进了大海?人类是不是都在用相同的问话表达对死亡的疑虑和困惑?他可怜的弟弟、他的父母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许游不相信死亡,他仍在等待。他站在青城山坡顶上,眺望天地,那份痛苦中交织希望的心态使他激动万分。
许游创作独幕剧《围棋》时,对西方五六十年代盛行的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文学及荒诞派戏剧一无所知。完全凭直接经验,执迷于梦境和幻觉的记叙。剧中的围和棋是一对双胞胎。棋三岁失踪,围时时感觉到他的存在,最终和棋合而为一,由此结束了漫长的等待。剧中,人物意识流动的轨道成为主线。剧情支离破碎,带有很大跳跃性和随意性;再加上大段语无伦次的独白,及梦魇特征等细节,使初读此剧的同学摸不着头脑。只有表演班汪老师对此欣赏不已。他从围对棋永无休止又毫无希望的等待中,读到某种和《等待戈多》相似的东西。
天才,真是天才。汪老师曾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演员,表演经验及戏剧理论知识相当丰富。通过他,许游知道自己的创作源泉来自属于生命冲动的下意识领域——即梦和幻觉等超现实生活。通过他,许游还知道了早在五十年代初,西方戏剧史上就因《等待戈多》的出现,产生真正的革新。
戈多会来吗?
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没有人来
也没有人去
剧中两棵光秃秃的枯树,流浪汉痴痴地站在树下。戈多永远也不会来,又永远在被等待之中。等待构成了现代人的命运,从而揭示世界的荒诞和人生的痛苦。
戈多说他今天不来了
明天准来,
于是我继续等待
许游在汪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中如痴如醉,流浪汉对戈多的等待,多么像他对弟弟的等待啊。
戈多永远不会来。可未来的事几个人能预测?他不是让棋最终和围相遇了吗?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许游洗个头,端一盆脏水走出家门,隔壁新娶的媳妇问他,许游,还想读书吗?许游把水泼出去的时候,坚定果断地说:不读了!
他的确不想再读书,半年恶补数理化的结果仍一败涂地,他真没那个脑子。至于初中毕业后干什么,他还没完全想好。反正只要有书,就不着急。中考一完,他迷上《红楼梦》,整天躺在床上,废寝忘食地看,不过里面有些东西他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譬如,什么叫“云雨”?他默想片刻,心跳加快,眼里不知不觉浮上一层湿润晶亮的光。凝眸处,隐约浮动两个美丽幻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仙葩”,“美玉”,这些形容女人的词汇,触动了他心灵深处最温柔最隐秘的地方。从云镇到青城,身边女同学无数,仔细想来,没有一个配得上这些超凡脱俗的字眼。
许游沉迷小说时,许氏走进一中校长家门,准备挽起衣袖帮搬煤球,被校长阻止道:不是我不帮忙,许游的成绩进一般高中都难,你说再让他升一中?我这个校长今后还怎么当?
许游进不了一中,已成铁板钉钉的事实。许氏不气馁,使出初来青城锲而不舍的劲,教育局、文化局,到处找关系,托人说情。最终只把许游努力进一家职业高中。
白雁是光明职业高中校花,就读于服装设计班,比许游高一届。开学没多久,许游在操场和她擦肩而过,身边男生用胳膊肘朝他一捅:快看!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背影,身材娇小苗条,脑后扎一根松松的马尾巴,随着她走路的幅度,在空中一颤一颤,跳舞似的。
同样是走路,许游第一次发现,女孩可以把路走得如此轻盈,若风中之柳。他的心不由一动,朝背影多瞧两眼。大美人白雁。男生也一起回头,眼神恋恋不舍。
自此,男生们聚在一起,话题中心是白雁。他们对白雁的议论不知不觉成为一种生理需要,不那么过一下瘾,一天便觉少了什么,很难过去。
独来独往的许游,本不屑和他们搅缠一起。那天操场之后,事情却发生转变。只要一听有关白雁的议论,会身不由己地站起来。先还装模作样,找什么东西似的在地上东张西望。后来,干脆站人流外围,做个专注听众。
白雁来自上海。这是相互传递的白雁档案必不可少的一句话,说时声音颤抖,带着难以遏止的渴慕之情。
白雁不光来自上海,还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的女儿。那个姓白的作家据说在“文革”时被整成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白雁母亲在她上初三时,突然患病去世。她这才背井离乡,投奔到青城外婆家。
一天课间休息,他们像平常一样簇拥在走廊上,先你一句我一句议论昨夜看的日本或巴西连续剧,讲到某些爱情场面,流露出无限憧憬的样子。当时,有人控制不住,双手扶住楼杆,探出半个身子,对楼下狂叫一声:白雁!空气凝固了,大家不再说话,情不自禁朝楼下望去。
服装设计班在一楼。据说,白雁刚从上海转学过来没多久,有个装潢设计班的男生在二楼喊她,她急匆匆从教室跑出来,仰起脸问:谁叫我?设计班男生立刻笑嘻嘻调笑道,是哥哥我呀。自此,白雁不再上当,任凭你喊破嗓子,她也无动于衷。这次看来又是白喊一场。正当大家若有所失之时,另一个男生泼冷水道,昨天那个谁看见白雁去舞厅了,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一个男人。他强调“男人”两字,并伸开五指示意道,估计有二十五岁。反正,听说她很会利用男生,早已不是什么纯情少女。泼冷水的男生匆匆做此总结,昂头走进教室。
上课铃响,许游慢吞吞走在最后。步入教室前,他再次朝空空荡荡的楼下凝望片刻。
一天上珠算课,白雁出现在窗外时,许游正把手放在算盘上,装模作样拨动。白雁翩然而至,先被剧烈的算盘声吓了一跳,接着,好奇观望。许游开始没把她和白雁联系起来。这个皮肤白皙、五官纤巧的女孩似乎并没过人美貌。是一袭雪白的衣裳点燃了某种记忆。她对白色情有独钟,衣服是白的,头上扎的丝绸手帕也是白的。一阵风过,手帕在脑后舞动,像两只白色蝴蝶。好几次,它们在许游眼里,跟真的一样,奋力翻飞,似要挣脱束缚,冲向蓝天。他看出神,手停在算盘上不再移动。
白雁,白雁。身边的同学也瞧见了,压低嗓音激动地喊。很快,男生们纷纷像被念了魔咒,望着窗外发呆。教室里突然安静了。白雁面对珠算老师询问的眼神,大方说出来意,主要找文艺委员商量国庆演出之事。
文艺委员和白雁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珠算声仍处散乱状态。许游仔细回忆白雁相貌。想来想去,若说美艳,不及同班的黄红;若论气质,稍嫌成熟,和心目中姣花照水的仙姝形象有区别,便觉大名鼎鼎的白雁也不过如此。
从白雁出现窗外那天起到国庆演出,中间隔了整整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许游过得很不安。当其他男生再次用手扶住栏杆,朝楼下喊白雁,他坐在教室里,兴致很好地吹两声口哨。口哨吹得很动听,有人怂恿他去吹给白雁听。他立刻故作不屑地摇了摇头。口哨声中,一遍遍回味所读小说的某些爱情章节。记忆最深刻的首推《红楼梦》。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时,便说,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见,爱情首先是一种缘分,那是精神上或外貌上的似曾相识之感。
白雁呢?她的外表对他来说无疑是陌生的。这样想着,不免沮丧,决定把她从脑海中彻底排除。不过,他很快发觉不想和这个女孩有关的事,日子简直枯燥无聊。尤其是讨厌的珠算课,他常在噼噼啪啪的算盘声中起身,对老师说要上厕所。
厕所在另一幢楼,他咚咚跑下楼,经过服装设计班时,故意放慢速度,昂起头,做出很骄傲的样子,眼睛余光似见白雁扭头回望,正像自己望她时的动作一样,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他又翻江倒海地找出一些爱情片段来回味。先试着拿里面的女主人公和白雁做比较,渐渐,他和白雁双双成为男女主人公。每次想到脸红、情难抑制时,便竭力贬低白雁,贬低得越厉害,白雁的形象反倒越真切。
十六岁的许游时而狂热,时而冷静,把自己一反常态的情感反复咀嚼,直到国庆文艺演出,听了白雁的诗朗诵《我看不见你》,才真正被抓住,找到答案。原来,她和他在精神上有似曾相识之感。
我看不见你/窗外有一对眼睛,忧伤地/凝视着我,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只让眼泪流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这是一首白雁自己创作的诗歌。题目一出来,许游的心即被紧紧攫住。多么相似的痛苦和等待啊。他不知道她想看见谁。这首诗很明显因思念而作。
诗,诗,当他赞叹奶奶的头发像风信子的颜色,奶奶说他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奶奶说诗人就像一位抒情歌者,他总在孤独幽寂中歌唱预言,歌唱时间、永恒和死亡。有段时间,他坐在土窑顶上,太阳的光辉把他从头到脚染成金黄,仿佛看到神话里的半人半马族喀戎,手中抱一把黄金制的竖琴,边弹边唱,浑身闪烁金色光芒。他多么渴望手中的笔是喀戎怀里的竖琴,能让灵感永不枯竭,能让他不知疲倦地尽情倾吐。
听了白雁的诗朗诵,许游再次想起这则神话。神话色彩连同往事都已黯淡。他略带遗憾地想,自己首先应该是一个诗人,而他却在返城的三年间,把最美好的岁月消磨在剧本上。
国庆演出后是假期,许游足不出户,以前折磨他的那些暧昧情绪也被诗歌气息吹散。他再次祈祷手中的笔是喀戎怀里的竖琴,引领他走进一个美妙王国。
提笔前,多么胆怯啊,迟疑着,生怕平淡粗俗的语言破坏诗歌的圣洁性。结果,国庆三天假期,他在纸上涂涂抹抹,没写出一句让自己满意的诗。
返回学校第一天,在校门口看见白雁,她正从自行车上下来,她下车的动作优雅极了。许游望着这个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女,一阵愉快的战栗蓦地掠过全身。他双手扶住自行车龙头,怔怔地盯着前方。啊,是谁在孤寂中倾听自己的声音呢?是她。真的是她。激情迸发,灵感的源泉喷涌而出,它不是来自喀戎怀里的竖琴,而是来自一个叫白雁的女孩。
他将自行车推倒在草地上,撒腿狂奔。奔跑中,眼中司空见惯的一切染上了神奇色彩。缪神的启示不再对他缄默,她洞悉他心灵的所有秘密,知道他从三岁那年起的所有等待和渴望。
许游写诗了。当他认识到诗歌就在这所他不屑一顾的中学里,就在他深恶痛疾的珠算课上,就在楼下一个叫白雁的女孩身旁,他欣喜若狂,奋笔疾书。
学校操场后有片树林,他在那里写下大量诗歌。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溜出自习室,快步下楼,习惯性地朝操场走去,身后传来呼喊:喂,同学——
许游以为不是叫他,高昂着头,置之不理。
喂,我叫你呢。一位女孩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把手中的一摞诗稿递给他,说: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我捡了。
这是从练习本上撕下的三页纸,正反两面全是诗。早在一个星期前,他把它们按信封形状折叠好,准备寄给白雁,走到邮局又没了勇气。
风起了/我要去运航/亲爱的/请把你的心,系在/我的船桅上。
他在诗中如此要求他的恋人,骨子里感到一股甜蜜。他不再孤单,不再叹息,因为有个愿意为他交付一切的灵魂,正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
你写的诗?你是从一中过来的许游?女孩在他出神之际,飞快偷觑一眼诗稿,两眼放光地凝视着他。
许游愕然,头一仰,那对深陷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你……你是……
我是颜晓慧,高三财会班的,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颜晓慧在他的凝视中,脸颊蓦然一热,自我介绍。
颜……颜晓慧?
刚入学那会,同学告诉他,光明职高有两大女明星:一是美女白雁,另一个是才女颜晓慧。学校入口处的玻璃橱窗里,大篇幅报道过颜晓慧的优秀事迹。许游并无触动。
你的诗写得真好。颜晓慧伸手摸了摸胸前的辫梢,衷心赞叹道:难怪他们说从一中来了个写作天才,你果然名不虚传啊。我对文学也很感兴趣,什么时候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聊聊,怎么样?颜晓慧见他沉默不语,主动提议道。好,当然好。许游连连点头,发出两声毫无热情的回音。颜晓慧微笑着告别了。许游当即决定把诗寄给白雁。
白雁接到诗稿,很快回了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她的写作能力很强,虽然,诸如“慕名已久”“受宠若惊”等形容词用得过于浅显,许游读了,仍觉飘飘然,初次感受到一个名人的非凡效应,随即又给她寄去两组诗。白雁再次回信,提出拜他为老师,学写诗歌。许游故意推托一番,把她的诗瞎吹一通。
他把白雁的信揣在口袋里,课间休息时,在男生中间高傲地昂着头。又有人对楼下叫白雁。他真想把信拿出来,叫他们都死了这份心。
他和白雁有了第一次约会。本来,建议去操场后的小树林,白雁怕被老师和同学看见,不敢答应。最终决定在白雁外婆家中。外婆吃过午饭,通常去邻居家打麻将。学校下午一点上课,从十一点到一点,整整两个小时,他们在外婆家边吃饭边讨论诗歌,时间绰绰有余。
白雁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骑自行车最多五分钟。那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坐落在一条胡同尽头。屋子不大,两间房,格局都很小,加起来总面积和许游家差不多。
许游一走进去,差点被一张倒在地上的矮脚凳绊住,身体趔趄着,走在前面的白雁及时扶住他,把凳子往边上一踢,说:当心,我家里晒不到太阳,暗着呢。
经她这一说,许游才发觉室内阴暗凌乱,鼻子一吸,吸进一股酸腐、霉烂的味道,心里不由一凉。总以为他和奶奶住的房间是青城最差最小的了,还有更糟糕的。不过,这家也实在太乱、太破旧。进门时被绊,以为紧张所致。定神后才发现,简直像站在煤球店。吃饭桌地下及煤炉旁边,到处堆满煤球。许游看着这些煤球,不由想起初进青城时,他和奶奶给一中校长家搬的煤球。
这些煤球,都是谁帮忙搬的?许游做梦也没想到,和白雁在一起,率先说出的会是这么句毫无诗意的话。话一出便后悔。唉,管他谁搬的煤球。要吃饭就得生火,要生火就得用煤球。哪个家少得了这些乌黑溜圆的东西?
请表舅搬的。白雁见问,详细地回答道:表舅工作忙,住得又远,好不容易来一次,恨不能把一年的煤球都帮忙搬好。她带他绕过煤球,叹口气道:真不好意思叫你过来,我外婆家太不像个家。当心,别踩着水泥。这里的墙壁漏了。
白雁朝身边的墙一指,那里,水泥石灰掉了一地,墙角早已残缺不全,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铁条。许游再次感到触目惊心。他环顾四周,感慨地想:人和人真是不同,他和奶奶住的房子也旧也破,但奶奶总把小小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黑了、漏了,会及时叫工人修补粉刷。白雁的外婆呢,未曾谋面,已大概知道这位老人的生活习性。
你在想什么?我外婆懒得很,有时间只知道出去打麻将,你看家里乱成这样,她也不管。她不管,我也不管。反正,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外面。
白雁对他,一个刚见面的男同学数落着,口吻是怨恨的、赌气的,表情则正常得有些麻木,眼角眉梢甚至还荡漾着一丝促狭的笑,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的确也像朵亭亭的莲,出污泥而不染。没进她家之前,谁曾料到被男生们仰慕的公主,是从这么个蓬门荜户走出去的呢?他不禁叹一口气。白雁飞快斜睨他一眼,问:后悔了?后悔来我外婆家了?
没有啊。许游勉强挤出一丝笑,掩饰道。
那你为何老叹气,不说话?白雁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
说呀。白雁撒娇地一扭身子,头一昂,将一张鲜艳滋润的唇绽开,露出一口令人心跳的白牙。那神情举止,好像他们早已是老相识。许游从来没和哪个女孩如此接近过,本来性格拘谨内向的他,心里只觉蓦然一热,一股想要将她紧紧抱住的欲望,霎时攫住他。
白雁很快感知到了他的欲望,身体掠过一阵轻微战栗,这战栗,似导了电,把他击得摇摇欲坠。他僵持着,全身肌肉绷得坚硬。白雁等待片刻,见他毫无动静,妩媚地笑着,拉住他的手道:看你,紧张成这样,我外婆不在家,就我们俩,你自然点好不好?
许游的手被她轻轻抓住,只要他稍一用力,她就会扑进他怀里,对他踮起脚尖。这是最常从国产片里看到的恋爱镜头之一。许游的手被白雁抓住的刹那,一时下不了决心该怎么办。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谁也不敢望谁,僵持着,更没谁愿意打破沉默。
终于,白雁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手指微微动了动。许游一惊,低垂的视线落到脚边一个个蜂窝眼上,它们乌黑闪亮,对他闪着嘲弄的光。他这才略显尴尬地缩回手,跟着咳嗽两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白雁红着脸笑了,说:叫你别紧张还是紧张,你就没见过女人。她把他带进卧房,指着桌子旁的一张方凳:随便坐吧,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热情浪漫的诗人。
诗人,热情浪漫。难道她希望他像电影里的男人那样将她紧紧抱住?是的,一定是的。不然,不会把他带到这里。她曾一再暗示他别紧张,屋里就他们两个。她还主动拉住他的手。可惜,他让这些机会一个个从眼皮底下溜走。现在她把他带进卧房,虽然,两张床上被褥凌乱。接下去,她打算干什么?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共进午餐,然后讨论诗歌?许游环顾四周,激荡的心渐渐冷却,打定主意不谈诗歌。在这脏乱不堪的房间里讨论诗歌,实在是对缪斯女神的亵渎。
要不,我们吃饭吧?白雁提议道,随手脱去春秋外套。她穿一件白色羊毛衫,胸前梅花点点,也是纯白的,把她的脸衬托得娇嫩无比。许游那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跳动。听她说吃饭,双手在书包里乱摸,摸到饭盒。
先让我看看,你饭盒里有什么好吃的。白雁不由分说,打开他的饭盒。哇——她贪婪地盯着饭盒,惊叹道:你真幸福!
许游那天的午餐是米饭、青菜和红烧狮子头。每天早上,奶奶起床后的头等大事,便是替他准备午餐。男孩子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许氏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孙子吃上荤菜。许游看了看饭菜,也有点得意,问白雁:你吃什么?
我……我吃面条。我外婆懒得很。她再次抱怨,脸上笑容黯淡,嘴巴也情不自禁嘟起:她只会下面条,每天吃面,除了面还是面。我吃得胃里直泛酸水。她从厨房端出一碗清汤面,眉头微蹙。许游见此,不假思索地说:干脆我们换了吃。我这几天正想吃面,偏偏我奶奶胃不好,吃不得面食。
你奶奶一定很爱你。白雁羡慕地说。
那还用说。许游骄傲道:我是她的命根子。因为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哦,这么说你也是独自跟老人住在一起的。白雁喟叹一声。
嗯……许游低下头,嗓子被卡住了,只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音。白雁没再说话,眼里充满同病相怜的神情。许游用筷子挑了挑面,往嘴里送,并催促她吃狮子头。两人这才摆脱思想中那些暧昧欲念。他们吃着对方的午餐,感觉很新鲜,你一句我一句,话题绕着对方身世问个没完。白雁问得多,说得少。许游从云镇谈到青城,伤心处,白雁眼眶红了;愉快时,两人开怀大笑,毫无顾忌。
自此,两人经常在一起共进午餐,当然,地点不再是白雁外婆家,而是由许游精心挑选了附近另一所中学的食堂。那里谁都不认识他们。吃完饭,他们尽可以躺在操场附近的草地上,谈天说地,享受两人共处的自由时光。许游的饭菜比平时多出一倍,许游的脸色和精神也达到十六年来的顶峰状态。奶奶以为是饭菜的功劳,更绞尽脑汁,每天换花样。她又怎会知道这些浓油鲜酱的菜肴,大都被一个叫白雁的女孩分享了呢?
白雁吃着许游给她提供的免费午餐,再不提拜他为师学写诗歌之类的话,相反,带一些港台言情小说,在饭后声情并茂地朗读给他听。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天空又高又蓝,春夏交替时所特有的安谧,仿佛使一切生物蒙眬入睡了。他们仰靠在一棵柳树下,身边的绿树和青草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偶尔风过,一两条柳叶慵懒地拂过脸颊。白雁怕痒似的躲避着柳叶的触摸,轻笑着,手在空中舞动,半个身体便靠在了他的身上。
哎呀,多美啊!她转动那对明亮的眸子,睨他一眼,声音也像涂了层蜜,空气里到处是温馨的、令人心醉的气息。
许游的心哆嗦一下,胸中涌起一阵又一阵冲动。他努力克制着,手指抠进草地。体内的血液流得太快了。
他喘了口气,仰起头,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有片翠绿的嫩叶在阳光中颤动。叶片通体透明,似看得清周身的纹络。它好像有生命似的,在他灼热的目光中羞涩地战栗。多美,多美啊!他突然渴望抚摸,舌尖似尝到了嫩叶青涩的汁液。
你看,我嘴唇这边是不是被圆珠笔画了一条?白雁把脸凑近。她的嘴唇上跳跃着阳光,皮肤像婴儿般透明。周围的一切隐灭了,许游呆呆地瞪视她片刻,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朝对方扑过去。他吻她的眼睛、眉毛、鼻尖,当他的吻终于落在她的唇上时,一阵战栗袭来,使他几乎窒息。他倏地离开她,浑身颤抖得难以自持。白雁迅速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双臂围绕在他的脖颈上,嘴里吐出一阵阵灼热的气息。亲爱的!她学着言情小说里的语言,身体紧贴住他,踮起脚尖……
许游就此把自己一股脑儿地扔进爱之中。他的世界只有白雁。白雁想吃什么菜,一定让奶奶现买现煮;白雁想看电影,再重要的考试都可以置之不理;白雁爱逛商场,他必陪伴左右。时间一长,发觉白雁爱逛商店胜过爱看电影。电影票两毛钱一张,上下集最多五毛钱。一套女式时装,对他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当然,这些时装在他眼里等同于明星礼服,怎么可能适合女学生穿?所以,每次白雁在名牌前流连忘返,他都跟在旁边指指点点,好像纯粹为观赏而来。
你看,这条白色连衣裙多漂亮啊。
一天课后,白雁拉他走进刚开张的中亚商场。两眼放光地站在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模特儿面前:想象一下,我穿上这条裙子会是什么模样?她双颊绯红,问完,已率先陶醉地闭上了眼。
这条裙子的确很美,是最新潮的荷叶领。两片阔大的荷叶,打着精美的小百褶,将会把她的脸衬托得如出水芙蓉般娇嫩。嗯,很美。好像专为你设计的。他赞同道。
那——把它买下来?她征询地望着他问。
当然啦,你喜欢就买啊。许游说这话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他根本没考虑钱的问题。白雁等待片刻,略显失望地咬了咬嘴唇,转身冲出商店。
哎——许游着急地追出去,把白雁堵在一个角落,不解地问:我说错什么了?你喜欢,你买啊。白雁被逼急了,露出哭相:我买,我拿什么买啊?要十八块钱呢。
许游心一沉。他囊中空空,一分钱都没有。奶奶在这一点上把关很严。
离开白雁,许游思量着如何跟奶奶要钱,一颗激荡的心渐渐冷却,并产生诸多疑问。首先,他预见了索要钱的困难性。十八块钱对一个学生来说不是笔小数目。一本平装小说最多一块五。他说买书,奶奶顶多给他三元钱。除此,若想拿到额外的钱,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该如何得到剩下的十五元钱?他摸着干瘪的口袋,一旦开始算钱便觉无聊、庸俗。难道他的初恋竟要“会花钱”才能得以进行?
白雁是一个爱钱的女孩吗?他如果明天没有十八块钱,白雁会是什么态度?
第二天见面,他若无其事地东拉西扯,她眼里那点亮光随即黯淡。
你怎么啦?他早已打好腹稿,只等对方开口,即把有关爱的信念一股脑儿地倒给她。
我头痛,你别烦我。她啪地合拢书本,态度冷淡,完全变了个人。还没等许游回过神,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许游心底的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紧追两步,对着她的背影责问。
我这人怎么啦?白雁一听,蓦然止步,脸色煞白地回过头:我说我头痛,头痛,我的头被劈开来了似的痛。你还要我怎样?强颜欢笑地取悦你?你不觉得太自私了?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根本不配做男人。
如果给你买了连衣裙就配做男人了?他被强烈地刺伤了,当即以牙还牙,怒火冲天。
白雁一听,恼羞成怒,高声叫嚷:如果你连一条连衣裙都买不起,你还能买得起什么?我真可怜你,枉为男人。她脸色铁青,鄙夷地瞥他一眼,扬长而去。
不就一条连衣裙吗?用得着如此恶语伤人?他在她身上的付出,难道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那段时间,两人相互怄气,谁都不理谁。白雁不和许游在一起的时候,班里又有人瞧见她坐在其他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又唱又笑,旁若无人。男人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简直像玩杂技。白雁一点不害怕,反笑得更来劲。这个小妖精,她是专门从上海跑来吸青城男人的血呢。如此议论传进许游的耳朵,他坐立不安,尝到了思念和嫉妒的双重痛苦。
一个星期后,两人在老地方再次见面。许游带上她最喜欢吃的红烧带鱼和狮子头。白雁吃得心满意足,也就不计前嫌。两人虽然和好,气氛远没当初和谐。吃完饭的白雁,立刻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下午?没空。我要和朋友们讨论摄影小说,我是女主角,他们不允许我迟到,更不允许我缺席。
白雁说她结交了一帮文艺爱好者。他们在搞摄影小说。她被一位朋友推荐去演女一号。
朋友们二十出头,刚离开校园,大都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工人。他们留着长发,穿着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聚在一间类似仓库的旧房子里,热情洋溢地策划什么,想在苦闷的现实中另辟一条蹊径来。
文体院校专业考试在春季进行。转眼便迎来第二年春天,白雁追随一个叫陈舟的文艺爱好者去考电影学院了。自此,白雁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好多年以后,某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出的感觉竟和许游一样:每次进电影院前,必先留意演职员名单,生怕这个从生活中绝迹的白雁,突然出现在银幕上,当然,他们每次都失望了。
自古以来,诗人的遭遇有幸和不幸之别。许游写诗,不是特意为读者写的,反而感动了读者。诗出来后,也根本不考虑发表问题,一个天生的经纪人诗扬却自己送上门来,帮助他从读者中寻找更多的喝彩和掌声。
诗杨曾是味精厂的广播员,和当时正在材料科实习做会计的许游一拍即合,创办厂报文学副刊。诗扬目光远大且有野心,希望副刊能走出味精厂。报纸走出厂门后,社会上一些文学爱好者纷纷写信,畅谈阅后感想。不久,收到高中生来稿。接着,给青城大型文学刊物《青城文学》投稿的作者,有的也将退稿转寄给他们。然后是《青城晚报》和《青城文学》的编辑同时看中许游的诗稿,择优发表。许游的创作才华一经慧眼识中,很快在作者群中崭露头角。精明的诗扬看准时机,随即鼓动许游趁热打铁,举办诗歌沙龙。
诗歌沙龙的诞生,吸引了青城的大小诗人。诗人会诗人,谁是粗才,谁是俊才,只需读诗便知结果。有些只懂模仿的,矜持地认为自己已颇得某名家之风,最终只落得个画虎类犬之名;还有些志大才疏、心浮气躁的,把诗歌作为成名捷径,每每口出狂言,妄自称大,所写诗歌则、毫无意境。
许游,作为年轻主持,诗如其人,是一样的幽静俊逸。他的诗每首读来,都能感动人。人们不得不承认,在青城众多的业余诗人中,只有许游的诗才像是出自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手。
诗人许游在沙龙成立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很快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笔会。笔会由《青城文学》主办,特邀上海知名文学刊物《流芳》的两名编辑池茉和项飞参加。
池茉那年二十九岁,对文学已有很高的鉴赏能力。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天生的作家,却生来是个批评家。她能很快从作品中获取和作者相同的感受,从而剀切入理地加以分析,使作者尤其是初习者受益匪浅。她健谈善辩,思维敏捷,对于作者,喜欢先观其貌再读其文。在编辑部上班,她频频与作者面谈,有些稿件看着可以,人一到面前或言之无物,或形貌粗鄙,她干脆连人带稿一起打入冷宫。时间一长,作者抱怨了,说竟有这样以貌取稿的编辑,简直变态。编辑部里,假如大家不是知道她早已结婚,还真以为她假公济私,借选稿之名给自己择偶。然而,大家都知道,池茉婚是结了,却徒有其名,丈夫两年前去澳大利亚留学,至今未归。两年来,她深得总编厚爱。年届五十的总编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之情,无论到哪都爱带上她,同事中有人已酸溜溜地叫她副总,私下里更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她听了,淡淡一笑。照样我行我素。
这次玉湖笔会,听说青城出了个天才诗人,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非得亲自一会。临走,总编请她吃饭,喝得有点高,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说出版局领导找他谈话,要提升他去出版社任副社长。他走了,总编这个宝座谁来坐呢?小池,你替我参谋参谋。他颇含深意地盯着她。他在等她上钩,他一点都不着急,只要把这块王牌甩出去,事情已有八成把握。果然,池茉将身体依偎过来,含糊地说:等我笔会后再做决定。两人都知道所谓决定的真正内容,总编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很克制地说道,都已经等了这么久,还在乎多等一个笔会?去吧,去好好玩玩吧,这一阵工作够辛苦的,正好借这机会放松一下。池茉纠正:我不是为玩为放松而去,青城的确出了一个很有天分的诗人。总编笑而不答,将她的手拉进怀里,不停地揉搓:柔若无骨,真是柔若无骨啊,他陶醉地低语,眼神已经迷离。池茉轻笑两声,既无厌恶也无冲动,心想这就是权和色的交易,这场交易已有序幕,等她从玉湖回来,将正式开场。为什么非要等到从玉湖回来?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两下。
池茉和老编辑项飞离开上海去青城那天,许游被派去接站。有意思的是,他竟举颠倒了写有池茉和项飞大名的牌子。人流从站口汹涌而出,很多人奇怪地盯了牌子一眼,又匆匆离去。池茉微笑着从黑压压的人潮中挤出。第一次见许游,她心上涌过一阵惊喜和感动之情。君子性喜清幽。他微皱着眉站在那里,看不出是焦虑还是兴奋,肢体语言已提供了她所能想象的一切色彩,那便是天才的色彩。
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前脚踏进青城旅店,还未来得及洗去脸上风尘,便索要稿件。许游说没带。她立刻回驳,一个天生的诗人还用诗稿?你难道不能随口吟咏?许游其实很喜欢朗诵诗歌,无论是自己写的,还是书本上的,他随写随吟,过目不忘。刚开始见到两位编辑,有些拘谨放不开。一经鼓动,来了激情,把自己最好的三首诗,一一朗诵出来。池茉听得两眼放光,项编辑也不时点头赞叹。
我没看错,你是一个天才诗人,你会很快在诗坛上扬名的。池茉预言。项编辑忙对许游说,要想得到我们池大编辑的首肯,可是很难的哟。池茉显得很兴奋,就许游的诗歌畅所欲言,她先把好话都说了,然后才是分析和评论,最后指出不足之处。许游创作至今,哪听过如此专业的点评?他一边心悦诚服地听,一边暗暗观察,心想,这个池编辑最多也就比他大六七岁,理论知识倒一套一套的,说得入情入理,头头是道。听她一席话,还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呢。
笔会前后三天,地点安排在有山有水的玉湖镇。编辑中除上海的池茉和项飞外,还有周边一些市级刊物的编辑。其中一位姓刘的编辑,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因其风流多情,与女作者和女编辑之间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同行见了他,干脆叫他“留情”。假如,这次笔会没邀请他,许游肯定能如愿以偿,从池茉那里学到更多东西。可惜,刘编辑的出现使笔会的性质出现转变。
刘编辑和池茉其实早在某次笔会上就认识了。当年,刘编辑身边美女如云,他应接不暇,只抓住机会邀请池茉跳了一支探戈。他们的身体一个雄健一个娇柔,亲密地搂在一起,十分愉人眼目。跳完舞,刘编辑随即把她扔下,急切地邀请其他女人去了。池茉在舞池外围找个阴暗角落坐下,脸颊滚烫。那次舞会,刘编辑不知换了多少女人,每次都以同样的坚硬寻找突破。池茉既恶心又晕眩,越恶心,越要看。和他共舞的女人退下舞场,个个波澜不惊,用手在额前轻轻一抹,即优雅地投进另一怀抱。
她们能做到若无其事,她为何不能?及时行乐,逢场作戏,才是现代人的生存哲学。池茉的丈夫去澳洲留学的前一晚,久久抚摸着她的身体,只喃喃重复三个字:不放心。他长久地低吟,不放心啊,真不放心啊。池茉知道三个字后的潜台词。心想,男女之间的情感绝对是厮守出来的。离,只能越离越远。所以,当她试图说服丈夫放弃出国计划不成之后,已预见日后名存实亡的婚姻状况,便很少对外公开已婚身份。刘编辑就不知道她的婚姻状态。刘编辑从不招惹已婚女性,所以才敢对她如此放肆。
笔会第一天早餐,定在玉湖的侬情酒店。编辑和作者们下楼去餐厅,个个睡眼惺忪。昨晚直接坐车过来,吃完夜宵匆匆大睡,对酒店环境一无所知。这是什么地方啊?身边不时传来这样的对话,池茉也东张西望地观赏。她一手搭在栏杆上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笔会的编辑名单中有刘编辑,在青城却没遇见他。他来还是不来?池茉潜意识里盼望着,又不愿承认。不期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池编辑,你知道这座酒楼叫什么名字吗?
是他,那个到处留情的混蛋。池茉毫无防备,脸蓦然一红,随即将身子一闪,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刘编辑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兀自介绍起来:它叫侬情。嘿,它竟敢叫侬情。我怀疑这家酒店主人,曾和一个叫玛侬的风尘女子私奔过。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池茉一抬头,与许游清纯的目光不期而遇,对刘编辑冷笑一声道:这里是中国,不是法国。即使真有风尘女子,也不会在名字里带个“侬”,更不可能叫玛侬。亏你想得出来。
《玛侬·莱斯科》是18世纪法国普莱服神父写的一部恋爱小说,读过几部外国名著的人都知道小仲马在《茶花女》中曾以玛侬比玛格丽特。书中的玛侬最后死在一个真心爱他的情人怀里。池茉实在没料到他会有此联想,一时又捉摸不透这番话的用意。
我不是想象力丰富,而是有感而发。刘编辑追上几步,和她并肩,饶有兴致地谈论道:也许侬情在这里并无深意。我读它却不能不有所感触。想当初玛侬死在荒凉的沙漠,但她一点不寂寞,身边有情人陪伴,并且还为她挖好墓穴。唉,人生能得此真情,有何遗憾?
哈,对不起,我是一个很迷信的人。池茉打断他:一大早起来,没心情跟你讨论死亡、坟墓还有沙漠。再说,我对你提到的这本书毫无兴趣。她加快脚步超过他,走进餐厅。
餐厅里座位已经排好,编辑和作者们也大都到齐,三五成群站着闲聊。池编辑,坐我们这边吧。几个女作者前呼后拥过来,把她拉进一张靠窗有阳光的圆桌旁。她站在新鲜的太阳底下,才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暖意。许游也过来,很注意地倾听她说的每句话。池茉忽感兴奋,妙语连珠随之滔滔不绝,心情到这一刻才彻底大好。
一位女作者问她年龄,她笑而不答,女作者便自说自话,先说池编辑比她还年轻,后来又说不会超过二十三岁。池茉笑得愈发妩媚,接近三十的女人被看成二十出头,本身有一种得意。
小池。刘编辑阴魂不散,在另一桌招呼。来,过来,我们这边还有空位。池茉装作没听见。女作者们伸长脖子朝他看,再交头接耳几句,飘到池茉耳边,尽是有关风度、气质、帅之类的赞美。刘编辑迎着她们的目光,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位女作者中间,说既然池大编辑舍不得离开群众,他也来体验体验。他说“体验”两字时,刻意瞥她一眼,好像带有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早餐过后,每个编辑带三名作者去宿舍讨论作品。本来,许游被分到刘编辑一组,池茉把他抢过来,说他的诗我喜欢,把他给我。这样一来,刘编辑手下全是女作者。当他被她们簇拥着上楼时,浑身的骨骼仿佛已被拆散,脚步轻飘,声音更是轻飘。不用紧张。只听他安慰那个最不自信的女作者说,这次选不上,继续努力,修改后寄给我。只要是你寄来的稿子我一定照顾。还有我的呢?我的?另两名女作者也不甘落后,争相邀宠卖乖。刘编辑哈哈大笑,一口一个没问题。他左顾右盼,把手伸向空中,落下来时,很潇洒地搭在女作者们的肩膀上。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挪动脚步,把重量全部压在她们身上。
什么德性?池茉对项飞说:我真不明白,这种素质的编辑竟然成了红人,每次笔会少不了他。你看看,笔会才刚开始,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哪像是来挑选稿子的?
那你还把许游换过来?项飞说:这样一来,他不来得正好?
我才不让许游受他的毒呢。哼,他来得正好跟我们也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我们编辑部的,他堕落是他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笔会一结束,谁还会计得谁?池茉铁青着脸,发过一顿牢骚,便对自己愤激的行为惊讶不已。她可从来不爱管闲事的呀。况且,这个刘编辑还不是她同事,要她生哪门子膀胱气?男编辑爱占女作者小便宜,这很正常,并不就他姓刘的一个人不健康。项飞这么一大把年纪,看到漂亮的女作者还常以改稿为借口频繁见面呢。不过,这次笔会项飞输惨了。来自上海的名杂志又怎么样?风头全被刘编辑抢去。难怪他也有抱怨。看他领着三个小伙子,垂头丧气的样,池茉忍不住笑了。
池茉带领许游和其他两位作者上楼,经过刘编辑房间时,只听得里面欢声笑语不断,刘编辑,晚上真能开舞会吗?
当然,不开舞会岂不浪费这无限春光?“舞会”两字使池茉的心脏一阵痉挛。刘编辑见他们过去,满面红光地从屋里追出来,叫,池编辑,我正跟她们商议晚上开舞会的事呢,你觉得怎么样?池茉停住脚步,回头,眼睛在她们脸上轮流转一圈,说,我们只有这三位宝贝女将,男生总人数却是十。你看男女比例正常吗?总不能让三个男的搂一个女的跳吧?大家听了大笑,道,各拉一只胳膊解解馋也行啊。
就这样,刘编辑期待的舞会,终因池茉和项飞的坚决反对,没有开成。跳舞不成,刘编辑别出心裁,提议游泳,这个建议得到众多作者的拥护。他们午觉起来,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出发,去附近湖边游泳。
池茉被刘编辑的口哨声吵醒时,正睡得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梦里,有位长相酷似总编的男人把她带进一个两人包厢,门一关,即卸去伪装迫不及待地搂住她,撩起裙子。两人正要行动,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刘编辑的口哨声。她用力将眼睛一睁,身上已完全湿透。
池茉在床上换个姿势,正打算详细回味一番梦中情景,门被推开,是那三个年轻女作者。她们手上各拿一大沓稿件,脸上闪烁着羞涩兴奋的光,要她看稿,提意见。她们的要求一点不过分。笔会嘛,就是来看稿、来谈和创作有关的话题的。无奈,和丈夫已分居整整两年的池茉,却在这个下午被一色情之梦搅腾得欲罢不能。
两年了,从二十七到二十九,女人生命中最圆润、最丰腴瓷实的两年,她却让它在寂寞中悄悄流失。丈夫如果不是因为事业受挫,根本不可能离开她。说离不开,其实换句话说是离不开女人。他在澳州早已跟其他女人同居。上次在电话里把话都已挑明,叫她遇到合适的别有太多顾虑。人想要真正健康,光吃饱穿暖没用,还得有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自此,池茉开始幻想能带给她生理健康的另一个男人。
总编是最早传递求爱信息的男人。他外形刻板,语言枯燥,身体四四方方,像堵水泥墙壁,这样的身体怎可能给她带去激情和色彩?只和他有过一些搂搂捏捏的小插曲,不过都是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瞎玩,找刺激而已。她的乳罩扣子至今还没有被其他男人解开过,她知道一旦被解开,便覆水难收。
梦中那只撩起她裙子的手灵活、充满欲望,他搂住她时,竟然绕过乳罩,直奔主题。她为何会穿裙子赴约?一个女人穿着裙子赴一个男人的约会,本身就带有挑逗性。她就那样光着两条大腿,连丝袜都不穿,走进包厢。他说什么?他记得他说很多人都在沙发上把那事情做了。他说得色情大胆,怎可能出自总编之口?
池茉被迫从床上起身,思绪仍然恍惚。她一手拿着稿件,一手抵住额头,脑子昏昏沉沉,一个字都看不进。终于,她无法再忍受这种窒息,匆匆起身,在作者们惊愕的注目中,独自跑了出去。
玉湖镇依傍在风光宜人的玉湖河畔,居民房屋低矮,门前挂着张大大的渔网。这里的居民主要以捕鱼为生,一艘艘渔船里家什杂物一应俱全,妇女在船上做饭、洗衣,甚至生孩子。船成了他们的另一个家。池茉一出酒店,远远瞧见空中高耸的船桅和白帆,精神一爽,清醒了。她信步朝湖边走去,下午三四点钟,水面平静得像镜子一般。船只悠悠地飘荡于水面,有些晚饭吃得早的居民已开始做饭,一缕缕炊烟若隐若现,弥漫在小镇上空。池茉走走看看,小镇特有的气氛使她那颗骚乱不宁的心渐渐平静。想起稿件,她在湖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埋头专注阅读。
池编辑!
才翻动两页稿纸,刘编辑带领一支游泳队伍,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他们个个打着赤膊,一条浴巾挂在脖子上,湿淋淋的游泳裤紧贴臀部。是刘编辑眼尖,老远见了,情不自禁叫她一声。她一抬头,他已离开队伍,独自走到她身边。
他裸露的上半身,湿漉漉的,被太阳一照,像涂了层金,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的光芒。他叫她时,两片微厚的嘴唇被滋润得十分肉感。池茉穿一条无袖连衣裙,裙摆在膝盖之上,坐下后,裙子紧绷大腿,淡黄色的内裤隐约可见。刘编辑低垂的目光便只停留在池茉两条性感的大腿上,眼角眉梢荡漾着一股毫无掩饰的色欲之情,与此同时,池茉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她蓦地起立,呼吸非常急促。这个性感得像野兽似的男人,粗俗,低级。他随时随地都在寻找女人。池茉转身想走,被他一把拽住。
明天晚上树林里见。他约她,眼看成功在望,反倒不着急,把约会定在第二天傍晚。
池茉,接近三十的池茉,在对性的渴求中到处乱闯,已接近忍耐极限。
他们约会的时间,正是傍晚最朦胧的时刻。那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月亮已悄悄升出树梢,雾霭像轻纱一般在小镇和酒店后面大片的田野上空飘荡。空气里到处是泥土、青草和食物的气息。偶尔有一两个动物的叫声,落在空旷的田地里,反倒衬托得四周更加安静。
许游是继刘编辑后,第二个发现这一带的幽静和美。一望无际的田野使他想起云镇的山山水水。那天吃过晚饭,许游本来想看日落的,谁知被一文友拉住,谈个没完,等他抽身而出,太阳已完全西沉。
许游在田野上信步漫游之时,刘编辑已把池茉带进一片甘蔗林里。结果和刘编辑想象中的完全一样,池茉一言不发,任他行动。刘编辑嘴里喃喃诉说一些情话,听来和梦中相差无几,这下,池茉崩溃了,眼里的泪和身体里的液体汩汩地流淌出来。刘编辑嘴里发了声类似野兽的嚎叫。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飘荡,传出去很远,听着令人毛骨悚然。许游正是被这声音吸引,来到了甘蔗林。他寻声而进,亲眼目睹了刘编辑撩起池茉裙子的全部动作。刚开始没认出紧搂在一起肉搏的男女,是那条眼熟的黑白斜纹连衣裙使他认出池茉。
他呆住了,难以置信,揉揉眼再看,两人的身体造型又有新变化,池茉也开始号叫。池茉的叫声却如电流般,在许游身上游走。
许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出甘蔗林的。重返田地的刹那,耳朵里灌满了池茉的叫声,这声音暧昧,使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和饥饿之感。他都看到了什么?他用力抹一把脸,四周景色依旧。
他再次迟迟疑疑地朝身后张望,甘蔗的宽大叶片在空中簌簌颤动。许游眼前闪过刘编辑伸进池茉裙子里的那只手,感觉既厌恶又迷惑,同时,血液奔流的速度加快。他最后不得不以奔跑来驱散这个印象。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白雁。这个他为之献出初吻的女孩已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梦中,他回到他们频频约会的小树林里,白雁踮起脚尖和他接吻,也穿着连衣裙,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腿上还有长筒丝袜。他的手搂着她的纤腰,不敢用力。他试图模仿刘编辑撩起白雁的裙子,终究因胆怯还有羞耻感而作罢。
才女颜晓慧当年中考失利,只进了光明职业高中,许多人为此扼腕痛惜。许氏感慨之余,还曾以此减轻许游没能直升一中的遗憾。
颜晓慧到底是颜晓慧,职高三年,不负众望,毕业时被保送进上海财大。一晃又是三年,许游已头戴诗人桂冠,颜晓慧也已进入大四学习阶段。比许游整整大两岁的颜晓慧,那年二十三岁。同宿舍五个女孩大都有了恋人。颜晓慧也不完全形单影只,正在读研究生的傅青,早在半年前就对她展开猛烈攻势。颜晓慧不为所动,只把他当成一般异性朋友。如果不是他写的情书太好、太动人的话,颜晓慧恐怕连这点机会都不会给他。
傅青二十五岁,学着金融会计,并对理科保持深厚兴趣。他在遇见颜晓慧之前,已不单纯,初恋对象是中学时代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他们中学时才二十二岁,一张莲花般纯洁的脸,挂着淡淡微笑。她平时话不多,课却上得十分精彩。她说物理世界里有一对相互吸引的正反粒子,它们的相互吸引能产生美丽共振。傅青听了,把他和她幻想成一对能发出美丽碰撞的正反粒子。
高中毕业,他送给她一本精美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的便是那句有关正反粒子的话。这以后,他开始写情书,他对物理老师说刚跨进大学门槛,也曾遇到过其他粒子的干扰,可她们不是因能量低不能接近,就是因为相差太远而擦肩而过。只有你,我最亲爱的老师,才是那个能对我产生吸引力的粒子。如此情书一封接一封,发出去,石沉大海,没一点回音。傅青毫不气馁,把对方的沉默视为鼓励,奋笔不辍。转眼便到了大学三年级暑假,傅青对她的追求因两人在邮局不期而遇,而有了质的突破。
物理老师当时正在办理出国手续。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即省略恋爱过程的所有前奏。傅青事后感慨,这三年的情书到底没有白写,它们早已俘虏了物理老师。物理老师还是不爱说话,把自己宝贵的第一次给了傅青,仍没有表白。她总是微微地笑着,眼神略带羞涩。这略带羞涩的微笑,在她不辞而别的整个夏天,像谜一般围绕着他。
三个月后,物理老师从法国来信,她在信中又给了他一条物理原理,即测不准原理。测不准原理指的是物体的面貌会因观察仪器的不同而不同。书信强调,人各有志,她对科学兴趣浓厚,并将朝此目标奋斗终生。她还说她虽然长相柔弱,骨子里却不喜男女之情。和傅青在一起的初夜是个尝试,结果不言自明,她徒有女人之貌却无女人之情,自然难以享受女人之欢爱。从此,她将远离情色诱惑,潜心科学研究。物理老师的书信,不啻当头一棒,使傅青很长一段时间陷在那个测不准原理中,神思恍惚。他想测不准,真是测不准啊,物理老师亭亭然如出水芙蓉,想来定是柔情似水,谁知她竟是个禁欲论者。她不正常,他却正常。一夜的尝试,使他蜕变成真正的男人。从此,他看女人的眼神和感觉总好像和生理上的欲望有所联系,变得有所图谋起来。
颜晓慧就是在这样一个危险时刻进入他的视野。二十三岁的颜晓慧身材发育得十分丰满,胸脯高挺,衣服穿得再宽松,也是引人注目的。还在高中时,当其他女孩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她的已像两只打足气的气球,沉甸甸的成为身体一部分。为此,男生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总使她有不干净的感觉,便尽量遮掩,久而久之,几乎成为心病。进大学后,颜晓慧从不和同班女生一起进澡堂洗澡。她刻意避开傍晚高峰,把时间定在人流稀少的星期六早晨,以为万无一失,谁料还是被同宿舍的小金撞上了。
喜欢早锻炼的小金那天出汗实在太多。她进澡堂时,颜晓慧正在全神贯注地给身体上肥皂。浴室空旷极了,也安静极了。颜晓慧站在最靠天窗的一个淋浴器下,四周水雾氤氲,她的裸体若隐若现。小金蹑手蹑脚进去,先没意识到洗澡女子的身体有何特别,是颜晓慧反复在胸前揉来搓去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那时的颜晓慧仿佛已入无人之境,她微眯着眼,在乳房四周擦出很多泡沫。
哇——颜晓慧,原来是你啊。小金认出颜晓慧,大叫着过去,毫不掩饰眼里的惊羡和赞叹,脱口道:天,每个男人都会为你的身体发疯的。
这以后,同宿舍的女生都知道颜晓慧身材最棒最性感,竭力怂恿她改变穿着习惯。其实,颜晓慧只需把衣服的尺码稍微买小一点,便能尽显风韵。
那年,她准备报考研究生,初步选定的导师正是傅青的导师。去找导师那天,恰好傅青也在,猛一见她,傅青仿佛很受震动。两人最初的话题和报考研究生有关,傅青热心找来前两年的专业考题,并帮她联系外语和政治考研班。颜晓慧心存感激,在圣诞节前,给他寄张音乐卡。傅青接到卡片喜出望外,当夜挥笔,给她寄去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他说:当我久久凝视着卡片上那个头戴草帽、扎两小辫的女孩时,心中涌气千万种要拥抱你的柔情。一位艺术家曾说过,一件艺术品在其模糊孕育的过程中要比它诞生到人间更美丽。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这句话的意义。在我的想象中,有我对你无穷无尽的柔情。
这是颜晓慧二十三年来接到的第一封情书,感动之余,不免有些遗憾,心想,假如这封情书出自另一个他该多好啊。他是她在光明职高时的暗恋对象,那时,他只需朝她不经意地一瞥,便足以令她兴奋一整天。这份暗恋自离开中学、进入大学以来仍在持续。因有这段情愫,傅青再出色,情书写得再动人,她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傅青用情书猛烈追求过一段时间,见效果不明显,旋即改弦易张,频频光顾女生宿舍。同学见了,都说他长得帅,有男人气。颜晓慧并不表态,虚荣心得到满足,对他提出的约会半推半就。傅青自作主张给她报名上某所大学的英语考研班。开课第一晚,他骑自行车带她过去。颜晓慧也没拒绝,往车后一坐,两手自然伸出去搂住他。如此亲密地在校园内公开亮相,她毕竟忸怩不好意思,因为还没找到恋爱感觉。傅青却很得意,把她送进教室,即在门外等候。
两个小时,对于心中有所牵挂的他来说并不漫长。他在垂柳依依的小湖边来回徘徊,看着湖面是如何在薄暮中黯淡,罩上夜的帷幕。他会在某个瞬间想起物理老师和她的测不准原理。他想,她到底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理想的化身。她的肉体因此毫不温柔,就像夜幕下这一片凝重、死静的水面,仅给他传递可怕的分离和隔阂。颜晓慧不一样,她同样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则洋溢温情。他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只有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才能抹去物理老师带给他的孤独之感,从而享受完美的女性温柔。
“女性温柔”四个字使他浮想联翩,激情难抑。是的,对于女性肉体已不再陌生,他渴望的是一种细腻的、海浪舐岸式的幸福感。唯有如此享受才能使他彻底蜕变成火焰,在黑暗深处燃烧。
傅青独自胡思乱想,小湖边的空气仿佛也感染到他的欲望,带上几分妖娆的神秘魔力。离他不远处,有块造型怪异的石头,已被一对学生模样的恋人占据。女生坐在男生双膝之上,低下头,边吻边扭动身子。喘息声清晰可闻。傅青吃一惊,这边人影尚在模糊难辨之际,不远处又有一对,同样的扭动和喘息。湖对岸黑影憧憧,露水鸳鸯似乎更多。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跳再次加剧。难怪同学中早有传闻,说这所学校男女恋爱成风。家境富裕些的,已公开在外租房同居。学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女生,没一个是处女。假如,他们财院有这一半的放任……他不由心猿意马,幻想中他和颜晓慧也开始了同样频率的扭动和喘息。
嗨,你在想什么?出其不意地,他肩膀上被拍一下。颜晓慧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黑暗中,时而流曳的几道光线在她脸上跳跃,使她像幻影般不真实。傅青身子一颤,本能地朝她扑过去。颜晓慧动作比他更快,往路边一跳,率先跑开。
回去已近深夜,傅青一言不发,自行车骑得飞快。在湖边看到的几对恋人,他们的亲密和浓情,深深地折磨起他来。他身上的阳刚之气,渴望着另一个厚实的温柔之躯。这渴望来得如此强烈,强烈得竟使他有点恨车后的颜晓慧。
你在想什么?颜晓慧再问,思绪仍停留在老师布置的写作上,正想跟他讨论讨论,谁知他一反常态,变得沉默焦躁。他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脚踏板上。车子骑得有点像飞,夜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她向来惧怕速度和高度。先用手揪住他的衣服,再闭上眼睛,还是不行,人在旋转,心里的恐慌感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张开嘴,想叫他骑慢点,一个“啊”字还没出口,人已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地上。车子被横在路中央的一块石头绊倒。同样倒在地上的傅青呆呆地瞪了她片刻,身体里腾地燃起一股欲火。
多美的夜晚啊,空旷的街上阒寂无人。他们挨得如此之近,她那两条光滑的大腿在月下泛着水银般洁白的光亮,胸前纽扣掉了,大半个乳房似要从里面跳出来。她呻吟两声,呻吟声听来却像色情召唤。他瞪着她,像扑食的老鹰,鼻子呼呼直喘粗气,眼里流露饥饿的光。哎哟。颜晓慧的两条腿在他眼皮下水蛇般扭动,他终于抛开所有顾虑,一头扑了过去。
还没从摔倒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颜晓慧只觉自己的手刚被抓住,一具身体就朝她压过来。她被他紧紧压在身下,一个又一个狂乱的激吻使她窒息。她气疯了,手得一空隙,伸出去死命抵抗。也许是她的抵抗唤醒了他的理智,渐渐地,他身上的力量被耗得差不多了,人也清醒许多。他松开她时有些狼狈,说他是真的喜欢她,情难自禁。
喜欢就非得这样?虽然事后他检讨得很深刻,颜晓慧仍觉受伤和委屈,想:这种男人实在自私,骑车摔了她,非但不关心她的疼痛,反急着占便宜,算什么男人啊?幸亏她没头脑发热,让他便宜得成。自此,颜晓慧见他就躲,想和他彻底结束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同宿舍的小金那段时间正好感情空虚,扬言要追傅青。她说干就干,可人家傅青却利用她给颜晓慧带话,七个字:今生非你莫娶。
同学都说,看不出颜晓慧这么好福气,这年头还能遇上如此痴情的男人。颜晓慧气咻咻地嚷,就是他死她的怜悯心也不会被他唤醒。当然,也有同学看出,号叫,有时并不一定是仇恨的标志,它不过是一时的保护伞而已。不出一个月,颜晓慧肯定回心转意。
颜晓慧和傅青言归于好是在寒假之后。寒假,颜晓慧考完试,早早收拾行李,返回故乡青城。前两年放学回来,她既不看报也不看地方新闻。在她好高骛远的心灵里,只有大都市上海才具有代表一切的权威。青城的时装、文学、体育不过跟风,缺乏自我。她买书、买衣服都在上海。所以,回到青城的她只躲在家里看书、看电视。一出门便不知东西南北。说出去根本不像个青城人,连家门口那条老少皆知的路名也记得稀里糊涂。你可真是一个青城人呐?奶奶总这样嗔她。她将头一歪,认真地对奶奶说:奶奶,我才不满足做于一个青城人甚至上海人呢,我的梦想在美国。美国,就是表姨妈去的国家,你知道吗?家里人听说她的梦在美国,都说是痴人梦话,不去理会。
这年,颜晓慧带着心事回到青城。高中时代的好友庄琳一见她便嚷,我们光明职高出大名人了。许游,还记得吗?许游成名人了。他的诗不光青城有名,全国都有名。你看看,这是他的最新诗集,我排两个小时队,才等到签名。颜晓慧一听,反倒若有所失。庄琳走后,另一位女友又来告诉她一些关于许游的桃色新闻。她煞有介事地透露,许游能有今天,多亏了一个叫什么诗的老姑娘。两人早已同居。说罢,还吐了吐舌头,做出很厌恶的神情来。这两则消息都不是颜晓慧所希望听到的。许游名气越大,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二,许游已和其他女人不清不白,她颜晓慧爱得再深,不会去做第三者。这是她的生活原则。她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女孩,从来不会让感情牵着鼻子走。就这样,最早回青城的颜晓慧又成了最早返校的学生。她心灰意冷,走进宿舍楼,管楼道的阿姨看见她明显一怔,从她的小房间里晃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颜晓慧逃也似的跑上楼。宿舍冷冷清清,这冷和空更加剧寂寞。谁都有伴,就她一个人。她无聊地转几个来回,突如其来的孤寂几乎把她压倒。这时,她想到了傅青。何不找他过来聊聊?
家在上海的傅青一个小时之后,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他憔悴许多,眼神与她一对,眼眶红了,嗓音沙哑地说:我是真的爱你,爱你。颜晓慧被他憔悴的外表打动,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叫:就他吧,就他吧。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她爱不起来。她任由他拥抱,却不让他碰嘴唇。傅青把脸深深埋在她胸前,发热病似的辗转着,热烈倾诉: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有多美。颜晓慧想起小金在浴室的话,身体内部再次产生那股奇异的酥软感。所以,只要傅青行动并不出轨,仅限于搂搂抱抱,颜晓慧出于自身享受需要,一般都愿意接受。这样半推半就、半冷半热过了两个月,傅青真有点忍耐不住,频频把约会地点定在校园树林深处。颜晓慧毫无经验,也无提防之心。每次走进树林,均能碰上几对偷偷摸摸的情侣。傅青抓住时机在她耳边乞求:让我吻你一下,就一下,就一下。话音刚落,嘴唇压住她的。颜晓慧倏地闭紧唇,抵触情绪又回升了。她干脆推开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会话?
我们是恋人吗?傅青却问。
颜晓慧身子一动。
我们是吗?傅青痛苦地问。
颜晓慧一言不发,扭身就走,被他从身后及时抱住。他再次将嘴唇凑过来,在她细腻的脖颈上温柔地吻,从脖颈到耳朵,再到脸颊和头发,他吻得理智吻得小心翼翼。颜晓慧在他温存的抚爱中放松,陶醉地闭上眼,喃喃道: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我们永远像这样好吗?她握住他的手,询问般地盯住他。傅青不再回答,带着一阵阵渴求的欲望吻她。她的皮肤太好了,雪白柔嫩,似乎稍一用力,能掐得出水。一个“掐”字使他浑身骨骼着了火,嘴唇炙热异常,从她的脖颈深处蜿蜒而下,直入衣领。他用牙齿咬开纽扣。颜晓慧情不自禁放出一声欢愉的叫,体内的欲望被唤醒了。她在他的亲吻中颤抖。
那个晚上是他们交往以来进展最显著的一次。第二天中午,两人不谋而合,竟在通往学生食堂的林荫道上相遇。颜晓慧正拎着饭盒,若有所思地走。从背影看,身材一点不苗条,走路的样子也不美,不像其他女孩,挺胸收腹。不过,她的胸够挺了,用不着再挺。傅青眼神有些迷离。他嘴唇发干,愣了片刻,快步冲过去,从身后一把将她拽住。颜晓慧一惊,见是他,震惊虽有所缓和,态度则冷冷的,甚至还带着难以抑制的失望。她随意地瞥他一眼,好像第一次发觉,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这强壮,在太阳下,却暴露了粗俗。她怎么会爱上他呢?她向来喜欢文弱瘦高的男人。许游的诗意和敏感,许游的忧郁和柔情,才是她寻觅和渴望的真爱啊。
你怎么啦?他问。爱人的心最敏感。她的冷漠使他缺乏自信。颜晓慧一言不发,快步走进食堂。
老地方见。傅青对她背影喊。颜晓慧恍然未闻。当然,那个夜晚,她让他在树林里白等了两个小时。傅青这次采取冷处理,没着急找她。一个星期后,他再约她,她的态度倒暧昧起来。习惯了他的抚摸和亲吻,独自一人的夜晚对她而言已变得漫长空荡。意识到想他时,有点瞧不起自己又有点弄不明白。难道骨子里也像小金,离开男人就难受?她的脸颊滚烫,想起小树林里亲热的点点滴滴,又忘了他太阳底下暴露的粗俗。于是,当他终于出现在宿舍门口,用那对欲火中烧的眼睛凝视着她时,她立刻妥协了。当然,妥协归妥协,原则还是要守的。两人在小树林只能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亲吻、抚摸,然后急流勇退。傅青有次动作十分粗鲁,带着难以抑制的怨和恨,说:杀了我,杀了我吧,你这狠心的女人,你杀了我,我就解脱了。颜晓慧听了这话,朦朦胧胧地知道他一直在祈求什么。但她并不需要,她还不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送给他。因为,她无法在他的抚爱中做到彻底忘我。
三月份,学校有几天春假。傅青约颜晓慧坐海轮去普陀山玩,颜晓慧不假思索地答应。临走前夜,例假来了。小金叹口气道:你看你这大姨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日子来搅混你们的好事。颜晓慧听了不明其言,以为好事指春游,还笑道,好事哪那么容易被搅混?小金哈哈大笑,道:好你个颜晓慧,真是母狼下山奋不顾身啊。小金她们这些过来人话中带话,颜晓慧听得一知半解,只跟着傻笑。不过,和傅青在普陀山独处的第一晚,她很快明白小金话里的所有内容。
普陀山风景胜地,附近很多农家旅店,住宿无需证件。一间屋两张床,五十元钱一晚。两人或十个人同住,只要旅客没问题,店主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颜晓慧在住宿方面毫不妥协,坚决要求各开各的房间。傅青只得依她。白天两人在海滩散步、谈话,心情轻松平静。夜晚,颜晓慧走路走累了,傅青假借按摩之名,让她平躺在床上,双手反复在她身上揉捏。捏到关键处,颜晓慧十分清醒地推开他,说:来例假呢。傅青不信,以为她拿此作挡箭牌。让我看看,就看一眼。他低俯在她耳边,满脸潮红,双手已似痉挛。说完,不等颜晓慧表态,动手脱她衣服。颜晓慧边躲边笑,说:你这人怎么讲不讲道理?说话间,傅青已不顾一切把她按倒在床。当颜晓慧那对肥硕的乳房整个裸露出来时,傅青像被雷电击中。她比他想象的要美一百倍。假如他能彻底占有她,真可以做到万死不辞。傅青在看到颜晓慧的乳房时,已不战自降。他踉踉跄跄走出房间,精液迫不及待地喷薄而出。他啊地发出一声叫,弯下腰捂住私处。颜晓慧听到叫声,飞快从床上起身,跑过去问:你怎么啦?傅青推开她,临走前说:等你那个完了再告诉你。
颜晓慧例假结束,两人已回校园。傅青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带颜晓慧去看双场电影,两部都是法国情爱大片。法国片向来拍得大胆火辣,性爱场面货真价实。电影没结束,傅青的手已在黑暗中不老实起来。那晚,两人一言不发,看完电影直奔小树林。三月份的深夜,春寒料峭,还透着侵人凉意。颜晓慧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任他摆弄,嘴里不时吐出几声呻吟。傅青喜出望外,以为成功在即,不由加大动作幅度。可是,紧要关头,颜晓慧再次清醒,试图阻止,傅青却被一股神秘的魔力控制,感到黑暗之中有命运无法抗拒的魅力。他只觉浑身是力,所向披靡。他飞快脱去身上外衣,摊在地上,然后搂过她,强迫她躺倒在地。他不再顾及她的挣扎和尖叫,那时,恍惚的视线里,只有从她双乳高峰上投射过来的万丈光芒。
就在傅青纵情狂欢之时,学校巡逻保卫听到尖叫,飞速奔进树林,将他们双双捉获。颜晓慧羞愧难当。
都是他——她用手朝傅青一指,恩断义绝道:是他强迫了我。
颜晓慧和傅青之间一场游戏似的恋爱最终以悲剧收场。因颜晓慧一口咬定强迫,学校开除了傅青学籍,但并未将事态进一步扩大。谁知,三个月后,傅青却真的在公园里强奸了一名少妇,这次人证物证俱在,傅青被判刑三年。
傅青强奸案发生时,颜晓慧还有一个月大学毕业。这个月到底没让她太平度过。强奸案传到校方,校报上很快出现一篇名为《财院里的明星,生活中的罪犯》的报道。文章详细地介绍了傅青在财院五年的出色成绩,提及恋爱之事,知情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女孩指的是颜晓慧。从普陀山之行到周末双场电影,作者似乎对他俩之间的情爱纠葛非常了解,并言辞犀利地指责女方的自私及冷酷。假如,校园事件发生后,她能勇敢地站出来,承认和傅青间正常的恋爱关系,傅青也许不会被学校开除,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可因此避免。人啊,文章最后感慨,你的良知何在?你可知道,你的自私,已彻底毁灭了一个家庭?傅青幼年丧父,本来体弱多病的母亲,得知凶讯,一病不起。可怜的傅青,他本该拥有的光明前途,也让你给彻底葬送了……
这篇文章使颜晓慧羞愧难当。她真的这么冷酷无情?她眼里含着泪,一遍遍问自己。过去和傅青交往的点点滴滴回到眼前。她爱他吗?她到底爱他吗?她无法回答自己。她渴望难以言表的亲热,却仍有所保留。这就是她矛盾抑或自私的地方。那天深夜,傅青把她按倒在地之前,她若真要逃脱,也不是没一点空隙可乘。她知道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可惜,她挣扎得并不激烈。潜意识似乎也盼着揭开这神秘一幕,也盼着做这件事,不再追问有没有真爱。有夜色作掩护,她觉得他们之间这层可怕的燃烧之感,已经跟爱差不多了。她唯一做错的地方是不该尖叫。事后回忆,无法确切解释发生尖叫的冲动,到底属于疼痛,属于抗拒,还是为迎合傅青的欲望?颜晓慧不敢深想。也许,应该在校警面前承认和傅青的恋爱关系,承认一切都是自愿的,这样,即使有惩罚,也不致完全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可她,她都在校警面前说了什么呀……颜晓慧后悔了。她的眼前闪过傅青被校警带走时的目光——悲哀、痛楚、留恋,唯独没有怨恨。事实证明,傅青为保全她,承担了全部恶名。
颜晓慧在傅青被判刑的那个夏天,已放弃攻读研究生。她回到青城,随便找了份会计工作。肉体没被囚禁,心灵已呼吸不到自由空气,日子过得也像在监狱一般灰暗。工作的同时,着手准备托福考试。对她而言,只有彻底离开,才能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她把工作挣来的钱做三种安排:一份给父母,一份寄给傅青母亲,最后一份寄给正在服刑的傅青。她定时去邮局,以曾晓忆之名给傅青寄信和钱。信中大都是鼓励话,希望他改过自新,争取提前出狱。每个月只有把钱和信寄走,心头的窒息感才缓和些。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就在书店看到许游的诗集。
那天,像以往一样走进书店,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是高中时代的好友庄琳。庄琳又来买许游最新出版的诗集,而且不止一本。爱好诗歌朗诵的她,打算在单位举办一场许游诗歌朗诵会。
许游诗歌朗诵会在庄琳所在的医院如期举行。颜晓慧和庄琳各怀心事,望眼欲穿,许游却没有出现。一手策划朗诵会的庄琳,至此心灰意冷,从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单相思中解脱出来,接受医院里一位年轻外科大夫的追求。
庄琳和外科大夫热恋期间,颜晓慧数次徘徊在许游家附近,终于,在某个沉寂的午后,她叩响了许家大门。许游出现的刹那,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年来久久盘旋在脑子里的幻想,仿佛成为现实。
你是……许游疑惑地望着她。
颜晓慧飞速瞥他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时光倒流,回到光明职高的操场上,那天的阳光也这么美好,带着某种预言似的,把掉落的诗稿照得通体透明。
“风起了/我要去运航/亲爱的/请把你的心,系在/我的船桅上。”她清晰地记得这几句诗,从那时起,就开始在静默中培植初恋。
颜晓慧嘴唇嚅动,说不出话,眼里浮一层泪影。泪眼蒙眬,反倒看真切了。他变了,四年不见,比想象中高出许多,必须仰起脸才能看他。他的眼睛还是原样,带着与生俱来的忧郁。她与他对视的刹那,情感中曾有的阴影,被爱情的气息穿破,心上随之激起一股欲望,一股倾心相许的欲望。那才是她孜孜以求的爱情啊。她一伸手,抹去眼梢的泪花,再抬头,身心俱已远离傅青所带给她的隐痛,散发出纯洁忘我的迷人之光。
许游本是心不在焉的,以为她又是某个诗歌爱好者,来寻求签名。是她眼里那层湿亮的光触动了他,他怔了怔,记忆中闪过一个面影:颜晓慧?他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叫完,脸红了,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还记得我。
这声呼喊,使颜晓慧恢复自信,过去的荣誉潮水般漫过脑海。她抿嘴一笑,道:你现在成名人了,还以为早把我们这些校友忘得一干二净呢。许游知道指朗诵会失约一事,赶紧解释,没有,真的没有。我去了的。可惜记错医院名,跑中医院去了。颜晓慧一听,温柔地笑着说,我今天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刚好有事经过,顺道来看看许奶奶。许游就说,奶奶刚去老年活动中心。颜晓慧噢了一声,探头朝楼底下张望片刻,没离去之意。许游只得把她邀请进屋。
许游这两年写诗写出名,玉湖笔会不久,便被《青城文学》挖走,成为杂志社最年轻的诗歌编辑。刚进《青城文学》那阵子,也着实踌躇满志,以为有了发挥特长的机会,谁知,这年头编辑不好当,除编稿、改稿外,还得会交际,会拉名人稿子及商业广告等。编辑部五个文学编辑,年纪轻一点的,整天在外面跑赞助。这叫以商养文。不这样做,光靠几千册订量,叫我们喝西北风?小许啊,来了快一年了吧?可以行动了,先从附近一些合资企业着手。什么?单位介绍信?哈哈,“许游”两字不就是一张响亮的名片?
主编如此暗示。性喜清静的许游这才怀念起味精厂的日子来。在材料科时,因有吴会计在,他只需做些最简单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是自由闲散的。《青城文学》编辑一职,听上去诱人,时间一长,反有不堪重负之感。一年来,他竟很难进入创作状态。书店里陈列的最新诗集,都是以前的诗稿。所以,读者对他热情越高,他越惶恐。人们只看到他头顶的桂冠,却无法感受到他心灵深处的焦虑、无奈和失落。而颜晓慧,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便从他忧郁的眼神中,捕捉到某种启示。她说,如果不是你这双眼睛,走在大街上我还真认不出你呢。
我的眼睛?颜晓慧进屋后与众不同的开场白,调动起诗人的好奇心,问:我的眼睛怎么啦?颜晓慧道: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许游果真拿起桌上一面小镜子,嘴里说:我照啦,我照啦。颜晓慧被他略带孩子气的举动逗得笑起来。许游放下镜子,也笑。气氛就此融洽而默契。
那天,两人畅谈整整一个小时。许游本来不善言辞,尤其在女生面前更是拘谨。颜晓慧却天生是个演讲家。她知识面广、言之有物,再加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当她投许游所好,谈诗论画时,大部分时间只巧妙地将话题引出。整场谈话下来,许游惊讶而愉快地发觉,全是他一个人在唱主角。聪明的颜晓慧懂得该在什么时候附和他,或对他的言论添加评论。除诗歌外,旅游是他另一个感兴趣的话题。许游说他专爱在穷乡僻壤探径访幽,往往一座土山丘、一条小河便能激发他的无穷联想。因为景致越平凡,越能感悟生命中的真美。颜晓慧听到这里,及时发出邀请,先问他去过城西的怀真桥没有。她说从怀真桥上看月亮,美丽如画,月亮根本不像是人间的月亮。如果哪天晚上有空。她微红着脸约道,我陪你一起去,如何?许游爽快地答应了。
怀真桥是青城众多石桥中的一座,它横跨运河,桥身高耸挺立,远远望去,形状似拱非拱,不大像桥,更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座假山。白天登上桥顶,俯视脚下,便有一览众山小的开阔之感;晚上呢,则觉得自己离天、离星星和月亮最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把月亮里的桂花树枝折下来。
两人约会的第一个晚上,气候温暖,月亮又圆又大,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把石桥照耀得通体发亮。他们在桥上流连忘返,仿佛置身透明的琉璃世界。看四周景色,瞬息之间也变成另外一副面貌:浑浊河水亮起深邃的、蓝幽幽的光。运河两岸的白房子,则更显得莹白高洁。微风吹来,空气中流溢着一种超逸的神意。许游深吸一口气,面对如此月夜,内心却掀起一股巨浪。他仰起头,来回急速走几步,周围的一切摇晃起来,石桥在动,月亮在动,仿佛又回到云镇的土窑顶上,奶奶甩动一头长长的黑发,他看到无数星星飞下来,在奶奶身边翩翩起舞。他还看到云镇的树枝在月光里闪闪发亮,《等待戈多》中的流浪汉在一片闪亮中招手。戈多明天准来,流浪汉说。
戈多是谁?颜晓慧好奇地问。
他就是许泳,我的弟弟,不过,我现在叫他戈多。许游灵魂出窍之时,听到颜晓慧的发问,这声音及时驱逐梦幻。他茫然地望着颜晓慧,一时不知她是谁,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可夜的寂静柔和,月亮的圆润淡雅,很自然地勾起倾诉欲望。他无法平息翻江倒海般的思念,只有靠夸张的语言和手势。他开始讲初中创作的第一个剧本《围棋》,讲围和棋这对双胞胎最终得以团聚的悲欢离合,还讲《等待戈多》中的流浪汉,讲在很多场合看到流浪汉在树林里招手的情景。那绝对不是幻觉,是他,许泳,他一个人在水边太孤独,他在等着我……
许游神情黯然,话说得又快又急。颜晓慧听来杂乱无章,不知所以。她只能通过对方的语气和神态捕捉信息,再结合自身痛苦,生发感慨:其实,生命并不在于你得到了什么,而在于无数次痛苦之后你体会到了什么。她说,声音带层历经沧桑的无奈,落在深沉的夜里,格外凝重。因为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要怎样就能怎样。所以,失望过后,反倒另有一番体悟,那就是,只要时常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与隐藏在这平凡世界的美丽相吻合,就是幸福。颜晓慧用手一指月亮:就像今晚,虽然我们口袋里没钱,也没有值得炫耀的功名,但我们喜悦知足。因为,我们是抱着旅游的心情出发的。
许游听到此,讶异地抬起头:旅游,你说得多好啊。他的思维回到现实,接过颜晓慧的话,抒发胸臆:是的,我们对待现实的心态,应该像一个旅途中的游客那样,时刻保持轻松的心情,唯有这样,才能尽情享受每一份惊喜。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期待已久的灵感突然降临,他呆呆地瞪着她,双手急速地伸进口袋。颜晓慧抿嘴一笑,手一扬,变戏法似的把纸和笔送过去。许游来不及道谢,飞快接住,弯腰在栏杆上写了起来。颜晓慧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屏息等待。这样的时刻,对于她来说是神圣的,她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自身粗俗的呼吸破坏气氛。终于,许游停住笔,眼神闪亮地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它们?颜晓慧莞尔一笑,道:跟大诗人出游,难道连这点想象力都没有?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许游被奉承得哈哈大笑。
接下来,许游以十分轻松的口吻谈起工作上的烦恼,以及灵感枯竭时的痛苦。颜晓慧问,想过出国吗?去美国!
美国?许游感到陌生地重复,回头望了望悬挂在他俩中间的圆月,对“美国”两字毫无概念。当然,换个环境的说法倒也刺激,青年人总是不安于现状、渴求改变的。不过,去美国?他想象力再丰富,还没敢到抛家别国的地步。颜晓慧暗暗观察,点到即止,借此把自己准备托福的计划和盘托出,并进一步提出想跟许奶奶补习英文的要求。
退休在家的许氏日子清闲很多,然慕名而来要求补习英文的学生仍络绎不绝。颜晓慧以补习英文为由,骗得了许游可骗不了她。许氏顺水推舟,答应收下这个特殊的学生。颜晓慧虚心拜师之后,频频出现在许家。她来的大部分时间,许游不在家,和许氏十分投缘,两人除学习之外就唠家常。颜晓慧烧得一手好菜,到这时派上用场。她的葱烤鲫鱼、糖醋茭白及麻辣豆腐等为她在许家赢得很高声誉。
一天,颜晓慧替许游整理房间,发现散扔在桌上的诗稿,诗是好诗,可惜字迹潦草,极不端正。她情不自禁拿起钢笔,抄写起来。许氏见了,竭力鼓动颜晓慧替许游重新抄写旧诗稿。因诗稿字迹难认,做这项工作,必须等许游在家时才能进行。而许游在家的时间通常是晚上,这样,两个年轻人便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可惜,心无旁骛的许游仅把她当作老同学,神情举止毫无越轨之处。颜晓慧虽和傅青有过一段情,且一直是被他追求着,并不善邀宠献媚之道,也只把对许游的爱深埋心底。
庄琳得知她的心事,立刻酸溜溜地提醒,对付许游这样的男孩不能心急。说着眼神飞快掠过她的胸脯。颜晓慧心虚地别过头,庄琳好像一眼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早已不是处女。那两只肥硕的乳房也早已不再纯洁无瑕。颜晓慧有点恨庄琳赤裸裸的目光,开始躲避她。然而,和庄琳谈话后的她,突然守不住这寂寞了。和傅青真假难分的情欲一幕幕闪回眼前,搅得她心神不宁。
一天夜晚,颜晓慧坐在许游房里,稿件抄到一半,停下来,假装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看我们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我男朋友。上次,那个庄琳,还记得吗?她用大惊小怪的口气问我,是不是正和你谈恋爱。说到这里,心怦怦乱跳,看都不敢看许游。谁知许游笑道,别管这么多闲言碎语,当时在味精厂,把我和诗扬说得比这难听多了,我都不在乎。颜晓慧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你不爱诗扬,所以才会不在乎。许游点了点头,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是啊,只要自己心不乱,别人根本无法左右你。
可是——颜晓慧想问,可是,难道你对我也没有一点感觉吗?她涨红着脸,艰难地咽回下面的话。室内的空气不再自然。其实,许游对颜晓慧的付出也并非一无感觉,只是有白雁在先。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曾倾尽他所有情感,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快又能投入新的恋情。况且,颜晓慧和白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孩,颜晓慧朴实聪明,做朋友可以,恋人?似乎缺了点浪漫的东西。白雁不一样,纤细的腰那么一扭,便觉得任何付出都心甘情愿。这就是初恋啊。初恋一生不过一次,能那么容易被遗忘么?回忆使许游怦然心动。高中毕业快三年,仍无法忘记白雁。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白雁的美,把很多条件出色的女孩都比下去了。
那个夜晚,颜晓慧和许游都失眠了。许游在回忆中长吁短叹,颜晓慧则冷静地分析她和傅青之间的恩恩怨怨。按理,傅青从一开始就处在她目前这种单相思的境地。傅青如何能突破这层朋友关系呢?写情书、看电影、校园散步,再加出其不意的身体接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颜晓慧决定在追求许游上,大胆效彷傅青,邀请他看恐怖片和爱情片。按照想象,两人观看恐怖片,情节到令人毛骨悚然之时,身体定会朝对方靠拢,以此寻求温暖和力量。谁知许游并不害怕鬼片,况且对情节猜测准确无二,吓人的镜头还没开始,他就说,看啊,快看啊,这个女主角绝对是鬼,而且是吊死鬼,马上猩红的舌头就要伸出来了。被他这一说,颜晓慧赶紧捂住眼睛不敢再看,设想中寻求保护的身体动作,直到电影散场都没做成。颜晓慧不气馁,第二个星期改看爱情片。这次,许游算是安静的。颜晓慧在演员情语呢哝之时,颤抖着伸过手去,刚触到他胳膊,他即惊愕回望,问,怎么啦?你怎么啦?颜晓慧虚弱地笑了笑,只得作罢。
看完爱情片不久,颜晓慧被单相思击倒。突如其来的高烧使她头痛欲裂,第一天还支撑着去上班,第二天吃过退烧药后只能在家昏睡。第三天,身体仍是慵懒的,头不痛了。她挣扎起床,铺开信纸,给许游写下第一封情书。
游子,她在信中模仿许奶奶的称呼,写道,一连三天病在家中,看不到你的面影,听不到你的声音,那份煎熬竟比生病还难受。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早在高中时就已开始了。那天,我在操场上捡起你遗落的诗稿,上帝便在我心里埋下爱情的种子。我是如此强烈地爱着你,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甚至想把你弥散在空中的气息都收集珍藏。我还想做你终生的奴仆,以此延长和你相守的日子。还要怎样形容我对你的爱呢?这次生病,从梦中惊醒,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仅为你而活的女人。我为你祈祷,为你忧伤,为你欢笑,我是为你而生的女人,而你则是为我而生的男人。我这样说,你同意吗?
游子,如果你还不够爱我,那么,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赢得你天庭般的爱情?
颜晓慧这封情书发出去没多久,许游来了。颜晓慧开门,不及他有何表示,就纵身一跃,投进他怀抱。终于抱住了你啊。她陶醉地低语,拉过许游一只手,按在胸口,红着脸,喃喃道,你摸摸,我的心,它跳得多快啊。许游身体一动,似有挣脱之意,被她搂得更紧。颜晓慧只觉浑身灼热。她昏乱地呓语,突然,没等许游明白怎么回事,他的手已紧紧抓住她的乳房。许游再也无力移动,再也不能解释他无法爱她的理由。
亲爱的游子:
听见我从心里呼唤你吗?恍惚中觉得还在你怀里,现在却一个人坐在飞机上,四周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游子,我的爱人,虽然你最终没有同意在我出国前结婚,我还是要这样称呼你。因为,上帝在造你的同时,就已经把我的生命附属在你身上了。如此亲密的结合,哪是一张薄薄证明所能替代得了的?谢谢你,游子,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我曾不止一次乞求,让你我永远相聚。写到这里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我仿佛又看见你从人群中慢慢退去的背影。游子,我无法明白,上帝既让我们相爱,为何又不让我们相聚?也许,正像你说的那样,分别是对我一意孤行的惩罚?你怪我为了出国,狠心不顾你的感受和意见吗?其实,我何尝不想和你多待一分钟?是我那可恨的理智在提醒我,只有事业和爱情并存的人生才是最完美的人生。我天生是一个永不满足的人。看着同学朋友们相继漂洋过海,看着时间一天天飞逝,自己的目标不仅没实现,反越来越遥远。这样惆怅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我想出国,物质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是自由和平等。在那里,无论你以前在国内多么显赫,大家机会均等。没见很多明星到美国要从端盘子开始吗?我就渴望这种公平竞争的环境。哪像国内,一考定终生。你看我中考时因为生病,只能进职高,学自己不感兴趣的专业。以为我稀罕财院那张文凭?告诉你吧,游子,我想成为会计师,想在美国开会计事务所。你信吗?
爱你的晓慧(匆匆写于飞机上)
亲爱的游子:
这是我抵达美国的第一天。因为难以接受突然分离的事实,整个飞行过程,我一直昏昏沉沉,眼泪时断时续。表姨去飞机场接我时,我竟把她忘了,差点错过。当然,她最终靠照片把我认了出来,客套几句,就把我直接送到为我租好的学生公寓。她家住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我本来想跟她叙叙旧,看她如此冷淡,也就算了。她对我而言本是个陌生人,我不能指望太多。可为我租的房子太贵,月租费近三百元,我住不起,当务之急是另租公寓。系里导师听说我来了,开车带我出去吃了顿晚餐,并帮我买了些日常用品。和导师同来的还有一位中国学生,得知我想另租便宜公寓,就说不如暂时跟其他同学合租,两三个同学分摊三百元钱应该是合算了。还说他有个朋友正好找房,明天就把她带来等等。这个同学很热心,导师看上去也和蔼可亲。我对即将在美国展开的生活和学习充满信心。
爱你的晓慧
亲爱的游子:
上次写的短信没寄走,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找房客,找工作,你一定等急了吧?我还是住在表姨最初给我租的学生公寓里,不过如今已不是我一个人住,而是和另外两个女生合租。我住客厅,把房间让给她们。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三个人,按美国的标准挤了点,而我们这些刚从中国来的穷学生对此已非常满足。房子问题解决后,我又顺利地在一家中餐馆找到工作,当然是不能让警察发现的黑工。
下个星期就开学了,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没了在国内时那种向往的感觉。也许是太孤单了吧。今晚,当我打完工,从餐馆坐车回家,发觉车里就我一个人。车厢空空荡荡,窗外月光皎洁。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望着月亮,想起了我们那天在怀真桥上看月亮的情景。还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默默地回味,直到司机提醒我该下车了,才发觉脸上满是泪水。下车时,司机不放心地一再问我是否OK。我逃也似的躲开了他关切探究的眼神。噢,游子,没想到你我相聚的时间竟如此短暂。我独自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好像才第一次明白,你我已远隔万水千山。我突然感到了一股揪心的痛,伴随而至的还有后悔,后悔不该一意孤行,远走他乡。写不下去了,游子,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我只想问你,有一天,你会陪我在这里看月亮吗?
爱你的晓慧
亲爱的游子:
把信发出去后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回音,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今晚,我又在月光下走了很久。边走边想,如果此时此刻,是你拥着我走在这条小路上,不知会有多幸福呢。想到这里,恨不能明天就飞回去。
学校开课了,第一天上课,因为前夜打工,我迟到了,整堂课浑浑噩噩,不知老师在讲些什么。我的心情变得如此糟糕,甚至于我执着追求的事业也成了一个虚弱的支撑。傍晚,室友拉我去操场跑步。跑步曾是我在大学每遇到痛苦时最好的排解方式。可自从在那个春天拥有你以后,我快乐得忘了自己,便再也没有在操场上跑过步。
又一次来到跑道上,双腿失去了以前的弹性。我做些准备活动,强迫自己跑步。第一圈下来,还是未能调整步伐和心跳的频率。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渐渐,喉头干燥难忍,胸口更似被铅块压住了般难以呼吸。我难过地停下脚步,走向路边的草地,弯下腰,用手撑住大腿,想缓和心跳的节律。就在那时,眼前出现了幻觉:我又一次看到你掉在草地上的那叠诗稿,我小心翼翼地捡起它,你蓦然回眸,朝我感激地一笑……
我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任凭额角上的汗珠滑落下来。那时,夕阳如针刺一般灼痛着我的眼睛,我紧紧闭着眼。我的心在不停地呼唤着你的名字。游子,我最亲爱的,为什么让我认识你?为什么让我如此深地爱着你?游子,你在听我说话吗?难道你还没感觉到我发自内心的爱?
你的晓慧
亲爱的游子:
还是没收到你的信,我发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脆弱,一拿起书本,脑子里就满是你的影子,更糟的是,只要我一独处,眼泪就会不可抑制地淌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誓言?怎么啦,亲爱的?是生病了,还是因我的一意孤行,对我丧失了爱的激情?你还在盼着我,等着与我团聚吗?这些疑问使我无法正常呼吸……
爱你的晓慧
亲爱的游子:
出国已整整一个月了,一直都很忙,学习、打工,当然,再忙都无法驱逐我对你的思念。今天学校考试,也许是来自你心灵的电磁波扰乱了我,我无法集中精力。有种强烈的预感催促我快速离开考场。我匆匆做完试题,匆匆跑回公寓,果然,你的信已经在信箱里等着我了。当时,我真想狂呼。我把你的第一封信紧紧捂在胸口,笑着,泪流满面。瞬间,我的眼前不再是苍白的墙壁,窗外也不再是阴霾的天空。我又一次看到了你和我,我们相拥着走进爱的殿堂,我们的影子倒映在湖光山色之中……游子,答应我,我们结婚吧。这里也许更适合你自由的天性。
你说,以商养文必然导致文学的浅薄和媚俗。你拉不到广告,你那颗高洁的心不愿为了钱跟人套近乎,对人低三下四。你说,在编辑部反倒感觉自己离文学越来越远了。这些苦闷和痛苦曾不止一次地听你说起,为何还要在那里痛苦下去呢?游子,我真的不愿意看你硬撑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有天赋有才华,如果再能给你一片自由的土壤,那么,你这颗充满诗意的灵魂定会大放异彩。相信我,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你的个性了。在这里,没有谁会要求你按照别人的逻辑去思考,你的心便不会在理想和现实的扭曲中受尽煎熬。在这里,你就是你,你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你可以彻底按照你定义的人生去完成生命。当然,除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爱。
人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敢肯定: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消失,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我很幸福,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对此我万分珍惜。当你把我送进飞机场,我就默默地对自己说,接下来的事要努力拼搏,争取尽早与你团聚。你呢,游子,如果你真的爱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何信中只字不提出国之事?是还不够爱我吗?写下这句话时,我心底一阵刺痛。只有真诚才会招致痛苦。我在镜中打量自己,第一次对自信产生了怀疑。如果,有一天我将失去你,生命对我便毫无意义。噢,游子,写到这里,我立刻就懊恼了。我痛恨自己的神经质和胡思乱想。在经历那么多甜蜜的夜晚后,我实在不该再对你的爱和付出有丝毫的怀疑。好了,亲爱的游子,别再折磨我,下一封信就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好吗?
你的晓慧
亲爱的游子:
这两个星期准备期末考试,忙得连你的来信都没时间回,生我的气了吧?今天从早上8点一直到下午4点,都在图书馆复习。晚上5点,又匆匆赶往餐馆打工,回家已近11点,实在疲惫不堪。
为争取拿到下学期的奖学金,我真是开足了马力,利用点滴时间。假如晚上不用赶去餐馆打工该多好啊。打工,身体上的累还在其次,只是看着时间白白溜走,实在心痛。这学期所选的课程中,审计是最难的一门。以前大学时也曾选修过,没认真听。所以这门课基本上从头学起。上次小测验成绩不理想,曾产生过动摇的念头,生怕考不好,影响奖学金计划。后来咬咬牙也坚持了下来,在第二次小测验中得到满分。虽然只是个小测验,我还是挺开心的。因为我又一次战胜自己。我总以为人要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就必须时时刻刻和自己性格中的胆怯、懒惰做较量,只有不被困难打倒的人才能收获最终胜利,你说对吗?
写到这里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很恶心,有想吐的感觉。这种感觉近半个月来时常发生。我想是因为餐馆的工作环境太多油腥所致。就写这些吧,实在太难受了。
盼你的晓慧
游子:
我怀孕了。
医生说我已有三个月身孕。这样算来,竟是我们出国前最后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惹出的麻烦。该怪谁呢?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盼你的晓慧
颜晓慧的最后一封书信,严格意义上不能算信,只能叫通知。它寥寥数语,对许游而言,却胜过以前情书里的千言万语。它更似一种天命,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就此瓦解许游不肯出国的决心。
四月的一个下午,许游口袋里装着奶奶硬塞给他的五百美元,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这之前,心情淡漠,对即将飞往的国家没有任何诗意的联想。女儿许梦已经一周岁,听来像说书,根本无从体会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出国,身边的朋友同事听到“美国”两字时流露出的羡慕和向往,他无法理解。奶奶给他美元,低头看了看,觉得美元比人民币更像钞票,因为颜色是真正的绿色。也许,这才是人们不惜一切代价的真正原因?他随手把美元揉成一团,内心产生一股深深的遗憾和失落。
整个飞行过程,他沉睡在一个冗长的梦里。仿佛又回到云镇土窑顶上,白云触手可及,身体轻飘飘。他双手举过头顶,心底的遗憾这才被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替代。他不觉咧嘴笑起来,好像意识到,自己终于又自由了。他无需再到编辑部处理稿件,无需为钱搞赞助、拉广告。他可以随心所欲安排时间,想睡多晚就睡多晚,甚至还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四处漫游。这是自由?这就是自由!
你有天赋有才华,如果再给你一片自由的土壤,那么,你这颗充满诗意的灵魂定会大放异彩。相信我,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你的个性。
许游在梦里清晰地重复了颜晓慧信中的两句话,睁开眼,醒了,飞机正在平稳降落,已身处异地。
他跟随人流过海关,取行李,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听着四周的异国语言,心情新鲜中开始掺杂一股喜悦,试图勾勒颜晓慧的外貌。想来想去,眼前模糊一片,似乎从没真正看清楚过她,就竭力回忆情书段落。
分别两年,颜晓慧在没发觉自己怀孕前,正是靠这一封封情书打发寂寞。她字字含情句句言爱。假如,收信对象不是作家,定会被那些煽情话语感动,譬如:“我献给你的爱情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有哪一种爱及得了它呢?”我真不知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爱,在这汹涌的感情面前,一切词语的排列都显得苍白无力。
记得当时,许游读着读着就冷笑起来:既然知道语言苍白无力,还写那么多?过多的表白就会泛滥。他根本不屑回信。
许游站在人生地不熟的肯尼迪机场,再次回味颜晓慧的情书段落,心情却起了微妙变化,并且,产生一种渴望见到她的冲动。
那时的颜晓慧,手里正拎一只北京烤鸭,站在大厅等候。旅客一个接一个出来,没有许游。分别两年,不会就此擦肩而过吧?
她伸手理了理头发。头发两天前刚做过。理发师跟她不熟,从聊天中得知他们夫妻即将团聚,吹头发时格外用力。说,让你老公看看,两年不见是不是更年轻了?
想起理发师的话,不由咧嘴苦笑。为省一趟车钱,她提前一天跟系里的便车进城,先去法拉盛买好许游爱吃的烤鸭,然后在街上瞎逛打发时间。许游第二天中午到,接近傍晚,又为省一个晚上的旅馆费,坐机场等。熬过一个黑夜和半个白天,眼看人快到,反没了热情。
太累了。她换一只手拎烤鸭,打个长长的哈欠。身旁一位年龄相仿的美国妇女正伸长脖颈张望。
这个傻瓜,动作真慢。啊,真急人。他是故意让我痛苦。啊,这个傻瓜,傻瓜。妇女激动不安地自语,长长的睫毛不时颤抖,眼睛水汪汪的。
那个傻瓜肯定是她男朋友。夫妻间接站哪来这么大激情?颜晓慧羡慕地望了对方一眼,心中暗暗失落。如果,这次接站发生在怀孕前,她等待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疲倦。唉,是女儿把所有积存的精力都消耗掉了。女儿。回忆把许梦生下来的经历,真是苦不堪言。颜晓慧心底一酸,眼眶模糊。
因为有女儿,许游才答应结婚,答应来美国团聚。他们的婚姻便多少带些强迫和交换的性质。许游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责任?害了十年单相思的颜晓慧,一旦梦想成真,心里反结起一块疙瘩。
嗨——
不知何时,许游已到跟前,正用那对发亮的眼睛盯着她。他比记忆中廋了,一头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散在前额。由于激动,胸脯微微起伏。还是不习惯叫她名字,嘴里只发出一声嗨,就任其张开,再吐不出一个字。
他是曾令她魂牵梦绕的游子?他的书卷气、他消廋的身材淹没在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中间,毫不起眼。他看上去不堪一击,能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吗?
她曾预言他的才情将会在此大放异彩。现在想来,这样的预言多么可笑。当她为一块面包拼争过后,才明白做人的天职,即抛弃任何幻想,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才情,如果能换回女儿昂贵的入托费,如果能让她颜晓慧免受打黑工之苦,才真叫大放异彩。许游,他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颜晓慧迎住许游的目光,迫切中带着紧张。恨不得立刻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活”。他必须放弃诗歌。他必须重读会计,这才是他在美国唯一的出路。
会计,会计。激情浪漫、耽于幻想的许游,做梦也不可能解读出颜晓慧此时此刻的思想。他一味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忘记很多隔阂。颜晓慧模糊的泪眼,颤抖的、似要倾诉的双唇,给他传递的是另一种信号。他和她对视,心灵蓦然激起一阵奇特震颤。他冲动地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住。不远处,有个清洁工正朝她微笑。她的脸因为尴尬燃烧起来。
看你,这里是机场。她躲闪着。手里的烤鸭跟着一起震动,卤汁溢出食品袋,一滴滴往外渗。
你不是说这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吗?许游嘴角流露出一丝痴迷的笑。他声音响亮,神情欢快,带着颜晓慧完全陌生的语调,夸张地强调自由。周围的人都朝他们张望。许游不管,腰部被烤鸭猛撞一下,才松开她,嗅嗅鼻子,问:什么味道?你手里拿的什么?颜晓慧低头一看,坏了,油腻腻的卤汁飞溅出来,把许游的牛仔裤弄脏了。
烤鸭?许游皱了皱眉,大声问:买它做什么?我现在最想吃稀饭和酱菜。
好了,说话小声点。颜晓慧提醒,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他:快擦擦,裤子上溅了卤汁。许游手一挥,谁料动作幅度太大,碰着身边一位旅客。
对不起,对不起。旅客随即道歉。颜晓慧也道歉。旅客走了,许游盯住他的背影出神。
是我碰了他,应该我说对不起。他颇觉困惑。颜晓慧没接话,许游那模样在她眼里傻极了。她一点没觉好笑,况且,卤汁滴滴答答,弄得满手油腻,很不舒畅。
你怎么把它带这里来?扔了,快把它扔了。许游厌恶地瞪一眼烤鸭,好心情倒没受影响。颜晓慧不理,低头扎紧塑料袋,又用餐巾纸擦干净手。
许游也就东张西望一番,然后讲国内形势,讲文友经商,讲得兴致盎然。
机场人群集中,很少像他这么喧哗的。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夸张刺耳。人们好奇地瞟他一眼,他毫无察觉,继续口若悬河,继续间歇性放出几声大笑。
这是他最为惬意也最放松的时刻。那时的他快乐忘我得像个天使。他极富感染力的谈笑,在国内会影响周围每个人的情绪,也曾使颜晓慧幸福无比。这股魔力竟然说没就没了。颜晓慧很怕正视那道悄然升起的屏障。
哎,走这么快干吗?许游见颜晓慧拎着烤鸭只顾往前走,高呼着紧追几步,不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又是身旁的旅客,关心地问:你没事吧?许游连连摇手,一紧张,只会说NO。
学了这么多年英语,临阵开口仅爆出个NO。他不免自嘲,摇了摇头,刚欲议论,颜晓慧离他已一步之遥。
她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待他走近,才轻声告诫:这里是国外,别动不动就大声喧哗。排队等候去T城的灰狗大巴,又提醒他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许游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僵滞,初抵异国时盲目的热情也稍纵即逝。
他抿紧嘴唇。十岁那年,奶奶带他离开云镇,第一次走近青城,他就被一股陌生的感觉淹没。不过,当时身边有奶奶,内心除恐慌外,没有孤独。如今,他睨一眼颜晓慧,那曾像阳光一样无私奉献给他的身体,正怕冷似的瑟缩在一件灰色风衣里。半个小时前他欲亲吻的唇,已褪去红润,在四月略带寒意的阳光里,微微张着。它们形状陌生,带着一丝游移的冷淡。
他的视线从颜晓慧身上移开。灰狗大巴来了一辆又一辆,都不是去T镇的。身边的人群影子般聚拢又散开。寂静。这种寂静在刚出国的许游眼里,是病态的。它使身边的一切东西都变得缥缈,不具真实感。
许游向前移动两步,正全神贯注地等待大巴的颜晓慧,以为他又要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身体警觉地一闪。
去T镇的灰狗大巴终于来了,她这才长吁一口气,带他走到最后一排。那里空无一人。她依偎过来,仰起脸,问:累吗?问完这句话,接连打两个长长的哈欠。她嘴里呵出的气味酸酸的,很不好闻。许游眉头一皱,不置一词。
颜晓慧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女儿许梦的照片,再次打着哈欠,道:都是梦儿的照片。整天跟着邻居安妮,对她比对我还亲。你看,她周岁时拍的,很廋吧?吃奶粉的孩子都这样,胖不起来。
照片上的女孩理着短发,小眼睛小嘴巴,脸上长满湿疹。湿疹颜色呈玫瑰红,把女孩的脸涂抹得又丑又怪。
这是他女儿?许游毫无感觉。硬着头皮看第二张,看着看着,便从她黑黑的瞳仁里捕捉到一丝忧郁的、执拗的东西,心弦不觉奇异一颤,激动起来,问:这张什么时候拍的?没听到回答,一低头,颜晓慧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不过她睡得不沉,灰狗大巴到一新站,就像受到极大震动般跳起,问,到了吗?到了吗?她将脸侧向窗外,眼神略显惊慌地东张西望。片刻,才坐下,咕哝着自语,噢,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刚才睡着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许游眼皮一抬,两人恰好对视。
颜晓慧刚从瞌睡中惊醒的脸,被太阳一耀,衰老的痕迹触目惊心。颜晓慧不是美人,五官拆开看平常,整体效果也无惊人之处。那张脸最大的优势在于白。一白遮三丑,她的肌肤不光白,还像婴儿般洁净无瑕。而今,接近颧骨处布满黄褐色斑点,皮肤变得黄而粗糙,眼角处增添了细碎皱纹。这些变化,在飞机场的大厅内没有注意到,在等待去T镇的车站也没注意到,此刻,却像被阳光放大数倍。
不过两年啊,她生命中属于青春的花季就这样在异国他乡默默凋谢了。
许游暗自感慨之际,颜晓慧从他手里取回照片,低头翻了翻,视线在照片上的女儿和身边的丈夫间来回逡巡。他是她的丈夫,梦儿的父亲。两年来,欢乐和激情在永无休止的颠簸中渐渐消耗。她不光身体麻木,心也麻木,因为,远在天边的他很少回应她的思念。当永恒之爱的信念仅成为她个人的一厢情愿,当潜意识里几乎已认定要失去许游,却突然发觉自己怀孕了。接着,是许游决定赴美的喜讯。
邻居安妮,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总对她说,上帝不仅在九天之上,也在我们现实的生活里。是啊,她没有被抛弃,上帝爱的光辉自她踏进美国国土的那一天起已如影相随。虽然,许游来美,更多的是履行他不得不履行的义务,毕竟,一家人团聚了啊。她应该心满意足。她再次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肩膀有些僵硬。颜晓慧心里的某个地方又像被堵了一下。
车子在行驶过程中剧烈颠簸,仿佛提醒她未来生活的严峻。目前收入来源主要靠打工和较少数目的奖学金,两者加起来恰好够她们母女糊口。如果不是省吃俭用存了点钱,一家三口连生存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其他?
必须尽快帮许游调整心态,选修会计。这里是美国,是什么都讲究效率和竞争的国家。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等去消耗。她喘口粗气,压力很大。于是,接回许游第二天,即试图带他去学校,询问入学申请等相关事宜。
什么?会计?许游难以置信地问。
颜晓慧故作轻松道:这不是你的老本行吗?别紧张,忘了的话我帮你复习。
你——存心的?许游阴郁地盯着她,冷笑一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颜晓慧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脸皮微微发胀。
你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你说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我。你还说我这颗充满诗意的灵魂会在此大放异彩。这些话你都忘了?
没忘。我说过。可当务之急是生存。听我说,两年,就两年,等找到工作,你尽可利用业余时间写诗写小说。
两年?不!许游坚决道,职高三年,我已经受够了。假如再上学,也必须是文学或哲学,决不是会计。
先别说那么绝对。颜晓慧强压着内心的失望,开导他:你刚来,还不明白这里的情况。人文类学科很难拿奖学金,况且对语言要求又特别高。托福分不满600根本不予考虑。所以,我的意思是先抓紧时间学一门生存技能。两年制中专时间短、学费少,毕业后大都能找到工作。等生活安定了,再圆你的文学梦,这不很好吗?至于学费,我打工存了点钱——
够了。许游被她最后一句话深深刺伤。钱,堂堂一个男子汉竟落魄到用老婆的打工钱交学费?她把他看成什么窝囊废?她怎么就断定他只能通过会计这一手段挣钱?既如此,他在她眼里还有何特殊意义?曾经被奉若神明的诗歌又有何价值?
许游一方面吃惊于颜晓慧过于功利和现实的考虑,另一方面,为遭到冷遇的文学悲哀。在诗歌里,只有平庸才惹人厌恶。他突然想起这句话。诗歌里的平庸已无法忍受,现实中的平庸、现实中的陈规陋习该如何处置?总以为离开国内的客套和应酬,人生会展现另一种美丽,谁知,现实和理想再次背道而驰。许游不由轻蔑地扫了颜晓慧一眼,想当初,她对待文学的态度是何等的谦卑、何等的诚惶诚恐。如今,开口一个工作,闭口一个安定。她忘了,人世间最有趣、最值得追求的事是理想和信仰。
他心潮起伏之时,颜晓慧也不平静,两年孤身奋斗的经历,已摧毁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懂得只有安宁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安宁,也即幸福。在获取它之前,首先必须越过大片荆棘丛生的荒蛮之地。
游子,没有谁能剥夺你写作的权利,除非你自己放弃。她仿佛一眼看穿他的思想,侃侃而谈。她一直是个会引经据典、会讲大道理的人。记住,生活本身是残酷的。在作品没被接受、被卖出去之前,至少得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说白了,只有物质才是精神安宁的基础。我听说过悲愤出诗人,却很少听说饥饿出诗人。你看看,世界上有名的大作家,哪个不身兼多职?
许游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讨厌她的能说会道。
那天,她照样去中专学校,给许游拿回申请表。申请学校需要原来在国内的中学成绩单。颜晓慧想让奶奶跑一趟中学,找个把熟人,开个全优的假成绩单。许游勃然大怒,拒绝配合。他把奶奶给的五百块钱往颜晓慧面前一扔,赌气道:我的生活费,两个月够吧?等这笔钱用尽,我哪怕去洗碗、扫大街也决不听你支配。
颜晓慧这才有所醒悟,自己也许操之过急。他才来美国两天。这两天,女儿全托给邻居家。不如把梦儿接回,让他们父女俩先试着培养感情。或许,女儿能使他变得温柔、顺从,最终回到这个家庭需要他的位置上来。
女儿许梦刚过一周岁,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嘟嘟哝哝,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她比照片上惹人怜爱。那天,颜晓慧把她从邻居家接回,故意让她先进门。许游正站在窗口发呆,忽觉腿边一热,还没等有所反应,已被两只柔嫩的小手搂住。
他的心怦地一跳,低头,许梦那张布满湿疹的小脸正仰着,眼睛乌黑、明亮,与他对视的神情专注而又聪慧。许游看着看着,恍惚从她的瞳仁里捕捉到自己那对阴郁的眼睛,抑或弟弟幼小的身影。眼眶湿润了,胸腔里泛滥起一股酸楚的浪潮。
梦儿,这是爸爸,快叫,快叫爸爸。颜晓慧笑着过来,抱起女儿,让他们父女面对面。许梦并不搭理母亲,在父亲的凝视下,大睁着那对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神专注,似乎正在吃力地辨认什么。颜晓慧早已熟悉这一神情,笑着亲她一口。她仍不为所动,着了魔般,任由许游在她的瞳仁里寻寻觅觅。
看她长得像你吗?颜晓慧打破静默,道:人家都说女儿黏父亲,你呀,有她在不会寂寞的。许游仿佛没听见妻子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梦。她来自于他?而他和弟弟是双胞胎,那么,在这个崭新的幼体里,其实也蕴藏着弟弟的生命元素啊。这一突然意识,使许游既激动又伤感,同时有些遗憾。假如她是个男孩该多好。
许梦呢,似乎生来就带着任务,要给父亲圆一个比父女之情更重要、更特殊的梦。从她蹒跚学步的憨样,到发怒时隐忍的烦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与定格在记忆深处的影像吻合。当然,她时而也会迸发一阵突如其来的柔情,在许游深陷往事难以自拔之时,猛叫爸爸,仿佛提醒他角色转换的时间到了。每当这时,许游就怀疑女儿身上有股魔力,它赋予她心照不宣的洞察力以外,还使她肩负起另一层消除父亲心底哀愁的使命。他便以加倍的吻回报女儿。
就这样,许游最初在美国的半个月,因为有女儿陪伴,生活宁静、温馨而充满遐想。那段时间,颜晓慧按计划行事,故意不提托福和申请学校。许游乐得逍遥,很快忘了刚来美国的不快。
他每天带女儿外出散步。这里正是五月,纽约东部的景色已彻底从冗长、阴冷的冬季中苏醒,到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树和鲜花。颜晓慧就读的大学风光绮丽,一进门是大片开阔草地。一天,几个英文系学生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排演话剧。父女俩恰好经过,便驻足观看。听不懂对话没关系,搞不清来龙去脉也无所谓,只要走近这些舞台人物,即感心弦颤动。
许游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个久违的世界再次施展魅力,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进梦境。在那里,他又和少年时代志趣相投的伙伴形影不离。甚至还看到了白雁。白雁正是因为爱好话剧,才从他世界里消失的。想起白雁,心底隐隐作痛,初恋的点点滴滴不期而来,时间已把所有不快洗涤干净,只留下属于美好的部分。
许游在出国最初的日子,写下大量诗篇。梦儿是他唯一的听众。她安静地坐在婴儿推车里,专心观望,似能迅速领悟许游转瞬即逝的思想。她清澈的瞳仁时而布满惊愕,时而笑意盈然,时而忧郁迷惑,如此种种变幻莫测,让许游着迷和感动。这个曾被他忽略的孩子,如今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常常,他停下手中的笔,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生怕会被一股力强制分开。
很多年后,许梦在高中选修弗洛伊德课程时,曾一再夸大幼儿时的梦境。爱好幻想的她,从父亲的诗篇里领略过两人共度的短暂欢乐,当然也敏锐地发现了父亲内心隐伏的忧郁和黑暗。都是那条该死的蛇!许梦对幼时曾触摸的青蛇记忆犹新:蛇被她冰冷柔软的小手一捏,倏然回头,与她对视片刻,轻灵地游走了。许游见此,哈哈大笑,笑得纵情、顽皮,仿佛用手捏蛇的是他。回到家,还把它当成一桩好笑事告诉颜晓慧。他丝毫没见颜晓慧惊恐害怕的眼神,笑声依然响亮。这是许梦记忆中父亲笑得最大声最开心的一次。自此,父亲像换了一个人。那条专会制造麻烦的蛇,诱惑她伸出小手的同时,也彻底断送了许游的自由。
还好意思笑,颜晓慧恨声道,万一是条竹叶青呢?看你还笑得出来。我一再跟你说别带梦儿去草地,偏不听。草地上除了有蛇,还有毒蘑菇,有农药。
自摸蛇事件后,颜晓慧又检查出其他问题,诸如尿片更换不及时、奶瓶上顿吃了下顿接着用、随便让孩子坐草地、出门不擦防晒霜等等。这些不讲卫生的习惯会直接影响小孩的身体健康。难怪梦儿屁股上的湿疹日益严重,最近大便也不正常。梦儿交给他带怎么叫人放心呢?
许梦又被送回邻居安妮家。许游则必须准备托福,争取明年春季入学,至于学会计还是文学,两人避而不谈,先通过托福再说。
颜晓慧一早赶去上课,课完了,打工。除餐馆,另在一家俄国人开的诊所打杂。每天,她忙得筋疲力尽,回家还得承揽所有家务。只要许游愿意准备托福,她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她总默默地对自己说,当初夫妻分居两地,我梦寐以求的是团聚。如今,我梦寐以求的是尽快完成学业,通过会计师资格考。我四肢健全、愿意付出,我拼命想要开拓新的生涯,就一定会在这块国土上成为现实。可以说,颜晓慧的会计师梦是一支强心剂,给她信心,也支撑她度过无数艰辛的日子。而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许游,一个早已习惯于幻想中的生活的诗人,所追求的东西注定是和她背道而驰的。
许游独自在家复习,才两天工夫,就像得了离乡病,神情怏怏。他手里拿着托福书,眼睛盯着窗外,几天前享受的欢乐和热情,还有那种似已脱离尘世羁绊的精神快感,消失了。世界开始对他露出同一副僵硬、麻木的面孔。每天除了吃、睡就是背托福词汇。这些外文字母和他的生命有联系吗?为什么学它们?难道仅仅为了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活下来又怎样呢?这样的活有何意义?
仿佛刻意为嘲笑他的尴尬处境,窗外小鸟欢快地在绿树间穿梭,发出一阵阵心满意足的鸣唱。许游先被叫得烦躁,想关窗,很快又羡慕起一个个在天地间自由流窜的生灵来。鸟儿们尚且能在自然界纵情吟唱、自娱自乐,他连一只小鸟都不如?他独自感慨,鸟儿的叫声,渐渐在内心深不可测的地方引起回响,他不假思索地冲出户外。
许游又开始东游西荡,不过前面陪伴他的是女儿,现在换了托福书本。颜晓慧深知他个性,一心二用不可能出现奇迹通过托福。她委婉地提起图书馆宽敞明亮的环境。那几天正好下雨,许游无处可去,只得接受建议,去图书馆复习。
T城大学图书馆的藏书量之多远远超出想象。一座座书架排列得井然有序,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学书籍,他心头掀起一股饥饿感,那是对新知识的渴望,对书本的饥饿。
刚随奶奶从云镇到青城,他曾如饥似渴地坐在小书摊前,一读一个下午。他还躲在图书馆的阴暗角落。那时,眼里心里到处是书,心上涌起的正是这股贪婪之感,恨不能自己就是书城主人,恨不能一口气把它们咀嚼进肚。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上浮积一层薄灰。他带着神圣感,吐出一口气,把它们吹散了。霎时,轻尘弥漫四周,恍惚已穿越时光隧道,和他所景仰的伟人们走到一起。
那个下午,许游在图书馆流连忘返,找到了济慈、惠特曼、艾略特等名家诗集。这些诗篇大多能倒背如流,不过,现在要看的是原著。原汁原味,将是另一种体验和挑战。
奶奶床底下有一整箱英文原著,当时因生词太多失去了耐心。如今不懂的单词仍然不懂,它们似在嘲笑他的浅薄和无知。他突然感到自身的贫乏,意识到自己读书一向全凭兴趣,缺乏系统性。以前所获取的成功,似乎仅靠天赋。奶奶曾惊讶于他的写诗速度。她说,要把写作也当作学问来做,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有深度和价值。年少气盛的他,哪听得进这些教诲?有段时间,还在他人浅薄的吹捧中飘飘然,不知不觉把写诗视为消遣和炫耀。现在想来不免脸红。记得《周易》里有句话叫“学以聚之”。这里的“聚”即积累储存之意。知识,只有在锲而不舍的学习中才能提高。
许游面对英文原著,心潮起伏,立刻制定出一系列阅读计划。词汇量少没关系,有字典就行。开头也许进展很慢,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书海自由翱翔,从中获取新的养分。
这一个月的日子是安宁和平静的。许游每天兴致高昂地去图书馆读书、想问题。颜晓慧还以为他在紧锣密鼓复习托福,十分高兴,生活上对他照顾得也更周全。
一天下午,许游正坐在卧室回味屠格涅夫的《爱之路》。他想,一切感情,包括憎恨、怜悯、冷漠、崇敬、友谊、畏惧甚至蔑视,真的都可以转化为爱情吗?从《爱之路》,忆起味精厂的诗扬。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正在看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集。诗扬抓住时机约稿。之后,一起办报,开设诗歌沙龙。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友谊,按照屠格涅夫的理论不是很容易转化为爱情吗?许游嘴角泛起一丝愉快和胜利的微笑,得意地想,他对诗扬自始至终心无杂念。可见,爱情就是爱情。一切能从其他感情转化为爱情的,就像酒里掺了果汁,涩中带甜,能喝,却无法让脑子如纯酒精般燃烧起来,进入如痴如醉的疯狂状态。
爱情,爱情。“爱情”两字使他出神。他望着远方,似在强烈地渴望或期待什么。
游子。身后蓦地传来呼唤。他极不情愿地回望,颜晓慧已如旋风般冲过来,将他搂住。
她嘴唇湿润,眼神迷离,手在他身上摸索。屋里很暖和,她胸前的纽扣已全部解开。许游被这突然袭击搞得目瞪口呆,试图抗议,喉咙里却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个字。颜晓慧已将身体紧紧压在他的腿上,飞快脱去衣服。
许游不再抵触,不再追问什么是爱情。颜晓慧则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肉欲控制着,紧张而又颤抖,身体里似有东西要炸开。她不顾一切地替他解皮带扣子,边解边气喘吁吁地说,待会还得去接梦儿,讲好的时间,差不多了。快点。
许游猛张开眼睛。
你怎么啦?
颜晓慧因解不开皮带,抬头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你还是去接梦儿吧。许游推开她。
颜晓慧瞟一眼小闹钟道,等接回梦儿,我们不可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在这里啊,什么都像打仗,你慢慢会习惯的。说话间,她再次扑进他的怀里。
事后,颜晓慧一刻也没耽误,起身穿戴整齐出门接女儿。许游呆呆瞪着颜晓慧离去的方向,思绪再次回到屠格涅夫的《爱之路》上。
一切的感情……他回味着,苦笑着,颇感无奈地瞟一眼被扔在一边的皮带。每次,她总处于统率地位,想要就要,毫不在乎他的感受。他在应该享受爱情的时候,被颜晓慧一厢情愿的爱束缚了自由。从她在竹乡的浪漫奉献,到一封封海外情书,她的爱常使他有不堪重负之感。被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深爱,也许本身带有不可避免的悲剧性。他们之间的感情有成为爱情的可能吗?许游长叹一口气,要是能,还需等到现在?
他还会等来属于他心中的爱情吗?爱情,是啊,为什么不呢?
接下来的日子,他照样读书。心思已不能做到绝对专一。常常,把书读过一遍,又重新翻到描写爱情的章节,反反复复品味。想象着有那么一位少女,含情脉脉,眼里对他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心里珍藏着他写下的每一行诗句。像柯尔律治在《爱》中所抒写的:“她站在晚霞的余晖中,倾听着我的歌唱,她就爱我最深。”
类似这样的诗句总能使他心底掀起狂澜。他一遍遍吟诵,眼眸潮湿,如痴如醉。那段时间的许游像古时候中了妖术而变成怪兽的骑士,急于找到解药使自己恢复健美人形。办法却只有一个:让爱情尽快出现。
他手里拿着书,在图书馆进进出出。茫茫人海,爱情又在哪里?失望之余,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内心的焦虑、苦闷和惆怅诉诸笔端。
他有意识模仿柯尔律治,喜欢把属于神秘和幻想的东西加入诗中。致使风格奇妙,充满着浓烈的浪漫色彩。诗写好,并没直接寄回国内,而是心不在焉地夹在书中。很快,一本托福书里塞满了诗稿。他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颜晓慧期待已久的托福考试。结果不言自明,除阅读得分较高外,听力一塌糊涂。
别灰心。一次不行下次再考,我们系很多同学都考了好几次呢。分数出来,颜晓慧并不沮丧,继续鼓励。
许游根本听不得“再考”两字。颜晓慧无法理解他对考试的厌恶有多深。记得当年中考,恶补半年数理化,结果仍差强人意。他天生不是块考试的料。奶奶最终认同了“善取不如善弃”的学习原则。她说游子你既然喜欢文学,还是把心思和精力都集中在这上面吧。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无所不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颜晓慧却认为,一个人要想获得自由,首先必须牺牲自由。
会计。多么可笑的提议。不要说两年,两天、两个小时甚至两分钟他都无法忍受。许游懊恼地想,假如当初坚持不出国,或者,再说远一点,坚持不和颜晓慧谈恋爱,就不会有现在的困扰。“生命的快乐来自坚持。”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和意义。许游决心已定,对颜晓慧苦口婆心的劝说置若罔闻。每天照样背书包去图书馆看书、在校园里东游西荡,寻找灵感。这样貌似随心所欲的日子没过几天,便被女儿一声可怜兮兮的哀求搅乱了。
爸爸,我不要去安妮家。我要跟小朋友们玩。
邻居安妮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六十岁左右,单身未婚。她曾计划创办孤儿院,因资金等原因未能如愿,自此,把爱心和精力投入教会。颜晓慧搬过来的第二天,她即登门拜访,亲自讲解《圣经》。颜晓慧也有兴趣听,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交。后来,她又帮忙带梦儿,只象征性收取一定费用。
安妮成了颜晓慧这两年的救世主。每个星期天,颜晓慧再忙再累也会抽时间跟她学《圣经》。生活一遇到困难,首先求助安妮,整天安妮长安妮短,对安妮的付出感激涕零。可安妮再好,她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梦儿乖,再跟安妮奶奶一段时间,等妈妈读完书找到工作,再送我们梦儿去幼儿园,好吗?每当梦儿吵着要跟小朋友们玩,颜晓慧就拿这句话搪塞。时间一长,幼儿园在孩子心中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许梦一改以往的乖巧温顺,动辄哭闹,甚至蛮不讲理。有一晚,她深更半夜起床,背起小书包往门外跑,说去幼儿园找小朋友,左哄右骗不肯睡觉。许游被哭得心烦意乱,怨道,我看根源在这个幼儿园上。她要上你让她上。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把她跟安妮捆绑在一起。难道你想让她长大了当传教士?
你——
本来为顾及他男子汉尊严,她隐忍着,不提经济困难。幼儿园是她这个学生兼打工族能够想的吗?孩子虚岁两岁,这个阶段的入托费最贵,一个月在六百到八百之间。许游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每天仍像在国内般随心所欲。身边的师姐妹,对象个个是拿奖学金的博士,她们曾问她,你老公什么专业?她迟疑一下说,他是诗人。诗人?她们惊讶极了,脱口而问,那他在这里能做什么?颜晓慧支吾道,总有适合他做的事情吧。后来,再碰到类似问话,她就说,我家许游准备学会计。对方一听,又琢磨出“准备”两字包含的不确定因素,叹息道,会计倒是好专业,读出来不愁找不到工作。不过晓慧,你也知道,会计很难申请奖学金。你让他自费?钱从哪来?靠你打工挣?我说晓慧,你别太逞强,男人得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不管做什么,先把钱挣到再说。
这些话听上去是好意,但身处逆境的颜晓慧却敏感地感觉到其间的同情,及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幸灾乐祸。同样是女人,她们只需把书读好。至于今后,找到工作是锦上添花,找不到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顶梁柱,天塌不下来。有位女同学英语不好,每次上课都把老师的讲课录下来,回家再让老公逐字逐句翻译解释。老公在化学系读博士,中午会用系里的微波炉把饭菜热好,亲自送到食堂,看着她吃完再走。那个体贴照顾啊,已传为美谈。她颜晓慧呢,既要学习,又要打工做家务带孩子,还得替丈夫筹备学费。这次托福一败涂地,叫他再考,倒像要他的命。颜晓慧越想越委屈,打工的艰辛,独自生孩子时的孤苦和恐惧,生活一筹莫展时的彷徨,过去两年的酸甜苦辣洪水般泛滥开。
你以为我愿意麻烦安妮?你以为我真把安妮当梦儿的亲奶奶?颜晓慧几乎流着泪喊,可不麻烦她麻烦谁?谁还会像她那样不计报酬地帮我们?幼儿园?说得倒轻巧。像梦儿这么大的孩子,每个月至少六百块,你出得起吗?
六百?许游被这数字吓了一跳,睡意顿消,难以置信到追问:美元?
难道这里收人民币?颜晓慧背过身,抹去眼里的泪。
这么贵?许游下意识摸摸口袋。皮夹子里奶奶给他的五百美元早花光了。是啊,他拿什么让梦儿上幼儿园?他眉头微蹙,第一次认真考虑钱的问题。突然,眼睛一亮,脸上带着孩子般天真的喜色,冲动地问:这里有华人报纸吧?我来写文章。他们要什么我写什么,小说、散文、笑话、小品,只要能赚钱。我可以暂时撇下诗歌,专写他们需要的东西。说完,似见缪斯女神遭背叛后的悲哀和失望,眼皮羞惭地低垂下来。啊,诗歌,诗歌,当在云镇的土窑顶上写下第一首诗歌,奶奶晶亮的眼神已预示他一生的命运。奶奶说他身体里流淌着诗人的血液,他生来是诗人。是啊,诗人,这么多年,诗早已成为他驰骋才情的广阔天地。所有的喜悦也只有从诗歌中获取。他怎么可以离开它?但诗歌赚不了钱,写得再多再好,梦儿也进不了托儿所。
钱,钱……当初在编辑部,为拉广告厚着脸皮和企业界套近乎,替他们吹捧写报告文学,那时已痛苦万分,曾试图像《卜居》里屈原那样,通过问卜,来得到为人处世之道。
许游额头沁出一排细密汗珠。颜晓慧听了他一厢情愿的话,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问:你刚才的意思是,想走糊口文人之路?以稿费安身立命?
许游茫然地瞪着她。
你能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据我了解呢,华人报纸一般不给稿费。即使有也极少,拿它当零用钱还行,养家糊口?差远啦。
哦,许游松口气,那——我该怎么做?他怔怔地问,穿过时空隧道,似见被流放的屈原也正思绪纷乱、心情郁闷地瞪着他,不知该怎么办。
“我是应该器宇轩昂像匹千里马呢,还是浮游不定,像漂在水面的野鸭,随波逐流以保全自己的躯壳?我应该和鸿鹄比翼高飞呢,还是和鸡鸭一起争食?”屈原痛苦着、困惑着,用他的热血和生命唱出了不朽篇章。
许游仰慕诗人耿介廉洁的高尚品质。可他——该怎么做?
你怎么做?颜晓慧一声惊问,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是梦儿的父亲,是我颜晓慧的丈夫,你必须尽快承担起父亲和丈夫的双重责任。她飞快瞄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中流露凝思,渐渐放开胆,言归正传:你已经有会计基础,再进学校重新温习一遍,以你的口语和阅读水平,相信很快能熟悉。到时你毕业了,我也通过会计师资格考,我们夫妻合开一家事务所,多好啊。游子,这是我的美国梦。只要再辛苦两年,房子、车子甚至游艇,我们全将拥有,还怕付不起梦儿的入托费?颜晓慧脸颊绯红,眼里闪烁希翼的光芒,她仿佛已进入梦境,抓住许游的手,喃喃道:你是我的丈夫,梦儿的父亲,你必须帮我。只有这样,我们的美国梦才能尽快实现。
是你的美国梦,它和我无关。许游像被蜇了一口,飞快抽出手。
颜晓慧叫: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我们不是夫妻?
夫妻就非得绑在一起开事务所?夫妻就必须牺牲一方的志趣甚至人格,去满足另一方的需求?颜晓慧,我也是人,我有我的思想和意志,请你别再试图用你的观点说服我。
你这样说我不公平,颜晓慧委屈地叫,我非常理解你的追求,我也一直在替你考虑,可现实是残酷的——
我知道,许游打断她,不就缺钱吗?世界上赚钱的路千万条。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事情做。
你能做什么?这里是美国不是中国。颜晓慧恨铁不成钢道:如果现在不抓紧时间学一门技术,你永远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跌滚。
底层?许游冷哼一声道:也许我外部的身份在你的眼里只属底层,可我内心的满足,你难以体会。它无法用一个体面的职业,用房子、车子和游艇去衡量。许游说得激动,颜晓慧及时止住更多反驳,心想,让他再去碰碰壁吧,看他能坚持多久。
这一次争吵,两人各怀委屈。奶奶来信了,似预见他新生活所面临的困境,开导道:诗必穷而后工,这个“穷”啊,和钱没关系。它指人生境遇的变迁。一位优秀的诗人,难以从一成不变的环境中获取灵感,相反,只有多经历挫折,才能领悟血肉生命的真正意义。至于外部遭遇,游子,不要放不下架子。在国外,学生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不丢人。一个男人,尤其一个已婚男人,一定得有能力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养家糊口。奶奶让他权且把打工看成天降大任前的筋骨磨炼。诗必穷而后工。不深入民间,不了解群众疾苦,怎能写出好诗?
许游潜意识里,一向把自己跟粗活隔绝开来。云镇最初十年,他一直是高高地坐在土窑顶上,俯视脚下居民。他们任劳任怨的背影,他们愁眉不展的面容,他们听天由命的静静的麻木的生活,在他眼里,如同苦役,是何等的卑微和糟糕啊。
难道在美国,我竟自愿加入这苦役行列?
不过,既然最终目的还是为诗……许游盯着双手长叹一口气,好吧,暂且把自己当作苦役犯,像颜晓慧那样去餐馆;或像中国城那群廉价的建筑工人,整天爬高落低,让双手在钢筋和水泥的世界吐血痉挛吧。
许游决定找工作了。餐馆,商场,电影院,洗衣店,全是社会最底层勤杂工,而且,全部人满为患。
邻居安妮计划出门旅游,梦儿暂时留在家由许游看管。
梦儿长大不少,为上幼儿园吵闹过一阵,突然又安静了。她似乎很满足和爸爸待在一起。许游打电话时,她趴在他膝盖上,仰着小脸专注地听。
你听得懂什么?你爸爸在这里是个废人,连扫大街都没人要。许游找工作出师不利,苦笑着对女儿重复:没人要你爸爸。
我要爸爸。梦儿的眼睛闪闪发光,她正以她孩子的信任寻求支持。许游一阵感动,自和女儿团聚后,类似这样的心灵颤动已不是第一次。他一把搂过女儿,道:傻梦儿,你要爸爸有什么用?爸爸没钱,爸爸没钱送梦儿去幼儿园。
梦儿不去幼儿园。梦儿只要爸爸,不要幼儿园。梦儿竟如此回答。
他们父女的对话被颜晓慧知道了,假装吃醋道: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看看你才来几天?就把这个白眼狼给套住了。
牢骚归牢骚,心里还是高兴的。只要女儿情绪稳定,其他事缓缓再说。许游不想读会计,在家带一段时间梦儿也行。前天还听广播,说美国百分之四十的男士愿意为孩子辞职,选择在家做“家庭煮夫”。美国是孩子的天堂,父母为孩子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暂且让许游入乡随俗,挑战一下“家庭煮夫”这个神圣的职业吧。
颜晓慧决定在说服丈夫做会计之前,先训练他成为一名称职的“家庭煮夫”。
游子,我今天下午来不及回家做饭,你做吧。具体要求都写纸上了,只需照葫芦画瓢就成。
游子,我得赶去餐馆,你洗一下碗,啊?
洗衣房过两条大街就是,别忘了,洗衣机只收分币,两毛五角分币。
该吸地毯了,梦儿每天在地上爬,地毯的清洁程度直接影响孩子的身体健康。
家务活接二连三下达,没一件做得让颜晓慧满意。晚饭十有八九是焦的,就差烧穿锅底;衣服拿回来才发觉装衣筐不是自家的;洗个碗吧,哗哗哗水声不断,洗三只碗恨不得放掉你半吨水;荤菜烧煮一律使用微波炉,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上次的牛肉切开还见血呢,看得她直恶心。生活中的许游几乎做不好任何事情。他根本是个废人。颜晓慧对丈夫的不满情绪悄悄生长。
一天,当她拖着疲乏的身体,弯腰清洗厕所和浴池时,突然想起傅青,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如果家里的男主角是傅青,她还会这么辛苦吗?她呆呆地出了会神,旋即被自己的思想吓一大跳:怎么是他?难道潜意识里对他仍保留感情?不,绝不可能。她爱许游。她一直以为她的爱情是深入骨髓,属于一辈子相守的爱。可惜,如此说服自己时,曾体验过的战栗感和渺小感已不复存在。她看到的不再是诗人头顶上的桂冠,而是许游作为凡夫俗子的种种缺陷。
颜晓慧变得爱唠叨了。每次翻工许游做过的事,嘴里都抱怨不休。许游呢,装聋作哑,烦恼则逐渐加深。他必须尽快在经济上独立。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许游带梦儿出门散步,心里闷闷不乐。颜晓慧,他略带怨恨地想,没认识她之前,他无牵无挂,按自己的天性自由发展,生命便具有无限伸展的丰富性。现在倒好,孩子家务再加她毫无止境的物欲,把他的未来也变成一个固定航程。这就是大部分人体验的生命,他们累死累活,生了,死了,拥有再多物质也无法留下痕迹。
爸爸,冰激凌。我要吃冰激凌。
一辆冰激凌专卖车正在缓缓驶近,梦儿耳朵尖,老远听到音乐,撒腿往马路上跑,被许游及时逮住。
我要吃冰激凌。梦儿在许游怀里挣扎,两只小手可怜巴巴地伸向马路。
爸爸今天没带钱,下次,下次爸爸一定给你买。许游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突然唇干舌燥,要找份工作的愿望压倒一切。不为颜晓慧的美国梦,就为梦儿能随心所欲吃上冰激凌,他这棵中国的芦苇,也得暂时变成英吉利干草。
钱,钱。十八岁时因为一条连衣裙,白雁弃他而去。颜晓慧呢,开口闭口美国梦。当初以自由为名诱惑他走出国门,如今又因美国梦要求他放弃自由。凭什么她开事务所他得学会计?钱,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因为他没钱,所以她自觉有权力支配他,干涉他的行动和自由。
哼,他才不会轻易放弃理想呢。
梦儿别哭,我们找工作去,爸爸有手有脚,挣点梦儿的冰激凌钱还是绰绰有余。许游一时兴起,抱着梦儿朝附近一家中餐馆走去,结果可想而知,到处人满为患,连个洗碗工的工作都找不到。
梦儿在路上已累极而睡,许游回到家中,把她放到床上。他也累了,坐床沿出神,顺手拿起前天买的中文报纸,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一份报纸看一星期,每天一块版面,不多不少,正好七天。这天该看“求职天地”。只见报纸中央最醒目处,刊登着一则《纽约华人日报》的招聘启事。
编辑记者。还干老本行,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机遇,他决定立刻申请。简历发过去两天,一位姓聂的编辑来电话了。
能来纽约上班吗?全日制,工作时间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两点。
够开门见山的,听语气似乎比他还急。聂编辑问得干脆,他答得也爽快,能,当然能。对方便主动提薪水,说开始只能给两万,不是不想多给,实在是在美国办份中文报不容易,他们得以生存至今,全凭信念两字……
对方念出一长串穷经,生怕许游嫌少。许游根本不会讨价还价。两万年薪,在这个刚出国的穷小子眼里,无疑是天文数字。
颜晓慧却不这么想。
什么?两万?去纽约?梦儿怎么办?送幼儿园?那我告诉你,你的工资交掉税刚好够梦儿的入托费。你自己在纽约的开销呢?至少还得两万。算算这笔账吧,不是我吓唬你不让你去纽约,是这个计划根本不现实,纯属瞎折腾。
精明的颜晓慧,梦想开会计事务所的颜晓慧,三言两语就把许游说得哑口无言。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工作热情,也在她一长串的数字罗列中渐渐冷却。
你呀,目前别想其他,在家把梦儿带好就行。
颜晓慧并不多解释。她轻描淡写的口吻,许游怎么听都像嘲讽。前几天还软硬兼施要他重操旧业,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叫他在家带孩子。什么意思?以为他没学历,只能吃软饭?
你能做什么?这里是美国不是中国。颜晓慧曾以此刻薄。
颜晓慧不让他找工作,他偏找。纽约去不成,附近总有使劲的地方。
许游憋一口气,再次出击。他坐在一大堆报纸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询问,对方拒绝得越干脆,越激发他的斗志,紧张程度超过考托福,达到出国后极限。终于有家商场答应面试,可惜时间不巧,下午两点,梦儿的午睡时间。
机会来之不易,商场又离家不远,来回一个小时,到家说不定梦儿还没醒呢。许游把女儿哄睡,抱着侥幸心理出门。结果因没工作许可证,面试只进行了两分钟,即戛然而止。许游走出经理办公室,下楼,在商场转一圈。这是一家九毛九小百货商店。店里大部分廉价货来自中国。生日卡,文具,花瓶,小礼品,甚至睡衣鞋袜,标价均为九毛九。两个排货工人来自墨西哥,他们身体粗壮,表情呆滞,手里各拎两只胸罩,在女人内衣专柜前忙碌。
许游申请的正是排货工。他盯着他们手里的劣质胸罩,顿感一阵恶心。他竟打算交出白天和自由,以此获取梦儿的冰激凌、入托费,还有他所谓的男性尊严?这样做到底损失大于收获,还是收获大于损失?冰激凌梦儿不是非吃不可。的房子、车子不过为了满足人类膨胀的物欲和的攀比心理。而他的男性力量和尊严更无法以简单的劳动来衡量。他们还没到举家食粥的地步,不应该生活得如此焦虑。什么“诗必穷而后工”,这句话绝对因人而异。诗人们由于性格和经验的不同,当他们遭遇困境时,表现定有坚强与脆弱之分。所以,一个“穷”字到底能激活多少心灵源泉,还得根据作家的生命力而定。
许游自觉脆弱,经不起琐碎和平庸的腐蚀。他只有依靠天性生活,才能开启心灵之窗。他决定从此一切全凭智慧引领,再不做违心之事。
那个下午,许游一路走一路思索,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完全忘了独自在家午睡的梦儿,也忘了很多无法推卸的责任,直到看见停在家门口的警车,才大惊失色,从幻想的云端跌落现实。
正向警察苦苦哀求着什么的颜晓慧,一转身看见了他,眼里射出一道凶狠的光。
你就是许梦的父亲?一位警察神情严肃地走近他,问。
许游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私自把女儿留在家中,你的行为已触犯法律。请跟我们去警察局做笔录。至于你们的女儿许梦,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以前,得暂时把她寄养在社会福利中心。
不——颜晓慧迸发一声惨叫。许游只觉一阵晕眩。他无法全部理解警察的话。是颜晓慧的惨叫和目光告诉他:出事了,出事了。而他就是罪魁祸首。
在美国,未成年孩子不能单独在家,一旦被发觉,轻者罚款,重者拘留并剥夺小孩抚养权。许游不懂法,找工作那天,以为能在女儿苏醒之前赶回。谁料事与愿违,从来一觉无尿的许梦,偏偏被尿憋醒。她睡眼惺忪,哭着叫爸爸,屋里哭到屋外,惊动了邻居。
许游和孩子同时被带走了。颜晓慧眼睛血红,头发凌乱,像头困兽般在室内走动。这个神经病,神经病。她突然发疯般冲到许游书桌前,噼噼啪啪把书全摔到地上。一大摞诗稿从书里掉了出来。
诗稿,诗稿。十七岁那年,在光明中学的操场上捡起诗稿时,感觉曾是那么的珍贵和神圣。而今呢?她把诗稿高高举过头顶,沉寂的怨恨喷涌而出:写,我叫你写。这些东西比梦儿的命还重要,比夫妻情分还重要。是不是?是不是?她用力抖动手中诗稿,好像它是许游。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我颜晓慧当初真是瞎了眼,会看上你这种窝囊废。她气极而泣,骂完了,心里那份怨仍在徘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力把许游来美国后写下的最新诗稿撕得粉碎。
雪白的碎纸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颜晓慧这才筋疲力尽地停住,眼神黯淡空洞,出了会神。突然,只见她身体一抖,似得到某种启示,疾步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份许游初到美国不知法律、不懂英语的说明书。
说明书写好,又强作镇静,进洗手间换套衣服,梳好头发,赶去系里寻求声援。老师和同学们听说事情经过后,都非常同情她,纷纷在说明书上签名留言,证实许游、颜晓慧夫妇是一对爱孩子的好父母。
非常巧合的是,有位同学的同学的父亲是美国律师,并与警察局相熟。同学即自告奋勇,托这位父亲去周旋。结果很快出来:念许游初来乍到,不懂法不知法,以罚款从轻处理。
许游和女儿许梦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家中。许游胡子拉碴,两腿酸软无力。一场惊吓,几乎使这个家四分五裂。他心里满是愧疚和悔恨。
对……对不起。他跟颜晓慧道歉。可是,低垂的目光看到了诗稿残骸。他难以置信,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是诗!他最钟爱的诗歌!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诗稿被毁更可怕更令其感到耻辱?他用颤抖的手指拈起两张碎片,只觉得肠胃一阵痉挛,想哭想吐。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他昏乱地瞪着颜晓慧,第一个反应是返回警察局,找他们责问,为什么要摧毁他的诗稿?诗,何罪之有?
是……是我。
颜晓慧突然有点难以承受他的痛苦,声音喑哑,心头涌上一阵悔意。
女儿和诗稿事件后,夫妻俩进入冷战状态。颜晓慧尽管后悔采取过激行为,心里却有一百个理由为自己辩解。许游呢,那件事已是他生命中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表面疤痕平复了,但隐痛仍在。有段时间,他不吃不喝更不想工作的事,发疯地写诗。正像歌德所说的,有了欢乐和悲伤,就将它放进歌中。他的痛苦只有通过诗歌才能得到抚慰。开始,写诗仅为宣泄,渐渐便进入境界,从个人狭小的天地跳出来,思想也随之飞向远方。
离开这里!一个声音在催促。为何不学一学神仙,放逐白鹿在青崖间,自由自在地写他的诗歌呢?
离去的念头突如其来,来得如此强烈。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说走就走,全力以赴。于是,在冬季即将来临的某个深夜,等颜晓慧和女儿睡熟之后,他留下一张便条,悄然离去了。
许游搭上了那年冬季最后一班去纽约的长途车。本来渴望到一个类似云镇的地方随意漫游。结果,买票时解释半天无效。售票员又一再问:纽约?你指纽约?他叹一口气,暂且妥协:那就纽约吧。
车上零零落落坐了几位旅客。如此深夜坐车,似乎除去睡觉,没其他事可做。许游睡不着,他和他们不同。他没有目的地,他是自我放逐,是流浪。
车子飞快驶出T镇,树木、房屋以及城市的光和影被黑夜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心中伤感,梦儿小小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晃动。他给颜晓慧留的字条上说,他不是在玩失踪,他是梦儿的父亲他没忘,等他挣够梦儿的入托费就回来看她,亲自带梦儿去最好的冰激凌店吃冰激凌。
冰激凌。他情不自禁摸了摸口袋,那里只有五十块钱,连付一夜旅馆费都不够。不过,他从来没为钱担心过。他摇了摇头,竭力摆脱如何谋生等问题。低头翻了翻手提包里的几本书,里面有两本他的个人自选诗集。诗歌,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诗人的血液。记得在味精厂时,曾有位青年工人,为追逐文学梦,辞职北上,自费进北京某文学院进修。后来,和诗扬创办的文学沙龙里又有几位相继离开。那时的他也梦想飞翔,渴望去更广阔的天地创造辉煌。奶奶舍不得。奶奶说知足常乐,你热爱文学可以,千万别学有些诗人放浪形骸的生活态度,到头来食不果腹、妻离子散,苦的还是你自己。
食不果腹,妻离子散。
假如这是他的命,他认了。奶奶到底不是先知,也无法管他一辈子。她竭力想呵护的游子,离开才一年,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许游凝视窗外夜景,“纽约”两字到这一刻才像有股魔力,紧紧地抓住他的身心。他忽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又有了当年想去北京发展的勇气和精力。
“生命是一棵会开花的树。”好像哪位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诗。他舒展四肢,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思绪停留在这句诗上细细回味。如果生命真是一棵会开花的树,这次纽约之行,将是他生命之树上绽放的第一朵奇葩。以往二十五年,他这棵生命之树似乎从来没有在天地间纵情呼吸过。奶奶的爱、颜晓慧的爱枝繁叶茂紧紧纠缠,到最后已不是滋养,而成汲取,使他的生命之树过早枯萎。
早晨六点,许游抵达纽约,同一时间还有好几辆从其他城市来的车子,旅客一下多起来。他们大都是年轻人,肩背行囊,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轻快地踩过落叶。路灯把这些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他们在高楼和街道之间晃动、重叠,然后各奔东西。
从这些身影里,许游仿佛又看见当年弃学赴京追逐演艺梦的白雁,看见一个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漂在大都市的文学寻梦者。他信步向前走去,初到纽约的陌生感及与生俱来的对大城市的惶恐感也随之消失大半。
他买了张地图,打算直接坐地铁去曼哈顿。几个月前申请的《华人日报》报社就在曼哈顿附近一家商业楼里。这是他孤身来到纽约,唯一能想起的安身立命之地。等风尘仆仆地找到报社,才记起他们是晚上七点才开始上班。
返回街道,大都市的繁忙和喧哗已彻底苏醒。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团团灰云在高楼顶上飘移,使整个曼哈顿笼罩在一片凝重阴冷的色调中。许游衣着单薄,一件外衣敞开着,里面灌满了风。
真冷!他打了个哆嗦。这一哆嗦把刚来纽约时的热情打没了。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百老汇、市政厅、第五大道、炮台、中央公园……这些人流汇集之地偏偏唤不起他的兴趣。
他茫然地站在两幢高楼之间,心想,大城市的风光、魅力也许永远只存在于文字的描述和图片显示中。真到实地,想象力非但没被激发,反有呼吸不畅之感。那么,这里将会是他寻觅的理想世界吗?想当年,李白走出长安才真正找回诗人本色。他呢?毅然离开T镇本为寻找自由,却阴错阳差来到纽约。
纽约,纽约,这里的报社和青城有什么不同吗?编辑、记者,其实不过是一帮等着企业界施舍的文化乞丐而已。他受够了那份言不由衷的窝囊罪。如果,纽约的工作仍然包括拉广告请客吃饭,他宁可做个流浪汉。
许游新工作八字还没一撇,倒做起辞职准备。至于报社需不需要人,万一不再招聘,该何去何从?五十美元如何生存?到哪去找旅店过夜?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压根不考虑。
流浪这个一厢情愿的假设牵动了某种思绪,使他加快脚步。
地铁车站入口处,一位流浪汉正痴痴地站着。身后一棵枯树,落叶在四周飞舞。流浪汉的身体加倍收缩,也似成为飞舞中的一片树叶。他的眼神很独特,直勾勾盯住许游,好像认识他,有话说。
戈多说他今天不来了
明天准来,
于是我继续等待
许游猛然止住脚步。枯树,流浪汉,戈多——十六岁之前,这个永远也不会来又永远在被等待中的“他”,成了弟弟许泳的化身,和他如影随形。他也曾借独幕话剧《围棋》,抒写对死亡的困惑,以及对弟弟的无尽思念。
他从流浪汉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热浪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冲过马路,差点撞在一辆黄色出租车上。司机紧急刹车,声音刺耳惊心。接着就是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责骂。
他站在车流汹涌的大街上,和流浪汉遥遥相望。一缕微笑浮上嘴唇。他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他将不再孤单。
许游稀里糊涂来到纽约,以为报社编辑非他莫属。报社也的确没找到合适人选,可惜他的根本问题即身份问题没解决,到哪都只能打黑工。幸好接待他的是编辑部元老聂文博,这位八十年代即已在国内文坛小露锋芒的作家,对许游的诗作非常欣赏,破格聘其为业余撰稿人,又推荐他到另一家《华语》报开设专栏。
《华语》在北美地区的华人报界名声赫赫,专栏作家每千字十五美元。聂文博曾是这家报社的特邀编辑。聂文博人称聂老,其实并不老,四十岁没到。是一头近花白的头发和过早的出名,使他提前进入被尊敬的行列。
他一年四季披着从跳蚤市场买的黑色羊毛衫,平时烟不离手,冥思的神态中略带几分倦怠。由于常年吸烟喝茶,牙齿和茶杯一样,积了层厚厚污垢。来纽约八年,从不说英语,只在三年前回国跟妻子办离婚手续时,说了句“byby”。他长年累月守在纽约,即使最寒冷的冬天,编辑部放假,他也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把时间精力都浪费在旅游上呢?对他来说,写作本身就是旅游。那晚,他放下手头工作,亲自带许游去找另两位《华语》报专栏作家:闻枫和钟渝。当经过一排拥挤陈旧的居民房时,他指着其中一间介绍:我住那里,地下室,空间蛮大,就我一个人住。我不习惯跟人合住。另外,房东是个中国人,爱好文学。这么多年来,对我很照顾。你看房子旧了点,后园挺大,花草树木皆有。整个白天,这座后花园就是我的领地。那份不受干扰的寂寞和宁静啊,真是太美了。
他陶醉地闭了闭眼,似已身临其境,连声音都染上梦呓般的色彩。他又指着屋后一棵树,轻声问:看到那棵枫树了吗?我常坐那里读书、晒太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你会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自然的一部分。那真是一种宁静而永恒的感觉。偶尔,一两只小鸟俯冲而过。小松鼠也会凑热闹,在树枝上疾速飞跑,显示它非凡的高空平衡能力。这一切又都在提醒你,自然界本身就是最好的娱乐。它让你远离拥挤碰撞,远离一切属于人类的蝇营狗苟。所以,常与自然为伍的人,他的思想和创造力也将永不枯竭。
说到此,他拍了拍许游的肩膀,灿烂一笑,再加一句:所以,我不需要旅游。我的后园本身就是风景。
聂文博这番偏爱自然的体验,编辑部同行暗中称之为自闭。有人说他的自闭是其破裂婚姻的后遗症。闻枫却说,聂文博的自闭来自对文坛前景的深深失望。当然,许游和聂文博深交后才知道,那些喜欢飞短流长、搬弄是非的人,大都没能成为聂文博地下文学沙龙的座上客。
闻枫和钟渝的住所离聂文博不远,一个街头一个街尾。同是地下室,环境却有天壤之别。闻枫和钟渝各自的小房间狭窄阴暗,放下一张床和书桌外,转个身都困难。两卧室之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厕所和客厅。客厅正好卡下一张三人沙发。许游没来之前,闻枫一直吵着搬家,已经看中一间工作室,租金降不下来,就这么拖着。
那晚,聂文博把许游带去请求帮忙。钟渝不在家,闻枫当即反问:你那里宽敞,为什么不让他住你那?
聂文博嘿嘿笑出两声,说:你不是很快要搬了吗?让他先住下,到时,你想走就走,还省去找房客的麻烦。再说,你们年龄相仿,小许又是位难得的文学奇才,和他多切磋切磋,会大有收益。
病态。
闻枫对着聂文博的背影猛啐一口,和许游第一次见面,即把聂文博臭骂一通。
总把乱七八糟的人带我们这儿来。自己又要做好人,又要舒服。什么不要焦虑求发展,什么社交廉价要耐得住寂寞,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他这叫“独居者的综合自闭症”。知道吗?他那一批的八十年代作家,现在个个挑大梁。他呢?在美国写出的东西,发回国早无人问津。
通过闻枫之口,许游得知,聂文博和钟渝曾是国内文坛先锋小说派的探索者。不过,这两位可都是犟驴子。闻枫嘲讽中夹着一丝感慨,用眼神示意另一间卧室,爆料钟渝仍在先锋之路上一往无前。聂文博是退潮了,转攻现实主义创作。小说一部接一部,可惜都成滞销货。据说,他以前的一个学生,现在已是出版社社长,称他作品为过时之作,没有销路,要他换个思维,换种想法。还说,作家也像歌星,过气的歌星没人听,过时的作品也是一样道理。聂文博听后大感耻辱,坚决不肯配合。作品就这么被晾着。你说是不是脑子进水?
闻枫嘴唇红润、眼神灵活,言谈举止中总有一股子草率和轻浮。短短三年,纽约生活已深入骨髓,他自由写作,自由交友。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当晚,他议论完钟渝和聂文博,又发表跟聂老截然不同的论调:眼睛不盯着钱是无法写专栏的。
闻枫最初爱上写作正是因为稿费,觉得天底下再没比写字挣钱更容易的事了。他说他敏锐的观察力和鉴赏力不为文学而生,而是四处关注可以挣钱的题材。什么游记、报告文学、电影评论、名人轶事、娱乐报花边新闻等,哪里给的稿费多哪里就有他名字出现。在没遇见生命中的贵人——一位颇具魄力的通俗刊物出版商之前,他居无定所,至多只能算个流浪写手。是出版商慧眼识才,介绍他进了通俗言情这块园地。出国前一部情爱长篇红遍珠江三角。那部长篇的巨幅广告竟然做到餐馆门前。真可谓,食色性也。我们老祖宗早有先见之明,把食和色都视为人之本性。假如他一门心思按通俗路子走下去,恐怕也能自成一派。可他却在最红火、最能挣钱时急流勇退,选择出国。
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别当作家。怕什么?我才二十八岁,生命中还有更多自由冒险的乐趣等着去发掘和体验呢。他在纽约如鱼得水,除给《华语》和另外几家报纸写专栏外,还是一家通俗言情文学网站的发起人。他只对自己津津乐道的东西有所体会,女人是除写作外的另一个嗜好。
小许呀,我更换女人的速度比更换衣服还快,你可别吃醋噢。
第二天,闻枫果然带回一个妙龄女郎:肌肤如雪,头发澄黄。两人边激吻边摸索进了房间,接着,便是一阵毫无顾忌的打情骂俏。
许游初来乍到,又承蒙关照,好歹算有个睡觉地方。不过,说起这张老爷沙发,真不如公园长椅。第一晚他干脆打地铺睡。这样一来,腰舒服了些,脚却伸不直,一米七八的个儿,得像个婴儿般收拢双膝,将之环抱胸前。
沙发两头仅一板之隔的卧室里,钟渝习惯熬夜,习惯在踱步中思考并长吁短叹,闻枫则通常上半夜陪女人,下半夜即披衣而起奋笔疾书。来自他们卧室的任何噪音,无一例外地汇聚客厅。许游身陷其中,无从逃避。他先试着用枕头堵,这样,大的调笑声被暂时隔绝,钟渝深沉的叹息却犹在耳边,丝丝缕缕萦绕,搞得他心烦意乱。
如此折腾两个晚上后,内心沮丧之极,初来纽约时的自信和闯荡世界的勇气开始瓦解。看看同室的两位文友,一贫如洗,在美国这么多年还没能把自己混出地下室。他该怎样做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地?
物质是安宁的基础。贫穷会使人堕落。先学会计。两年,就两年……
颜晓慧的话清晰地在地下室回荡,第一次展示了它充满诱惑力的一面。
我是不是太激进了?可重返T镇,屈服于颜晓慧的安排,又使他难以接受。更何况,颜晓慧亲手撕毁了诗稿。这一公然挑衅的举动,不仅仅针对被视为神圣的诗歌,同时也针对他个人。她瞧不起他!许游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反倒冷静了。
新的环境给予他单独思考的机会。他仔细回忆二十五年来走过的路,回忆在土窑顶上写下第一行诗句时的畅快,以及奶奶引领他走进文学殿堂的点点滴滴,心情激荡,难以平静。
如果短暂的留学生涯只教会颜晓慧两个字:生存,那么,继续写作,毫不动摇地走写作之路,就是许游现在和未来的全部信仰。
闻枫果如他所言,隔三差五换女人,那些女人个个开放,穿着睡裙就从房里跑去浴室洗澡,闻枫跟在屁股后,嬉笑怒骂,旁若无人。
如何不花钱就能在纽约频繁更换女朋友,是闻枫最洋洋得意的话题之一。
找女人?两人一拍即合,彼此心知肚明的那种最好。有时候走在大街上都能搭上几个。你以为只有男人寂寞?女人也寂寞啊。人嘛,说到底就是动物,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种露水情叫相互索取,不存在谁供养谁的问题。再说了,他的灵感也需要从活生生的现实中汲取。如果每天醒来面对同一张面孔,创作源泉从哪来?
闻枫这套快乐单身汉哲学,让很多男人羡慕,只有钟渝对此嗤之以鼻。
你知道闻枫那副贪得无厌的模样像什么?像还没蜕变成蝴蝶的蛹。那个时期的蛹食欲惊人,逮什么吃什么。闻枫的文章也跟他的情欲一样,滥而不精。在文学这块园地里啊,他充其量不过是只蛹,一辈子恐怕蜕变不成蝴蝶。
比闻枫略长几岁的钟渝,性格志趣与他截然不同。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眼睑浮肿,嘴唇发白,身体也只剩一副骨架子。似乎所有衣服都不合身,穿着宽宽大大,再加走路脚步声轻,远看像是团游移的阴影。
那天,他正蜷缩在沙发上看书,突然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抬头,钟渝已静静站在桌前,手里拿一本书。两人一对视,钟渝也不介绍,好像早认识,又好像自说自话,不管许游有没有空,爱不爱听,径自抒发读后感。许游因听说他写新潮小说的,对他的一些行为举止也见惯不惊了。
钟渝的声音单调沉闷,语速平缓,时而停顿,给人思路不畅之感。他表情也很独特,几分沉思,几分恍惚,总像梦游般旁若无人。他自嘲是架阅读机器,只要是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都爱。生命的所有乐趣都在阅读和谈论中。不过,他的确有某种天赋,能轻而易举地把别人的观点融合到自己的文章中,并做到天衣无缝。
他早结婚了,妻子原是某美术院校校花,素描画得很好。那段时间他耳濡目染,也喜欢上画画。这竟成了他在纽约的另一谋生手段。中央公园、地铁站、中国城等人群密集之处,成为第二职场。他在纸上勾勒,捕捉人们的神态举止。碰上大方点的游客,会高兴收下素描,给点小费。有小气的,拿了就走,钟渝也从不计较。
他就是具僵尸,是条死鱼,根本不适合在有人类的地方生存。当钟渝讥讽闻枫像只贪得无厌的蛹时,闻枫也不甘示弱,叫他死鱼。曾经,看不过钟渝苦行僧般的生活,要给他介绍女人,并断言,那位会画画的妻子在国内早红杏出墙。这个玩笑竟像要了钟渝的命,他哇哇大叫两声,扑上去就掐脖子。闻枫还以为闹着玩,嘻嘻笑出两声,后来,声音卡在喉咙口出不来了。幸好聂文博电话到,钟渝这才住手。
许游来了。一时缓解了两人矛盾。闻枫不玩女人不写作的时候,充当向导,带许游出门。酒吧、百老汇、第五大道,这些有点钱才能消费得起的地方,他们海报绕道而行。
一次,走过百老汇剧院,见门前悬挂着歌剧《夜半歌声》的巨幅。闻枫驻足凝望,摇头道:国内大戏,能演满一百场的寥寥无几。这里呢,一两部经典,恨不能赚老百姓一百年的钱。不过也奇怪,还真场场爆满呐。说罢,东张西望一番,又自言自语:我们不去凑那热闹。一张票至少五十,我活得不耐烦了,看那张鬼脸?走,带你去领略原汁原味的纽约生活。
闻枫嘴里的“原汁原味”,是公园里免费供观赏的露天剧场。摇滚、通俗、轻喜剧、童话剧等每周末轮流上演。场内大都是年轻人,衣着新潮,发型夸张,手里拿杯咖啡或吸管饮料,跟着音乐节奏狂呼乱叫。
闻枫活泼好动,爱凑热闹。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老远听到音乐,整个骨骼都变轻了,只见他嘴角荡漾着欢快的笑,嘴唇越发显得滋润红艳。
这里可是泡妞的好地方。
他悄声附许游耳边嘀咕,眼睛在人群中骨碌碌转动。不过,那天因有许游在场,他没有展开猎艳行动。但体内热情膨胀,难以宣泄,便模仿其他青年,使劲用脚踢土,并伴以几声尖叫。场内喧闹盖过了演出,演员情绪丝毫不受影响。这样,场内观众越聚越多,空中灰尘弥漫,再加上食物饮料烟味的混合,时间一长,气味浑浊不堪。许游本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新鲜两回,便找个借口退出场外。
如此耐不住寂寞,亏他还自称作家呢。看着眼前这位狂跳不止的闻枫,许游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既厌恶又痛心可惜的复杂感情。那天,往回走的路上,他忍不住问:你业余时间就这么消磨的吗?
消磨?闻枫惊讶地回头,盯着他道:你用了一个多么无奈的词语啊。我可不是在消磨。我喜欢人群,喜欢喧闹。对于我来说这才是活泼的生命图景。只要大街上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渴望投身其中。我是全身心体验生活,全身心寻求快乐。你说我浮躁也好,耐不住寂寞也罢。我对人群(当然这中间包括女人)的渴望,远胜于对食物、空气和黎明的渴望。因为他们才是我真正的食物、空气和黎明,是我的肉体能切实感知的幸福。所以,我从不悲叹人生无常,从不把思想浪费在有关时间和空间的梦幻中。
你看清楚了,许游。他嘴角一咧,笑意盎然道:在你面前站的可是一地地道道俗物。他写的小说轻浮庸俗,难登大雅之堂。因为他对文学艺术并没太多发自内心的敬慕。他写小说只为糊口,没有赋之更崇高、更神圣的精神追求。写作对他而言,就像铁匠打铁,每天必须打得汗流浃背,第二天才有饭吃。
许游猛听这番赤裸裸的直白,吓一大跳,反而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闻枫倒也直截了当。比起那些又要挣钱又要假装清高的“作家”,还有那些附庸风雅、硬将理想和虚荣混为一谈的人,他的俗多少有点可爱。不过,许游本人是无法赞同并理解这些观点的。
那些情情爱爱,你写了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厌倦的时候?他困惑地问。
只要我对女性柔情还有渴望,就不会厌倦。闻枫说得斩钉截铁。
许游冷笑一声,道:你也未免把女人看得过于重要了。我不相信只有她们才是全部激情的源泉。其实,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哪一部是靠肉欲产生的呢?它们必须来自心灵和智慧,才能流芳百世。
许游说到此,一眼瞟见闻枫心不在焉的神情,猛觉自己在对牛弹琴。
你改行算了。许游冲动提议:你不是靠写作糊口吗?我看,再怎么情啊爱啊,也挣不到大钱。倒不如趁年轻学一门谋生技能。
闻枫一听,不悦道:你这小子,我红透珠江三角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穿开裆裤吧?怎么断言我成不了畅销作家?我还真想在纽约重新谱写神话呢。当然,名和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诱惑力。问题是,我离不开写作!你可以瞧不起它,把它看成垃圾。它却是我生命机器正常运转的润滑剂。缺了它,其他器官无法正常运作。那样,再多的钱又有何用?你也在写作,你应该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对吗?
闻枫逼问,眼里流露苦恼。那张略显平庸的脸,反倒由此放射出一丝微弱的异彩。许游脸蓦然一热,他忘了人各有志,竟不知不觉模仿颜晓慧,充当说客。
这次冲突后,闻枫不再跟他谈论与文学相关的话题,原本打算给许游读的言情小说也拒绝出示。当然,他不是个记仇的人,再加生性乐观开朗,两天后,不知从哪给许游弄了辆旧自行车,约他却郊外爬山看枫叶。
许游因发觉两人性格志趣不同,有意疏远,便找个借口婉言拒绝掉了。
两个星期下来,许游仍将就着住地下室,已象征性交点房租。住宅离报社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不是正式职工,但许游习惯去报社帮忙,并承揽一些写作任务。
按照聂文博的计划,写专栏之前,应先读一批报刊作品,熟悉适合连载的写作手法,尽量做到通俗易懂。首先得去除文章为知音而写这一清高心理,定位不宜太高。不久前从社会上反馈来的调查显示:打工族收入最少,却是订阅报纸最多的人群,其次是老华侨、陪读夫人等。这一群边缘人,他们在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中默默劳作,中文报纸成了唯一的娱乐和安慰。
聂文博含蓄一笑,递给他一摞报纸:多看看,就知道如何给在美国的中国人写连载和专栏了。
许游接过报纸,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副刊中大量无病呻吟的东西吓了一跳。写作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件崇高神圣的事业。要他为了钱写这类低级趣味的文章?那不也成了文字垃圾的制造者?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你完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嘛。聂文博手中钢笔差点戳到他鼻子:你呀,记住,你是专栏决策者,作品庸俗与否,主动权在你手里。我的告诫是,在这里写作首先得理解你的读者群,他们只为消遣,不需要大量说教和无边无际的景物描写。多来点小幽默和同情心吧,让他们看着发出愉快的笑声,或干脆哭个痛快淋漓。这也是你应掌握的雅俗共赏的尺度。
幽默小品文是尝试的第一个专栏,每晚一千字,颇为得心应手。地下室上午静如墓穴,呼噜声从每个房间传出来。许游生活得也完全像个夜班族,凌晨三四点就寝,十一点左右起床。
一天上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钟渝正吃力地捧着一大摞书往外搬。
干吗?许游瓮声瓮气地问。
晒书。
钟渝精神很好,一趟趟来回跑,苍白的脸由于运动,泛起红晕。
晒书?许游一骨碌起身,又是新鲜又是好奇,跟在后面,看看到底有哪些书。平时紧闭的房门,此刻大开。卧室内桌椅全无,除一张单人席梦思外别无其他家具。床上,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堆着几百本书,根本没有睡觉的地方。许游蓦然止步,仿佛无意中闯入沙漠的探险者,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难以置信。
它们,钟渝拍了拍书,声音充满深情和骄傲道,跟了我这么个默默无闻的主人,在地下室一躺五年。我好像听到抱怨声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得带它们出去,晒晒太阳。钟渝说着,两手在书堆里忙碌,许游的目光跟随他移动,心怦怦跳动,带着震撼和感动。那一瞬间,仿佛重回少年时代,第一次见奶奶从床底下拖出纸箱,轻轻吹散上面的尘埃,一本一本取出已经开始发黄的名著……
我呀,从小把印刷成铅字的文章看得崇高而神秘。钟渝一指铺在地上的床褥,道,没有书橱,只能让它们寄居床上。我睡地铺。
席梦思脚下,堆着一床破旧被褥;枕头旁,有只缺了口的景德镇青瓷碗,碗里半片干面包。钟渝生活上的捉襟见肘一目了然。他——确如传闻所言,省吃俭用只为买书。
这个闻枫嘴里的“死鱼”,果真是个书痴啊。许游心潮起伏,脚像生了根,定在这个简陋的书海王国,久久无法移动。
来,帮帮忙。钟渝招呼他搬书。
两人一前一后将书搬出地下室。外面,蔚蓝的天空下,一系列名著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它们沐浴光辉,仿佛已具有生命实体,默默交流着有关爱情、宇宙、生存和苦难等永恒的话题,交流着那种只属于天神般喜悦的创作体会。
荷马、塞万提斯、狄更斯、罗曼·罗兰、乔伊斯……猛一见这些老面孔,而且是中文版老面孔,许游激动极了,屏息低语:你竟有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有杨绛译的《堂吉诃德》。真好,真好。他摸摸这本,翻翻那本,恨不得都占为己有。
刚到T镇时读过一批英文原著,那时边查字典边理解,囫囵吞枣,阅读享受大打折扣。
钟渝见他爱不释手的样子,喘口粗气,一屁股坐下,问:看着眼馋是不?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也不怕你借了不还。再说你一看便知是个会读书、爱惜书的人,不像我们房里的那只蛹。他倒贴钱,我都不借。
听他提闻枫,许游忍不住笑道,你也别对闻枫太小气。你上次饿得胃痛,他还亲自熬稀饭给你吃呢。
钟渝耸了耸肩,毫不在乎,接着弯下腰整理书籍。许游已趁此机会,贪婪地阅读起来。钟渝偷觑他两眼,突然提议:其实你应该尝试写小说。
我?小说?许游从云雾缭绕的高空中返回地面,鼻子里呼吸着青草和落叶混合的气味,声音异样地问。
我正在构思一部长篇。钟渝却答非所问道: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写专栏。也就是说,我已逐渐摆脱以稿酬的方式维持生计。这样做,肠胃受点委屈,其他器官丰富了。最重要的是,它使我远离粗糙、浅薄和胡编乱造。
许游辩解:聂老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主动权永远掌握在作者手里。
不,恰恰相反。一旦混入这支队伍,你就永远是个被动者。报社总编才是策划者,你们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颗棋子,今天要你走这步棋,明天又换另一步。创造力何在?你接触到美的精髓了吗?它非但和真正的文学没缘分,而且是对文学内在精神的一种亵渎。任何一个有理想有自我的作家都不会为三斗米折腰。钟渝说这些话时,思路畅通,跟在地下室的恍惚完全不同。许游好奇地盯他一眼,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把专栏说得未免太可怕了吧?
钟渝听而不闻,双眸凝望远处:我知道很多人嘲笑我,说我傻。那是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有的信仰,一种朝圣者才有的信仰。去西藏追寻过朝圣者的足迹吗?衣服脏了破了,肚子干瘪着,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闪耀灵魂中的太阳没有落下,便有战无不胜的精力和勇气。所以,在文学这条朝圣路上,我渴望能成为荷马笔下那些满身战伤却永不屈服的英雄。说到这里,他激动了,脸色红润柔和,看上去像脱胎换骨一般。
许游讷讷两声,被这番话打动的同时,也心生疑惑:真正的朝圣者会如此高呼自己的勇气战无不胜?这个钟渝,到底是真虔诚,还是摇唇鼓舌之流,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许游如此推测,一抬头,正碰上对方炯炯发光的眼睛,赶紧低头掩饰,假装在书堆里寻找,自言自语道:真遗憾,一本诗集都没有。
诗歌?钟渝接过话题道:前面叫你写小说,正是想让你明白,诗人的机体和创造力,在二十五岁之后会逐渐衰退。历史上出名的诗人,生理年龄很少有超过四十岁的。至于灵感、创造力之类保持时间就更短。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存在像一团火,一团闪烁、摇曳的烈火。它可以发出无比璀璨的光,也可瞬间泯灭。你快二十六了?写小说吧。如果诗是烈火,那么小说就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它永不枯竭。
这以后,接连几天阳光灿烂。钟渝抓紧时间晒书,并不断鼓励许游尝试小说创作。许游手里捧着名著,呼吸着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永恒气息,一股创作的欲望在心里燃烧起来。那不是写小品文的蠢蠢欲动,它是写诗歌时即渴望的宏大、崇高、可与天地日月一样长久的一种东西。
许游失眠了。
眼前有一架放映机,缓慢地转动着,过去的一幕幕重新活动起来。他看到了云镇的山山水水,看到了那道吞噬父母生命的闪电……母亲悲惨的哭声,他的双胞胎弟弟,还有奶奶、白雁、编辑池茉、颜晓慧……出国后夫妻之间的矛盾、女儿许梦、在T镇找工作的经历等,他所体验到的委屈、失落和不被理解的痛苦,这些情感光靠诗歌似乎已远远不够。
他要倾诉,要把整个场景在小说的世界里复制出来。要让人们读了之后,知道前因后果,并从中得到启迪和感悟。这个愿望一旦产生,很奇怪,以前写诗时努力想抓住的虚幻、缥缈的东西,忽然从高空中落下了,脑子里出现的不再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而是整体,是活生生的现实。
每个人物都拿眼睛瞪着他,等待行动和语言。他内心激动不已,像初涉舞台的指挥家,嘴巴抖手也抖,渴望演员们能迅速领悟他的意图和思想。他们果然活动起来,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要哭就哭,要吵就吵,这可真是奇迹。写诗时意犹未尽的遗憾在这里得到弥补。
许游写小说着了魔,一连数天,废寝忘食地写。他写,听凭内心那股宏大、崇高的感觉,写法不知不觉模仿读过的一些名著,大段的景物及心理描写,这些都是快节奏社会正在逐渐摒弃的东西。第一个短篇很快出炉,闻枫抢着读完,当即毫不留情指出缺陷。许游才不管呢。他像坠入情网的恋人,一头扎进去,热切地想把感觉到的表达出来。
专栏仍在继续,已属敷衍,很快遭到一些老订户攻击,称其诗不像诗,散文不像散文。《华人时报》业余撰稿人大部分是一闲职,真正分量重的报道性文章,有记者采访编写。因此一个月下来,许游只靠稿费吃饭已成问题。闻枫早警告过他,专栏稿费只够买点零嘴,填饱肚子还得靠旁门左道。
许游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从来不为钱考虑的他,这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啊,月亮下面的金钱,从来没使人类有过片刻安宁。”
许游默默吟诵但丁诗句,带着几分绝望,不甘心地想,难道他将再次为了钱,步入打工行列?
《华语》决定撤换专栏。聂文博得此消息后大为吃惊,邀请许游去他租赁的地下室面谈。
早从闻枫酸溜溜的描述中得知,聂文博独居的地下室空气流通,宽敞明亮,是已装修好的半地下室,一半地下一半地上,后门直通花园。整个面积比他们三个人住的还要大出近八个平方米,在寸土寸金的纽约市,聂文博算捡足便宜。不过,单身汉毕竟是单身汉,给他再好的房间也不懂收拾。
聂文博爱吸烟喝茶,每周末举办小型文学沙龙。客厅里必备家具一应俱全,文友们来了,吸烟喝酒聊天,烟灰缸里满是烟蒂,茶几上酒瓶子、烟盒子、花生壳还有残羹冷炙,堆得像座小山。这些聂文博从不清理,要等下个周末聚会时,大家一起动手。
许游被约去的那天正好周末,沙龙成员还没到,客厅垃圾满地,一股辛辣的烟草味及食物发酵腐烂的味道扑鼻而至,熏得许游差点窒息。他硬着头皮进屋,连续发出几声咳嗽,聂文博充耳不闻,把散扔沙发上的书和稿件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巴掌大一块空位,叫他坐。
趁聂文博给自己倒茶、点烟的空隙,许游打量了一番屋子,发觉客厅吃饭桌旁,栽种着两盆仙人掌。开始以为是假盆景,走近一看,用手触摸硬刺,差点被戳出血。他倒抽一口冷气,精神也随之一振:它们长得多好啊!姿态矫健,丝毫不受空气污浊的侵犯,一片片长满硬刺的、绿色的手掌伸向空中,带着坚定、顽强、毫不动摇的自信,积极努力地向上生长,生长。
这两盆仙人掌跟了我八年。聂文博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眼神爱慕地看了它们一眼,用手比画道:刚买来茶杯那么大,图它好养。近几年,却从它们身上得到越来越多的感慨。一棵植物尚能做到信念执着,更何况我们人?
他把许游带到沙发边,示意其落座,语调一转,直切主题:钟渝鼓励你写小说,这个没错。因为你有素质,我早看出来了。但我不能鼓励你像他那样饿着肚子写作。当然他也并没完全饿肚子,他不还出去画画吗?你呢,你离开专栏,靠什么为生?小说?以为你一写出来就有出版社抢着出版?然后给你丰衣足食的稿费,像国内那帮专业作家被养着?然后你可以以文为生?这个梦不新鲜,爱好文学的人都坚持自己除写作外做不好任何事情。可是后来,经商的经商,搞政治的搞政治,不都做得很好?我出国之前,也没想过做一辈子编辑记者。现在它却成了我的主要经济来源。除此还在抽时间写专栏。这些不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却认认真真地做了,为什么?我需要经济保障,我需要接触社会体验生活,有了这些之后,才有足够的精力和自信去写我认为有意义的东西。为了那个东西我才可以完完全全做到只思付出不思收获,真正做到不在乎名利,不对它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聂文博一口气说这么多,脸上表情瞬息变化,交织着委屈、失落、伤感、惆怅、欣慰、坚定等种种复杂矛盾的心情。
闻枫说聂老写回国的东西早无人问津,这个是不是有意义的东西?
记得斯特林堡的一本小说里有一句话,大意是:淡泊名利又有什么了不起,人到没名利可欲的时候,再不想穿还能活得下去吗?
聂文博是否正处于这样的人生状态?
许游还太年轻,写诗之路又一帆风顺。他没经历过退稿之痛,以为小说也必如此,同时还带有年轻人的骄傲心理,完全相信天赋。聂老一番肺腑之言,他非但没听进去,反而对方过早衰老的面容和一头花白的头发似乎已成失败标签,倒勾起他几分恻隐之心来。
我今年二十五岁,到他这年纪,还有整整十五年。十五年,可以写多少作品啊,我一定不会像他那样默默无闻的。张爱玲呼吁:成名要早。没有哪个写作的人不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印成铅字,没有哪位作家不渴望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一定……
许游在聂老沉思的目光中热血沸腾,激情洋溢。浑身充满战无不胜的力量。这些聂老都经历过。他静静点燃一支烟,深吸两口,吐出一团浓雾。许游被呛得再次大咳。聂老微微一笑,道:要想写出好作品,先学会适应这烟味。
沉静。聂老的声音停顿片刻,从烟雾中缥缈而出,“沉静”两个字仿佛带上奇异功能,让许游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写小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聂老往沙发背一靠,语重心长道:别着急动笔,先系统性读一批书,像十九、二十世纪那些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哈代、毛姆、德莱塞、马克·吐温等作家的经典作品,要多读多研究。另外,出去接触社会。你还年轻,不要怕吃苦,去底层跌滚一段时间,只有深入底层,才会对老百姓的生存疾苦有切肤之痛。象牙塔里构筑不了深沉大气、有血有肉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我看啊,他哈地放出一声笑,大手一挥道:《华语》撤换专栏是件好事。走出去,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去洗碗、扫大街,去给人端马蜂窝子,去做最脏最累的活,那不丢人。真的,你不能再仿效钟渝,自囚斗室,尽写些无病呻吟、自欺欺人的东西。我们北美文坛有一个钟渝够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钟渝,甚至第三个钟渝。
说到这里,他显得十分激动,猛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回踱步。
许游略带愕然地看着他,想不到平时冷峻挑剔的聂老,竟如此冲动。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帮他。打工、接触社会、写小说和写诗不同,写小说需要沉淀积累……许游在聂老的踱步中,豁然开朗,打消了以前不愿深入底层的顾虑。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同时挤进两个衣着随便的中年男子。他们是聂文博地下室文学沙龙的座上客。长相粗犷、生就一张马脸的叫飞龙,另一位是走笔,瘦小精悍,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进门便紧盯着许游。聂文博也不介绍,只朝他们轻轻一点头,继续鼓励许游出去打工,不要再跟钟渝浪费时间。
两位评论家熟门熟路,径直过来,窸窸窣窣一阵,将口袋里插的啤酒瓶、手上拎的熟食往茶几上放。他们边动作边品尝,互相挤眉弄眼做几个哑语手势,然后一抹油腻腻的嘴巴,加入谈话阵营。
钟渝?一听钟渝大名,走笔随口道:他绝对是生错年代生错国家的人物。如果出生在美国,和凯鲁亚克、金斯堡或塞林格同时代的话,准能一炮打响。
你错了。飞龙毫不留情地反驳:钟渝才不是“垮掉的一代”呢。他的问题在于对文学的理解和追求过于深奥过于偏执。其实我们都知道,文章写到熟练就两个字:恰好。他呢,却把文学看作只有预言者或先知才能理解的东西。这样的话,他自身必须比先知更先知。所以一步步走火入魔,困难越大越痴迷,现实反倒像不存在了。这种小说还是小说吗?整个痴人梦话,没人能懂也没人愿意去懂。
聂文博听到这里,表态道:钟渝的才华还是值得肯定的。想当年,意识流是文学青年很乐意模仿的一种潮流。先锋小说派不是出过很多好作品吗?我的短篇《鱼》一炮而红。说实话,那时的痴迷不亚于钟渝。我们的不同在于,我写着写着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那些虚无缥缈的思想和支离破碎的片段也在一夜之间失去魅力。我像跋涉在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路上,忽然醒悟了。当我得到解脱的时候,预知这股潮流不会持久,果然,没几年销声匿迹。可叹,我们的钟渝同志还停留在那个时代,不肯接触社会,不肯接受新鲜事物。他在寻找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啊。
聂文博的声音带着追悼意味,听上去有些伤感和痛惜,好像钟渝不懈追求的文学生命已被宣判死刑。从钟渝,自然过渡到有关文学潮流的话题。飞龙这下来了精神,从八十年代初期的伤痕文学、反思小说到先锋小说再到就是年代的新写实小说和新历史小说,他滔滔不绝,如数道来。一会臭骂这个,一会臭骂那个,两片肥厚的嘴唇边吃边骂,时而有一两星猪肝碎末飞溅出来,也毫不在乎,继续大嚼,继续口若悬河。他用词尖酸辛辣,把很多许游崇拜的作家批得体无完肤。谈到文学现状,更是牢骚满腹,大有为聂老抱不平之意。他一再大声感慨:照看文学的灵魂也开始染上铜臭,变得不再健康了。
和飞龙相比,矮个子走笔在选择词语上谨慎得多,但很能喝酒吸烟。一支接一支抽,整个脸被烟雾笼罩。偶尔发出几句点评,也显得十分微妙,不可捉摸。不过,一双眼睛厉害,带着敏锐的洞察力,仿佛能捕捉到在座每个人的潜意识。许游每次和他对视,都会没来由地紧张。
后来通过对话,许游才知道,聂老之所以面临困境,主要原因不在出版社。其实,只要他愿意按出版社的尺度和要求修改作品,出书绝对不成问题。聂老对此提议却嗤之以鼻,要他不按自己审美原则去创作?要他屈从,配合炒作?休想,文学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他宁可把稿子锁在箱子里发霉也不要这样的出版。
许游啊,我今晚的话记住了?写作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不要浮躁,不要急于求成。古来圣贤皆寂寞。一定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寂——寞。
纽约毕竟是大都市,光中国城就有新旧两座。要在这里找黑工打,比在T镇容易得多。许游的第一份工还是由聂老介绍,去报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洗碗。
餐馆打工者背景各异:有二十出头的偷渡客,正当妙龄的留学生,年届七十的探亲老父亲,寂寞苦闷的陪读夫人,以及像他这样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作家、艺术家等。命运使他们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聚在一起,过去的高低贵贱没了,只剩一个共同身份:洗碗工。他们你走我来,过度的忧虑和劳累,像榨果汁一样榨掉了他们身上的热情。谁也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朝对方抬一下。人,原是动物中最不安静、最喜欢运动的生命。贫穷和苦力却冻结了他们的思维,逼着他们低下头颅,承认自身的渺小和卑微。许游感慨着,仍试图从这一张张苍白得近乎呆滞的脸上,捕捉生活。他浮想联翩,给他们假设种种命运。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就此脱离原有躯体,活生生盘旋于脑海。有时,几乎等不及回家,恨不能捡路边落叶当稿纸,写下所思所想。
打工数月,使他爱漫游的毛病不治而愈。现在的生活被分成三大块:打工、写作和读书。阅读方面,遵从聂老指点,从批判现实主义经典开始,借回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毛姆、哈代等名家代表作,潜心阅读研究。创作上,因为有了深入底层这番摔打,视野拓宽了,选材不再局限于个人体验,而是试着把笔触伸向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短篇《陪读父亲》一气呵成,深得聂老好评。
寄回国,我看可以直接试最高档次的《文月》。聂老的口吻不容置疑。
许游诚惶诚恐,把稿件寄走,即翘首以待。谁知,投回国的稿件全部有去无回。那段时间,钟渝闭门疾书,终日不见身影。
闻枫倒常在家晃悠,亲眼见他刻苦,啧啧摇头感慨,说假如把这股劲的三分之一用在通俗或言情文学上,早衣食无忧,哪还用得着再出去打工?许游把这番话视为一种侮辱,表示宁可饿死也不会改写通俗小说。闻枫叫他先别急着表决心,其实真到那一步,谁都不比谁高尚。反正他还年轻,见证历史的时间还长着呢。
油炸店是许游打散工的最后一站,也是最苦不堪言的一份粗活。这是一家专门经营各类油炸海鲜的专卖店。店内员工稀少,老板娘亲自上阵,容不得半点偷工减料。况且,油炸海鲜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稍一疏忽,鲜嫩鱼虾便焦煳一片、损失惨重。站在油锅旁的许游,眼里是滚滚热油,耳膜里是嗞嗞油炸声,思想也似被油蒙住,遁入无边无际的混沌。每晚到家,累得筋疲力尽,连翻一翻书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力气搞创作?
一连两个星期下来,他触摸不到自己了。腰酸背痛还在其次,可怕的是那种窒息感。浓烈的油烟在他和外界之间竖起一道屏障,以前能唤起灵感的自然万物弃他而去。他头昏脑涨无法思考,只剩两只油腻腻的手在机械搅动。有时做着做着,竟出现幻觉:浑身包裹面粉、在滚油中备受煎熬的不是鱼也不是虾,而是他自己。如果,不是隔壁超市那位酷似白雁的女子,使他再次体验到久违的遐想和梦幻的美妙气息,他不知道自己还将在这油锅旁沉沦多久。
那个周末的夜晚,下班时天空凄凄迷迷,飘起粉末似的雪花。许游拐进一家杂货店。这是他第一次去买东西,而凌舞,作为这家店唯一的一名华裔员工,没像其他店员那样穿红色工作服,而是穿了件薄型的乳白色羊毛衫。店里灯光明亮,她亭亭玉立在一排红衣之间,便似所有绚丽的光都打在她一个人身上,显得与众不同。
许游挑好方便面,感觉到这抹不协调的光,抬眼一看,是13号结账柜,不假思索地过去。隔着人流,仿佛有某种感应,凌舞心事重重地转了个身,先是漫不经心的一眼,随之眼珠定了定,流露出一线渴望抑或是焦虑之情,仿佛有话对他说。
许游呢,迎住她目光的同时,蓦然止步,心一跳,“白雁”两字差点脱口而出。那纤巧的五官和白雁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难道,白雁也来到美国?命运会给他这份令他惊喜的机缘巧合吗?他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
白雁,白雁。
这个来自上海、略带虚荣的年轻女孩,在他心中始终保持着冰清玉洁的美好形象。他非但没有怨恨对方的移情别恋,反而时有遗憾:自己没能把握时机,在她面前显示过男性那征服一切的力量。他甚至没给过她一个真正属于男性的激吻和拥抱。那段美好的初恋时光里,他对爱情的理解全是从书籍中看到的美和理想。以为脉脉含情便能让对方迅速体验天堂般曼妙的甜蜜。他不懂,恋人的心在为花香陶醉的同时,也渴望聆听大海深沉凝重的呼吸,渴望闪电的蓝焰带着烧灼般的吻燃遍全身,甚至渴望火山爆发时足以摧毁一切的气势和激情。
他——实在太年轻太幼稚了。仔细追忆,导致他们分裂的罪魁祸首,竟是一条区区十八块钱的连衣裙。他在白雁眼里一定不是个浪漫情场上的角斗士,所以,才会如此轻松地挥一挥手,坐上另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啊,假如时光能够倒流……
这个假如是许游失恋后最常涌现脑海的排比句,种种假设使他豪气万丈,他多么希望命运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让他为爱赴汤蹈火,为爱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
嘿,小伙子,过来,我可以给你结账。
12号对他招手。他恍若未闻。身后一位老人微笑着提醒:叫你呢。
许游这才略显仓促地转身。眼角的余光似见13号频频回望,她真的好像有话对他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把她和白雁区分开来。娇小的白雁不可能有如此高挑苗头的身材,再则,两人气质也大相径庭:白雁眼神清澈明亮,举止热情活跃,她呢,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毫无生气,给顾客结账时懒得招呼,整个人落寞消沉得像块冰。
可她为何要给他传递这样一个眼神?同是中国人?不可能。这里是纽约。不是闭塞偏僻的小镇。这里中国人到处都是,彼此擦肩而过已经麻木。那么,她也觉得他似曾相识?
许游心神不宁地结完账,经过13号柜台,她正低着头忙碌。
外面,雪下大了,清凉柔和的雪花扑到脸上,带着一抹恬淡的温情。很奇怪,一点不冷。皮夹克敞开着,胸腔里那颗心在有力地跳动,活跃异常。他朝汽车站走了两步,风雪中似乎传来一声恐慌的尖叫。
他蓦然回首,哪有什么人。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雪花从深邃的天穹簌簌飘落。而超市灯火,在黑夜里显得分外璀璨。透过巨大玻璃墙,隐约可见13号身影。她仿佛再次感应到他的关注,将视线投向窗外,徒劳地搜索。
她不可能看得见他。而他却将她隐藏着的某种绝望、压抑甚至不安恐惧等情绪尽收眼底。许游情不自禁回走两步,就见一位工头模样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黑塔,挡在许游和13号之间。好不容易等他离去,13号也已不见踪影。
许游又独自伫立片刻,直到商店打烊。
这以后,许游天天去超市,没能再见到13号。他又坚持在油炸店工作两个星期。准备辞职的当天,接到家信。雪白的信笺上只有歪歪扭扭四个字:我想爸爸。
许游接到家信,并没立刻返回T镇,那段时间,重新申请的装修职位已有眉目。
装修工,整天跟木材、混凝土、水泥等材料打交道,这些多少跟童年的记忆有关。他喜欢搅拌水泥,喜欢双手沾满木花时原始粗糙的感觉。另外,闻枫也在旁煽风点火,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想在纽约活得像个人样,必须得有个长久的、能混饭吃的手艺。写通俗言情你怕掉价亵渎缪斯;正儿八经让你西装革履做会计你嫌憋闷,怕扼杀灵感;洗碗工、油炸工、堆货员呢只是粗活不是手艺。装修工不同,这门边学边做即能掌握的技术,简单易学,在唐人街很有市场。
许游就这样进了佳艺装潢公司。猛学两个多月,对装修地下室、搭建阳台和工具房等活粗有掌握,这才利用周末一个休息日,搭车返回T镇。
一别大半年,去时落叶漫天,回来春暖花开。颜晓慧已硕士毕业,顺利地被招聘进一家会计事务所,起薪三万。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她买了辆二手车,带女儿在单位附近租了套两室一厅公寓房。梦儿也全托进幼儿园。这些做学生时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夜之间成轻而易举之事。
找工作初战告捷的颜晓慧容光焕发,那颗执拗、孤独、委屈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在等待丈夫回家的日子里,她把两人之间的矛盾归结为穷。现在好了,三万年薪,按T镇的生活水平,一家三口也算初步达到小康。
她像大部分上班族一样,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工作很快上手,也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部分空闲,反倒失眠了。于是,等待变成煎熬,并带着隐忍的烦躁和紧张不安。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刻,许游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惊喜交万分,一句话没说,纵身跃入他怀中,将他搂得那么紧。生怕一松手,他会再次不辞而别。
这是她的男人。不会挣钱、不会做家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有一副宽阔的可以依靠的胸膛,只要他热烈回应她的拥抱和亲吻。这份温暖和施与,便足以抵消一切不快。她和梦儿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他。只有失去才知道宝贵。他终于感知到了她的相思,听从召唤回来了。
颜晓慧不说一句话,任凭眼泪在脸上奔流。许游被她爆发的激情带动,情不自禁回吻她。当他用那双洗过碗、刨过木头、油炸过海鲜的手解开妻子胸前的纽扣时,颜晓慧却在这完全粗糙的触摸中清醒,猛地睁开眼,一把反握住他的手。
不用看,凭三年打工经历,知道老茧意味着什么。一个在报社做编辑的手不可能长出那么多老茧。还记得恋爱时,令她感慨最深的莫过于那秀才般柔软的双手了。她曾满怀虔诚,小心翼翼地抚摸过上面的纹路,似乎它们是灵感的标记。而今,这些标记已被许游曾经深恶痛绝的粗俗磨灭。
颜晓慧不知是喜是悲。叫他学会计不干,在纽约做粗活倒来劲得很。他宁可要那点所谓的自由,也不要她和梦儿。他们在各自的追求上相差太远了。颜晓慧叹出一口气,呆呆出了神,初见他时忘我的投入,在关键时打了折扣。
许游,注定跟她不同步的许游,却被情魔蛊惑着,一改以往的被动,变得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他飞快脱去汗衫,那身变得粗壮的骨骼和体魄,在充分显示男性力量的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颜晓慧的猜测:他跟她当年一样,以打工为生。
颜晓慧的手在空中张开片刻,又无力地垂下。
身体强健的许游,动作果断有力,强制中甚至带着令人不安的粗鲁。她似乎在挣扎,另一股力却拼命要贴紧他,与他融为一体。
她感到了疼痛。傅青的面影清晰浮现,一举一动鲜明生动,好像从来没离开过她。只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傅青的爱之宣言犹如狂潮,把她从头到脚淹没。他们拥抱着黑夜,在潮湿的草地上,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经历了一场摧毁与被摧毁、碾碎与被碾碎、征服与被征服的战争。如果,他们的战争没有引起轰动,接下来会是什么?会是只属于他们的那股难以言喻的狂欢吗?
颜晓慧头痛欲裂。那一夜,身边睡着丈夫许游,梦境里全是傅青。她为之战栗为之心悸的同时,也被一股近似绝望的狂喜所俘获。迷迷糊糊中仍有意识,她竟对傅青屈服了?她疯了,真的是疯了。这么多年来,竭力摒弃这段恋情,似乎它是一团深红的、不屈不挠的火球,稍有不慎,又会猛烈地燃烧起来。青城没有人知道,包括她父母。大家都以为许游是她的唯一。她也在不断的忘却中深信这一点……
第二天清晨,颜晓慧从梦中苏醒,心口怦怦乱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可怕的力量,又把她扔回到过去?恋爱时爱得纯粹忘我,以为爱能弥补一切。所以,对过去的隐瞒心安理得。可是,那极力要逃避的并引以为耻的堕落,却像对她施了魔法,在梦境中让她体验到难以言表的狂喜和痉挛。她心惊肉跳的同时,也模糊感知傅青在生命中的角色和分量。他们曾经合二为一,她的身体里有他的精液。她不是许游的唯一。
这对许游不公平。许游。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身边躺着的男人是他。他睡得很沉,脸容恬静、安详,对她梦中体验的细节一无所知。颜晓慧突然感到不安,十分强烈的不安。为掩饰这层不安,她走进浴室。
傅青已成历史。一个她发疯般想要深埋掩盖的历史。决不允许自己的思想再有片刻差错。她在激越飞溅的水流下冲洗身体时,脸上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等她穿上另一套睡衣走出浴室,心里的不安已被歉意替代。
游子,我要给你和梦儿买一幢大房子。你有你的书房,梦儿有梦儿的游戏室。我呢,会在屋子前后种满芭蕉。记得奶奶给我讲怀素用芭蕉画画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芭蕉“天授笺”那种宁静又充满生活情趣的居住环境。
颜晓慧依偎在许游身边,一手插在他浓密的黑发里,另一手在空中指指画画。许游哼哈两声,身体上的疲劳使他再次产生睡意。
在纽约住了六个月地下室,两条腿没有伸直过。现在好了,想以什么样的姿势睡觉都可以。他舒服地绷直双腿,伸个懒腰,对颜晓慧有关房子的设想毫无兴趣。这个时候,如果非要说点什么,他会充满感情地描述他和钟渝、闻枫赁租的地下室,会把钟渝对写意识流小说的执迷不悟当作笑料般调侃,心里仍保留钦佩。
钟渝有句话让他非常感动,他说很多人嘲笑他,说他傻。那是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他的信仰,一种朝圣者才有的信仰。他说他渴望在文学这条朝圣路上,能成为荷马笔下那些满身战伤却永不屈服的英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领悟文学之道,抵达缪斯之门。
缪斯之门。
钟渝说得多好啊。自此,许游便似从蓝天白云深处,看到一扇金碧辉煌的拱门,它由掌管一切文学艺术的女神缪斯把守,谁若得到她的青睐,便能神驰入门,自由翱翔。西藏的朝圣者们一步九叩,步步艰辛步步是血,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们这些文学路上的朝圣者呢,更需要付出心灵上的坚持和沉静。
许游想到这里,心潮起伏,睡意顿消。他猛地起身,从床上坐起来。正沉浸在房子梦里的颜晓慧,以为他跟她一样,在为房子激动,解说得更加有鼻子有眼:房子是永久性投资,二十万可以买幢三层楼别墅。每月只需花一千块不到的贷款。以我目前的工资绰绰有余。哎,你帮着做做参谋,过两天我们一起跟经纪人看房,好吗?
经纪人?许游听得稀里糊涂,瞪着她问。
颜晓慧使劲点头,红光满面道:我已跟房地产经纪人联系过了。他也是中国人。他说美国还没彻底走出经济萧条的低谷,房地产生意不景气。大批滞销的房屋急于抛售,价格十分优惠。这个时间买房最划算。
许游竭力理清思绪,才大致明白对方的意图,顿感无趣。对他来说,能有钱租两室一厅的公寓已属奢侈。聂老来美国兢兢业业工作八年,只租得起地下室。他们倒要一步登天,买房?
买房是投资,但凡有点头脑的人谁愿意把钱扔给房东?那可是白扔,收不回来的。颜晓慧洋洋得意地算计:我目前的薪水够买一套二十万以内的房子。先买着吧,反正这工作稳定,今后每年还会涨工资。假如,我明年通过会计师资格考,自己成立会计事务所,年薪至少十万。这个数字还是保守的呢。到时,我们再换个更大的,怎么样?颜晓慧开心地陶醉在她的梦里。
许游哦了一声,没说话。他的心思不在房子上。不过,在颜晓慧的一再逼问下,才无所谓道:那是你的钱,我无权干涉。
什么我的钱?颜晓慧捶他一拳,嗔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今后不许这么见外。听到吗?我们的梦想才刚刚开始呢。游子,把会计这个文凭啃下来,帮我一块开事务所,好吗?我想成立的是我们的事务所。当然,通俗一点的说法也叫肥水不外流。想想吧,十万年薪哪。
颜晓慧的声音充满诱惑,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他。许游的眉头渐渐皱紧。又是会计!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同时盯了颜晓慧一眼。她——竟这么快就忘了,忘了他是谁,忘了当初鼓动他出国时许下的诺言,更忘了他们之间无数的争执和不愉快?如今的她全身心沉浸在找到工作的胜利中,熠熠双目只盯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文凭、证书、房子、事务所。人各有志,这本无可非议,她可以为她所定义的成功狂呼庆贺,可以自以为了不起,却没有权力来安排和支配他的人生。
这么看着我干吗?不相信我刚才的话?不相信我们会有十万年薪?颜晓慧捧住他的脸,仔细地瞧,她看到了里面的一丝阴霾,知道那些全是无病呻吟的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以也懒得深究。再说她太忙,一个女人,既要顾家,又想创业。如今虽有工作,还只是成功第一步。会计事务所,她朝思暮想的会计事务所,假如许游能够回心转意,和她一起,该多好啊。
游子,答应我,把会计这个文凭拿下来,算是我和梦儿求你,好吗?
许游推开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掀起一阵苦涩浪潮:一个男人,如果他的脚下还没有一块坚实的土壤,能算作顶天立地吗?当初颜晓慧爱上的是他那股写作力量。如今时过境迁,这股力再强大,她都已无法理解。
他实在太累,累得不想多加反驳,不想把早已重复一千次的理由再重复一遍。他嘴角微微抽搐,长叹口气,往床上一倒。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假如,她是白雁或其他志同道合的伴侣……只一个假设,超市偶遇13号营业员的风雪之夜,从记忆的屏幕上凸现出来。舌尖上再次品尝到雪花的清凉,而灯火阑珊处,由伊人、飞雪构筑的浪漫,也暂时驱散了眼前的苦闷,给他带去无穷无尽的遐想。
室内出现短暂沉默。颜晓慧也叹口气。不过,她错误地理解了许游的沉默和平静,以为这是妥协的信号。
正是在这个尴尬的时候,女儿梦儿从小房间里出来,她陌生地瞪着躺在床上的许游,一动不动。
梦儿,快来叫爸爸。他是爸爸,是爸爸啊。颜晓慧一见女儿像看到救兵,快乐地招手。许游也似被注了强心剂,睁开眼睛,头高高昂起。
梦儿?那张曾布满湿疹的小脸,已经光滑白嫩。半年不见,小姑娘脱胎换骨一般,神情举止大变。她听了妈妈的话,只随便地朝许游望了望,便钻进母亲怀里,吵着叫肚子饿。
梦儿,再仔细看看他是谁。是爸爸,梦儿的爸爸,忘啦?你小时候最亲他,只要他抱,小嘴巴里唱歌似的叫:我要爸爸!我要爸爸!这些都忘了?
颜晓慧抱着女儿边亲边问,声调极度温柔,同时得意地斜睨许游一眼,仿佛在说:看啊,现在女儿跟我亲呢。你妒忌了吧?这就是你不辞而别付出的代价。
许游手伸在半空中,“梦儿”两字堵在喉咙口。他怔怔地盯着女儿,记忆中那个眼睛乌黑闪亮、眷恋着他的、时刻以她孩子的信任寻求支持的小东西,似乎已被永远定格在那个时间段,不再回来了。
我要吃冰激凌。梦儿突然大叫。颜晓慧嗔道:人来疯,大清早吃什么冰激凌?
我就要冰激凌。梦儿不依不饶,一把推开妈妈,自己进厨房开冰箱。
许游紧紧盯着女儿的身影,眼眶蓦然一热。冰激凌,冰激凌。梦儿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冰激凌了。当初,想当初,他身无分文,眼睁睁看着冰激凌车驶过,眼睁睁看着梦儿追赶冰激凌车时的伤痛欲绝。那一刻,他要找份工作的愿望压倒一切。不为颜晓慧的美国梦,只为梦儿能随心所欲吃上冰激凌,他这棵中国的芦苇,也得暂时变成英吉利干草。
梦儿捧着一碗冰激凌,又回到颜晓慧身边。她吃得有滋有味,仿佛故意吃给许游看。谁说小孩没记忆,不懂报复?她吃着妈妈买的冰激凌,潜意识里在怨恨他的离弃和背叛?
许游的心再次隐隐作痛,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许梦吃完冰激凌,一溜烟跑出门,去找邻居的小朋友玩。许游倒在床上,眼前全是梦儿小时候的身影。
颜晓慧见他如此失落,抿嘴轻声一笑,将脸凑近,问:看到孩子的态度了吧?自己的孩子总要生活在一起才亲热。你这次回来,别走了,多跟梦儿培养培养感情,好吗?颜晓慧接着还说了很多话,许游不置一词,直到她提及移民,才心不在焉地问:移民?什么意思?
它是永久居留证。颜晓慧喜滋滋道:我们单位答应帮办,同意你和梦儿作为家属一块申请。多好啊,这可是很多人不惜一切代价争取的绿卡呢。
家属?要我作为家属申请?许游愕然。
你难道不是我的家属?
许游微微一愣,道:倒也不是家属不家属的问题。我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移民?没想过。要办你办吧。我不要。
你不要?颜晓慧猛地坐直身子,瞪着他问:你不要?
不要就是不需要。许游茫然道:永久居留?还真没考虑那么远。
许游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把颜晓慧激怒了,她提高声音责问:这么大一件事,你轻描淡写几个字?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丈夫应该说的话吗?难道你不是一个要吃五谷杂粮的正常人?难道你只需凭空气而活?诗、小说这些如能填饱肚子,还用得着再出卖苦力,混在纽约唐人街那些没有身份、没有学历的偷渡者中间?颜晓慧越说越气,眼里带着鄙夷,尖酸地指出:你这不是自尊,你这叫自私、麻木。你根本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有家庭的男人。
用得着发那么大的火?许游冷冷地反问,眼神凛然道:你可以瞧不起我,可以把我的自尊踩在脚下,这是你的自由,我无力强求。但请你,请你从今往后千万别再拿家庭两字限制我压迫我。告诉你,早知婚姻是这么个陷阱,我宁可不要。
陷阱?你说我们的婚姻是陷阱?颜晓慧脸孔煞白。许游终于道出心底不满。这是她最怕听到的话。
许游星期天搭车返回纽约。夫妻间关于移民申请的事最终没能达成共识。丈夫的偏执在颜晓慧眼里已属病态。
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她在他离开前抱怨的最后一句话。
许游发了一阵呆。移民、车子、房子,这条物质链在颜晓慧找到工作以后是越扯越长,永无止境。梦儿也跟他疏远了。她曾在妈妈心情好的情况下,专注地盯过他两眼,试图搞清楚他到底是谁。后来,父母间矛盾激化。她先是被吓坏,随即选择跟妈妈站在同一战线:你走,你是坏人。我不要你在家里。她突然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圆睁双目,用力将他往门外推。
这个曾给他带去无数快乐和感动的小东西,已与他彻底隔开,变得十分陌生。他甚至预见二十年后,她将是另一个独断独行的颜晓慧。
许游离家时心情沮丧。不过,当车子驶近纽约,就有如释重负之感。他又一次听到了来自屠格涅夫《门槛》里那一个缓慢、沉重的声音:
“你想跨过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
“寒冷、饥饿、嘲笑、轻视、侮辱、疾病、完全的孤独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许游的嘴唇轻轻蠕动,极目远方。缪斯女神的美丽脸容,正在那高耸入云的浩渺空间。她,如同黎明前初升的旭日,让他在无限的灿烂中感受肃穆和深邃。
春夏两季是装潢公司最繁忙的季节。给居民搭建阳台、工具房和装修地下室甚至翻修商业楼房等活,把每个员工忙得连轴转。八月中旬,公司派许游和另外两个能工巧匠王强和张义,去给一位叫劳伦斯的客户装修地下室。
劳伦斯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健硕。一对阴郁乖戾的眼睛,闪烁着戒备的光。他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屋:我并没叫你们公司。我要的是另一家公司。另一家。
没有叫我们公司?王强一听火了,据理力争道:上个月底,难道不是你打电话到我们公司,要求免费评估吗?
上个月?上个月我打电话?劳伦斯双眉虬结,眼珠定了定,突如其来的一阵烦躁使他的五官扭曲得十分厉害:天哪,肯定是该死的麦可。他怒气冲冲地问:是他打电话叫你们来的?
我们只知道你家地下室需要装修。王强老练沉着,语调不卑不亢,流露出一副既来之则做之的决心。
这个疯子,这个该进地狱的疯子,做事心血来潮,毫无计划。麦可,你这挨千刀的,心里只有这些黄皮肤香蕉人。劳伦斯这通抱怨猛烈突兀。胆子小的张义完全蒙了,不知如何应对。许游则冷眼旁观。他为何要排斥他们公司?疯子麦克又是谁?事情一开头就出乎意料地复杂。许游的好奇心被调动了,静等事态发展。
劳伦斯牢骚过后,自认晦气地把他们带进地下室后。他大致比画了装修意图,强调封锁所有地下室门窗。
封锁门窗?真不可思议。人家巴不得给地下室开出一道门来。他倒好,现成门窗不要,反自掘囚室。当然,他们只是工人,只负责实现客户意图。劳伦斯走后,张义轻吐一口气,小声说:真是个神经病。王强冷哼一声,开始干活。许游道:听说很多老美喜欢练中国太极。我看这个人特像练功不得要领导致的经脉错乱。许游这话一出,大家都笑。
整个装修过程大约十天左右。正式投入工作后,劳伦斯每天会抽时间过来监工。偌大一幢楼房,整天静悄悄的,除劳伦斯外,再不见第二个人出入。就这样,时间走到第三天,工程完成三分之一的时候,这家开始闹鬼了。
先是胆小心细的张义发觉异样。他工作到一半,突然停住:你们听——他抬起头,眼神紧张地盯着天花板:上面,上面好像有东西。
三人屏息谛听,果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类似怪兽嚎叫的声音。声音压抑阴沉,并伴随着极度的烦躁和痛苦。仿佛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在徒劳的挣扎中寻觅出路。
会不会是狼?张义哆嗦着问,飞快掠一眼后园树林,颤声道:我有一位在农场工作的朋友,亲眼看见过狼。他说树多的地方肯定有野兽出没。
别瞎猜。王强嘲笑道:狼倒不至于,狗还差不多。美国人喜欢养狗。劳伦斯也不会例外。
如果是狗,肯定整天围着劳伦斯转,我们会不知道?张义提出疑问。王强想想也对,凝了会神,暗自琢磨着低语:那会是什么呢?
是人!一直没说话的许游突然开口。这个结论把同伴吓一大跳。
人?什么人?张义结舌道,眼前出现的是青面獠牙的厉鬼。后园大片树林已失去原有魅力,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王强也被这个假设调动起好奇心,追问:你说人?会是谁?
是一个叫麦可的疯子。许游从独自冥想中回过神,推断道:还记得劳伦斯的那通抱怨吗?他说这个装修电话是麦可打的,他骂他是个疯子。当时以为气话,现在看来,这个叫麦可的很有可能住这幢楼房,他也许是弟弟也许是儿子。反正不是个疯子,也是个有一定怪癖的隐居者。
不管许游的推断是否正确。得知楼房里还住着一个疯子或行为怪癖者,总不是件叫人放心的事。王强晃了晃手中的铁榔头道:他要敢擅自闯入地下室半步,嘿,我这铁榔头可不是面粉做的。
第四天,楼上毫无动静。王强哈哈笑道,疯子已经接到铁榔头警告,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尽可放心工作不受干扰。
这幢楼房有秘密。绝对有秘密。当许游从堆在墙角的杂物中找到一块巴掌大的真丝手帕时,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块中国制造的苏绣手帕。手帕右下角用翠绿的丝线绣了几株弱柳。杨柳婀娜多姿,像女人头上飞舞的长发。这是一块在中国随处可见的普通手帕,为何出现在劳伦斯的地下室?种种假设掠过脑际,生怕张义再受惊吓,许游对他们隐瞒了这一细节。
接下来两天都很平静,第六天,许游正要开门取材料,只听楼上砰地发出一声巨响,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就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跌跌撞撞从厨房跑出来,直奔后园树林。他边跑边带着可怕的激动,嘴里发出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哭诉:唔,你在哪里?求你,别哭了。你别躲起来,别让我找不到你。
他双手痉挛地伸在空中,东张西望一番,突然惊恐地原地乱跳,嘴里发出难以遏止的尖叫:啊,血!我看到血了!唔,你别吓唬我!你说死了也要变成厉鬼,缠我一辈子!不要,不要!
极度的恐惧扭曲了他的五官。他开始跺脚,狠命用头撞树。那一阵阵猛烈的撞击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我看要出人命。王强呆怔片刻,想跑出去劝阻,劳伦斯回来了。他阴沉着脸,急匆匆走过去,只附在青年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像泄了气般低头耷脑,乖乖地跟着回屋了。
原来这幢楼里真的藏着一个疯子啊!张义发出一声心有余悸的惊叹。王强道:难怪劳伦斯会这么反复无常。那位疯子,看来就叫麦可。许游推断得一点没错。
许游没有参与同伴议论,他仍在反复琢磨疯子的独白:唔——唔——这个被频繁使用、类似中问“唔”字发音的声音,开始以为是哭音,后通过上下文猜测,更有可能是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名字。吴?舞?雾?伍?难道——会是中国女人的名字?他做出这一大胆假设时,眼前闪过真丝手帕。如果两者有联系,那么这个中国女人也应该在这幢楼房里。
许游离开时,刻意抬头,朝三楼张望。这一望,便仿佛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他一惊,再定睛瞧,女人已如幻影般一掠而过。
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人?那人像中国人吗?许游很想利用一切机会,解开心中疑团。无奈劳伦斯已提高警惕,最后几天,天天在家蹲点,疯子安静了,三楼也毫无动静。
收工那天,劳伦斯在厨房写支票,许游手上拎着工具,跟在张义王强身后,走出地下室。他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终于完工了。这个工程时间不长,和其他工程比较,也不特别辛苦,可它,却是目前为止令他感觉最压抑的一份工。因为劳伦斯的阴郁,还是疯子的突然出现,还是……
许游习惯性抬头,心底仍有疑问未解。三楼还有人吗?如果是中国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把她和劳伦斯一家联系在一起?以什么身份居住?自愿还是被迫?她,最重要的是,幸福吗?一层莫名的担忧袭上心头。许游双眉深锁,眼睛注视着三楼窗口。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走了。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假如真有这么个她,她的故事也将和真丝手帕一起,成为谜团,被湮没在岁月里,无人知晓。
许游一阵感伤,眼前模糊了。仿佛感应到来自他心灵深处的牵挂,楼上窗子被轻轻推开,恍惚间,又似看见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正焦灼地对他做着手势。他怔怔地昂着头,脑子一片空白。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纸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他肩膀。他一抖,随手接住,身手之敏捷,似两人约定的里应外合。
许游将纸团捏在手心,人随之清醒。再抬头,楼上窗户紧闭,没有一丝异样。王强和张义把工具搬上车后返回,劳伦斯拿着支票走出家门,招呼王强。许游站在他们旁边,额头沁出汗水。劳伦斯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他紧张万分,一颗心怦怦乱跳,似要跳出胸膛,生怕劳伦斯会识破内情,把纸团抢回。
终于熬到结束。王强启动车子,张义欢呼一声,倒在一边抓紧时间休息。许游这才心急慌忙展开这封空中来信:
好心的先生,救救我吧。
开头这句话正合许游预感。他急切地读了下去。
我叫凌舞,来自中国江苏苏州。我和我现在的丈夫麦克是从网上认识的。从恋爱到结婚,他隐瞒了家族精神病史这一可怕的事实。我是嫁过来后才知道的。我自杀过两次没有成功。从此,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地狱里备受摧残。
麦克的爸爸劳伦斯是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魔鬼。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断绝我跟国内家人朋友的联系。麦克得的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三百六十五天中,大约有一百多天正常。当麦克正常时,劳伦斯会允许我们去他开的商店打工,但时时刻刻派人监视跟踪,不让我跟外界接触。麦克发病,他就把我反锁在三楼卧室。你们来装修地下室这几天,为怕我发出声音,他在我的饭菜里下安眠药,这样,我在白天就跟死人一样了。
先生,我现在身体已非常虚弱,我想,我恐怕快要死了。可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中国。我的家人至今没能跟我联系上。我爸爸曾经做过律师,先跟他取得联系,告诉他我遭遇的一切。他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回家的。下面是我苏州老家的地址。
另外,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劳伦斯在外州还有房。如果事先走漏风声,他肯定会把我藏到其他地方。那样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求求你,好心的先生,想办法救救我吧。报酬绝对不成问题,我爸爸有钱,事成之后,他一定会支付酬金的。
凌舞跪求。
许游一介文弱书生,平时又耽于幻想,从小到大没跟什么人动过粗。凌舞的一封信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英雄气概。
虽然,信中有关报酬的话太过世俗。难道他是那种只为报酬才提供帮助的人吗?
聂老不这么认为。这里是美国。他说:什么都讲究公平交易。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帮助,金钱其实是最好的感谢方式。
根据聂老提出的方案,暂时不联系凌舞家人,远水救不了近火,她爸再有钱,不懂美国法律,知道了能起什么作用?赶快报警。聂老叹息着摇头道:上个星期的报纸刚刊登了一篇家暴采访实录,意在鼓励她们走出阴影,勇敢地说出自己的不幸。
凌舞的困境不仅仅在于家暴,她还被劳伦斯非法囚禁,失去人身自由。
许游报警时,回想起凌舞信中说她快要死了等话,又联系唐人街一家医院的内科主治大夫。接信第二天,警察、医生、许游和聂老同时上门。劳伦斯措手不及。凌舞被医生助理用担架抬出这座人间地狱时,正陷在发热昏迷之中。她眼睑紧闭,脸颊消瘦苍白,那份虚弱不堪的憔悴简直让人不忍心看。
被带到警察局的劳伦斯交代了所有罪行,除隐瞒家族精神病史、家暴、非法囚禁外,还在儿子麦克发病期间强暴凌舞。他封闭地下室的目的正是为进一步囚禁凌舞。三楼卧室有窗户。他厚颜无耻道:我怕她惊叫,怕她挣扎,怕她跳楼自尽。地下室封闭后,这些后顾之忧即可杜绝。
简直是禽兽,该被千刀万剐。
聂老气得大骂,第二天即在“社会写真”版以《弱女凌舞,身陷囹圄 诗人许游,书生救美》为标题,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一时,凌舞的遭遇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报社电话铃声不绝,读者来信众多。同时,许游这个书生救美的形象已被戏剧化。猎奇心重的读者,不再满足于事件的偶然或天作之合。那张从三楼飘下的纸条,在多次重复后被渲染成传奇。纸条又不长眼睛,为什么砸中的不是王强,不是张义偏偏是许游?他们之间说不定是旧相识。
许游,快老实坦白,你跟凌舞以前是情人吗?你去装潢公司是卧薪尝胆等待时机吗?编辑部有些爱开玩笑的,跟着起哄。
聂老笑道:是黑是白,等见了凌舞自然分晓。
凌舞成功获救,为防劳伦斯家人捣乱,在聂老的安排下,被辗转送进一家华人医院。麦克和凌舞的离婚案已在受理中,离婚后她将获取一定数目的生活费。
可是,情况不容乐观。主治大夫韦医生说:她精神上所受的刺激,没有一年半载恐怕无法痊愈。韦医生让许游尽快联系凌舞家人,做好长期住院准备。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来自亲人无微不至的照料。韦医生说:还有朋友的关怀和开导也很重要,这些都有利于她尽快走出阴影。
韦医生带他们进病房时,凌舞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无力地合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在白床单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惨淡。
听到开门声,原本僵滞的她,竟动作飞快地扯过床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嘴里发出一连串惊叫:啊,蛇!蛇!别碰我!你……你别过来……麦克!麦克救我!救我!你们……你们禽兽不如!畜生……她的叫声凄惨恐怖,手脚并用,发疯地乱踢乱蹬,试图抵制强暴。
凌舞,是我,韦医生。
“韦医生”这三个字仿佛有神奇的镇静作用,尖叫声戛然而止,床单里的她渐渐停止抽搐。
凌舞,韦医生声音轻柔地安慰道:别害怕,劳伦斯已被抓起来了。你和麦克的离婚案正在办理中。你的噩梦醒了。你自由了,凌舞,听见我的话了吗?你现在非常安全,非常安全,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凌舞一动不动。韦医生走过去,轻轻揭开蒙在她脸上的床单,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救了你吗?我把他带来了。他叫许游。
凌舞听此,猛地坐起,床单从身上滑落了:一头凌乱的长发已被剪短,乱蓬蓬覆盖着前额,几乎遮住眼睛。瓜子形的脸清瘦柔弱,满是痛楚、惊悸和挣扎的痕迹。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被虐待的淤青遍布胳膊、脖颈以及衣领敞开的胸口处。
聂老不忍与她对视,把头转向一边。许游第一眼看也是恻然,接着,对方眼神里某种熟悉的焦灼使他一怔,再仔细辨认,她——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13号营业员。
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那晚在超市,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把这一连串不幸加诸她身上。难怪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敢轻举妄动,原来,她正生活在完全没有人身自由的监控之下。假如,他少一份浪漫遐想,多一点警觉多一点关注,她也许能早日脱离魔掌,从而少受四个多月的非人折磨。
这次探望,许游自觉责无旁贷,愿继续他的关心和帮助,直到凌舞完全康复。
开头两个星期,凌舞发病频繁,从她每次发出的尖叫声中,许游捕捉到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音节:蛇。
蛇,蛇。凌舞的遭遇还和蛇有关?这个疑问很快从警察局得到解释。供词中记录着这样一段和蛇有关的兽行:劳伦斯热衷养蛇,并以蛇为宠物,每次强暴凌舞前,必把宠物蛇放进室内,任其在地上四处爬行。他说,凌舞受惊后尖叫狂跳的样子非常刺激。
如何才能把蛇的阴影从凌舞心中根除?许游为此绞尽脑汁,最终和聂老商量出一个计策,并征得韦医生的支持和同意。
中秋节当晚,他们在医院的后花园架起一座铁炉,炉内燃着火,火焰美丽灿烂,静静地在月光里摇曳,猛一看,似两条火蛇在柔媚地舞动。
凌舞跟随众人来到花园,看到火,一个哆嗦,掉转头往回跑,被许游拽住。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快看,那些害人的蛇今晚都没好下场。
话音刚落,聂老在火炉旁发出一声吼:烧!
韦医生随即把早已准备好的假蛇,一条条拎起,往火炉里扔。看到“蛇”,凌舞率先惊惶失色,刚想尖叫,眼里的恐惧顿时化作惊愕,直勾勾地盯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只听安静的炉火发出嘭的一声,第一条“蛇”被火舌咬住,瞬间被烧个精光;接着,无数条“蛇”被火燎燃,它们蹿动着扭成一团,霎时火星四迸,噼噼啪啪哀声冲天。也仅一眨眼工夫,这么多条凶猛的“蛇”便被火吞噬,灰飞烟灭了。
围观者热烈鼓掌,发出一阵阵叫好声。凌舞整个身体在火光里: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那条令人惊恐万状的蛇真的化成了烟和粉末?韦医生在朝她点头,许游脸露微笑。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绝对不会骗她。劳伦斯已被抓起来了。她和麦克的离婚案正在受理中。噩梦醒了。
她活下来了!她自由了!飞跑进病房的凌舞喜极而泣,一头扑在病床上,放出一声又长又响的哭声。
忘却真是件叫人幸福的事。烧蛇事件后,凌舞恢复迅速。经过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已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医生护士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当然,只要联想起她所遭受的一切,不免感慨,对她照顾得更加周全细心。这期间,凌舞一直期待的父亲并没出现,而是寄来一笔钱,说有要事无法分身。凌舞把钱给了医院,在事情没得到彻底解决之前,哪也不去,以医院为家。
许游呢,探望凌舞不知不觉已成为他生活中一个固定内容。开始是韦医生要求他配合治疗,连讲话方式等都有规定。现在,凌舞彻底康复,他的任务就已完成。他依然乐此不疲,隔三差五去医院探望。凌舞也对他表现出高度的信任和依赖。她才二十三岁,正是女孩的花季。生命中刚刚经历过的挫折,给她原本苍白的美貌平添了一份令人揪心的东西。
许游,这是我绣的,送给你。
凌舞送给他一块真丝手帕,右下角一丛绿柳,迎风飞舞。这块手帕和劳伦斯地下室那块一模一样。许游出了神。凌舞偷觑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
不是。许游收下手帕,随口感慨道:你似乎很喜欢柳树,为什么?
凌舞扑哧一声,笑道:因为我只会绣柳叶。本来想学竹绣子,结果绣不出它那种风骨。我妈说,绣什么东西跟性格也有关系。我吧,从小没主见,耳根软,经不起人家三句好话。假如,我有松树和竹子的精神,恐怕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凌舞的这番自我调侃,再加上娇娇滴滴的吴侬软语,犹如春风,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青城离苏州不远,记得在光明职高时,珠算老师曾率领班里十位能手,去苏州参加珠算比赛。他是作为候补队员一块跟随前往的。记忆中,苏州自古以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女孩个个眉清目秀,不要说穿着打扮,就连打算盘的姿势也别有一番情调。一双双精致玲珑的小手,仿佛用玉雕琢而成,它们拨动算盘时,在许游看来简直像弹琵琶像采莲一样优雅和有艺术感。
你——会打算盘?许游突兀地问。
算盘?凌舞颇感有趣地睨他一眼,道:现在谁还用这老古董?我呀,就会绣几片柳叶。除此呢,还会跳舞。说罢在他面前轻盈地一个旋转。
噢,许游恍然大悟地点头:你是舞蹈演员。难怪,名字里都带个“舞”字。
我不是演员。凌舞略感遗憾地纠正:我只是喜欢跳舞。我喜欢跳舞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跳舞,所以,她才给我起名凌舞。
从名字开始,凌舞又陆陆续续谈起往事。她说父母在她八岁那年离了婚。她跟着妈妈。可不甘寂寞、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妈妈,在她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一直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妈妈喜欢跳舞,男朋友都是在舞厅认识的。那种地方你想有几个好人?所以妈妈在感情方面一再受挫,至今仍然单身。你问我爸爸?凌舞抿了抿嘴,道:他就是因为其他女人才离开我妈的。不过他早结婚了,又生了个男孩。其实,我爸爸对我还是蛮好的。几乎我要什么给什么。我一点都不恨他。从小到大,只要我有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爸爸。像这次……凌舞的声音戛然而止。许游赶紧岔开话题,东拉西扯一些新闻,又随手拿起一份报纸,从中摘取段落,读了起来。
你声音这么好听,做过话剧演员吗?凌舞眼里的阴霾这才散尽,好奇地盯着他问。
许游摇摇头,略显得意道:我也不是演员,我是诗人,是作家。
真的?那为什么不把你写的诗和小说读给我听呢?一听是作家,凌舞神情中带着崇拜,热烈发问。许游怔了怔,一股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
自此,许游每次探望,都满怀热情地给凌舞朗诵诗歌。凌舞认真地听。如此的相处方式,仿佛回到那个青涩时代,他和白雁的初恋就是在杨柳堤岸的小河边,就是在那醉人的阅读声中展开的。假如时光能够倒流……
凌舞在他一连串有关过去的假如中,和白雁合二为一。许游惊愕地发觉,他开始连晚上都在想她了。有天吃过晚饭,翻开两页书便看不下去,心神不宁地在地下室来回走,最后,干脆跑去医院,到大门口才蓦然止步。
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脸颊火烧火燎地烫,一颗心怦怦乱跳。我只是想帮助她,没有任何杂念。他在黑暗中,对着医院的轮廓喃喃自语。可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他正心甘情愿地被她吸引着,这种滋味初恋时品尝过,现在,似乎发酵得更香更浓。
颜晓慧却在这个关键时刻来信,告知她又怀孕了。检查结果是男孩。
许游大惊,问: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忘了?颜晓慧的声音很平静。她是铁了心要这个孩子。
得知颜晓慧怀孕,许游火速赶回T镇,试图说服她打胎。颜晓慧说:不行,我虽然还没接受洗礼,但每个礼拜上教堂读《圣经》、唱赞美诗,心里早把自己看成其中一员,怎么可能做违背上帝意愿的事情?
颜晓慧说这些话时,眼里隐隐跳动着轻视的光。
上帝?这个时候搬出上帝作挡箭牌,许游纵有再多怨气也只能忍着。果然,许游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深感苦闷:结婚生孩子都是人生大事,为什么颜晓慧不愿顾及他的想法?为什么他总像被绳子捆住了手脚,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当初一封越洋来信,迫使他放弃国内一切,稀里糊涂跑来美国,稀里糊涂做了父亲。本来,一个生命的诞生,应该同时拥有父母双方的期待和祝福,这样,对孩子公平,对父母也公平。这样,当孩子出生,他面对他才不会有愧疚之感。
我们还年轻,今后,今后……
今后,他和她的今后会是什么前景?许游一片迷惘。
仿佛感知他心底的迷惘,一直冷静的颜晓慧,听到“今后”两字,猛地昂头,像个陌生人似的盯他一眼,快速绕道走开。
她不再跟他斗了。再次怀孕的她,情欲已被日渐沉重的躯体压倒。她看着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摆脱了对他肉体的欲望。今后,孩子才是她重获新生的美满和幸福,是她发愤图强的全部动力。肚子里这个孩子,四个多月,每一次胎动传递给她的愉悦和满足,许游怎能体会?是的,她有足够的理由轻视他,并对他发出某种宣布权力的声音。
许游被颜晓慧无声的挑战刺痛。本来,风尘仆仆回家是想解决问题,她却以冷漠处之,好像怀孕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来自他的精液。他正在一天天长大,叫他如何能做到熟视无睹?
颜晓慧不肯流产。再多抱怨也于事无补。那么,面对现实把孩子生下来?而他,一个装修工,每月工资除掉吃饭交房租外,所剩无几,有能力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刚来美国要找工作的生存危机感,再次无情地袭来。
回到纽约,幸好有几个文友可以发发牢骚。聂老和钟渝以前不知他生活底细,听完全文,替他直呼冤屈,大叫凄惨。年纪轻轻,就要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许游啊,纽约这份工可是你最后的自由,千万守住阵地。不然一切前功尽弃。我们北美未来的文坛上,也将少掉一位叱咤风云的健将。
闻枫的观点比较务实,劝他别跟颜晓慧较劲:颜晓慧不是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生活重担并没压在你一个人肩上。夫妻之间还分谁高谁低,讲究那么多?她想再生一个男孩,让她生好了,你不就做个现成父亲,何乐而不为?再说,你人在纽约,有什么好烦的?
是啊,孩子反正也不是他生,他人在纽约有什么好烦的?
许游如此为自己开脱,还是不轻松,一层朦朦胧胧的不安搅得他心神不宁。那段时间,凌舞父亲来了,父女俩去外州旅游。许游每天被无边无际的烦恼缠绕,更觉日子孤单难熬。
T镇这边,颜晓慧外强中干,日子其实并不比许游好过。会计师资格考迫在眉睫,复习资料一大堆。每天下班回家做完家务,照顾好梦儿,还得拖着臃肿疲惫的身体做习题,准备考试。
一天晚上,她做完几套试题,见梦儿在床上翻来覆去,问:怎么啦,梦儿?
梦儿一骨碌起身,眼圈红红地盯着她,说:我刚才梦见爸爸了。
颜晓慧一怔,盯着女儿出神。三个月,再过三个月,另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即将诞生。她不能让他再像梦儿一样,还没出生即被当成多余。这个儿子,她一定要给他完整的爱和物质享受。提到完整,少不了许游配合。颜晓慧如此一转念,打电话把预产期告诉了许游。还有三个月,你能回来吗?她问。
我提前一个月回来吧。许游答复。虽然听上去有些沉闷,但颜晓慧已经满足。回来就好。她说。
你——自己多注意休息。许游迟疑片刻,到底蹦出句关心话。颜晓慧嗯一声,一阵冲动,刚想说下个星期六要考会计师,他就已经挂了。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颜晓慧终于迎来期待已久的会计师资格考。可惜天公不作美,到处是浓滞的雾,灰蒙蒙一片,把街道四周的房屋全部隐没。考试中心在城郊,为保万无一失,上个星期她就亲自驾车去确认了地点,结果发觉,交通顺利的话仅需二十分钟。当时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
谁料考试这天会有雾?这飘浮的雾使她心神不宁把握不住方向,原来熟悉的建筑物也变得似是而非。
她紧紧抓住方向盘,使劲睁眼,看不清楚路标。仿佛人在梦中。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孩子,委屈你了,忍忍,再忍忍,等妈妈考完这场试,我们哪都不去,就在家听音乐,妈妈答应你。一定。
孩子是一针最有效的强心剂。想起腹中胎儿,精神顿时好转。而车窗外的灰雾,不知何时已变轻变淡,正袅袅地散向高空。黎明的光亮迫不及待吞噬着白雾,天地突然开阔了,景物都显出它们清晰的面貌。
时钟指向八点整。考试已经开始。颜晓慧还没找对路。怎么办?额头上冷汗又开始沁出。急中生智,决定先找家公用电话亭,给中心打个电话。
什么?你在路上?大概推迟半个小时?别着急。千万别着急。我们等你。接听电话的是位男士,英语发音不纯,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他态度温和,而且,很奇怪地,让她有一种熟悉之感。那感觉好像在生命的某个阶段,跟她有过某种联系。
他——会是谁?颜晓慧反复在记忆中搜索。这份好奇,在找到考试中心后接待她的两位白人监考官的调侃声中,很快被紧接而来、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考试驱散。
上半场考试得心应手。中间休息,因着急上厕所,起身太快,被椅子绊了一下,幸好及时撑住桌面。肚子又痛了。她习惯性用手托住腹部,行动迟缓地走出考场。
颜晓慧。监考官叫住她说:把你先生的电话号码留下吧,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们好跟他联系。
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孩子预产期在十二月底,还有整整两个月,虚什么?她支吾道,先生在纽约呢。
当她缓缓转身,去厕所时,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她——不会是快要生了吧?
这句话恰似一针催产剂,肚子隐痛突然变得剧烈起来。颜晓慧发出一声轻叫,赶紧用手抱着肚子。
她往墙上一靠,用手轻轻按摩腹部。一会儿工夫,阵痛果然消失。
颜晓慧松口气,费很大的劲挺起身子,试图去洗手间。无奈,双腿不听使唤,软软的,提不上一点劲。
我这是怎么啦?她昂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六个月的起早贪黑,难道就此化为泡影?
颜晓慧不甘心。在她的出国奋斗史上,比这厉害一百倍的困难,都能忍受克服。只要不是生孩子。她浑身一抖,眼里闪过一丝紧张绝望的光:这个宝贝儿子,不会专挑这个时辰来凑热闹吧?不会,离预产期还有整整两个月呢。
她咬紧牙关,再次强迫自己振作精神。而身上的每块肌肉每根神经,已由不得意志控制。
你——是晓慧?颜晓慧?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窒息般的低语。在她面前,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他已观察她很久,迟迟疑疑发出问话,仍不敢确定她是颜晓慧。
颜晓慧寻声而望,只一眼,便认出了他:傅青!
傅青,是他!是他!她被突如其来的相见惊得目瞪口呆。
他比年轻时清瘦,脸部轮廓粗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特殊气质,那是历经风浪后的沧桑和自信。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充满震惊、疑惑、伤感甚至羞愧等种种复杂的情愫。
你——是晓慧。四目交织,再没任何怀疑。傅青激动地冲上前。
不知哪来一股力,颜晓慧在他的叫声中惊悸转身。他……他终于来了。他说过这辈子不会让她独行。她心跳在加剧,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窒闷的喘息,使她昏乱。傅青的面影忽而冷酷忽而温柔。相伴天涯海角。这句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模糊了。她摇摇晃晃走两步,阵痛再次袭来。她用手紧紧捂住肚子。
不好,快叫救护车。她要生了。
迷迷糊糊听到急叫,接着,脚步杂沓,人影穿梭。她潜意识里仍在挣扎,仍在试图逃避那股熟悉的气息。他在身边,真的是他。可是,她不要见他。不要。傅青的手伸出来,被她一把推开。疼痛在加剧,消耗着体力,使她举步维艰。
晓慧,你一定坚持住。这是他的声音。多么熟悉的一句鼓励。坚持,坚持。这么多年,他是否正是靠了坚持两字,才走到今天?
颜晓慧被抬上担架前,傅青的面容占据整个视角。时空错乱了,眼前闪过一幕幕和傅青有关的往事:傅青的情书,傅青对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傅青骑自行车带她去上考研班时的快活,傅青和她看通宵电影时的蠢蠢欲动,傅青对她的抚爱和关注……点点滴滴,是傅青曾经全身心的投入和付出。
颜晓慧阵痛开始时,许游正被交通堵在去肯尼迪机场的途中。凌舞一个电话,告知要跟父亲回国休养一段时间,说:临别还想再见他一面,不知他是否有空。许游当即放下工作,心急火燎直奔机场。他刚走,考试中心的电话来了。等他再心急火燎赶往T镇医院,孩子已经诞生,母子俩正安静地睡着。
许游匆匆瞥一眼儿子,心里混乱之极。儿子,儿子,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出生?你不告而来,你不是父母爱的结晶。如此降临本身就是缺陷,而万能的造物之手,竟愿意带着遗憾,造出这么一个小小的灵魂么?
“遗憾”,“缺陷”。这是许游面对新生婴儿,所能体会的最确切词汇。
这是一个不该诞生的生命,却被一路领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命运?
许游呆呆地望着儿子,似已预见笼罩在这个小生命四周那股无影无形的黑暗。
许游给儿子取名许芜,即“虚无”的谐音。
傅青的出现,似临产前的幻觉,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为解开疑惑,颜晓慧又悄悄去了趟考试中心,并没见到傅青。颜晓慧糊涂了,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不过,到底舒口气。
因为儿子早产,再加颜晓慧只请两个星期产假,许游只得暂留T镇,照顾婴儿。有带梦儿的经验在先,日子倒也轻松。儿子出奇地安静,睡眠时间长,醒了也较少哭闹,吃饱喝足之后,一个人自娱自乐。他仿佛天性孤独。是否早已感知不受欢迎的命运,赌气而为?
许游开始构思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常常,会停下手中的笔,望着摇篮出神。跟儿子独处的时间长了,父亲天性慢慢回升,心里涤荡起一股柔情。有时,父子俩眼神正好对在一起,他赶紧微笑,又是拍手又是召唤,着实忙乱一阵,效果却并不显著。儿子根本不为所动,淡漠地瞥他一眼,将视线越过他头顶,望到更远更深的空间,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呆呆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念了魔咒,又像看到更感兴趣的东西。
爸爸,你还回纽约吗?梦儿问。
朝夕相处几个月,梦儿又变成爸爸的女儿:读书、看电视、搭积木、画画等,原来一个人能静心做的事,都得爸爸陪伴。
爸爸,你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
她紧接着问,眼里闪烁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虑。面对提问,许游支吾片刻,不忍让孩子失望,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爸爸不回纽约,至少,在弟弟能走路之前,爸爸是不可能回纽约的。
沉浸于创作中的许游是幸福的。有时思路顺畅,一天可以写三四千字,离开书房的他虽累得筋疲力尽,但心满意足,那股惬意和充实使他飘飘然,忘记了生活中很多不得不面对的烦恼。是啊,如果能让他不受干扰地创作,纽约和T镇便没有任何区别,为什么非要回纽约?
孩子三个月时,颜晓慧顺利通过会计师资格考。三十而立,正是事业上大展宏图之际,颜晓慧一方面着手筹备会计事务所,另一方面打听房地产动态。社交应酬逐渐多起来。开始,单枪匹马赴约,人家还以为她未婚,争相介绍对象。她只得说服许游,全家一块出动。
张君是T镇房地产领域做得较为出色的中国人之一。为扩大知名度,他隔三差五在家请客。被邀请者除一些已经安家落户的,和正在观望、举棋不定的老客户外,更多的是像颜晓慧那种刚找到工作即蠢蠢欲动的出击者。
某晚,又是张君请客。许游自投入创作以来,对颜晓慧惦记的人生大事,一概置若罔闻。终于答应参加聚会,也是抱着休闲或观察生活之念。谁知他一露面,即引起骚动。
晓慧,是你弟弟?有嘴快的,吃惊地瞪着他,口不择言。
是老公。颜晓慧纠正,众目睽睽之下闹个大红脸。她本来比他大两岁,近年格外操劳,看上去倒像比他大出许多。
好福气啊,现在年轻就是本钱。你老公——他在哪上班?又有人盯着问。
颜晓慧被逼无奈,只答“纽约”两字。
纽约?华尔街吗?
不,是唐人街。许游冷笑一声,问:除了华尔街,还应该知道有个唐人街吧?我就在那里打工,装……
我们许游是诗人。颜晓慧脸色微变,快速打断他,补充道:他是诗人,已经出了好几本诗集,是我们青城很有名的诗人。
哇——诗人。
众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了。中国传统文人大都像爱画画一样热爱着诗歌。画与诗歌,一个描绘自然,一个抒写人心,两者交融,便画中有诗,诗中有画。那一行行雕镂人心的诗句,千百年来流传不衰。虽然,现代诗人的命运早已陷入寂寞,但他们的遗世独立,他们的孤高自许,注定了这一群体的特殊性。他们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目光忧郁,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身在尘寰,却早已超出喋喋不休的人籁。他们略显迷茫略带痴呆的眼睛,穿透了世人为之前赴后继的物质层面,进入一个更为广阔和丰富的世界。在那里,他们思接千古,纵情歌唱。这就是诗人。
许游被颜晓慧在这样的场合,以诗人身份推出,大家先是一愣,随即争相提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譬如:出一本诗集能赚多少钱?你一般每天写几个小时的诗?等等。发问最多的自然是几个陪读夫人。她们已过而立之年,曾做过模糊的文学梦。一提诗歌,仿佛时光倒流,浑身轻飘飘的,做出许多少女般忸怩神态。许游看了滑稽,说:我早已不写诗了。
话虽这么说,可妇女们哪信?反倒来了兴致,争相在脑中回荡一些古老诗句。从陶渊明到李白、杜甫,再到苏轼等,冥思苦想,竟没一首诗背得完整。她们终于找到乐子,越想不出,情绪越发高涨,你一言我一语,再加嘻嘻哈哈,把个正常聚餐吵闹成了赛诗会。幸好主持人及时抛出房地产的最新动态。这一招果然灵验,刚才还一个个似《红楼梦》里苦吟诗的慕雅女,转眼之间换了副面孔。一听房价可能上涨,精神随即紧张。
室内霎时充斥着有关房价的议论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很多人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凭口型判断。到最后,大家基本成了自说自话,各诉各的难题和打算。
许游静静地看着这一窝沸腾的人群。他的妻子,介绍他是诗人的颜晓慧,此刻也汇聚在这股旋涡里,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你移了吗?
身边传来问话。许游一扬眉,见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位中年男子。精瘦的脸上一对眼睛又圆又亮,探照灯似的,瞄准目标,直扫过来。
你移了吗?他又问。
什么……医疗?许游吃力地辨别问话。
我说移民。你移民了吗?他提高嗓门。
没……没有。许游尴尬地摇了摇头,又尴尬地笑了笑,拔腿想走,被再次叫住。
你们买房了吗?他问。不等回答,他立刻得意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已经买了,两年前买的。三百多平米。这个买房啊,像找对象,很多人以为好的在后头,所以挑三拣四,倒把前面好的错过了。你说呢?
许游硬着头皮支吾,正愁无法脱身,迎面又来一位中年男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见瘦个子,即像老朋友般招呼:上次在酒吧看球赛,怎么没见你啊?忙什么呢?
瘦个子立刻笑答:带女儿坐海轮去了趟阿拉斯加。你说学校放春假,总得找个地方玩吧?迪斯尼玩厌了,谁都不想去。
阿拉斯加应该夏天去。对方十分有经验地接话。
谁说不是呢?瘦个子表示赞同,又略带无奈道:可是,我们百慕大和巴哈马都去过了呀。哎——你去哪逍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赶快介绍介绍。
我呀,这个假期没和家人在一块。
那你一个人?
陪老板飞了趟英国,看橄榄球比赛。
专程?
对,专程去看比赛,没别的任务。
你小子够可以啊,什么时候变老板身边的亲信了?
凑巧而已。对方哈哈大笑两声,一转身看到许游,随即问他:你爱看球赛吗?
许游说没什么兴趣。两人瞪他片刻,瞬间无语。幸好又有几个热衷球赛的,闻风而来。这些本来素不相识的人们,很快围绕一个共同话题,进行起一场激烈火热的交谈。
聚会到这时,人群已自动组合。已经买房、家业稳定者,纯粹为凑热闹而来。他们三五成群,或打牌,或聊球赛,相互说些转身便忘的寒暄话。正打算买房的,以张君为首围在客厅最宽敞的地方。身边的自助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香槟、沙拉、比萨以及精心烤制的中国点心。他们边吃边谈,翻来覆去几个问题,絮絮叨叨,谁都不嫌重复。
许游已完全被人群忽略。谁都不再记得他是一位诗人,谁也都没兴趣在他面前冒充风雅。
他自从创作小说,在心里已把自己同诗人区分开来。可是这晚,他却注定与诗重续前缘。
一首首烂熟于胸的诗歌轮流在脑海盘旋,最后停留在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上。因为里面有几句诗,非常能反映他目前的处境和心态:
我自己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
真是志趣各异
格格不入……
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里,拜伦塑造了一位忧郁孤独的漂泊者形象。他独自怀揣着自由的梦想,左冲右突,孤军奋战。他厌倦了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既不肯妥协忍让,又不愿与普通群众为伍。于是,“他孤独地怀着忧郁的思想,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他的祖国,浪游海外炎热的地方”。
那一个晚上,许游独自站在一个角落,嘴角微微上浮。这一行行诗句,使他身处喧嚣却远离喧嚣。
儿子虽然早产,却长得白白胖胖,一点不输给足月生的孩子。到五个多月大时,可独自坐着,见到喜欢的玩具便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当他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最热衷练习翻身,能轻易地从平卧翻到俯卧,却无法翻回。为此,闹出许多笑话。都说他是太胖了,导致身体笨重不灵活。好几次,梦儿和颜晓慧帮助他翻回身后,发觉他的小脸蛋已憋得通红,呼吸急促。但他沉得住气,很少哭闹,只使劲踢蹬两条胖腿,以示不满。
他怎么从来不哭?不会是个哑巴吧?梦儿奇怪地问,被颜晓慧厉声打断。医生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颜晓慧便又酸溜溜地老调重弹,说许游的写作简直高于一切,连五个月大的儿子都知道委曲求全,尽可能给他创造一个好环境。
的确,儿子安静让许游省事不少,白天除写作外,还有大把时间陪伴儿子。
他不重男轻女,却渴望能从那个崭新的幼体里,寻觅到弟弟模糊的身影。
如今,真有了一个儿子。儿子。都说长相随妈,他的儿子偏偏像他。用颜晓慧略带讨好的话来说: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皮夹里珍藏着一张旧照,那是一周岁时和弟弟拍的,两人都穿着奶奶从大城市买的新棉袄。头发浓密乌黑,双目炯炯,直勾勾瞪视前方,又仿佛受到什么惊吓。许游眼里流露出的是短暂的迷失。弟弟不同。长大后许游经常琢磨,发觉弟弟眼神里隐藏着一丝恐惧。他到底害怕什么?是否已预见自身即将消失的命运?
许游如此走火入魔,又有些痴了。儿子坐在那里独自玩耍的身影,儿子与他静静相对的眼神,都使他的心颤抖得要跳出胸膛。小时候寻寻觅觅的感觉清晰如昨,仿佛又听到“弟弟”轻微的喘息声,猛然回头,眼前是一团强烈的白光。儿子手上正抓着一个玩具。狮子狗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一条尾巴松软柔和。儿子正拼命地咬尾巴,小嘴巴被胀得鼓鼓囊囊,开始还跃跃欲试十分淘气,等许游发觉异常,冲过去时,儿子的眼神跟弟弟如出一辙,充满着惊惧和害怕。
许游心里咯噔一下,强行抢回狮子狗。儿子终于哇地发出了一长串惊天动地的哭声。
那段时间,许游创作进展顺利。婴儿睡眠时间长。颜晓慧租的两室一厅公寓,环境安静怡人,窗外面对树林,到夏天枝繁叶茂时,便把对面的公寓楼全部遮掩了。
书房本来被颜晓慧安排在客厅,为方便照顾婴儿,许游又在卧室临时放张书桌,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室里度过。
从客厅到卧室再到窗外世外桃源般的风景,这里的一切——正在抽芽的树枝、阳光、鸟语、松鼠、房屋、春风……构筑了一个独立自在、和谐而空灵的世界。它和纽约地下室有着天渊之别。
环境怎么样?常常,颜晓慧会略带得意地问。许游支吾着,心思已经飘得很远。沉浸在创作中的他,对于物质及居住条件的变化,并没有太多知觉。他会为一句妙语高兴得手舞足蹈,会因理不清思绪长吁短叹,会为剧中人物性格的变化及情节推进而寝食难安,却从不挑剔衣食住行。
颜晓慧和他不同。她看世界,眼光永远无法超越物质层面。所以,她无法理解许游精神上的超越,更无法体验许游孜孜以求的“诗意地栖居”——它和房子大小、和外部环境没有关系。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正是这个道理。因为能“游无穷”的绝不是人的凡胎肉躯,而是人的心灵和精神。
两人因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在过去几年里,不时发生矛盾,婚姻几近崩溃。颜晓慧本以为儿子的出生,会使夫妻关系更加恶化,谁知倒激发起许游天性中的父性。从儿子出生至今,他寸步不离。儿子的一个动作,一颦一笑,都让他惊喜万分。常常,颜晓慧下班一回家,许游就对她儿子长儿子短地汇报。只要关于儿子的,事无巨细,娓娓道来。梦儿早吃醋了,说爸爸偏心,对她可从没这么耐心过。父女俩为此又一阵饶舌。颜晓慧在旁听着感慨:这个家到底有了气氛。许游也到底像个做父亲的了。
那几个月真是一段难得的愉快时光,颜晓慧深感欣慰之时,心里又有股挥之不去的担忧。当初,为解燃眉之急,只要求许游在家六个月。她仍记得自己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好歹你也是他父亲,算是尽义务吧。六个月,等儿子够条件上托儿所,到时你爱上哪上哪,没人拦你。
那实在是被逼无奈的气话。眼看六个月将到,眼看家庭重归和睦。颜晓慧很怕许游重提旧约。他——打算回纽约吗?如果真走,什么时候?多久回来?一天,梦儿悄悄问妈妈:爸爸一天到晚在纸上写字,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困,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字要写?
女儿的话可谓让她醍醐灌顶,问得非常及时。许游痴迷写作,何不将计就计,尽量给他提供一个好的写作条件?从网上得知,国内许多作家已成功换笔,开始使用电脑创作。许游仍用笔耕耘。假如也能说服他……
颜晓慧说干就干,很快在电脑里安装好五笔程序。
颜晓慧这一举动,在许游眼里似乎又有点支持他写作的意思。至于五笔,出国前,曾在文友的怂恿下尝试过一阵,视为畏途。再加上当时写诗,就那么几行字,用笔似乎更痛快。
你现在写小说,不同。颜晓慧指着桌上一大沓稿纸道:看看,还要奶奶从国内寄稿纸。如果改用电脑就省事多了。光冲这一点也值啊。
五笔得慢慢来,不能急,先背字根,再学习拆字和打词组。为让许游尽快掌握,颜晓慧决定抽时间一块学。梦儿也不甘落后,把个五笔口诀表当儿歌背: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一二还有革字底……
一个星期下来,母女俩把口诀表背得滚瓜烂熟,许游还只勉强记住横区口诀。
梦儿就说:爸爸,你别学五笔了。我还是爱看你写字,特别是睡觉的时候,那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传进我的耳朵,奇妙极了,我好像看到很多有趣的动物,看到大海、森林。
还看到什么?许游被女儿的话吸引着问。
还看到……看到彩虹、闪电,看到小熊被雨淋湿的可怜样。梦儿越说越来劲,颜晓慧飞快打断:好了,梦儿,你可别受你爸的影响,整天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神神叨叨。记住,家里有一个写字的足够了。你呀,长大后得接妈妈的班,学金融。
我不要接妈妈的班。梦儿一听立刻圆睁双目,尖叫着抗议:我才不要学你呢。我要学爸爸写字。我就爱写字。
好,好,你写字,到时看你喝西北风去。颜晓慧气极,摔门而去。
梦儿,还记得希腊神话里阿喀琉斯的故事吗?许游突然从梦儿身上看到某些闪光的东西,这东西你可以称之为诗,也可以叫天赋。
阿喀琉斯是神话里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所以他手里拿的是一根巨大的手杖。而太阳神阿波罗呢,手上捧的则是一把竖琴。你能想象让阿波罗举一根手杖吗?为什么不呢?对,手杖不能用来弹唱,它再威武有力,也不适合阿波罗,不是阿波罗需要的东西。所以梦儿,等将来长大了,你一定要搞清楚自己要的是手杖还是竖琴。懂吗?
梦儿点点头,虽似懂非懂,但爸爸的眼神、语言所带给他的触动,已烙在心上。今后,将随她本身天赋的不断扩展,成为一切思想的丰富源泉。
颜晓慧煞费苦心的五笔计划,两个星期后虎头蛇尾。事情没按愿望发展,相反,倒诱发了梦儿对文学的兴趣,这是颜晓慧始料不及的。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时间稍长,便生出隐隐的不安和焦虑。好好地坐在办公室,会突然心神不宁,等急匆匆赶回家,见儿子睡得香甜,做父亲的伏案疾书旁若无人。一切都很正常。可空气里总有那么一丝阴影,看不见摸不着,在她想放松、想开怀大笑的时候,突然而至,直逼喉咙,使她顿感压抑窒息。
到底惧怕什么?怕女儿将来步许游后尘,还是怕许游突然不辞而别?有点,却不全对。
颜晓慧满腹心事无人倾诉,许游呢,被迫中断的写作很快续上,那股如痴如醉的激情,比以往更加强烈。经过这两个星期的冷处理,倒像葡萄酒的发酵过程,放置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重新握住笔的他,感觉要倾诉的东西已远远超出构思。他不断添加新的内容,思想快得转瞬即逝,手中的笔简直来不及记录。常常,写得浑身发冷打战,勉强在婴儿的哭叫声中停止,却把儿子当成了弟弟,自身也似回归幼年。
噢,小小的灵魂,
你被一路领来,是为了诞生
还是死亡?
他哽咽着低吟,眼泪流了满面。儿子任由他揉搓,只将一对乌黑的眼睛,静静地满怀同情地凝视着他。
四月初的一个星期五,那天,小许芜刚过六个月。颜晓慧给他剃了光头,说经常剃头,头发长得快长得黑。理完发,又给他换套新衣服,那是奶奶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后从国内寄来的。
我们芜儿穿上太奶奶做的衣服,越发像你爸爸小时候了。颜晓慧突发感慨,许游心里一个咯噔,抬眼一看,恍惚看见了弟弟。
那个下午,儿子像往常一样,吃过奶粉便进入冗长的午睡。许游也像往常一样,返回书桌写作。
那个下午,坐在黄色校车上的许梦,正将脸贴在窗玻璃上,一户一户地数着居民屋。太阳光太强烈了。好几次她不得不眯上眼。她知道只要再过去一条街就是她家的公寓楼。她又可以看到爸爸,听到爸爸的声音。她的心擂鼓般地跳动。不知为何,她觉得那个下午过得很慢。校车的速度像蜗牛。她焦灼不安地伸长脖子,同学发出的喧哗声沸腾着。车子缓行几下,又停住了。她脸色惨白,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使她猛地站起来。她一定是错过了公寓楼,她再也见不着爸爸了。
那个下午,颜晓慧坐在办公室,无法集中思想。她一遍遍回放给儿子理发换新衣服时的动作,儿子的眼神和微笑相互叠现,给她传递了某种不真实的感觉。
恍如隔世。是她在那个瞬间的体验。
颜晓慧不得不提前下班。当她在高速公路上归心似箭时,许游仍伏案奋笔疾书。那个下午,只有他没一点预兆。他的思路畅通极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他不知疲倦地写着,忘了时间忘了饥饿也忘了儿子。家里家外都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远古,回到人类初始。光秃秃等待抽芽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似在诉说人和自然间永恒的联系。已经归来的燕子,正欢快地啁啾,掠过屋顶掠过树梢。它们颤悠悠地蹲在电线上,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俯视下界。那里,每天都有不同的悲剧发生。
人类啊——
许游听到了鸟儿悲天悯人的叹息,手中笔一抖,接着便听到一声啼哭。奇怪,声音好似从他自身内部发出的尖锐、突兀,戛然而止。
他惊跳起来,条件反射地冲到摇篮边,只见儿子小小的身体倒趴着,一动不动,整个脸埋在那只雪白的狮子狗身上。后脑勺上的头皮,泛着冷冷的青光。
许游的心脏猛一抽搐,接着便似停止跳动,身体随之瘫了半截。
颜晓慧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从她嘴里发出的绝望悲号,使许游心魂俱裂。
母亲在他三岁时迸发的惨叫,和颜晓慧的混合在一起。许游又看到那天的闪电,它们猖獗狰狞,似要把整个天地撕裂。
爸爸,你的书稿掉了。
许梦幼稚的童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清脆刺耳。颜晓慧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身子剧烈一晃,头部僵硬地转过来,直直地瞪着许游。
爸爸,你的书稿。
许梦双手捧着书稿,一步步走向父亲,仿佛正在走向她心中朦胧渴望的圣地。校车终于把她送回家了。她迫不及待地踏进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撒落一地的稿纸。它们——可都是爸爸的宝贝啊。
颜晓慧目光落在书稿的瞬间,身子又是一摇,眼里露出强烈的恨和谴责。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那股让她心神不宁、挥之不去的阴影。
又是它!她嘴里发出一声尖叫,疯了般冲过去,飞快从梦儿手中夺过书稿,劈头盖脸朝许游摔去,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尖叫:是你,是你害了他。你滚,你给我滚。
她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打又闹。梦儿被吓哭了,公寓门外站满了人,很快,救护车赶到。医务人员飞奔进屋,给孩子做人工呼吸。
颜晓慧哇的一声推开医务人员,扑向儿子。许游神情黯淡。他在医生的惋惜声和颜晓慧的呼天抢地声中,缓缓转身,穿过人群朝门外走去。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意外窒息身亡的婴儿上,只有梦儿例外,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爸爸。
她追出门,叫。
许游逆着光,依稀转了身,留给她一个类似诀别的眼神。没有一句话。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许梦追随片刻,见爸爸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好像前方有个什么神秘的声音在召唤他。最后,他撒腿狂奔,就这样,彻底远离了女儿的视线。
三年后,颜晓慧会计事务所成立。这三年,许游音信杳无。时间真是治疗伤口的最好良药,它不光冲淡悲伤也冲淡怨恨。再听人提起许游,颜晓慧只冷冷地回答:不知道,他跟我和梦儿没有任何关系。
言语中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张君在这三年里给她提供很多帮助,从租房、贷款到买便宜家具、水电账单等,事无巨细,样样过问,只在雇人这点两人发生分歧。颜晓慧自有一套精明算盘。事务所刚开张,资金短缺,雇个有会计经验的中国人做帮手,既省钱又容易沟通。不懂英语?只需把专业术语背熟,跟做中文账本有何区别?还不是数字的加加减减?
曹小谣是她决定雇佣的第一个会计。
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外表朴素老实,出国前曾任某家皮鞋厂财务科副科长。五年前以伴读身份来美,至今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意味着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财务科科长的头衔又说明她工作能干。光凭这两点,颜晓慧就从众多的应征者中把她筛选出来。
面试当天,曹小谣的两个意外之举——送礼和请客,进一步博取了颜晓慧的好感。
这是我们皮鞋厂最新设计的款式,设计员是我的一个好姐妹,这几年我人在国外,皮鞋是不愁穿的。这不,刚海运了三双皮鞋给我。我一个人也穿不完,带一双来让你试试。合脚的话,说明我们有缘。
曹小谣从背包里拿出一双精致的女式皮鞋,满脸堆笑着说。
颜晓慧没想到她来这一套,愣了一愣,还没有所反应,对方已弯下腰,把皮鞋整齐地摆在她面前,一再热情催促:试试,快试试呀。
成功送出皮鞋,接着邀请颜晓慧吃饭。颜晓慧红了脸,不好意思道:这顿饭应该我请。
我请。曹小谣坚持。颜晓慧盛情难却,只得由她。心里沉吟着,她不会要她白送的。她从来就不是个只占便宜不还情的人。
席间,几杯酒下肚,曹小谣搜肠刮肚,家私隐私什么都讲,最后竟道出和丈夫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那个家我实在待够了,以前忍气吞声,因为吃他的嘴软。我……我……唉,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可今天看见你,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缘分,这就是缘分哪。
颜晓慧被她的神情语态感动,以为自己真成对方知己,再联想自身婚姻,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于是,再一杯酒下肚,当场聘用。曹小谣道:那我明天就来上班。
首次做老板,首次自作主张聘用助手。颜晓慧一手拎着新皮鞋,嘴里接二连三打着饱嗝。走出饭店,发热的脑袋被冷风一吹,清醒了。明天,明天事务所就不再是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惆怅起来,对自己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生出几分动摇。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曹小谣工作懒散,要求一周内熟悉的东西无法接手,英文专业名称一窍不通。一个月后,从突然增加的电话账单上显示,曹小谣经常偷偷用公家电话打国际长途。颜晓慧这才如梦方醒,决定再另雇一名助理。
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的会计硕士生史黎,成了第一个应聘者。她芳邻二十五。三年前自费出国留学,攻读会计专业。年轻自信的史黎似乎正是她颜晓慧要寻觅的得力助手。
头一个星期,史黎经常被颜晓慧带出去熟悉客户。这位还差两个月才毕业的研究生,来美国才三年,西方文化已深入骨髓。因为在大学时专业就是英语,出国后语言上如鱼得水,再加天性活跃、爱出风头。一入学即融进白人圈子。喝清咖啡,看好莱坞惊悚片,参加棒球比赛拉拉队,和美国男同学一起泡酒吧,在周末驾车郊游或赶去其他学校听名人演讲等,忙得不亦乐乎。如果不看面孔,真的,谁都以为她是个美国人。可她偏偏是一个来自中国大陆、要受签证限制的留学生。法律规定,研究生毕业,在美国本土六到十二月之内找不到工作的,卷铺盖滚蛋。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史黎也有三恨,她的三恨是:一恨美国男人多带狐臭,二恨英文再好还是被叫做中国人,三恨优秀男人都有老婆。
这三恨悄悄改变了她找工作时的好高骛远。做了近三年的美国学生,临近毕业却突然发现:真要长留美国,恐怕还得靠同胞帮忙。
早报到一个月的曹小谣,办公桌正对门口,属于正座。颜晓慧要求她和史黎换座,主要原因是曹小谣那台计算机里有很多资料,史黎能做事,让她使用非常合适。
曹小谣却把换座当作一个即将让她滚蛋的警告,心里窝火。
第二个星期,颜晓慧下达具体任务,要求曹小谣全力配合。曹小谣照样嗑她的瓜子,只对史黎的恋爱史感兴趣。
张君看不下去了,亲自替颜晓慧物色理财高手。等把人带来一看,他竟是傅青!
考试中心一面,恍惚如梦。之后细想,无法理清思绪:到底怕他出现,还是渴望他出现?
考试中心送她去医院的真是他?他什么时候来美国的?为何四年前出现在考试中心,之后又消失无踪?为何与张君认识?
你好,晓慧。傅青把手伸给她,眼神里流露的体贴和关怀胜过千言万语。
颜晓慧无力地张了张嘴,手微微一动,被他冲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热量霎时像股电流般导过。
梦里演绎过无数次的重逢和道歉。一旦面对现实,怎么也没勇气出口。假如校园事件后,她能勇敢地站出来,承认恋爱关系,他也许不会被学校开除,那么,也就不会自暴自弃,去公园强奸少妇,真的堕落成一名社会罪犯。
别说了。傅青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及时止住道:谢谢你,晓慧,给我寄的那些信和钱。
你知道?颜晓慧惊讶地问。
曾晓忆,除了你还能有谁?那些鼓励的话我至今都还记得。
一句话使颜晓慧热泪盈眶。尽管她不愿意重提过去,他们又怎能躲得开过去?重逢第一天就深陷往事,伤感不已。
你——恨我吗?颜晓慧终于鼓足勇气问。
恨?傅青愕然反问,接着怔了怔声音喑哑道:如果说真有恨,也只是恨我自己。我——
好了,别再说了。颜晓慧飞快打断他。
你让我说。这些话憋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自卑多痛苦吗?他说着突然激动起来: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我亲手毁了我们的未来和幸福。出狱后,我活着只有一个目的,晓慧,我要用我生命中剩下的每分每秒,爱你,呵护你。
不要。颜晓慧阻止道:过去不管谁对谁错,都已永远过去了。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听我把话说完。傅青温柔地凝视着她,道:我说的爱,没有强人所难之意。你放心。我来只想帮你。对我而言,爱就是赎罪。
我不希望你活得如此沉重。颜晓慧被他的情绪感染,痛苦道:你这是在变着法子折磨我。要说罪,我才是罪魁祸首。当年,我没勇气站出来替你分担罪名。还记得同学们是怎样骂我的吗?他们骂我冷酷自私,责问我良知何在,更控诉我一手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傅青,这十多年,我过得不比你轻松。你说你自卑痛苦,我比你自卑痛苦一百倍。知道吗?我是在同学的口水声中强装镇静。我……说到这里,颜晓慧已泪流满面,纠结多年的心事终于打开,她一把抓住傅青的手:我以为你是恨我的。你应该恨我。我也希望你恨我,恨我。她用力摇晃对方,大声叫:它比你说的爱更让我轻松,懂吗?你懂吗?
傅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晓慧,一切都过去了。相信我。我决不允许你再受到任何伤害。决不。
可是——
颜晓慧张开泪眼,那张轮廓坚毅的脸,线条粗犷有力。它近在咫尺,带着强烈的爱和冲动。她能相信他吗?
时间将证明一切。傅青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情感道:我来只想帮你。决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说着便转换话题,佯装轻松地问:老同学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出国的?不等颜晓慧表态,他径自点燃一支烟,答道:我是以假结婚的方式,匆匆出国的。
假结婚?颜晓慧惊问。这则消息果然奏效,它在瞬间抓住了对方的注意力。
是啊。假结婚。傅青长叹一口气:当年刑满释放,工作没着落。朋友见了都绕道走,那种被排除被隔离的滋味,真的,比坐牢更让人绝望。他朝她苦笑了笑,深深吸口烟:她比我大十岁,美籍华人。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可是那年,她急需一笔钱和一个婚姻,好做生意。因为她的合作者不青睐单身女性。我们两个就这样各取所需,领了结婚证。
傅青避开颜晓慧眼里流露的不安和怜悯,自嘲地咧开嘴,想笑,被烟呛了,剧烈地咳嗽两声,等咳嗽声平息,接着说:出国后,想尽快解除婚姻,但合同契约十年。如果悔婚,必须支付一笔昂贵的违约金。所以这几年,我什么活都尝试着做过。认识张君是在纽约的一次理财培训会上。我和他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四年前来T镇寻找机会,也是张君鼓动的结果。那天,在考试中心。傅青讲到这里,神情才转为开朗,笑道:那天我是替一位朋友顶班,却碰巧遇见了你。
你四年前就来T镇了?颜晓慧问。
是啊。之所以没急着找你,因为我还没离婚,身体不自由。现在好了,终于还完了那笔高利贷。我自由了。晓慧,这十年,我坐了两回监狱。如今终于解放了。
她——再也不会找你麻烦?颜晓慧问。
再也不会。
那——恭喜你啊。
晓慧。你的事我都知道。之所以来T镇也因为你。我说过我是你的守护神,我要看着你幸福。只有你幸福了,我才有幸福。
在他诉说婚姻的时候,颜晓慧想起许游。神情转为冷淡,说:你自由了,我却没有。再说,我的婚姻也不像你的那么简单。好了。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谈及工作道:业务上,我是充分相信你的才能的。你——既然是张君介绍来的,先暂时留下,干一段时间吧。
三个月后,事务所因傅青加入,工作全面展开。
某天傍晚,为感谢傅青这几个月的努力,颜晓慧首次约他去家里吃饭。已是一名初中生的许梦,身材高挑苗条,五官长得和许游极为相似。她手里拎一本《艾略特诗集》,被千呼万唤从书房叫出来吃饭时,神情冷漠,偶尔与傅青对视,眼里闪烁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敌意。
席间,她吃得很少,边吃边看书。好像完全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当颜晓慧和傅青为最近生意兴旺频频干杯时,她突然站起来,两眼瞪着颜晓慧,涨红脸道: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整整四年,我们家吃饭桌旁终于有了男人。可他——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你就不想把爸爸找回来?为什么?
许梦说到这里,十分悲痛。她哽咽着,摔门进房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去我去。我要去纽约找爸爸。
当许梦声泪俱下,哭诉着要找爸爸时,在纽约,另一个女人也和她一样,对许游怀着无比强烈的思念和牵挂。她是凌舞。
五年前,凌舞被父亲带回苏州,仅休养半年,即不顾亲朋好友阻止,重返纽约。照理,这是个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避之唯恐不及。为何还要回来?
韦医生见到她时惊喜万分。
凌舞泪花闪烁,对韦医生过去对她的帮助感激不尽。临别问:许游呢,你知道许游在哪里吗?
许游?他走了。有人说在加州,也有人说在芝加哥。不知道。他没跟我联系。
凌舞用离婚所得财产,在中国城开了一家花店。都说人比花更美,花店开张不久,便美名远播,连旁边韩国城、意大利城的顾客都跑过来订花。韦医生也常过来帮忙。一天,他陪凌舞去法拉盛进货,进完货,去海鲜餐馆吃午饭。就在他们转身进门时,凌舞停住脚步,回头,朝街对面一家超市,频频张望。
超市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在忙碌着装卸物品。
你看什么?他问。
凌舞没说话,眼睛只管盯着一位工人。那人胡子拉碴,衣服肮脏,头戴一顶鸭舌帽,帽檐压过眉梢,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凌舞却从他重复的动作中捕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
凌舞的预感没有错,超市门口的装卸工,正是失踪了近五年的许游。第二天傍晚,她推掉和韦医生共进晚餐的约会,独自去找许游,结果领她非常失望。超市里没一个工人叫许游。根据她提供的外貌特征,店主才恍然大悟,叫:原来你说的是他,那个酒鬼。他叫什么没人知道。看见对面那家酒店了吗?去那里找他,肯定在。
当听到店主用十分轻视不屑的口吻说许游时,凌舞心里那份难受,比自身受气强烈百倍。她扭头跑出超市。许游,她生命中的贵人。假如,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多么高贵、富有诗意的人,还敢用这样的言语侮辱他吗?
凌舞把烂醉如泥的许游带回公寓时,一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生怕这一切是梦,她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她眼里的泪一直没停止流淌。
夜深了,窗外的玫瑰花丛里发出一阵阵轻响,它们簇拥在静谧的夜空,默默地呼吸着,战栗着,任凭风雨摧折却不失去形态。这些从多刺的枝干上长出的花朵啊,真不知道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拥有这样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凌舞热爱玫瑰,是在走出地狱入住医院休养的那段日子开始的。那段时间,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玫瑰,闻到的是淡淡的花香。它们鲜亮、富有活力,在她的视野内摇曳着,不知不觉间,把属于生命的能量和勇气也传递给了她。
凌舞做梦似的拥着许游,全然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一缕花香若有若无,从窗外溢进室内,氤氲着,在鼻尖缭绕。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你必须重生!”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也是她误入歧途时最有力的强心剂。
“你必须重生!”
仿佛感知她内心那声强有力的呼唤。许游身子一动,发出一声虚弱的咳嗽。
水……
这个字极其艰难地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凌舞赶紧倒水。等从厨房返回,许游又沉沉地睡去了。先前蜷缩的身体已完全伸直,没有了她的支撑,头沉重地歪倒在一边。四肢无力但又略显僵硬地散开着。这样的形态凌舞是熟悉的,这样深沉的疲惫和绝望,凌舞也是熟悉的。眼前的他,宛如当年被囚禁的她。当生命之树上吐出的不是新芽,而是被成千上万的荆棘和藤蔓所纠缠,它便拒绝阳光拒绝热量。它日渐衰萎,再也无力呼吸、无力闪光了。
自杀。两个字闪电般穿透意识。似见许游苍白着脸,从酒店踉踉跄跄出来,直奔曼哈顿高楼。他健步如飞,全然不顾人流和车辆。
奔跑和坠落。到底哪一种形式更能释放内心的自弃?
水……
许游再次呓语。凌舞浑身一震,同时被不吉利的思想吓一跳。怎么会想到自杀呢?他只不过像一个退避的灵魂,暂时躲开人世间的一切纷扰罢了。现在有她在。她要用她女性的温柔,帮他把心灵深处的荆棘一根根拔去。他必须重生。他一定会,一定会的。
凌舞心情激动,端着茶杯的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几次把水送过去,许游牙关紧闭。一阵冲动袭来,她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吻住那两片干裂憔悴的唇。她温柔地吻他,吻他,渴望她的舌尖能开启他紧闭的心扉,探索到他生命的内核。你必须重生。她含泪亲吻他,呼唤着他的名字,恨不能拿出全部的力量,去唤醒他濒临麻木死亡的意志。许游身体一抖,在她温暖生动的亲吻中,渐渐恢复本能。眼睛依然紧闭,嘴唇已经开启。那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人,在即将沉沦的瞬间,流露出对生的渴求:想要再一次品味生命的甘露。
那一个夜晚,凌舞只记得黑暗中无休无止的给予和索取,只记得他的喘气和含糊不清的低语。那束似已熄灭的生命之火又有了燃烧的迹象。他支撑起来的手臂,颤抖着,犹豫着,在一阵阵的酸痛中逐渐强硬、逐渐有力。而从力量中传递过来的震颤,又是那么的深邃狂热。她紧紧地拥着他,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呼吸着他的气息,感受着他的重生,感受着他重生时刻的灼热和光彩。这个燃烧的黑夜,就此成为凌舞记忆中的永恒。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忙碌着给许游擦身、换衣服、刮胡子、洗头。她忙得投入忙得忘我。许游呢,激情消退,即进入心满意足的酣睡状态。他肢体绵软柔顺,像刚出生的婴儿般,任她摆布。他的眼睛始终没睁开过,嘴角微微抽搐着张开,脸上的晦气已一扫而空。凌舞无法判断他是否清醒过。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付出。她决定缄默到底。
第二天清晨,许游从迷离的梦境中清醒。心仍在不规则地跳动,身体很有力,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阴郁的魔鬼突然从体内逃遁,四周冷飕飕的围墙也随之轰然倒塌。他又回到干净明亮的世界里,清醒地感受着晨曦微露时天地的静穆和美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张西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然后一抬头,与镜子里的男人面面相觑,那是一个从精神到外貌都有别于以往的新形象:原先蓬乱肮脏的头发被洗净梳顺;曾经胡子拉碴的下巴光滑了,泛出一层健康的青色;身上一件条纹汗衫舒适柔软,稍嫌小了点,露出一身做粗活锻炼出的胸肌轮廓。
他呆呆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视线落在凌舞的照片上,心灵深处的记忆才被触动。
许游。
凌舞手上拎着早点,推门进来,站在他身后轻轻叫。声音温柔,目光晶亮湿润。许游怦然心动,往事如潮水般漫过心头。
你——
他猝然回眸,嘴巴张开着,说不出一句话。眼里交织惊喜、伤感、疑惑等种种难以置信的情感。
是我,凌舞。这么快把我给忘啦?凌舞躲开他眼中的询问,用故作轻松和俏皮的口吻道。
我……许游仍无法从过度的震惊中回过神。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躺在凌舞的床上?昨晚……昨晚……他绞尽脑汁费力思索。“酒店”两字像一盏闪烁的红灯,照亮了去小酒店喝酒的诸多细节,之后一切模糊,一切惘然。隐隐约约,只记得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一个亲切的声音。声音好听极了,忽远忽近的。他以为这些都是梦,是幻觉。难道是她?那他——许游低头看了看崭新的衣服裤子,略显惊慌,问:我昨晚喝多了,没冒犯你吧?
凌舞抿嘴一笑,假装生气道:你的确冒犯我啦。
啊?许游顿感局促,嗫嚅着吐不出半个字,一张脸已涨得通红。凌舞见他着急,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简单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你昨晚喝醉了。她说:我呢恰好路过那家酒店,一眼认出是你。你醉得可真厉害,还呕吐,吐了我一身,你说你是不是冒犯了我?说罢,不等许游道歉,接着用下面的话,解开对方疑惑:呕吐后,是我叫花店里的工人帮你换的衣服。呃,你还不知道吧,我开了一家花店,在曼哈顿附近的中国城里。
就这样,凌舞巧妙地转换话题,她滔滔不绝,谈养花心得,谈生意之道。她动作干练果断,声音温柔清脆,已和记忆中病恹恹的睡美人判若两人。许游紧紧盯着她,生怕一眨眼,那张美丽的脸会抽搐变形,露出恐惧之色,那张优雅的嘴巴会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尖叫。事实证明,许游的担忧已属多余。当年备受摧残的凌舞,已彻底走出阴影。
想起和韦医生、聂老等熬过的不眠之夜,想起烧蛇计划,许游百感交集,仿佛再次体验到火焰的热浪,心潮起伏不已。
那个清晨,他们沐浴阳光,在各自的回忆里唏嘘感慨。许游当年从T镇离家,在去纽约的中途下车,步入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至今无法记起准确地点。只记得到处都是绿,葱翠幽深,无边无际。它们见他过来,争相伸出双手。那是一种温柔冰冷、直入灵魂的触摸。可惜,知觉早已麻木。他是一个刚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幽灵,眼睛畏光,身体虚弱。行走,不知疲倦地行走,才是支撑生命的唯一意识。
过去二十多年,行走一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环节。云镇土窑顶上的草丛里、青城的大小街道、纽约地铁站、高楼林立的曼哈顿等,都曾留下他无比焦虑的踉跄脚印。他离天近,离地遥远,一个人默默承受等待的惆怅。极目远方的凝眸里,喀戎手中那把竖琴仍闪闪烁烁,随时准备为他发出属于未来的歌唱。
如今,竖琴喑哑了。他只听得清一种声音:死亡。
死亡,就连盘绕在树根下永不睡眠的老龙拉冬都闭上了眼睛。它疲惫深沉的叹息使天空暗淡,使大地震颤。许游筋疲力尽,倒在地上的刹那,见永不凋零的橄榄树叶纷纷枯萎。这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模糊的意识告诉他。
凌舞打了个寒战,眼前再次出现许游仰躺在地上的身形,曾由此联想过“自杀”两字,想不到,他真是死里逃生。
救他的是两位自然主义者,其中一位有一半华人血统,还是家庭医生。他们从加州远道而来,一路聚友,一路寻觅,渴望能找到一片属于他们返璞归真的世外桃源。
晕倒在树林里的许游,成了他们在纽约遇到的第一位朋友。那位有一半华人血统的家庭医生,抢救许游的方法也是出人意料:他先脱光许游的衣裤,然后用冷水淋他,从头到脚。许游说,当他从混混沌沌的噩梦中苏醒,看到自身赤条条的模样,还真感觉到了来去无牵挂的轻松和自在。
可惜,他不是自然主义者。他努力过,跟随家庭医生去加州打过三年黑工,参加过无数聚会,终因过于拘谨而作罢。对他而言,有关天人合一的梦想,似乎更适合用诗歌中的意象来体现。
重回纽约纯属瞬间冲动,结果跑回来第二天就碰上911恐怖袭击。当时正在世贸大厦附近,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都在尖叫,拼命奔跑。只有他一动不动。是蛰伏在心底那头阴郁的魔鬼,阻止了他的脚步。大楼一幢接幢倒塌,他嘴里尝着死灰的味道,感觉自身也在飞快消亡,化作尘埃。
他又奇迹般生还了。几次三番求死不能,便以烟酒麻痹。
许游说到这里,烟瘾上来,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手急切地在裤子兜里摸。
凌舞扑进他怀里将他吻住。
许游身体剧烈一颤,凌舞柔软的嘴唇,里面吐出的芳香,使他晕眩、不知所措。他试图挣扎,她把他抱得更紧,喘息着在他耳边低语:吻我,许游,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吻我,吻我。我爱你。许游,听见我说的话吗?我爱你,当我朝你扔下那封求救信时,我就爱上你了。直觉告诉我,你必定是那个能使我重生的贵人。我重生了。许游,认真地看着我,知道我是谁吗?凌舞两眼闪烁着泪花,声音颤抖道:我是凌舞,我重生了。你也必须重生。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懦夫。告诉我你不会丢掉手中的笔。我虽然不懂诗歌和小说,可我一定会是你最忠实的听众和读者。一定会的。
许游一动不动,凝视着她,视线渐模糊。恍惚中又看到初见凌舞时的漫天雪花。他低下头,吻住凌舞的同时,舌尖尝到雪花的清凉和纯净,那颗被酒精和尼古丁侵蚀得已经麻木的心灵,开始在身体里跳动。那张苍白呆滞的脸上,又似感受到缪斯女神的光辉,流露出对新鲜生命的渴望。
你必须重生。梦中的声音温柔坚定。梦中的吻已探索到他生命的内核。它们在凌舞芳香四溢的唇里重合。
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懦夫。凌舞在他的回吻中激动万分,喃喃恳求。许游却用更热烈更灼热的吻,堵住了她下面的话。
许游离开纽约几年,北美文坛写手中,除钟渝外,都经历了一些变化。闻枫动作搞得最大。以泡妞为题材的情爱小说《我在纽约的三妻四妾》,发回国立即成畅销书,并在观鱼网读书排行榜上连续数周雄霸第一。闻枫海归了,不再叫闻枫了,又恢复他原来嫌土的真名实姓:耿潮。
继《我在纽约的三妻四妾》后,耿潮趁热打铁,又推出《窃玉》和《海归情人》两部,部部香艳传奇,一时,耿潮的“爱情三部曲”红遍大江南北。耿潮的名字成了观鱼网最热捧的作家。新书发布会、签名售书、高校演讲、与影视机构签约等等,有关作家的最新动态,成了报刊网络争相报道的新闻。耿潮,耿潮,耿潮……
耿潮在许游从烟酒的沉迷中苏醒时,早已成功蜕变。他们曾经合租的地下室,如今只剩钟渝一人,变得有些空荡。
钟渝一如既往,身居斗室,“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他不关心排行榜,更不关心言情小说,自然不会知道当红作家耿潮,就是那只“蛹”闻枫。
许游搬回地下室那天,钟渝指着茶几上一大摞退稿说:看,你的财富够丰厚的呀,写了这么多作品。
这些都是五年前痴迷小说时的作品。正是在这间连腿都伸不直的地下室,他奋笔疾书,和钟渝进行过无数次关于文学、关于信仰的探讨。还记得那天晒书时的情景:天空、阳光、草地、名著,如梦境般在深邃的瞬间延伸,它们姿态惬意,默默交流着有关爱情、宇宙、生存和苦难等永恒的话题,交流着那种只属于天神般喜悦的创作体会。
天神般的喜悦。许游十岁那年就从云镇的土窑顶上,领略过它的光辉。后来,后来,这层喜悦被尼古丁和酒精麻醉了,再也无力感受大自然最真实的色彩和清香。
许游,欢迎你回来。
钟渝的笑容是真诚的。他指着许游手中的退稿,鼓励道: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靠作品说话,千万别被退稿被编辑尖酸刻薄的言辞吓倒。人啊,自己的心不能迷惘。
钟渝坚守地下室,不为外界喧哗所动。他依然睡地铺,让名著高高在上、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床位上。书桌上同样整齐排列的是他用笔书写的稿件、读书心得。稿件旁还是那只缺了口的景德镇青瓷花碗,碗里半只吃剩的馒头。几年不见,他更瘦了,身体也不是太好,慢性肠胃疾病。医生开出的处方,都被当垃圾扔掉。这些药只能抑制病菌,起不了根治作用。他说,只有阅读和写作才是我最好的避难所,才是针对疾病的最好治疗。
钟渝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上,固执而任性。同样,在对待疾病的态度上,也出奇地随心所欲。
他就是一具僵尸。知道他的人都认同。只有聂文博带着一种颇为复杂的心理,点评钟渝“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有着崇高精神境界的疯子”。于是,“疯子”两字,成了人们对钟渝最直接的称呼。
聂文博地下室沙龙一星期一次,从没间断。闻枫海归异军突起,“耿潮现象”成了聚会的牢骚焦点。曾经口口声声“古来圣贤皆寂寞”的聂文博,曾经铁骨铮铮、拒绝迎合出版社修改稿件的聂老,在报社,也一直以清高自居,不愿涉及政务。都是闻枫的成名,搅浑了这池清水。聂文博孤芳自赏的纯文学创作、竭力镇守的淡泊,在耿潮销量千万的三部曲刺激下,一夜之间溃不成军。书仍在写,已不再殚精竭虑。提及耿潮,嘴上是不屑的。内心的焦虑感和骚动不安与日俱增。惯于挖掘别人潜意识的聂老,这次对自己听之任之,极为放纵。他突然想做官了,那个副社长的职务老早就应该是他的了。
聂老很快如愿以偿,成了报社第五任副社长。身份不同。社交对象自然不同:和大使馆官员、州议员等有头有脸的人物吃过几次饭,每天被手下职工一口一个“社长”地叫,在文坛发展受到限制的遗憾,以最快速度在官场上得到弥补。
条条大路通罗马。官场、文章,都为证明自身价值。既然官场得意,何不就此发扬光大?聂老这样一想,蓦然顿悟,随即像还俗的僧侣卸去袈裟衣钵,在以前望而却步的荤食和美色面前,大嚼特嚼。跻身官场没几天,聂老便在年轻作者们的献媚中,和其中一个叫小尤的传出绯闻。
辜鸿铭写作,必以手把玩妻妾小脚,才有灵感;徐志摩为了心爱的陆小曼,不惜把命搭上。如今的聂文博,地下室有小尤红袖添香,官场上另有美女前呼后拥。曾经折磨过他的荒芜感消失了,这真是一种如痴如醉的境界。进入这一境界的作家,灵感必定汹涌。有位哲学家曾把写作的力量和做爱的力量,视为同等力量。聂文博对此拥有切身享受。做爱做官竟然没削弱创作能量,反而增强。他不再满足于现实主义纯文学创作,开始涉足各种体裁:诗歌是他激情洋溢时的最畅快享受,散文是他玩弄小尤黑发、品味她性感穿着时信手拈来的随感,小品文则是他和文友发牢骚时触类旁通的多种体验。这些东西不是越存越香的美酒,而是色泽香艳的鲜果,过时不买,便迅速腐烂消失。
聂文博做官没几天,北美文坛的报刊,便到处充斥着一个中年男人享受激情时昏乱的呻吟。
许游就是在聂老最春风得意时,接受邀请,重新来到地下室。让他印象深刻的仙人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假山盆景。人员除飞龙走笔外,还补充了新鲜血液,她们大都是女作者:小尤、小季、小苫。小尤是聂老的女人,文坛人尽皆知。小季和小苫分别是飞龙走笔的情人,暂且处于地下阶段。不敢公开招摇,大概和他们两位的已婚身份有关。
许游劫后重生,站在聂老面前。聂老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了,坐吧。
他不穿黑外套的手臂显得格外有力。一头杨白劳头发染得漆黑油亮,脸上的皱纹也像被熨斗熨平了,尽显滋润光泽。许游一阵恍惚,面前站着的是一再告诫他要耐得住寂寞的聂老吗?
聂老当然还是聂老,回到地下室,回到文友相聚的地下沙龙,话题核心永远不变:一如既往地探讨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如既往地发牢骚,言辞犀利刻薄,似乎中国文坛只有他们头脑清醒,只有他们在目睹文学的衰落和庸俗。
他们狠批“耿潮现象”。与耿潮一块挨批的,还有另一位当红言情女作家。女作家以自身经历为蓝本的自传体小说,在极度畅销的同时也惹来一片骂声。她非常委屈,扬言要退出文坛。聂老责问:这样的书是怎么通过审批,进入读者视野的呢?娱乐圈有潜规则,文学圈就是一块净土吗?女作者只要长得漂亮点风骚点,并懂得如何跟编辑打交道,不入流的作品照样可以登堂入室。现在这个社会啊,有点自命不凡的人想出名都快想疯了。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真正做到无孔不入的地步。有些甚至达到空前未有的寡廉鲜耻。
气氛到此活跃异常,大家争相发表高论,围绕成名话题喋喋不休。聂老最后总结:在座各位,大家不要着急,不要抱怨。是你们的永远是你们的。文章本为自娱,何必着急公布于世?别做俗人吧。生活中的俗人情有可原,文学中的俗人就不能叫人,只配叫物了。这些物们写的都是什么呢?两个字,《哈姆莱特》的台词:空话。
聂老最后两个字,发音短促有力,连带手势,极具感染力。这个时候的聂老,以他特有的文学趣味,展示他对文学的痴情。他说他做官、找女朋友,目的只有一个:体验生活。只有身临其境,才能获得最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他说他要像那些他所景仰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看齐,投身于火热现实,成为同时代人的“秘书”——永远忠实地描写社会。
聂老慷慨陈词之时,小尤紧紧依偎在一边。她身上的香水味芳香刺鼻,是与地下室完全不同的两股暗流;她指甲上的油彩忽隐忽现,扰乱着人的思绪。许游走神了,聂老曾有的魅力、聂老曾指导过他影响过他的思想,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游离开地下室时,人们谈兴正浓。没有谁注意到他的离去。只有小尤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好像第六感朦胧地意识到了他刚才的思想,带着一丝下意识的防御,朝聂老更紧地依偎过去。
许游在街上走走停停。眼前交替着两个聂老的身影。聂老,聂老。钟渝说,聂老以及周围文友对“耿潮现象”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和批评,恰恰反映了他们内心的贫乏和枯竭。都知道,耿潮即闻枫。闻枫曾生活在他们中间,才智平庸,声色犬马。这样一个被忽略被轻视的角色,突然远离视线,像太阳般高高挂在头顶。你说他们怎么能够感觉平衡?因为闻枫不是天才嘛。歌德曾把莎士比亚称作他的“最遥远高空的星辰”,所以,歌德说,他永远都不会妒忌渴慕星辰。
假如闻枫本来是颗星辰,那么在它发光之际,谁又会去妒忌它的闪亮?
星辰。
许游抬头仰望。星星们高高地悬挂于苍穹,它们闪闪烁烁,好像在对他眨着眼问:你会是那颗“最遥远高空的星辰”吗?你会吗?
一股久违的创作欲,突然而至,心里一团酵母般的东西汹涌翻腾。他加快脚步,朝属于他和钟渝的地下室走去。
男人的危险在于女人。危险在哪里呢?在于被女人迷惑的同时被她们征服。凌舞和小尤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小尤属于文学青年,征服聂文博的杀手锏是崇拜,毫无条件的崇拜和奉承。凌舞不懂诗歌小说,只想在生活上关心许游照顾许游。她吃过一见钟情的苦,仍执迷不悟。
两种情感——崇拜和迷恋,对男人而言都是温柔美妙的束缚——它在限制创造力、让视野狭窄的同时,也使他们进入一个虚幻世界。聂文博已心随色变,地下室曾有的很多实质性东西都悄然发生变化。如果没参加聚会,许游对爱情、对女人也许仍满怀憧憬,停留在屠格涅夫《爱之路》阶段。聚会后,他突然害怕被迷惑被征服。再加那段时间,压抑近五年的创作欲望,一夜之间如火山爆发。他全身心投入写作,对凌舞的付出和等待视而不见。当然,麻痹他多年的烟酒,也在缪斯女神的光环中,卑微地退出主控地位。
某天,凌舞在地下室门口徘徊。记不清第几次吃闭门羹了。每次来会带上一束玫瑰和精心烹调的食物。许游不开门,她把东西放门口。下次来,食物不见,花仍在,枯萎着,早没了之前的鲜嫩。凌舞知道这是拒绝之意,还是来,带着同样的玫瑰。
他是她用整个生命重新塑造的另一个实体。对他除迷恋外还有牵挂。凌舞在心甘情愿吃闭门羹的同时,编造无数谎言推掉韦医生的约会。终于,韦医生疑心生起,某天下午跟踪到了地下室门口。
那天,许游恰好从狂热写作中得一空隙,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手边的饭菜,是凌舞亲自烹饪。眼前闪过两人接吻时,他如沐甘霖般的心醉神迷。她是他的爱神,是缪斯冥冥中派来拯救他的爱神。她,和文学冲突何在?带给他的危险又何在?
许游匆匆跑出地下室。可惜晚了一步,韦医生用他持之以恒的深情劝走凌舞。他搂住凌舞的同时,接过玫瑰,说:凌舞你别再犯傻,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男人是不能成为恋人的:一是诗人,二是牧师。韦医生没解释为什么,凌舞也没问。她任由韦医生的手在胳膊上加重力度,心里怀念着和许游短暂的肌肤之亲。
许游追出两步,怅然目送凌舞和韦医生的背影,渐行渐远。
又一年过去,许游接到国内一个叫于文民编辑的来信,告知他中短篇小说集已经过五关斩六将,通过终审,将由国内文毫出版社推出。
这些年,近八十高龄的奶奶,一直在自告奋勇,兼做许游作品的经纪人,从联系到商榷出版,期间波折他一无所知。
小说集里的几篇文章还是带儿子许芜时写的作品。儿子,许芜,那个小小的灵魂,现在正在何处飘荡呢?
许芜的最后一声啼哭尖锐、突兀,似从他自身内部穿心而过。他拿着于文民编辑的来信,想象中首次出书的喜悦,再次被死亡的气息吹散。
许游,出小说集可不容易。你能肯定公费出版?况且,现在出书都要签订合同,我看这个编辑有问题。文豪出版社,那可是国内响当当的出版社。哎,不对啊,“文豪”的“豪”应该是“豪情万丈”的“豪”,你这个“毫”怎么是“毫毛”的“毫”呢?这是什么鸟出版社,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钟渝早对出版界失望透顶。作品一旦写成,任其堆积床头,和心爱的名著排列在一起。要我像卖狗皮膏药一样推销自己的作品,还不如要我的命。安心写作吧,我们的写作生命才是最应值得珍惜、值得骄傲的财富。记住,你是一个作家,一个心灵密码最忠实的记录者,你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精神体验。无欲则刚,我们写文章的,最要紧的是做到不受外物诱惑。赶紧忘掉出版社、忘掉编辑部,丢开这些毫无意义的合同签约吧。不要再对声名抱有任何幻想。
钟渝虽对出书毫无兴趣,作为过来人,还是就于文民来信提出疑点。至于那个“毫”字,许游认为肯定是笔误。钟渝也不置可否,只是一再要许游小心,以免上当。事实也证明,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三个月后,于文民编辑又来信,以资金不充足为由,暂不签订合同。他在信里一味自说自话念穷经:四万块说穿了只够一个成本费。现在印刷成本高,纸张质量好,这些都是钱。你叫我们出版社倒贴?谁又倒贴我们?没办法,二十一世纪了呀,二十一世纪的读者见多识广,消费渠道花样百出,谁会一条道走到黑只盯着书不放?我们出版社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希望你能够谅解。不过,我以我最神圣的编辑头衔保证,一接到另外一万元补款,会严格签订合同。许游啊,能够在我们出版社出书是你的荣幸。文毫出版社,一张多么亮丽的名片啊。今后要再出书,有这张名片在手,可就容易多了。请尽快把这区区一万块钱补上。要知道,我们对你已经很照顾了。和你同在美国的另一位作者,出了整整一万美元。当然,他有工作,他也愿意以这种方式支持我们出版社。你不同。我们多少知道一点你的处境和遭遇。五万人民币,算是照顾价,便宜得不能再便宜。我因无法联系上你奶奶,只得写信给你,请尽快把补款交上。
这封信来得莫名其妙,他的第一直觉是有人搞恶作剧。四万块?天方夜谭,谁给钱了?奶奶欢天喜地告诉他的是公费出版呀。
你奶奶,肯定是你奶奶,瞒着你已经交掉了四万。钟渝大叫,接着冷笑一声道:看看,还是文毫,哪有重复写错别字的道理?我看这个出版社很成问题,此“文毫”绝非那“文豪”。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打个电话给文豪出版社,问一下是否有于文民这个编辑,肯定水落石出。钟渝义愤填膺道:还有这些话,哪像编辑部来信?简直在做买卖,字字,沾染铜臭。这帮乌合之众,想钱想疯了。巴尔扎克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幻灭》里,就深刻地嘲笑过金钱的魔力,它能使文学这座神圣殿堂,变成污秽肮脏的人间地狱。哼,“一张亮丽的名片”,多诱人的广告词啊。不过,这张名片要是我拿了,会恶心一辈子。
许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有人给了他一记耳光,比被盯着问能否经受诱惑难受多了。
文人傲骨。奶奶应该是最理解他的,怎么会接受这种交易?
近八十高龄的许氏中风住院了,之前,为许游小说稿四处奔波,俨然把它当作事业来做。
许游最早出国那几年,许氏的心被掏空了,她翻修老屋,打算就此叶落归根终老故乡。是游子的作家梦使她再次走出云镇。她竭尽所能发挥余热,一趟趟跑邮局寄空白稿纸,再把收到的小说稿抄写整齐。为保万无一失,寄往编辑部的稿件全用挂号或特快专递。之后,是满怀希望地等待。她的游子,十岁在土窑顶上,随口吟诵第一句类似诗歌的语言时,她即看出他在这方面的独特天赋。在她眼里,游子的作品,无论诗歌还是小说,都是最好的。
第一次接退稿信那天,家里正好有学生探望。她老眼昏花,信封没拆开,就认定是录用通知:你想啊,寄出去厚厚一大沓,如果退稿,也得厚厚一大叠才对,是吗?我家游子的小说很快要发表了,他天生是块写作的料。
她的手由于激动,哆哆嗦嗦,怎么也拆不开编辑部的来信。学生自告奋勇拆了,薄薄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几行字。等许氏戴上老花镜,学生嗫嚅着起身告辞,被她热情止住:急什么?陪我喝两口,庆贺庆贺。说到“庆贺”两字,目光落在信笺上,眼睛眯了眯,才读出两个字,嘴唇上的笑僵滞了。
时光在短暂的僵滞中,倒退到五十多年前,当时满脑子文学幻想的她,也曾给编辑部寄过小说。退稿信措辞婉转,并不针对稿件本身发表任何评价,只含糊其辞:“此稿不符本刊要求,请另行处置。”
此稿不符本刊要求。许氏反复咕哝,以为手里拿的还是五十年前的退稿信,她左看右看,抬头,正遇上学生躲闪的目光,恍然大悟,用力一抖信笺,笑道:他们搞错了。肯定搞错了。怎么可能?退稿信五十年来一成不变,像用同一架机器印出来的。我找他们去。我孙子可是少有的文学奇才。她目光晶亮地盯着学生,说走就走。编辑部与青城相邻,骑自行车得五十分钟,公交车要去长途汽车站搭乘。学生劝说无效,只得陪同前往。
那天,许氏坐上学生的自行车后座,一路颠簸,找到编辑部。结果当然事与愿违,回来时手中除退稿信外,多了一只大信封,里面是她亲手抄写的稿件。
本来我们是不退稿的。既然你们亲自来了,就把稿件拿回去吧。编辑部唯一坐班的编辑,得知他们来意,找出许游小说。
这以后,退稿信像有某种约定,接二连三抵达许氏邮箱。许氏激动过后,沉下心情,开始从自身寻找原因。她想,游子人在国外,难道是海外题材不受欢迎?还是写作技巧上磨炼不够?
她订阅了大量纯文学杂志,仔细阅读,发觉里面虽不乏精品美文,滥竽充数者也相当可观。而海外题材作品,则在通俗文学类占有一定比例。许氏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得出结论:许游作品之所以遭排斥,最主要原因在于,他用纯文学的笔调抒写海外题材,致使所触及的精神、灵魂层面远远超出故事本身。一句话,海外题材的小说在当时的中国还处于快餐阶段。快餐的最大优势是什么?是能让大嚼者在走出店门时一边打饱嗝,一边心满意足地用牙签剔牙,四处观望风景。
一位经介绍认识的编辑,和许氏的想法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他情绪饱满地大呼:我们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让读者了解你的海外传奇,你的打工屈辱史,你的奋斗崛起,还有种族歧视、家庭破裂,甚至迷奸、角斗、自相残杀等等。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在满足读者猎奇心理的同时狂赚同情分。我们又把这些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变态极端的情节称作对读者的“暴力入侵”。入侵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激。
“暴力入侵”。许氏在跟许游的通信中,只字不提退稿,含蓄地以另一种方式,把“暴力入侵”的评论加入信中。许游嗤之以鼻,接下来的稿件照样我行我素,浑然不管市场、读者、编辑等诸多因素。
如果说诗歌是从诗人心灵中流淌出来的最直接最自然的语言,那么小说便是来自作者的经验、思想和幻觉的集合。作品等同于人品,拥有什么样性情的作者自然会生产出什么样风格的作品。许游从小耽于幻想,诗意浓郁。他的作品特色便于空灵中,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和浪漫之气。写作前,他会为之憔悴、寝食难安,一旦文章写就寄走,便丢开所有杂念,将目光紧紧盯着下一部。他就是一名作者,只负责为文章殚精竭虑,此外,所有的事情与他无关。
许氏不同,许氏虽也具备鉴赏力,却没有艺术家那份清高的不食人间烟火。她讲究关系,相信事在人为。因此,如何给许游小说打开局面,成了她生命最后阶段为之拼搏的头等大事。
她找出通讯录,老上级、老同事以及历届学生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这些人员,曾经的同事领导有的已过早凋零,有的正住院接受治疗。学生毕业后大都各奔前程。好不容易打听到某个熟人跟编辑部有联系,赶紧盯住不放,一趟趟跑,手上也总要拎几只水果或一盒糕点。送礼不在轻重,找对路就行。想当年为游子转一中的事,她一分钱的礼都没送,就帮着搬了几次煤球。
白发苍苍的许氏为许游小说的发表,可谓绞尽脑汁。可惜,她毕竟不是当年的许氏。那种七拐八弯、顺藤摸瓜所得的关系最不靠谱。
你问许游的那个中篇?蛮好蛮好,等主编最后审稿。主编?他出国访问了,忙得很。一次次满怀希望的等待,被一次次重复的搪塞搞得心灰意冷。人情薄如纸啊。许氏感慨世态炎凉的同时,一味自责:老了,不中用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与此同时,她变得爱唠叨、爱发牢骚,一次在菜场上正和几个老太说得起劲,有位旁观者听着听着扑哧一声,笑着揶揄:你那几只苹果谁看得上眼?真要办事,得红包,送钱,现金。听说现在出书都是自费,不信,自个跑出版社问问去。
这位旁观者的话提醒了她。对啊,以前怎么没想到出书呢?许游这么多中短篇小说,早够厚厚一大本了。许氏赶紧托人打听行情,决定拿出所有积蓄,为孙子出书。又有人出谋划策,叫她去找企业或富商拉赞助。谁这么傻,自己掏腰包出钱?人家都能找单位赞助。许游不在国内,没单位,去查查他以前的同学同事,哪些暴富的,让他们放点血还不是九牛一毛?许氏一听也对,东托西打听的结果,搜索到诗扬的最新动态。
说起诗扬,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纯朴女孩的身影:穿碎花连衣裙,梳着卞卡式长发,动作干练,言语爽脆。和许游在味精厂办文学报、文学沙龙那会,经常往他们家跑,一口一个“奶奶”,每次来,手上总拎着奶奶喜欢吃的甜点,什么酥糖啊粽子糖之类的,把奶奶哄得心花怒放,自然也对许游放宽政策。只要拿诗扬作挡箭牌,奶奶一律放行。这个诗扬人小心大,是个角色。奶奶嘴里含着粽子糖,不时抿嘴感慨:你看她的组织能力、外交手腕,你们谁人能比?她天生是块干事的料,如果给她机会,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们等着瞧,这姑娘一定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许氏的预言没有错,那个曾经满怀文学热情的女孩,已是青城房地产开发市场呼风唤雨的人物。有关个人奋斗史,早已以报告文学和影视等多种传媒手段使得家喻户晓。她的公司是青城第一家以“有限公司”冠名的合资企业。公司建筑占地面积大,双子楼高耸入云,在风格上中西合璧,成为青城蔚为壮观的风景之一。
诗扬曾是一位文学奇才。几乎所有关于她的报道里,都以这句点评开头,接下来是一两首旧诗作,以此证明她这一天赋。许氏决定拜访之前,先通过各种渠道诸如电视、广播、报纸以及街坊邻里之口了解诗扬。每看到这句话,心里不免一咯噔。再读旧诗,似曾相识,颇像许游之作。
不过,许氏到底是许氏,她才不会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呢。她很快让自己相信诗扬曾有的文学天赋。那些诗的作者就是诗扬!这朵商业奇葩也是当年青城诗坛上的奇葩。事实上,青城大小报刊早在诗扬暴富之际,已迫不及待地挖掘出其旧作,再配以夸张肉麻的吹捧,连篇累牍,反复刊登。那声势,好像全青城的文人都已死光,只剩一富婆舞文弄墨。幸好许游已出国,不然,最早被气死的恐怕是他。曾经沙龙里的一些诗友,聚在一起思念许游的同时,不忘嘲讽诗扬两句,以此释放郁闷。
许氏看问题的角度永远不偏激、不走极端。诗扬身家过亿,仍不忘文学,你说她附庸风雅也罢,沽名钓誉也好,有一点,许氏看得很清楚:诗扬心里最大的遗憾,其实正是自身在文学方面的缺乏。许氏相信,钱再多也改变不了一个人内心最原始、最本质的渴望。
所以,说服诗扬为许游小说集出资,在许氏看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一厢情愿地做梦,诗扬也许一直在等待许游的出现呢。
许氏怀着对诗扬美好而又朦胧的期待,走进闻名青城的双子大楼,坐在那间宽敞得可以做一个大车间的会客室,等待贵人出场。
等待过程中,假设多种久别重逢的寒暄版本。这个年轻时见过世面又历经生活风浪的云镇才女,突然有些紧张了。一会儿担心自己过于苍老的形象让诗扬难以辨认,一会他又后悔没事先打个电话。诗扬猛一见她,肯定意外,这样不请自到是不是太唐突?所以,见面第一句话应该采用比较客套的道歉,然后再通过叙旧,将话题慢慢切入重点。
时间在许氏的胡思乱想中溜走。诗扬没有出现。如今的诗扬实在太忙,忙得无法分身。只让小秘书端上水果茶点致歉。
要不你明天早一点来吧?三个小时的等待换来这句逐客令。第二天,许氏如约前往,又吃闭门羹。第三天再去,诗扬已经出差。许氏虽然年老,但不痴呆,她明白了:诗扬不想见她。其实,所有味精厂阶段的朋友她都不想见。她和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两个完全不同的阶层,就像两条平行铁轨,永远没有交叉的必要。
四万,不就四万块吗?我许氏还出得起。有个叫于文民的编辑老早就看好这本小说集。一再以文毫出版社书稿代理人的身份,周旋游说。许氏迟迟没答应,不是舍不得钱,是……是替文人委屈、不甘心。什么时候起,作家的劳动变得如此廉价,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了呢?她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吧,事情还得继续。她是真被诗扬气糊涂了,带着赌气和较劲,从银行捧出所有积蓄,汇给于文民。
从邮局回来,经过双子大楼。一阵冲动袭来,竟又想进去找诗扬,跟她说几句话。
她神情凛然地穿过绿灯,远远地,见大楼玻璃转门里,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头卞卡式的头发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飞扬的短发。短发下多了一副眼镜。许氏无法看清镜片后的眼神,它们——是否依然清纯坦率?它们听到许游的名字,是否还会像面对星辰那样,流露出由衷的仰慕之情?
小说稿是许游所有的财富。诗扬你是否愿意为这些小说稿多停留一会,听听它们背后的故事?
真正看见诗扬,许氏发觉,促使自己一次次屈尊拜访的最大动力,其实不是钱,而是回忆。自许游走后,她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能和她一起回到过去的共鸣者。诗扬应该是最佳人选。
诗扬,诗扬。我已经把钱交掉了,所以你别担心,我不是为钱而来。我只想跟你说会儿话。真的。
许氏加快脚步,同时举起双手:诗扬——她大声叫,奇怪,呼声全被扼杀在喉咙口,身边人群来来往往,丝毫不受影响。
她看到诗扬回眸了。那完全是睥睨众生、非常上流的一个回眸。
诗扬,如果连你……连你都不愿为许游的小说停留一会。那么告诉我,还有谁?你能告诉我还有谁可以?
许氏再次高呼,环顾四周,人群你来我往,没有谁在乎她的呐喊。她从这些匆忙的身影和淡漠的眼神中,看到了文学艺术所遭受到的空前寂寞。
一阵悲怆袭来,只觉血液加快,直往脑涌。她身体晃了晃。天地一阵旋转。诗扬优雅的身影就此定格,成为一张无法从中寻找到过去的曝光底片。
一直精神矍铄的许氏瘫在病床上。她眼睁睁躺着,看护士忙碌,看病友进进出出。同室几个患者得着绝症,但生活尚能自理,能起床与探视者执手寒暄。他们在许氏眼里就多少拥有了“现在”。不像她,只能直僵僵躺着,比死人多口气罢了。眼睛一闭,往事潮水般涌来,那些早已仙逝的祖祖辈辈,一个个来了又走,嘴唇嚅动着,好像要告诉她什么。
连祖辈都开始探望她,看来离死真不远了。
假如,假如不是为见许游最后一面。再假如不是那个叫阿云的护工照料得好,她无论如何都能找到机会,掐灭自身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光。
阿云的照料完全不计报酬。其他病床的病人都说,即使自己亲孙女,也没这么体贴。当然,阿云再温柔再无私,也只是一个护理工。
钱,成了许游回国后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从美国带回的存折,仅够把医院拖欠款补交上。接下来的治疗费、住院费、营养费还有阿云的护理费等等,成了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到哪里去弄钱?许游低头看了看粗糙的双手。原《青城文学》杂志社属于自身都难保的清水衙门。还是别自讨没趣。除此,哪个工作适合他?没回国前,已从报上看到类似下岗工人再职难、大学生就业难等报道。难,难,到处一片哀叹声。许游在这个时候回国,一没文凭,二没技能,年龄已近中年,谁愿意雇他?
青城,似曾相识的青城,对这个阔别十年的海外游子,并没格外开恩。人群、高楼、阳光都和他无关,只有彻骨的寒风,久久包裹他的身心,萦回不散。冷。什么时候起,青城的冬天变得如此寒冷?奶奶说他回来前的一天,青城刚下过一场大雪,这是十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青城的雪和记忆没有任何联系。它刺目的颜色寂寞寒冷,仿佛是老天刻意的恶作剧,给许游带去某种不祥预感。
刚回国头几天,许游走到哪都落寞。局外人的感觉深刻地刺痛着神经。在纽约,也是局外人,体验却不同。我来自中国。简简单单一句话,即把所有苦难化作动力。纽约风雪再大再冷,刺痛的都只是皮肤和筋骨。心灵一点不孤单。那些时而翻滚的苦涩,泡沫下面仍流淌着一抹温暖,它色彩永恒,常常在你最失意、最孤独无援时给予你力量和支撑。
如今,他回来了,回到日思夜想的运河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曾留下他寻觅的足迹。他试图回到过去,一切已成枉然。他们的文学沙龙、诗歌烛光还有彻夜不眠的激情被平地而起的高楼覆盖,覆盖得了无痕迹。怀真桥的月亮依然明亮,再次面对,烧灼脑海的只剩一个字:钱。钱,钱,在纽约,有钱没钱是他个人的事,说穿了,饿死也就他一个人。奶奶不同。奶奶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她最好的治疗。
许游幽灵般行走,在这座似曾相识的城市,心空空荡荡,找不到支撑。他是谁?来自何方?美国?笑话。那里的一切跟他有什么联系?去了来了,谁关心他的死活?
局外人,啊,局外人。到哪都是局外人。寂寞的冬青,阴郁地耸立在运河两岸。连最熟悉的河流,仿佛也对他冻结、凝滞着,听不到那一声声低语似的叹息。
最初回国的许游,面对奶奶的疾病,面对一连串庞大的金钱数字,焦虑加抑郁,简直失落到极点。假如不是来自一声“于文民”的呼唤,他一筹莫展的状况真不知要持续多久。
于文民是文毫出版社驻青城书稿代理人,是收了奶奶四万块钱却没有按许诺出书的文学编辑。“于文民”这三个字在纽约已被钟渝大批特批,回国后就更敏感了。
当许游拖着两条沉重的双腿,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得近乎麻木时,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喊:
于——文——民!
于文民?他立刻清醒,寻声而望。人实在太多,潮水般汹涌,仅看得见一只青筋暴突的手举过头顶,挥舞,又挥舞。这只手成了导航,他奋力排开身边障碍,冲过去,叫:于文民!
被叫者愕然回望,问:你叫谁?于文民?你认识于文民,我儿子?
于文民一蹦一跳过来,他八九岁模样,一脸通红。看到儿子,父亲立时忘了许游,劈头一阵“不许乱跑”等数落责骂。
许游退出人流。“于文民”三个字使他热血沸腾。怎么没想到找于文民要回那四万块钱?小说集?让它见鬼去吧!许游仿佛一下找到生活目标,一路狂奔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于文民的来信:
今收许女士四万元现金。许游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合同意向书,将在下月寄出。望查收。
另:正式收据等书出版后再一并寄上。
文毫出版社书稿征集代理人:于文民
这张用钢笔潦草书写的收据漏洞百出。“文毫”依然是“毫厘”的“毫”。许游回想起钟渝就“豪”“毫”两字的推断,沸腾的血液凝固,开始担忧其中有诈。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文毫”两字,在他眼里闪闪烁烁,像斯芬克斯的微笑一样残酷,嘲笑着他的执着和自信。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文豪出版社根本没有编辑于文民。出版社也于近日发布“谨防假冒,认准文豪”之声明。上当受骗的不止许游一人,还有无数个像许奶奶那样急切出书的,他们天真地把梦想和信任一并交出手。直到于文民卷款潜逃,从高高在上的书稿代理人,堕落成被警察通缉的文化骗子,大家这才醒悟,后悔莫及。
许游没敢告诉奶奶,每听问及出书,便支支吾吾,安慰道:快了,快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出书,凭自己真本事出书。一定让奶奶看到他的书。一定。
这个信念又使他精神百倍,他把在纽约写好的长篇处女作《缘木》修改完毕,寄给了真正的文豪出版社。出版社对自投稿作者有篇公开忠告,十分醒目地占据网站首页的重要位置。公告如下:
亲爱的作者:
谢谢你们对文豪出版社的信任。由于编辑部审稿量繁重,恕不能对贵稿一一回复。三个月内得不到编辑审稿意见者,即可自行处理文稿。谢谢。
文豪出版社编辑部
三个月。等待过程中,许游又写出几个短篇,并学会拼音打字,使用电脑创作。期间,医院催款数次。他被逼无奈,开始留意各类有奖征文,不分白天黑夜地写啊,写啊。只要给稿费,只要立刻能拿到钱给奶奶治病,什么题材都愿意尝试。稿费,稿费。写作十多年,从来不为稿费创作,也从没如此焦虑地盼过稿费。回国前,钟渝还羡慕他是个只为写而写的天才。假如他在身边,看到他现在这副饥不择食的样子,真不知会有多少感慨和讽刺呢。说到底他许游还不是天才。无法自私专注到不顾奶奶死活的地步。
当听说写剧本赚钱,又一次萌发冲动。还记得十六岁写的第一个话剧《围棋》,还记得那个汪老师热情洋溢的赞美。天才!真是天才!这是汪老师原话,如今依然激励着他。许游说干就干。凭记忆,重新改写《围棋》。到底是自己写过的东西,十分顺手。完后,直接把稿件寄给剧团,希望有慧眼识中。好像上天有意要磨炼他的意志。想要当一回写作机器都当不成。投出去的稿件,无论小说、散文、诗歌还是剧本,篇篇有去无回。他又一次想到报社专栏。
这是他回国后首次出门毛遂自荐。十多年前,他是《青城文学》的当红诗人兼编辑,报社里一帮年轻记者曾是他最忠实的读者。许游在去报社的路上心情忐忑。假如,他天真地想:某个记者认出他,索求诗集怎么办?他快速返回家,找出几本诗集带上。如此折腾近两个小时,才抵达报社,两分钟不到就被打发了:专栏只用名人短文,即便如此也已人满为患。许游?曾经作为诗人,在青城昙花一现。如今年轻人,还有谁记得?
报社那天很忙,好像刚接到一个大型采访任务。门口停一辆面包车,车身喷着火龙彩绘,中间一行醒目的字:《文明之花》采访组。几个记者模样的中年人,扛着摄像机,急匆匆出来,直奔面包车。他们经过许游身边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游却从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上捕捉到了年轻时的痕迹。他停住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假如他没有出国,也许会成为其中一员。每天都有新的任务,或组稿或采访或拉赞助。这些任务,身在其位时有无奈厌烦之感。海外孤军奋战多年,再回过头看,却忽然羡慕起他们的忙碌。一直试图走出一条以文谋生的路来,这辈子恐怕是没希望了。在纽约,也因得不到编辑部回音而沮丧,但没失去过自信。有钟渝为伴,他不以苦为苦,相反时时滋生起一股纯然的骄傲情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钟渝最欣赏的两句诗。许游啊,人难免失意,只有在失意时仍保持风骨者,才可独居江峡,成为冰天雪地中最后的坚持。
坚持,坚持。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默默承受着坚持所带来的苦闷。还要坚持多久?那份找不到支撑的孤独荒凉再次袭来,使他心灰意冷到极点。他离开团队已经太久太久了。
许游在街上走走停停,商店的玻璃墙里有一个同样落魄的身影,正茫然不安地与他对视。是你吗?他问。同时伸出手想要触摸。从玻璃墙,不光能看见他自己,还能看到街道对面,正在施工的一支工程队。几十个农民工在飞扬的尘土中机械地劳动着。
打工。能在纽约打工,能混在底层依然保持独立的精神。回到青城,思维却又入俗套,总想找个既轻松体面又能挣钱的工作。他一再有意无意地绕过这群最底层的打工者,忽略他们付出的同时,也在忽略他们的尊严。
他们能,为何他不能?都是凭劳动挣钱。这个世界谁又比谁高贵?他呆愣片刻,即不假思索地大步过去。
许游开始在工地打工了。打工见钱快,但收入微薄只能暂解燃眉之急。不过跟人群接触后有一大好处,就是消息广,同时,自己也不再局限于自己,尽量使用在纽约的装潢技能,寻找与之对口的机会。
一个月后,许游离开工地,进入青城最大一家装修公司。工资比原来翻了两倍,每月还有奖金红包。奶奶问起,就说给《青城文学》做特约编辑。许氏也信以为真。
一天,许游跟随一支工程队去给某老总豪宅搞装修。豪宅占地面积大,亭台楼榭,依山傍水,俨然一独立王国。工人们连连惊叹,问许游:你在美国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吗?许游淡然一笑,问:听说过这么一句顺口溜吗,一家筑房,全城轰动。这就是富人建房所追求的效应。到他们这个层次,追求的已经不是居室,而是供人仰慕供人参观的宫殿。这在中国美国都一样。所以,送你们一个忠告:经过豪宅,千万别敛声屏气。大可站在花园前随心所欲抒发感慨。因为富豪们希望听到你们发自肺腑的赞美、尖叫,喜欢看你们那副望尘莫及的失落和惆怅。
许游正说得带劲,一辆白色高贵的轿车缓缓驶近。正听他调侃的队长,蓦地一昂头,快步冲了出去。
快看,她——她就是这栋楼的女主人。另一工人头朝窗口张望,声音颤抖地说。一时,室内鸦雀无声。轿车里走出的女人衣着得体,一套宝蓝色西装,色彩典雅,很符合女老板的年纪和身份。她在司机和秘书的陪同下进屋,朝工人们微笑着点了下头,她的眼神并不与某个工人对视,轻飘飘地掠过众人头顶。许游戴一顶鸭舌帽,只身站在角落,他从她进屋起就觉面熟,直到对方不经意的眼神掠过他,然后转身,那略显僵硬的身躯以及头发甩出的弧线,一下闯入记忆心屏。他差点脱口叫出一个名字:诗扬!
诗扬,这个青年时代的文学伙伴,摇身一变成了富商?当初她对文学的热爱和奉献,比他可要强烈得多啊。真是她?许游使劲眨了眨眼,亦步亦趋,试图认清楚。队长厌烦地一挥手,呵斥:看什么看!别磨洋工!去,干活去!
诗扬在队长的吆喝声中,仅淡漠地瞥他一眼。
这一眼,更使许游确定判断:是她,真的是诗扬。
当晚,许游把这当作一桩大新闻,告诉奶奶。以为奶奶会像他一样激动。谁知,奶奶冷笑一声,犹豫再三,才勉强止住怨气,只说:她呀,已经不是原来的诗扬。千万别去找她,到时自讨没趣的是你。
奶奶吃闭门羹的事他不知道。即使没有这段插曲,按许游个性也不会主动上门叙旧。
所以,诗扬意外现身引起的余震,来得快去得也快。接下来的日子,许游依然忙碌于打工、写作和照顾奶奶。
三个月已过,文豪出版社杳无音信。他又把长篇《缘木》投寄给另一家出版社。期间,和原《青城文学》的主编老程联系上。
许游啊,你曾是我们青城诗坛的骄傲。相信你的小说也一样。
老程答应帮忙推荐书稿,许游豁然开朗。在报社门口那份找不到支撑的孤独,被对方一句话赶走了。那段等待消息的日子,是许游回青城后最充满期待的日子。
许氏开始练习走路了。她对阿云说:我不能老这么瘫着,这得给我孙子带去多大麻烦。再说,活了八十年,临到最后反要瘫着离开?想想那些先我而去的亲朋好友吧,他们见了我,会多么失望啊。
许氏的“多动症”只有等许游出现才会消停。劳作一天的许游,晚上便带着稿件过来陪伴。这是祖孙俩一天中最感幸福的时刻。许氏听话地躺着,连喘气都是轻微的,尽量不发出噪音。只让慈祥怜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孙子身上。时光在她的凝视中悄悄溜走,往事在脑海一一巡礼,也都像做最后的告别似的,许氏的脸色忽而伤感忽而遗憾。
奶奶,你的头发真美,像墨蓝色的风信子颜色。
耳边回响起许游稚弱的童音。又接着回忆起那天关于缪斯和青睐的对话。“青睐啊,就是亲吻。”想起当年哄骗他的话,许氏无声地笑了,脸色柔和布满温馨。
缪斯之吻。缪斯的嘴唇芳香四溢,上面的光芒只为极少数的追求者闪耀。她忽然很想问问游子:你孜孜以求这么久,感受到女神嘴唇上那道神秘的光芒了吗?
祖孙俩一直是心有灵犀的。从奶奶不平静的呼吸中,许游眼睛盯着书,思绪又仿佛回到从前,回到坐在土窑顶上寻觅诗句的日子。
青睐就是亲吻。
耳边回荡着奶奶的话,情不自禁摸了摸嘴唇。记得钟渝晒书那天,阳光从高耸的云端洒落,它美丽闪亮,触手可及。钟渝正陶醉地仰躺在草地上,静静享受着这份天然的恩赐。他呢,极目云海,眼睛与最炫亮的那道光环相遇了,平静的心蓦地战栗。他闭上眼,踮起脚尖,像一位真正投入的恋人那样,朝着天空,仰起脸……
时隔多年,钟渝晒书那天的阳光,在奶奶的病房再次散发出异乎寻常的光芒。他突然很怀念和钟渝在一起的日子,突然很想问问钟渝:你——跋涉了这么久,感受到女神嘴唇上那道神秘的光芒了吗?
回国了,才对闻枫的知名度有切身体会。闻枫摇身一变,成著名作家兼剧作家耿潮。根据他同名小说改编的连续剧正在热播中。有关连续剧的巨幅广告,铺天盖地随处可见。有段时间,似乎只要随便一弯腰,捡到的广告中,就有关于当红剧作家耿潮的最新报道。
一天中午,许游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一家便餐店,再次面对迎风招展的广告发呆时,肩膀被人狠狠一拍,同时,耳边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许游,真的是你?
许游猛一回头,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上,两只发光的眼,对他大睁着。他微微一愣的工夫,肩膀上又是一拳:不认识了?我是小冷,冷志欣啊。
小冷?冷志欣?
许游费力在脑海搜索。小冷见对方发愣,热情并未被挫伤,依然兴致勃勃地启发道:我就是那个,那个经常给诗扬跑印刷厂的小冷。
啊。记忆豁然开朗。想起来了,当初和诗扬办报、办文学沙龙那会,小冷是跑腿,外面跟人打交道的杂事都由他包揽。许游基本没怎么跟他讲过话,只记得那双发亮的眼睛,总在某个角落仰慕着他。
简短寒暄之后,许游没话了,站着发愣。冷志欣也恰好有事要忙,塞给他一张名片,匆匆离去时说:你回来了。当年沙龙的一帮文友我去联系,找个时间聚聚,啊,聚聚。
冷志欣名片上是一连串令人望尘莫及的头衔:国家二级编剧、电视制片策划人、某出版社特邀编辑等,看得许游眼花缭乱。
这些年不见,连冷志欣都成策划、编剧。许游又是一阵感慨。
三天后,冷志欣果然信守诺言,把当年一帮文友召集到青城最大的得月亭餐厅。这是许游重返青城后参加的第一次聚餐。曾经的文友大都已经下海,他们不管有钱没钱有权还是没权,都已发福大腹便便。张开嘴就叫嚷着喝酒。从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许游再也寻找不到过去闪烁的理想之光了。
冷志欣是聚会主人,自然当之无愧要唱主角。年轻时腼腆寡欲的他,早已脱胎换骨成半个脱口秀。席间,只听他妙语连珠,时事新闻、民间顺口溜还有黄色段子等,津津乐道。
许游很多事情都落伍,听不懂行话、切口。人家笑,他莫名其妙。
许游。冷志欣突然问:还记得诗扬吗?
一听诗扬,眼前同时闪过两个身影:味精厂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和别墅里来去匆匆的女强人。两张面孔在记忆的水面上微波荡漾,聚拢片刻,又分开了,怎么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她的变化太大了。
许游,你和诗扬以前可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假如她愿意帮忙,替你的小说做做宣传,嘿,你啊,不想出名都难。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冷志欣一拍大腿,道:对呀,这个主意不错。凭你们俩以前的交情,不妨试试。
许游笑而不答。冷志欣就说:现在的社会最讲究关系和人情。大文豪鲁迅不是说过嘛,他说……原话记不得了,大意如此:一个孤军奋战的人是注定要失败的。这话什么意思?说明人是群体动物,活着就得相互帮衬。你看,这个文学、影视、科学、教育,哪一行没有圈?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本事再大,没有圈内行家点评扶持,不还是游离圈外的散兵散将?人哪,谁天生就会低声下气、察言观色?还不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对吧?既然生活在人群中,就得遵循某种生存规则。弱肉强食,只要你领悟生存之道,懂得变通,一定能心想事成。相反,你孤高自许,写得再好,有谁知道?又有谁会关注?
冷志欣一番话虽然世俗,倒有几分道理。许游自写小说以来,无论中短篇还是长篇,几乎全军覆没。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假如没有回青城,没有被生活逼进死角,他会像钟渝那样,纯粹以写作自娱,不关心发表、出版等世俗之道。
许游,说实话,那天你穿着工作服,坐在小饭馆门口吃面条的样子,让我很心酸。冷志欣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说:你是我们的诗歌之王,你生来不是做粗活的,你有更神圣更重要的事做。你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装修房子上,应该——
什么?你说许游在干什么?装——修——?财大气粗的汪文和孙兵听此激动了,大手一挥道:许游,跟我们去北京。
许游怎么可能跟你们去北京赶那趟浑水?他是诗人!冷志欣说出“诗人”两字时,贾穹不可思议地问:你——还写诗?
我写小说了。许游说。
写小说?汪文沉吟道:你对文学也太痴心。听说现在出书痛苦着呢。哎,小冷,把你的名片给我看看。好像记得你还在给出版社拉稿,对吧?
冷志欣忙说自己正在给北方一家最有名的出版社组稿,不过作者得自己掏钱买书号,承担印刷装订等一切费用。
孙兵不悦道:原来你小子靠这皮条生意挣钱。其他作者我管不了,许游的稿子得帮他公费出版,哪怕你自掏腰包。
这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事。冷志欣为难道:公费出书名额有限,一要看作者知名度,二要市场调研,看书出版后是否能畅销,是否有钱赚。说到底,出版社日子也难过。如果书卖不出去,编辑拿不到奖金。你说这世界上,除了爹亲娘亲外,还有什么最亲?当然是钱啦。
你也是,唯钱最亲,唯钱的面子最大?孙兵不依不饶道:别一天到晚念穷经,这几年,光靠这摊生意,恐怕已经挣很多外快。许游的事这么定了。
冷志欣嘿嘿干笑两声,不立即表态,眼珠转了转,嘴里念叨起耿潮的名字,自说自话要许游有耿潮一半的名气就好办了。许游听此,嘴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孙兵骂道:有那名气,还用得着你帮忙?
别,别。我不正想办法吗?冷志欣继续冥思苦想,只一会儿工夫便两眼放光地大叫:许游,你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众人好奇发问。
鹊桥仙笔会。一年一度的鹊桥仙笔会在下个月,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去,去参加笔会。冷志欣激动得口沫横飞,一双筷子在空中乱舞。
大家以为什么好消息,一听笔会,气不打一处来:朋友面前别耍滑头,小冷,许游出书的事,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朋友之间无所求。许游谢绝大家好意,道:我自己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
看你又来了。冷志欣摇头叹息:你这事啊,自己还真解决不了。接着分析道:许游对缪斯女神的痴迷,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他的诗歌小说也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天道酬勤,许游应该红也必须红。怎么红?找对出版商这一步棋非常关键。当今文学圈已和娱乐圈相差无几,写诗的写小说的一个个不甘寂寞,为出名炒作使出浑身解数。这个舞台自然也就热闹非凡。许游要想一步到位登上这个鱼目混珠的大舞台,光靠我拉稿的出版社远远不够。试想,出版社每年出那么多书,你没钱做广告,就想从浩如烟海的书堆中挣扎出来,让读者知道你都去买你的书?痴心梦想。书卖不出去,滞留书库,作家辛辛苦苦写的文字便成废纸。这是作家们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所以,许游必须有一个好的开始。
快说说,如何开始?同伴早不耐烦,急切打断。
参加鹊桥仙笔会。冷志欣又把话题绕回鹊桥仙。众人叹息:你这个小冷,想象力也就这点水平。
冷志欣只一味盯着许游,眼睛微微眯着,露出一丝暧昧的笑。
说啊,这个笔会怎么个与众不同?
有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谁?
池茉。
池茉?这下轮到许游吃惊,忙问:哪个池茉?原来《流芳》杂志的编辑池茉?
哈,就知道你记得她。冷志欣开心道:她现在可是鹊桥仙公司的老总。许游啊,机遇来了。冷志欣拍了拍他的肩膀,介绍道:池茉老早离开《流芳》了,她的发迹史都跟男人有关,这其中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记得刘编辑吗,那个“留情编辑”?当初正是他鼓动池茉辞职的。两人合伙开办鹊桥仙公司。这是一家私营性的中介公司。把高高在上的鹊桥架在作者和出版社以及影视公司之间。一年一度鹊桥仙笔会,是那些尚未成名的文人们最神往的契机。作品一旦入选,极有可能“触电”,被改编成电影或连续剧。池茉深谙成名之道,一旦目标明确,使用手段完全像包装明星,从网上点击率,到大篇幅持续不断的广告宣传,连篇累牍的作品连载,以及名目繁多的获奖渠道,不断冲击着读者的视觉神经。其实,读者是盲目的,你说张三好,我看张三,等发觉上当,也已徒劳。不过,池茉捧红的作家们也只能在网上兴风作浪,真正纯文学阵营视她如毒草,避之唯恐不及。池茉才不管那么多呢。她要的东西:一是钱,二是男人……
男人?众人惊问。
冷志欣继续爆料:我们最最亲爱的茉姐只捧男性作家。影视圈有“谋女郎”,鹊桥仙风行“茉男儿”。“茉男儿”们个个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冷志欣说到这里,上下打量着许游道:你虽然老了些,但长相不错,再加你们过去的关系,说不定她会来个例外。
冷志欣那一眼,让许游很不舒服。他嘴里的茉姐真是池茉编辑?
她到底还是跟刘编辑在一起了。不知为何,许游替池茉惋惜,凭池茉的才华和相貌,似乎不应该和“留情”这种男人混在一起。可他们偏偏是搭档、伴侣。
许游,发什么呆?我给你指出的这条路和清高、神圣都没有关系。刚才说了,池茉要的是钱和男人,合作方要的也是钱。双方一拍即合,互惠互利,哪管那么多来自纯文学阵营的反对打击?这么多年来,鹊桥仙越办越红火。只要被池茉看上的男性作家,基本上短时间内就能名利双收。你有纯文学功底,先混进去把名扬了,到时再让作品说话,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这个建议倒可以试试。汪文赞同道:现在这个社会的确不是你原来想的那个样子。那个池茉你们以前好歹认识。她人多路广,也许真像小冷说的,能为你的小说找到一家合适的出版社。
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路强。先别被小冷的介绍吓倒。清者自清。
你一个男的怕什么?许游,去试试吧。
餐桌上满是鼓励声。这些当年的文友,都希望许游能梅开二度,再放异彩。
冷志欣介绍鹊桥仙时,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即池茉的另一绰号“千面魔女”。
鹊桥仙成立至今,池茉首当其冲,成为最受质疑猜测的人物。业务上,她怪招多,出手快,是行业里出了名的“魔女”。
池茉的发迹史离不开男人,池茉和刘编辑是否彼此的固定情人,一直是外界猜测的八卦新闻。
猜测原因很简单,两人合伙做生意,感情上互相打情骂俏,却各有其他异性相伴。刘总这几年利用职务之便,频频对年轻女作家潜规则,在圈内早已不是新闻。他的绰号已由当年的“留情”升级为“留种”。一个快速被人淡忘的女作家曾跳出来,哭诉为刘总流产三次的痛苦内幕。另一个急欲出名的女作者,更是恬不知耻,大爆和刘总同居细节,扬言私生子已经五岁。面对网络上这股妖风,刘总以静制动,被问急了,才淡然道:她们想出名嘛,情有可原。
刘编辑在文学鉴赏上的庸俗品味,像对各类女人的滥情一样,曾使池茉深感厌恶。她鄙视他,瞧不起他,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物。可正是这个俗物,在她最初空房的寂寞岁月,使她的身体免于荒芜。她在高潮迭起的快感中,用最刻薄的话贬低对方,也贬低自己。最后,只能自嘲:因为照看人类的灵魂不健全,所以,我们人类都不完美,各有各的病态。比如她离不开他就是病态。不光离不开,还在两人最火热的时候,因为他的偷情而痛彻心扉。
谁都不会想到,池茉老牛吃嫩草的最初动机,竟为摆脱刘总。她渴望自己能从他过度旺盛的性欲中解放出来。当一个人想要从一种束缚找中解脱时,必须有麻醉品。池茉虽然离开了《流芳》杂志社,但并没脱离文学队伍。相反,随着生意的进一步扩大,接触到很多年轻作者。她不断从投稿中获取灵感,创作热情被再次点燃。她专捧年轻男作家,而且朝三暮四,三天两头换人。经她修改的作品,一篇篇被推到网络,再请人写评论,搞得声势浩大。
你这个编辑做得可真彻底。为什么不把你的名也署上?刘总用酸溜溜的口气问。
为什么要署我的名?我只是一名编辑。为他人作嫁衣裳是我的命。以前在《流芳》,部里条条框框太多,把我天性中的创作才能限制死了。现在多好,随心所欲,想怎么改怎么改。
池茉继续扮演编辑角色,渐渐,不再满足于局部修改,她渴望再创造,渴望像影视编剧那样,把一篇千字小说改编成一部二十集的连续剧。她要参与到别人的创造领域,进而发挥她的想象,这样经过她再创造出来的东西,才算完美。不过,鹊桥仙成立这么多年,她也捧红了无数男作家,说心里话,那些她参与创作的东西,都不能称之为心灵之作。她渴望遇见一部能让她身心陶醉战栗的经典之作。
于是,她把爱和欲望交给了等待。等待着这个世界上最有天赋的男性作家的出现。她最喜欢的作家伍尔夫认为,艺术创造力的本质在于男性头脑和女性头脑的结合。当两者融为一体时,头脑才最具创造力,并且能够发挥它所有的才能。
自此,池茉更加坚信,她的创造力必须靠另一个男性头脑的点燃,才能发挥到极致。她挑选作品的套路,也再次回到做《流芳》编辑时的模式,先看人,像选美,才艺再出众,外表气质不行,也是免谈。
你该不会以给作者改稿为由,暗藏私心吧?池茉不合常理的做派终于引起刘总警惕。他身边不乏年轻女性,跟池茉本来逢场作戏,并没多少感情基础。要吃醋也轮不着他。可他偏偏是个心胸狭窄的醋坛子,对自己曾占有过的东西,有一股近乎病态的控制欲。池茉曾看好过一位青年作者,接连推出他的两部长篇,两人几乎天天以改稿为由,黏在一起。刘总妒火攻心,找了几个打手,把小伙子拦进一条死胡同暴打了一顿。这个在文坛上昙花一现的作者,便从读者眼中消失了,再没出现。那段时间,文坛为此吵翻天,各网络小报均不惜笔墨,就此事大书特书。
某记者问池茉:刘总不惜自毁形象,跟一个比他小近二十岁的作家大打出手,是为你争风吃醋吗?
池茉嗤之以鼻,道:你应该去问他才对。
记者:读者对你的个人问题非常关心,想知道你的择偶标准和审稿标准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池茉听此,出了会神,说:按理,择偶和审稿风马牛不相及,会有什么联系呢?可是,当你把渴望爱的所有激情转化到创作中去,当你像等待一个情人一样等待着一部好作品出现时,审稿对我来说,就变得和择偶一样,没有区别了。我渴望能一头扎进有趣的故事里,从而把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交付出去,直到我的思想把原作者的思想完全吞噬,我的精神完全替代原作者的精神为止。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期盼着一位年轻的作家,他的创作才能和他的年龄一样旺盛,像火山一样喷射出炙热的烈焰。
记者一脸惊愕,结舌地问:那……那当你爱慕一位年轻作家的才华时,是否会身不由己,爱上他本人?
我不是干柴!池茉的回答使媒体哗然。她说:我不是干柴,所以我的身体不需要这些火焰来点燃。我也不可能在这些利欲熏心的年轻人身上寻觅爱情。
《青城文学》最近走马上任的社长和主编都是活络之人,年纪轻,思路广,不再像老程那批,脑子里只有业务。如何让《青城文学》在文学寂寞的年代不再寂寞?如何让编辑们过上左手拿工资右手拿奖金的美好生活?两个字:炒作。
当然,炒作一个杂志社和炒作一位明星略有不同。杂志以文章说话。有人一言九鼎,有人一文不名。文章能否吸引人还得看作者知名度。《青城文学》决定以比其他杂志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稿费,刊登名家稿件。同时频繁举办笔会,地点自然选在作家们难以抗拒的风景胜地。
笔会除邀请知名作家外,还得有垫底的无名小卒。这样形式上才互动,像那么回事。无名小卒一般来自市作协的业余写手,除承担车旅住宿餐饮费外,还得付一定数目的劳务费。总花费各景点不等,至少也需两千元左右。
许游在老程的推荐下,接到了《青城文学》笔会的通知。通知标明需交住宿费等会务费二千五百元。
听说这次笔会邀请了某评论家和某作家。你得跟他们联系上,把写好的东西直接给他们。钱不够我先帮忙垫上。总之,这类笔会,对真正有才华的作者来说,是机遇。能够和名家面对面座谈,听取审稿意见,二千五百元作为学费,我觉得值。老程急于看到许游成功,竟不惜帮交会务费。
许游也有些心动。可要老程凑钱,断然不能接受。正左右为难之际,颜晓慧来信了。
颜晓慧,颜晓慧。许游的手瑟瑟发抖。这么多年来,依然无法走出心底那块死角。加州自我放逐三年,九死一生,他拒绝清醒,惧怕光亮,无法看书无法写作,更无法听到婴儿的哭声。那三年,学会了抽烟喝酒,精神在一次次麻醉中消亡。他早已在黑夜中死去成千上万次。假如没有返回纽约,再假如没有遇见凌舞,没有那个有着玫瑰花香的神奇夜晚,如今的他会在哪里?也许真的已追随儿子、追随弟弟、追随父母而去了吧?
接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勇气拆。十年生死两茫茫,夫妻情缘虽了,和女儿间的亲情仍难割舍。多少个夜晚,被女儿的哭声惊醒,想不顾一切返回T镇,回到女儿身边。是什么阻止他的脚步和冲动?他不敢深究。潜意识里怕再次面对颜晓慧的怨恨绝望,还是怕女儿在跟他要弟弟?一年年过去,女儿渐渐长大。颜晓慧是否已经告诉女儿真相?自己在女儿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形象?梦儿还觉得他有做爸爸的资格吗?会再爱他这个爸爸吗?太多的疑问太多的自责压抑着他。逃避似乎成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让她们当我死了吧。反正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失踪有人死亡,多他一个也不多。
许游没有拆信,三天后,梦儿突然出现在他梦中,大声呼救:爸爸,救我!快来救我!
梦儿披散着头发,身材高挑,眉眼模糊。她叫他爸爸,向他伸出双手。他迟疑着,不敢相认。记忆中的梦儿已永远定格在那一年的稚弱。
爸爸,你难道不要我了吗?梦儿绝望地大叫。他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颜晓慧为何突然来信?难道是——梦儿她……她……出了意外?许游不敢再想下去。飞快起身,找出信,拆开。
一叠信笺,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一颗被可怕预感笼罩着的心,在胸腔内慌乱跳动。他快速浏览,专挑有梦儿的句子读,结果都是些学习上的事情。翻到最后一页,赫然见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他盯着支票出了会神,脑子一片混沌。便把信从头细读起来。
游子:
你好!
请原谅,还是习惯用以前的称呼给你写信。毕竟,我们曾经是亲人。昨天接到奶奶来信,知道你已回国,也知道了你们的近况。奶奶一直对我很好,这次她老人家患病,我没能在床前尽孝,心里十分不安。随信附一张五千美元支票,以备不时之需。
看到这张支票,不必惊讶,更无需恼怒,我不是在以这种方式伤你自尊。虽然分居多年,夫妻感情名存实亡,但我和奶奶的缘分仍在。所以,请你千万别把我们之间的矛盾掺和进来,无论如何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尽一份孝心。
奶奶非常想念梦儿。请告诉她老人家,梦儿长大了。你最初离开的几年,她怨我恨我,几次差点离家出走,要一个人去纽约。如今得知你在国内,又恨不能立刻飞回去与你团聚。她拍了很多照片,制作了一盘歌碟,另外一部个人生活录像正在剪辑中,等一切就绪,我再寄给你们。通过录像和照片,你可以对她这几年的成长过程有个大致了解。
许梦可真不愧为你的女儿,眉眼像你,性格也像你,甚至连学习偏科都像你。平时喜欢读小说,喜欢写作,作文经常在美国的《少儿之家》发表。去年还被《时代》杂志的学生版聘为专栏作家。看到这里,你肯定高兴,有人接你的班了。我呢,一直有意培养她对金融理财方面的兴趣,偏偏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就像种植在我屋前的玫瑰园,梦儿说她爱玫瑰,就种玫瑰。三天两头浇水施肥洒农药,反致其死。
哦,对了,说起玫瑰,梦儿要我告诉你,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花园楼房。还记得那年,邀请我们去他家参加聚会的张君吗?是他帮忙买的房子。多亏他透露行情,说房价要涨。我们买房三个月后,房价果真涨了,原来三十万美元的房子,如今要价五十万。银行之间相互比拼低率贷款,一时间,全城骚动,每个人都像发了疯一样,眼睛里只有房子。幸好我们行动及时,提前三个月买了房子。就差三个月,净赚二十万。你能想象吗?我到今天写这封信时,都还忍不住沾沾自喜。这个便宜也实在太大了。它似乎又是给我的某种补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又一次想起安妮的话,她说上帝不仅在九天之上,也在我们现实的生活里,那份爱的光辉,对生活认真的人,是不会有任何偏差的。
提起原来的邻居安妮,忽然想起,距离上次给你写信已经有十多年。刚来美国时,几乎每天都写,那份狂热和思念,如今回味已恍如隔世。我想,你也是有同感的吧。我似乎已感觉到你读信时的冷漠与不屑。假如,能早一点感知你的冷漠,也许,你我的人生就可以避免很多遗憾和不幸。当然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因为时间早已冲淡一切。
事务所是你离去后的第三年成立的,刚开始做生意没有经验,又想着省钱,一口气聘了两个中国雇员。结果闹得鸡飞狗跳。张君便推荐了一位理财高手。他——说来也巧,竟然是我原来在财院的师兄。他追了我很多年,可惜,当时我心里只有你。是缘分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把他引领到我身边。
他在我们财院是出了名的才子。出国后,又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我们信念一致奋斗目标一致。这几年,事务所多亏他经营有方,生意很好。去年,我们又涉足房地产生意,做得也很不错。这两年,我们打算和张君及其他两个生意人,合伙在T镇投资兴建一座规模较小的中国城。中国城主要以餐饮、理发、小百货为主,虽然无法跟纽约旧金山的中国城相比,但其他中国城有的东西,我们也将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此举已经得到市长的强烈支持。他说,中国城一旦竣工,那条最热闹的主干道,将以我们几个人姓名的开头拼音命名。市长的支持使我们信心百倍。大家干得都很带劲,我也是。
写到这儿,才记起这些都是你最不感兴趣的事情。那……到此打住吧。
另外,奶奶在信中问起我们的婚姻,如果你不想让她老人家烦心,我可以继续配合,帮你完成心愿。需要我做什么,来信告知即可。
遥祝顺利
颜晓慧
读完来信,许游继续坐着出了会神。梦儿竟也热爱文学和写作。这倒有点出乎他意料。总以为,她会是颜晓慧的翻版,看来错了。梦儿不光热爱文学,而且日日夜夜思念着他这个极不称职的父亲。他的眼眶湿润了,低下头,再次在字里行间寻觅。“梦儿”两字被眼泪浸湿,幻作他们父女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颜晓慧说得没错:他对她津津乐道的房子、事务所过去没兴趣,现在更毫无兴趣。
至于颜晓慧含蓄提到的师兄,许游读来只有感慨:她终于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那个师兄和她不光奋斗目标一致,连宗教信仰都一致。他和她的缘分呢?早该尽了。法律上做了十多年夫妻,真正在一起生活不满两年,且时刻处于对峙的、水火不相容的状态。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快十五年了,人生中最美好最青春的岁月就这样被怨恨和冷漠消耗掉。许游的眉头皱紧,眼里不知何时储满泪水,为这无爱的婚姻,为他和她被禁锢的感情,还有一个最无辜的小生命。
整整一个下午,许游手里捧着信,沉浸在回忆里,前思后想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这压抑了十五年的眼泪,直到这一刻才得以痛痛快快地倾泻。
三天后,许游给颜晓慧回了一封措辞平静的信。信中首先感谢她对奶奶健康的关心,支票收下,只是暂借,今后一定连本带利偿还。接着提到梦儿,他说虽然“感谢”两字十分苍白,但还是要谢谢她,谢谢她这么多年的付出,谢谢她没有因为夫妻间的矛盾而影响到梦儿对父亲的感情,并且让孩子心中依然有爱,活得健康。最后,他主动提出离婚。他说他的身份在美国时就黑掉了,这次回来就是永远。他们的离婚手续可以在国内办。
信寄走后,许游即投入中篇《灵魂似水》的创作。故事大纲回国前已基本酝酿成熟,只是一直缺乏把它快速写出来的激情。颜晓慧的来信使他突然产生冲动。他打开电脑,全身心投入创作。这次创作和以往不同,没有奶奶医药费的压力,也没有试图迎合各类征文题材时的绞尽脑汁,更没有急等稿费的焦虑。他写,似回到纽约那间狭小的地下室,写作成了生命全部,成了灵魂内最充实的东西。
小说通过一个男孩垂死时杂乱的意识,折射出现代家庭的冷漠,以及父母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阴曹地府的判官已把生死权留给男孩自己。男孩的灵魂却无法安宁,终日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在现实和地府间来回飘荡。生还是死?冷漠的家和冰冷的泥土比起来,到底哪一个更可怕?男孩难以抉择,他的灵魂便无处安身。于是,他去曾生活过的角落寻觅。不仅为寻觅曾经遗失的温暖和爱,更重要的,是寻觅能够让他活下去的充足理由。
这部小说的创作契机是过早夭折的儿子许芜。就像话剧《围棋》的灵感来自弟弟许泳。在一个又一个小时的写作中,许游忘却四周的一切。他的灵魂也仿佛像水一样悠悠地流淌起来,呼吸着书中人物的呼吸,痛苦着书中人物的痛苦。
《灵魂似水》全文六万字,完稿后,接着又写了几个短篇。他不知疲倦地写啊写啊,仿佛要把浪费的时间全部补回来。对老程推荐的笔会,置之不理。时间就这样在他如痴如醉的创作中溜走了。
这已是许游回国的第三个年头。许氏出院后,在阿云的精心照料下,逐渐能摆脱轮椅,拄着拐杖走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活着,好好地活着。
被于文民骗走四万块钱的中短篇小说集,已由汪文赞助出版。因是自费,出版社不管销售和广告。这种出书,纯粹为了却作者心愿。许氏接到新书,还以为于文民履行了合同。她戴着老花镜,反复阅读,每读一遍,都拍拍书的封面,把于文民的吹嘘当作真理,对阿云重复:文豪出版社,可是国内最老牌最顶级的出版社。只出名作家或有潜力成为名作家的书。难怪审稿时间那么久。这下好了,我们游子有文豪出版社这张响当当的亮丽名片,今后的文学之路啊,该畅通无阻了。
许氏一味陶醉在幻想中时,许游回国这两年在写作上的奋斗,也不能说满盘皆输。新写的几个短篇,由《青城文学》首发,已引起一些文学爱好者的追捧。接着,中篇小说《灵魂似水》发表,被全国性纯文学双月刊《文章》转载。只是长篇小说的出版越来越困难。继《缘木》后,他又创作了长篇《行走》,两部作品诞生的时间不一致,命运都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也曾在老程鼓动下,携稿参加《青城文学》笔会,结果并不理想。那些作家编辑当面说得天花乱坠,笔会一散,各奔东西,即不了了之。想公费出版全国发行?还是那两句老话:一要看作者知名度,二得看市场调研结果。
如此经历多了,不再对出版社抱有幻想。无欲则刚,回国前,和钟渝的一席长谈反复回荡耳边:要我像卖狗皮膏药一样推销自己的作品?还不如要我的命。安心写作吧,记住,你是一个作家,一个心灵密码最忠实的记录者,你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精神体验。不要对声名抱有任何幻想。只有写作生命才是最应值得珍惜、值得骄傲的财富。
许游的写作心态渐渐恢复平静。生活上,因稿费太低,无法靠其生存,还得找工做。冷志欣不忍心看他把时间消耗在苦力上,自作主张联系了一家大型网络杂志,说是做文学编辑,工作轻松,薪水不薄,何乐不为?许游冲着“文学编辑”头衔而去,新鲜一个星期,问题来了。这家网站的原创文学格调庸俗,文字粗糙,哪配得上“文学”标签?冷志欣赶紧出谋划策:别管文章好坏,你负责修改标题。网络嘛,点击率才是衡量作品好坏的最高标准。怎样吸引读者眼球?标题!标题得耸人听闻,这样才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这样才会促使他们在众多选择中,点击它,哪怕进去后恶心呕吐,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们要的就是那一点。这个人一点,那个人一点,点击率突破百万,这篇文章就已具备炒作资本。突破千万千千万?吸引的已不是小读者,而是大导演大制片商。懂吗?所以你的任务说白了,就是修改标题。比如这部《豪门错爱》你得改成《豪门乱伦恋之佳期如梦》等等,我改得还太文绉绉,你得拓宽思路,多朝变态离奇方向琢磨。
许游硬着头皮干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心情恶劣,回家打开电脑,也无法进入写作状态。一个月满,不顾冷志欣劝阻,重返装修工地。当然,已用不着像刚回国时那么拼命,许氏身体稳定,没有住院费和医药费的催逼,压力减轻不少。日子又似回到纽约边打工边写作的时光,清贫简单,却能充分享受自由自在的精神体验。
一天,老程兴冲冲过来,报告好消息,说:《青城文学》又要开笔会,这次会议在附近的玉湖镇。我听说啊,文联点名要你参加。一个星期包吃包住,说不定还能碰上个对路的伯乐,把你这匹千里马给相中啰。
玉湖?笔会在玉湖?许游的心奇异地一动。
玉湖镇近十年的变化,像各大中小城市一样,翻天覆地。原以捕鱼为生的居民,现住进宽敞高楼,做起农家乐生意。侬情酒店仍在,已翻新改建,名字也由暧昧的“侬情”改成简洁明了的“农晴”。
酒店名字都变了,那么,原来曾在此短暂逗留的人呢?池茉和刘编辑双双出现在许游面前时,大家一愣,根本没法和记忆中他们的形象对上号。直到主编过来介绍。
池茉一听许游,立刻高兴地伸出手来,招呼:你好啊,我们的天才诗人。她上下打量着他,欣赏道:现在成熟了。像个男子汉的样了。
眼前的池茉,短发,牛仔外套,穿着随便,素面朝天。刘编辑,现在人称刘总,风度依旧,精神依旧,名牌衣物加身,气宇轩昂。和池茉站在一起,外形上已与原来的般配有落差。池茉曾经年轻苗条的身躯,开始堆积脂肪,原本甜美的双颊布满细碎皱纹——它们毫无顾忌地随着她表情的变化而变化。美人迟暮。如果迟暮的美人都能像池茉那样坦然,这个世界上的空气里也许会少掉很多劣质脂粉气吧?她会是和刘总在网络文坛一手遮天的池茉?会是冷志欣嘴里的“茉姐”?
刘总对许游印象淡薄,再见面,也仅敷衍地干笑两声,伸出手来。
握住那只柔软温热并略带潮湿的手,许游的心脏微一痉挛。那曾是舞厅里最不安分的一只手,总在女人腰部蠢蠢欲动,伺机突破。还有它在甘蔗里翻云覆雨时的癫狂淫荡,撩起池茉裙子时的迫不及待,都曾在梦中反复出现,给正值青春期的他带去某种赤裸裸的肉欲联想。
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看看。刘总飞快瞥他一眼,对池茉说。
那边?池茉伸长脖颈朝刘总手指的方向张望,停顿片刻,话中带话道:现在可没甘蔗。
刘总随即心领神会,朝她一眨眼说:你不跟我去也就罢了,还来败我兴致。看我怎么罚你。
主编傻乎乎地附和池茉道:池总说得对,玉湖那片甘蔗林早被砍光,造农家乐了。刘总要吃甘蔗的话,只能去店里买。
店里的甘蔗?刘总一本正经地对主编说:这你就不懂了,店里的甘蔗哪有野地里刚砍伐的新鲜?那个汁水哟,啧啧,回味无穷,实在是太甜太美,太美太甜了。今后,您老要吃甘蔗啊,刘总说到此忍不住大笑,道:得找一片最原始最茂密的甘蔗林,好好体验,好好陶醉。
池茉听此,愠怒道:去去去,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和许游还有正事要谈。
刘总笑着离去。主编没话找话道:想不到刘总对吃甘蔗也有研究。
池茉眼睛望着别处,冷笑两声。
主编便拍了拍许游的肩膀,道:小许,好好跟池老师学习。池老师对你可是格外看重的啊。
主编也走了。许游站在原地发愣:池茉,刘编辑,甘蔗林……他还没有完全从突然见面的震惊中回过神。
想什么呢?池茉笑问。
池茉的眼神,哪怕在和刘总调侃,也没离开过他。具有艺术鉴别力的人,都有丰富的感觉以及灵敏的器官。还记得第一次笔会,许游去火车站接她举倒牌子的情景。他不用说一句话,静静站在人群里,就使她眼睛一亮。因为善感的心灵终于找到对应,使她能体悟他心底的所有秘密和苦痛。
当年的男孩,如今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漂泊气息。他,已历经沧桑。人生逆境大抵有四种:生活之苦;心境之苦,事业受阻,身处绝境,池茉不知道许游这些年的经历,而“观其舞,知其风”,通过小说,她又一次感知到他心底的绝望和无奈。
读了你的《灵魂似水》。池茉直接将话题切入许游的创作:刚开始还以为同名同姓,不敢确定。看来啊,我得更改当初的预言,你不仅仅是为诗歌而生的天才,更是为小说而生的大文豪。
她用略带夸张的语言掩饰某种酸楚。心灵被打动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感情。也许是许游凄凉的身世激发了她的母爱。第一次笔会,前后不过三天,她便生出一种要把关怀都倾注在许游身上的本能。笔会后,音信中断,再无联系。然而,似乎只要大气之中有柔情,她对许游的关心就不会停止。他们是天生有缘的人。
你三年前就回来了,肯定听说过鹊桥仙,为什么不来参加笔会?池茉问,眼里笑意仍在,已带上类似亲人的责备。
许游没料到池茉会这么问,惊讶的同时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池茉曾以她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和声音,毫无条件地赢得他的信赖。双眸更像是洞悉了他从出生那天起,产生过的所有想法和渴望。还记得笔会上,池茉把他的诗歌从一大沓稿件中抽出来,放在最上面,推荐给项飞编辑。
池编辑——
他们似又回到湖光山色的玉湖镇,回到略带暧昧的侬情酒店。那时的笔会,说实话,文学气氛相当浓厚。作者把文学看得非常神圣。受邀请的编辑,除刘编辑外,大都敬业。大家分几个小组,可以为一部好作品、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学话题昼夜畅谈。
池编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也在。许游冲动地说。
叫我茉姐吧。池茉目光柔和地望着他说。
茉姐。许游的心咯噔一跳。冷志欣介绍鹊桥仙时口沫横飞的形象,粗暴地横在他和池茉中间。她真是冷志欣嘴里的大姐大?举办鹊桥仙只为钱和男人?
我很喜欢你的《灵魂似水》。池茉似又一眼看穿许游心底的疑问,道:我做编辑至今,对有天赋的作家能够一眼识别,并崇拜之至。鹊桥仙成立的最初目的,正是为挖掘扶持这些年轻人。只要作品中有吸引我的东西,我就会全力打造,参与创作,把闪耀在他们心头的很多朦胧不具体的意象,化作活生生的文字。因为,我最喜欢的作家伍尔夫认为,艺术创造力的本质在于男性头脑和女性头脑的结合。当两者融为一体时,头脑才是最具创造力,并且能够发挥它所有才能。
许游,我们俩应该合作,早在两年前就应该合作。
池茉的语气不容置疑。许游听得懵懵懂懂。艺术创造力难道不是最个体化的活动?什么男性和女性头脑的结合。这个伍尔夫的言论实在不敢苟同,也没兴趣深究。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池茉扶持青年作家,无非是在编辑上多下点工夫而已。又听她一再强调喜欢他的小说。心里对鹊桥仙的抵触便有些松动。
告诉我,写作这么久,想过以文谋生吗?
这句问话戳到他的痛处,何止想过?
那快行动吧。池茉说到这里,言行举止流露出版商的干练,道: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的编辑,把所有退稿给我,我会在一个月之内给你答复。
说完,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我下午就走,三点的飞机。
什么?刚来就走?许游惊问。
池茉迟疑片刻,低声道:我这次并非为笔会而来。是为你,专门来跟你约稿的。希望我们有机会合作。
池茉离去时,对他挥了挥手,大声问:你不会希望一辈子做苦力,靠做苦力养文吧?
池茉来去如风,最后那句问话,久久地回荡在许游耳边。
难道他真希望一辈子做苦力,靠做苦力养文?
大名鼎鼎的鹊桥仙的池茉,竟然专程为他的稿件而来,被退了这么多年稿的许游,对突如其来的好运难以置信。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编辑,把所有退稿给我,我会在一个月内给你答复。
池茉衣着朴素,言语诚恳,跟冷志欣嘴里的形象甚至跟网络上电视上完全两回事。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的编辑。这是最触动他心灵的一句话。许游嘴角浮起一缕微笑。当年的池茉是作者公认的好编辑,思维独特、文笔犀利。她曾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也曾毫不矫情地自夸:我就是最出色的编辑。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他欣赏依旧,言谈间咄咄逼人的锋芒,却被谦和婉转的语调冲淡。可鹊桥仙呼风唤雨的茉姐会这么低声下气地跟作者约稿吗?
许游左思右想,无法想通,便请教老程。
鹊桥仙这条路和清高、神圣没有任何关系。老程沉吟片刻,说出的第一句话跟冷志欣不谋而合。但是,他又强调:作品需要读者,好的作品尤其如此。
《灵魂似水》是老程这几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还记得刚读完小说时的冲动,他一口气跑到《青城文学》编辑部,要求主编开作品研讨会,扩大作者知名度。
钱呢?你出吗?主编冷静地盯着他问。
又是钱!钱,钱,你这人类的公娼!
老程走出编辑部时,不知不觉便对自己的能力和信仰产生怀疑。所以,在考虑鹊桥仙这件事上格外慎重。
许游啊,说实话,我对鹊桥仙使用的炒作手段非常陌生,也从来没认为他们捧红的作家能承担一个作家的真正使命。但你和那些急于成名的年轻作家不同,你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真能凭借鹊桥仙这股东风,让更多的读者知道你,读到你的文章,这——我看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只是,像池茉那类编辑,怎么会喜欢《灵魂似水》呢?
许游说:池茉原来是《流芳》的编辑,挺有能力的。
《流芳》?老程不了解池茉,但一听《流芳》,便肃然起敬:哦,原来是从《流芳》出来的。可惜了。现在的年轻人眼里只有钱。他叹息着,在《流芳》的雅和鹊桥仙的俗之间来回思索。曾任《流芳》编辑的池茉已经华丽转身,蜕变为一个文化商人。商人重利,她提出的合作,对她而言,说穿了是一笔生意。试问,哪个商人会做赔本生意?她又看中《灵魂似水》哪一点呢?这是个中篇,除去文学价值,商业价值并不乐观。出单行本字数不够。改编成影视剧?还得添加很多人物和情节,她又何必找这个累?也许,她看上《灵魂似水》,是那点与生俱来的编辑责任感起了作用?再也许是出于对许游处境的同情?老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池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老程和盘托出内心疑问,决定权留给许游。许游想了想说:信任和欣赏都是相互的。她喜欢我的诗,预言我会成为一个大诗人。如今我写小说,她又专程前来约稿,给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这份知遇之恩我无以回报,只有加倍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这么说,你决定加盟?老程问。
许游点了点头。
加盟,签约,听来总有点像卖身。老程仍有顾虑,道:你看娱乐界,跟唱片公司影视公司签约的明星,哪个是善始善终的?你……还是别急着签约。先给她《灵魂似水》,看看效果再说。
不,要给就是全部。许游固执道:投桃报李是人与人之间最正常的交往之道。她对我如此信任,我为何要有所保留和防范?再说,写作这么多年,退稿一大堆,哪个出版社的编辑给过我热情中肯的评价呢?没有。
就这样,许游带着感恩加赌气的心情,与鹊桥仙签订了一份长达五年的合约。随合约寄出的还有他近几年写的所有小说。
池茉很快来信,打算推出中篇《灵魂似水》的单行本。长篇《缘木》也正在修改中。另外几个中短篇,将以精选集的方式,隆重推出。
天才如同一种神迹。池茉在信中感慨万分道:读了你的小说,我再次对尼采这句话有了深切体会。我被这股神秘的力量抓住了。不,“神秘”两字还太空洞,我已把自己全部的思想和灵魂都给了它们。我想我是被符咒迷住了。
静心等待吧,这么多年来文坛欠你的,我会加倍偿还。
信不长,但字字千金,分量重得让许游无法承受。老程看了,说:这个女人财大气粗狂妄得很呢。不过,有人免费为你出书总是好事,耐心等吧。
这一等又是三个月。美国的感恩节临近,许游便借此日子,给池茉发短信,一为感谢,二来也想旁敲侧击一下书稿出版的进展情况。池茉没有回信。对方的沉默让许游心中忐忑,老程隔三差五询问:怎么样?有消息吗?该不会……
老程没说完的话和他的眼神,道出许游心底的疑虑:该不会又变卦了吧?多年来屡战屡败的经验使他如履薄冰,哪怕这是最初并不十分想要的机会。一旦签约,一旦把稿件寄走,希望又死灰复燃。
圣诞节来临,鹊桥仙那边依然毫无动静。平安夜,许游关闭电脑手机,一个人在街上徜徉。原来打工的建筑工地,高楼林立,已成为青城最豪华的居民楼之一。许游站在公寓入口处,一个又一个生命从身边经过。他的眼睛越过闪烁的彩灯越过装饰华丽的圣诞树,呼吸着温润微甜的凉风。在这块土地上,长期的失眠曾使他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像极了某个童话里的稻草人,没有脑子,没有触觉,却被吊在一根高高的竹竿上,随风飘荡。
走过工地,又来到那家经常光顾的面店。斑驳的墙上张挂着最新连续剧的海报。他在海报前驻足片刻,从一张残破陈旧的画报上,依稀看到“耿潮”两字。耿潮,这个名字正以惊人的速度被遗忘着。很多类似耿潮的编剧应运而生,潮涌潮落,不断给观众带去新的视觉冲击。
池茉许诺,会加倍偿还文坛欠他的。
池茉许下这个诺言时,也许,一颗炮制的新星即将诞生。那些被赶下舞台的耿潮们,虽不情愿,但又能如何?
欠和被欠,这个应该存在于债主和欠债人之间的纠纷,其实早已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而他,曾经拥有最纯洁的信仰和追求,一旦被纳入庸常俗套,必将注定与神圣无缘。
他已预见日后昙花一现的命运,却没勇气拒绝。
和鹊桥仙签约,他即辞去装修工工作。奶奶替他高兴,天天在家烧香念佛。身边的文友也流露羡慕,说他走了狗屎运。
狗屎运。许游苦笑一下,心想:世道真是变了。人们对文学这门艺术正在逐渐失去尊敬。从《流芳》出来的池茉如此,被她吹捧出来的作家们如此,甚至连刚开始做文学梦的青年都是如此。狗屎运。他们把能够被鹊桥仙和类似鹊桥仙签约的运气比作一堆狗屎。女神这回摔惨了。而他,回国几年,和文学之间的关系也发生质的变化。当他为奶奶的医药费尝试各种写作手段,当他答应冷志欣做网络编辑,甚至,当他被池茉的诚心打动,签约鹊桥仙时,他其实已不能被称作一个“心灵密码最忠实的记录者”了。因此,也无法再体验自由自在的精神世界。
许游抬头,深邃的天空中零零落落几颗星星。还记得那晚,从聂老地下室出来时被涤荡的心灵,他一再自问:我会成为高空中那颗最遥不可及的星星吗?
遥不可及。
而今,咀嚼着它的含义,心情平静,真的感觉到“遥不可及”的无力和放弃。
“美丽的诗正在消失,人们再也享受不到沉思的寂静,和牧歌般的幽情了。”许游开始选择叹息。
许游一个人在大街小巷寻寻觅觅、长吁短叹之时,青城文联以及文坛上一帮老将新人,已经率先得知许游在网络上爆红。人们奔走相告,找出他十多年前的诗集,反复朗读。
许游再次成为青城文坛的骄傲。
中篇《灵魂似水》由原来的六万字,增加到十万字,单行本出版。书名不叫《灵魂似水》,而叫《我的偷窥生涯》。小男孩垂死的灵魂变成了一个十六岁青春期勃发的少年,他因救一位落水女孩,差点淹死。少年临终时纷乱的意识,以对性的好奇为主。他的灵魂飘飘荡荡,先偷窥父母的私生活,接着,又找到女孩家,偷窥女孩被其继父性侵的全过程。于是少年的灵魂托梦给警察,再次拯救女孩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部言情加性暴力之作,炒作时被冠以“二十一世纪中国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接着以“世上最凄美最悲催的少男少女之恋,最新现代版人鬼恋”为广告招牌,在网络杂志上大肆宣传。许游被蒙在鼓里,直到冷志欣打电话祝贺,他才去网上查看。他惊呆了,那还是他的作品吗?
池茉似乎正等着他来论理,一见他压抑愤懑的样子,问:你失望了,对吗?没想到我这么媚俗,我的手段如此低劣?连声招呼都不打,即擅自大篇幅修改。这在你眼里,远远超出一个编辑的工作范围。池茉边说边点头,站在他的立场上分析道:这已经不是修改,是改编,是僭越。如果我们不是早就认识,如果不是你对我还有那么点信赖,再如果……
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微微一笑,以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态接着分析:再如果你的口袋不是那么空荡干瘪,恐怕早听从那个老程的怂恿,与我对簿公堂了吧?
提及老程,许游心里一咯噔。脾气爽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老程,的确义愤填膺。当然,他很快意识到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一最简单的道理。只能以退一步海阔天空来自我安慰。临行前,两人反复商量,假设种种可能。按照老程的方案:书已出,生米煮成熟饭,这一点再多追究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问题是,许游和鹊桥仙签定了一份长达五年的合同。今后的书应该怎么出?还有编辑修改的范围等等,应该重新拟定一份合约,双方严格遵循办事。
池茉见他不说话,叹口气,道:我捧红过很多作家,他们个个对我感恩戴德。只有你例外。当然,也只有你的小说,能让我全身心投入全身心陶醉。《灵魂似水》是我这么多年来改写得最自信最大胆也最肆无忌惮的一部。跟你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期盼着一位年轻的作家,他的创作才能像火山一样喷射出炙热的烈焰,他的语言能像燃烧的星辰从高空射下,把我击中。
池茉说到这里,眼神迷蒙,脸颊泛红,似已被梦幻中的激情抓住。室内气氛蓦然变了,变得有些暧昧和不自然。许游的喉咙一阵发紧,“千面魔女”的外号闯入脑海,好奇心竟被不合时宜地调动起来,眼前的池茉装束性感,粉面含春,和在玉湖时朴素的她判若两人。短短数月不见,她好像脱胎换骨一般,举手投足,尽显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和魅力。记得莎士比亚的某个剧里,提到过一个叫春梦婆的妖妇,她坐在榛子空壳做的车子里,每夜在天空游荡,只要她一碰到酣睡的人,那人就立即会做起好梦。
春梦婆。如果大部分鹊桥仙作家从她那里得到的是好梦,他许游得到的便是噩梦。许游心潮起伏,脸色晦暗。从池茉的外表联想到春梦婆,想象中的妖妇已和池茉合二为一,趁他酣睡之际,在梦境自由出入,肆意妄为。
知道《灵魂似水》修改后,第一个读者是谁吗?只听池茉悠悠地问:我说了你别皱眉。我知道他不配。可他看完后的第一句问话倒很有趣。池茉说着,突然笑了,盯着许游,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许游静静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池茉笑完,凑近许游,压低嗓子道:是刘总,刘编辑,“留情”。他吃醋了。他问我: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池茉的一口热气,随这句问话直喷许游脸颊。许游脸一热,整个身子绷紧,生怕她会出其不意地扑上来。他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又把池茉逗笑了,她朝他眯了眯眼,说:你是男的,怕什么呀?再说,我早对媒体讲过,我不是干柴,我的身体不需要靠你们点燃。我孜孜以求的只是一个能给我惊喜的男性头脑。
说到这里,她眼角眉梢的暧昧一扫而空,同时,生意人的精明和清醒占据上风,连口吻和手势都略带霸道: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从这证明中得到乐趣。鹊桥仙创办至今,我这个实验是相当成功的。看看我手下的那些作家客户,还有跟我合作的出版社,得名的得名获利的获利,哪个不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欢天喜地呢?而我所求的,不过一点创作快感,一点乐趣而已。其实,在我们的生意账簿上,你们作家才是名利双收的最大赢家。这些名和利,难道不是你们最想要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许游冷笑一声,并不直接回答她咄咄逼人的问话,道:记得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中国时,法国大作家雨果曾深为愤慨,他说,这些强盗中的一个装满自己的口袋,另一个装满自己的箱子。被雨果谴责的那些强盗,还竭力为自己的盗窃辩护: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无价之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它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我若不拿,真有点对不住我对收藏的癖好。对,我这不是偷更不是抢,我这叫收藏,这叫保护。今后,说不定你们还得感激我,感激我舍身护宝的壮举呢。
哈,池茉听此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说:真是新鲜得很哪。我们鹊桥仙在你眼里成了强盗?
许游也淡然一笑,道:鹊桥仙的招牌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经纪人招牌,当然不是强抢强夺的强盗招牌。可是,他语气一转,直言道:别忘了,每个作家有他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这也是一个作家最起码的自由。当我跟你签订一份长达五年的合同时,跟书稿一块交出去的,不光有感激,还有一份毫无保留的信赖。信赖。是的,虽然我们不常联系,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没变。我相信,书稿给你,等于给我的儿女找了一个好的归宿。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
许游说到这里,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声音被哽住。池茉听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相信我,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给你的“儿女们”寻找最好的归宿。
不。许游痛苦地摇头:对其他作家来说,也许是。但我不是。你这招强盗编辑理论对我并不适用。我一点不会因为突然爆红而沾沾自喜。也根本不认为网络里点击过千万的许游是我。相反,你所做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残酷地提醒我:我失去了一个作家最宝贵的创作自由。池茉编辑。我很后悔把稿子给你。你变了,不是我心目中的池茉编辑。或者是我从没真正地认识过你。你对我而言,不光陌生,而且霸道自私。你为一己之欢,不惜损害他人尊严。什么创作灵感,都是借口。你这么做,其实是滥用手中权力,变相地剥夺作家的创作灵感。你让作家的艺术创作从此变得阴晦不明。你觉得这公平吗?你觉得被贴上这个标签的作家,还有能力有信心正视他未来的创作吗?还有,你把作家称作客户,你把神圣的文学当成一桩生意。你,你这是对文坛,对缪斯女神的亵渎。
许游憋着一口气,将心中的怨言喷薄而出,池茉早料到他会兴师问罪,静等他说完,眼里带一丝嘲笑,问:完了?
许游胸脯起伏,仍沉浸在刚才的思维里。
池茉点点头,皱眉思索片刻,道:帮我想想,普希金是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不出卖灵感,但可以出卖手稿。
普希金伟大吗?对文学忠诚吗?当然,毋庸置疑。那他为何还要出卖手稿?池茉步步逼问,又不容许游反驳,继续道:因为他很清醒钱的重要。是,灵感的美妙能压倒一切,可这压倒一切的美妙能与残酷的现实相抗衡吗?自然不能。许多大艺术家梦里清醒后,对物质也并非不看重。比如你最崇拜的莎士比亚,一边努力挣钱,一边又写出“金子败坏人心”等警句。还有莫扎特,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请相信我,我唯一的目的是想方设法挣钱,因为人世间,钱是身体健康之外最好的东西。”
听清楚了?池茉进一步点化道:所以,大部分作家,他们尽管在创作时可以抛开金钱问题,但为能有一个良好的创作心态,他们必须靠稳定的经济基础。
池茉这番话,许游听来似曾相识。比他早两年出国的颜晓慧,从机场接他回公寓的当晚,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他明白物质的重要性。
物质,物质。她们不断拿一些名人的话断章取义。其实,是她们自己离过去那个纯洁的信仰越来越远了。他早该知道池茉是物质的,鹊桥仙是物质的。他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是身在高处,而他是心在高处。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点。
你刚才责问我把神圣的文学当成一桩生意来做,并说这是对缪斯女神的亵渎。池茉看着他出了会神,道:你呀,虽然现在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出现,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具有海涅般激情的诗人,感情奔放,思想自由,并且充满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说到这里,她突然联想到什么,笑道:对了,堂吉诃德认为他的意中人是个美女公主。她的眼睛是太阳,脸颊是玫瑰,嘴唇是珊瑚,牙齿是珍珠。事实上呢,她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乡下姑娘,身子粗粗壮壮,胸口还长着毛呢。所以,我说你呀,对文坛对缪斯一厢情愿的美化,在我眼里恰巧犯了和堂吉诃德一样的错误。
许游愕然,没想到她竟用这个比喻。
其实,当今文坛和社会上其他领域一样,在利益的驱动下,正经历着许多挑战,早已不再是一块净土。你心中至高无上的缪斯女神,说不定也早被贿赂腐化。池茉毫不留情道:不然,怎么会允许庸俗、恶劣、跟风、抄袭甚至诈骗在所谓的文学圈肆意泛滥?那个骗走你奶奶四万块钱的于什么民,你总不会忘记吧?他可是明目张胆地欺骗敲诈。试问,如果缪斯女神真的赏罚分明,怎会允许这类罪犯轻轻松松打着文学旗号骗钱?又怎会对那些像你一样真诚付出的信徒视而不见?想想你这十多年国外国内的经历吧,我还是那句话:真打算一辈子靠做苦力养文?苦力也是青春活,等年老力衰,干不动的时候,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什么文学?
池茉这番话触动了他心底的苦涩。十多年国外国内的经历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不堪回首。一股酸楚涌来,眼眶湿润,模模糊糊中,过去的经历已被切割成碎片。颜晓慧、女儿许梦、儿子许芜、奶奶许氏、纽约的地下室、凌舞、重生后的恍惚惶恐、为奶奶医药费一筹莫展时的愁以及四处投稿无门的苦等等,潮水般扑面而来,使他趔趄的同时又令他心痛窒息。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怀疑真理,怀疑信仰。
不,你别试图用你的怀疑论来说服我。许游深吸口气,竭力抵制池茉的说服,坚定道:缪斯女神在我心里至高无上,过去是,现在也是。这么多年我绝不在为虚无奋斗。我承认,生活的每个领域都会带有不同程度的欺骗性,假如我们就此以偏概全,否认生活否认理想,我们便真正生活在欺骗中,永远也无法相信生命相信真理了。
没有要你以偏概全。池茉叹道:拿你这个中篇来说,如果你把我的修改稿认真读完,会发觉,其实,整个故事的灵魂还是忠于原著的。我只不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和进一步夸大处理了人性中的恶、病态或欲望之类的东西。说实话,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出版人,对读者的兴趣爱好都有第一手的调查数据和分析。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这里记录得清清楚楚。池茉拍了拍手中的电脑,道:所以,我修改书稿有两个原则:第一从商业角度出发,或多或少迎合大众趣味,不能把东西弄得太曲高和寡;第二,我又不是个单纯的生意人,我与生俱来的文学趣味不允许我完全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许游,我今天跟你说心里话,能经我手推出的作品,必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混合体。只有这样,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池茉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压了压,问:你写诗写小说不仅仅是为孤芳自赏吧?
许游张了张嘴巴,一时无言以对。池茉冲他鼓励地一笑,道:既如此,就改变思维,以适应时代变迁。弱肉强食,到哪都一样。相信我,我真的想帮你。我选择的是一条双赢之路。
我不想赢什么。许游说:我只求我的书能顺利出版。
这就是赢啊。池茉笑道:好了,重复的话我不想多说。今天谈话到此为止吧。
《韩非子》里记载着这样一则成语,大意说南方的土山上有一种鸟,三年不鸣不飞,但一飞便可冲天,一鸣便能惊人。
许游不鸣不飞的等待远远超出三年,他本不想惊人,是鹊桥仙这股春风,一夜之间,吹开千树万树梨花。它们簇拥着,摇曳生姿,对他呈现世上最诱人的媚态。
接下来的日子,许游需履行与鹊桥仙的合同规定,马不停蹄配合公司为新书安排的宣传活动。公司正集中投资,对他这位文坛新人,进行全方位包装推介。新书发布会,研讨会,签名售书,与影视机构商谈改编事宜,与文学爱好者面对面交流等。这些耿潮经历过的好运,一一降临到他头上。很快,他从原来的默默无闻,变成各大报刊网络争相追逐采访的对象。
《我的偷窥生涯》刚听刺耳、不习惯,特别每次签名售书,感觉别扭。池茉又给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她说:你就把他当成一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他要跟随潮流扮酷,由他去,因为他再怎么变,万变不离其宗。眉毛眼睛嘴巴,仔细看还是来自你的基因。骨子里流淌的东西不都你给的吗?池茉这个比方,使他不再那么抵触,便发觉,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也不是原来想象的洪水猛兽。
当他被人群簇拥着走上讲台,面对一双双崇拜仰慕的目光,大谈文学和缪斯时,又像重新找回写诗成名时的久违之感。是谁说的,诗人的心灵需要观众,哪怕观众是头水牛。许游被一声声恭敬谦卑的“许老师”叫得有点飘飘然了。他大声朗读自己的作品,情绪饱满,双眸熠熠,旁若无人。他针对提问,结合自身经验,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时谈着谈着,好像回到聂老的地下室,回到和钟渝晒书的日子,便有点恍惚:这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压抑这么久,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书稿横遭窜改,从他嘴里传出去的文学宗旨和追求却是原汁原味一成不变。这也算是补偿,不幸中的万幸吧。所以,人光靠本事没用,得有名,有名了才有传播真知灼见的机会。不然,谁吃饱了撑的,愿意花时间看你口沫横飞?难怪聂老要对耿潮的成名如此妒忌,也难怪钟渝问他能否经得住诱惑。成名后那种“一览众山小”的豪情,那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还有以前只敢在心里酸溜溜地惆怅着、低吟着的怀才不遇之感,都在同一时间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
许游高高站在人群之上,他曾为之痴痴守候追寻的信仰,就是以这样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呈现吗?
约稿信开始像雪片般飞来。长篇小说《缘木》和《行走》早被判了死刑,无人问津。他一夜爆红,出版社又争相约稿。他们预先拟好合同,并附带各种天花乱坠的许诺,主动找上门。这个说抬高版税,首印十万册,评论文章早已雇人写好。另一个也不甘落后,除高版税,还可预支版税的百分之五十,并加一份账目明细表,让他过目。
一个叫冷木的编辑,姓名没有人情味,给作者的退稿信也十分刻薄势利。作者催问审稿意见时,他最常使用的反问句是:“我这里稿件太多,很多名家的作品都来不及看,何况是你?”这句不屑的“何况是你”,就此同他名字一起,被冰冷在许游的印象深处。
正是这个冷木,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主动写信约稿,措辞之谦卑语调之诚惶诚恐,跟以前判若两人。
这封约稿信,捏在手里,突然像是一个极大的嘲讽,使许游浑身打个激灵。
他们都怎么啦?我还是我。《缘木》和《行走》早被打入冷宫,一字未作修改,他们现在又都来抢着出版。当他最需要他们的支持和鼓励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当奶奶躺在医院,等着钱配药的时候,他们如果能预付一部分版税,解他燃眉之急,那该多好啊。
面对约稿,许游兴奋不起来,心情竟和收到退稿信一样,困惑中带着无奈。而一旦意识到自己趟进这不该趟的混水之中,急切抽身的话,反会越陷越深。许游短暂领略过成名的号召力,随之而来的烦恼,竟飞快增加。
曾赞助许游出小说集的汪文,还在生意场上拼杀。最近又新开发一个项目,要许游带几本书去参加饭局,为其捧场。应酬的结果免不了俗套:签名送书,拍照留影,其中穿插廉价奉承,喝酒喧哗直到打饱嗝、呕吐、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这场饭局才叫圆满。
冷志欣呢,一直想跟鹊桥仙签约,几次投稿失败,自叹怀才不遇。许游突然爆红,让他震惊的同时,又对鹊桥仙的运作手腕佩服得五体投地。许游,我俩可谓患难之交,你不能过河拆桥,把我一个人留在岸边捶胸顿足。朋友朋友,你来我往才叫朋友。你要帮我,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他急火攻心,把一大袋退稿递给许游要求推荐时,眼睛充血,双膝哆嗦,似要下跪磕头。许游接过退稿,心情十分复杂,进退两难。冷志欣胸中那点墨水人尽皆知,怎可能被池茉看中?当然,冷志欣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他不能忘恩负义。明知大义举荐的结果是自取其辱,许游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除汪文、冷志欣这帮往日文友外,还有许氏这边一拨老邻居老同事,也带着各种各样的要求慕名而来。奶奶的精神状态,八十年来,达到前所未有的通畅饱满。她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坐在客厅,接受一批批访客。我们游子十岁就会写诗了。他生来是著书立说的命。她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提问,小许游的音容笑貌格外清晰。她反复强调许游的天赋时,耳边回荡起稚嫩的问话,大声说出有关青睐和亲吻的对话。缪斯之吻,我说,闪耀在缪斯嘴唇上的光芒芳香四溢,谁若有幸得之,便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了。游子得到了,他这次是终于得到了。奶奶面对阳光,陶醉地合上眼睑,那瞬间,云镇土窑顶上的白云,洁白美丽,一片片飞来。它们在许氏日渐朦胧的视线里,像极了天使。
许氏在某天接到了一张特殊的请柬,请柬上的名字,她看了半天,无法辨别。
是诗扬。阿云说。
诗——扬——?
对,是叫诗扬,说要用车来接你去大酒店吃饭。阿云读完请柬,问:奶奶,她是谁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许氏冷冷一笑,不置一词,随手把请柬扔进垃圾桶。
《青城文学》积极配合鹊桥仙宣传时,老程告诫道:别忘了,《青城文学》才是你成长的摇篮。《青城文学》的邀请,你再忙再累也得出席。不然人家会说你目中无人。这顶名人帽子啊,不管是不是你自己愿意戴的,既然戴了,把它戴好戴正。现在不比从前,一言一行有成千双眼睛盯着,别让人抓住把柄。到时人言可畏,烦恼无穷。
人言可畏。
小人眼红妒忌的伎俩,永远离不开造谣生事。很快,各大小报纸出现了有关池茉和许游的暧昧猜测。接着挖出他和颜晓慧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又顺藤摸瓜人肉颜晓慧,爆料她在财院和傅青的风流情史。连当年发在校报上那篇《财院里的明星,生活中的罪犯》,也被搜索出来,公布于众。
许氏看到报道,无论如何不愿相信真相。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颜晓慧就是骗子。她那个时代的女人,把贞操看得比天还大。再仔细回想,许游并不喜欢颜晓慧,他们的婚姻由她一手撮合,心里更加悔恨莫及。倒是许游,十分平静。报上的傅青和颜晓慧来信中的傅青合二为一,他想:颜晓慧和这个傅青还真有缘。至于以前的事,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跟他还有什么关系?欺骗?他对她从没付出真情,若说欺骗,这恐怕也是一种欺骗。所以,他和她之间,现在应该算两清了吧。
许游对颜晓慧的过往情史无动于衷,另一则有关白雁曾为他怀孕退学的谣传,气得他喷血。文章报道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读于光明职高时的他如何追求白雁,他天天带给白雁的红烧狮子头,也被渲染得香艳浓烈。这些细节倒也不完全无中生有。至于怀孕退学,这谣就造得太离谱太可恶。
心目中,白雁的美貌和清纯已经定格。如今,纯洁的爱被人窥探、围猎,并变相招来很多践踏和伤害,许游首先担心的是白雁,只能暗暗祈祷,但愿这些无中生有的声音,在传到她生活的角落已经消亡。
可白雁,他无论如何没料到,失去联系二十多年的白雁,会在谣传最高峰,带着一个九岁的男孩直接找上门。
我是白雁,我真的是光明职高的白雁啊。
许游猛一见白雁,心被一股接近毁灭的恐惧攫住。他难以将眼前这个浓妆艳抹、风尘味十足的中年妇女,和记忆中纯美的少女联系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份空幻的美,以为能够将美守护到底。她却突然出现了,毫不在乎地一扬手,让他直面现实,使美化作了丑陋。她为什么要出现?
我真的是白雁。不信你看。白雁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绢,把长波浪扎在脑后,边扎边喘着气说:这是你当年最爱的发型,这条手绢也是旧的,你看,你看,我真的是白雁。
她在许游面前摇头晃脑,尽量展示活泼,眼神则紧张急切地注视着许游的一举一动,假如许游再不表态,她可要哭了。
哦。真的是你。许游无力地低语,终于通过她甩马尾的动作,通过她的眉眼,依稀辨别出一点她过去的影子。
是我,是我。白雁舒一口气,高兴地说:就知道你还记得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可惜,我有眼无珠,错过你看上那个陈世美陈舟。老同学重聚,白雁无暇寒暄同窗或初恋之情,她急切诉苦,声音又快又响,略带沙哑,和记忆中的柔美有天壤之别。
他不是东西。都是他,害得我连一张高中文凭都没拿到。提起陈舟,白雁咬牙切齿。她说陈舟怎么骗她离家出走,到了北京,他考上学校又怎样背信弃义,无情地抛弃她。她在北京举目无亲,最绝望的时候吃过安眠药,后来,在朋友介绍下只身南下做生意。都是陈舟这个骗子,害惨了我,要不是他,我哪用得着吃这么多苦?
是我对不起你。白雁脸上流露出的悔恨是真实的。
她……时隔这么多年,找上门就为说这句话?许游从震惊中回过神,心情复杂,沉默着,不知该如何表态。
许游的沉默对白雁的自信是一个打击,她好像也意识到,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任她差遣任她使性的许游。其实,她早该猜到的。风尘中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而男人又是什么货色?他们眼里永远只有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也许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不该前来自讨没趣。以为许游会念旧情,帮她一把。他和其他男人真的不同吗?
你说这些年都在南方?许游费力地寻找话题。
我……
提起南方,白雁反倒结舌。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许游再问:你说在南方做生意?做哪些生意?
白雁的脸上满是尴尬和羞耻,憋了很久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她身边那个苍白瘦弱、被完全忽略的小男孩,怯怯地仰起脸,叫了一声“妈妈”。这一叫,把许游吓一大跳,白雁身体一震,快速将男孩搂进怀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你说我一个女人能做什么生意?她哭着叫:我一没文凭二没技术,谁会要我?你说我还能做什么生意?
许游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一股热血涌上脸颊,没想到白雁真已沦落风尘。他怔怔地看着他们母子,眼前出现了莫泊桑那篇著名的小说《衣橱》。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是风尘中人,迫于生存,每次接客不得不让儿子躲在衣橱里。
我……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才来找你的,你是名人,肯定有办法救他。白雁把儿子推到许游面前,哭着哀求:他病了,需要一大笔钱,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你不能见死不救吧?他才九岁,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没有钱的话,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怀里。没有人能救他,只有钱,只有钱能救他。
白雁的哭声和《衣橱》里母亲的哭声,以及《衣橱》里小男孩从凳上摔倒时惊慌的尖叫声混合一起。许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皮夹子,取出支票和笔,签发了那一张特殊支票,也记不清白雁临走时说了哪些感恩戴德的话。只记得他在变得空旷的屋子里哭了很久很久。
白雁走后好几天,许游不言不语,一连十几个小时奋笔疾书,他写啊写啊,只有写作才能使他忘记一切,也只有写作让他感觉到心的悸动。有时,会突然停住,苦闷而怀疑地盯着手中的笔:他能吗?他能仅仅依靠手中的笔,去履行名人的职责,替天下百姓呼唤良知和正义,从而达到用文学拯救人生的目的吗?当年鲁迅弃医从文,让手中的笔变成犀利的剑,直逼敌人喉舌。如今太平盛世,无需刀光剑影,他应该如何使用手中的笔,直面现实,写出底层小人物的痛苦和冲突?
从白雁,他想到凌舞。两人都有着似曾相识的美丽,也都经历过生不如死的厄运。为什么凌舞遭受重创后却没有自暴自弃?许游默思冥想,那个奇异的有着玫瑰花香的重生之夜,竟以清晰的细节再现。他的心战栗了,豁然开朗。
因为爱,因为凌舞心中有爱,始终相信爱。爱!一个字,温暖生动,其魅力足以使人起死回生。他不就是被她的爱唤醒后重生的吗?许游决定以白雁和凌舞为原型,创作一部长篇。谁料故事设想、人物构思刚有眉目,便被媒体拿去炒作,炒来炒去,早已失去原有形态。
《灵魂似水》已被池茉修改,只好寄希望于下一部。这下一部刚开了头,即被炒得沸沸扬扬,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创作?当然,静不下心也得写,他已今非昔比,是众人仰慕的签约作家。出版社抱以期待,媒体更以极大热情跟踪报道,很多不切实际的溢美之词充斥读者视野。写作也不再是他个人的事,变成集体创作,不时会有一些要他采纳的建议。这本书必须超过上本,情节上还得再多加几个人物。池茉答应不再擅自修改,但自许游开始创作后,她也似进入创作状态,表现得比他更激动也更勤于思考,隔三差五电话沟通,把许游逼得焦头烂额。
这是许游心境最为杂乱的一次创作体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四面透明的玻璃房里写作,到处是伺机窥探的眼睛。那种被监视的身不由己,使他灵感顿失。尼采曾针对现代文化内在的贫乏和枯竭,有过这样一段精辟的批判。他说:“现代人因为枯竭麻木而寻求刺激,艺术便成了制作人为亢奋的手段。艺术家率领这浩浩荡荡的激情,如同率领着狂吠的狗群,按照现代人的要求放开它们,让它们向现代人扑去。”
池茉和她的鹊桥仙还有无数类似池茉这样的文艺圈人,不正是这样一群成功地“率领这浩浩荡荡的激情”的艺术家?
他怎么也会参与到这一群“狂吠的狗群”里?他是否也像尼采一针见血所批判的那样,已远离人生根本,变得贪得无厌、饥不择食了呢?
许游再也无法回到成名前的创作状态。他焦虑,他无奈。终于,他不堪压力,病倒了。
昏迷中,几乎梦见生命中的所有女性。醒来,病床边全是一张张毫不相干的脸——他们是《我的偷窥生涯》最忠实的读者。
许游面对他们期待的目光,只有苦笑,他知道他们喜欢的,并不是他的东西。他们应该去找池茉。
许老师,你在美国的女儿读了你的书吗?她怎么看?
他在美国的女儿。许游怔怔地瞪着远方,心底的伤口裂开一条缝。对女儿最清晰的记忆还是她的满脸湿疹和她的童真。她追赶冰激凌车时伤心欲绝的哭声:我要吃冰激凌,爸爸,冰激凌……
梦儿,梦儿。许游喃喃呼唤,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三个月后,在众多读者的强烈呼吁下,公司替许游安排了新一轮巡回演讲。演讲第一站是距离青城三小时车程的D市。
许游自从病后,身体便不如以前,经常头晕胸闷,很衰竭的感觉。他想以此为理由拒绝演讲,池茉说:许游啊,我不是医生,但我可以肯定你没病。你的病在这里。她指了指他的胸口,道:你是心病。多出去走走,尽快摆脱这种自我压抑。只有在人群中你才能够体会到生命的快乐。再说,那些年轻人喜欢你,不仅仅因为《我的偷窥生涯》,更重要的是,他们读懂了你的诗歌,读懂了你的孤独和寻找。他们才是你的真正读者。他们都是年轻人。池茉强调:年龄和你女儿相仿,你忍心拒绝他们吗?
女儿,又是女儿。许游低下头,眼眶湿润了。
许游坐火车离开青城,随手带的黑色公文包里,除文稿外,全是梦儿的照片和影碟。上次颜晓慧来信不久,梦儿就把自己制作的一张影碟寄给了他,这张影碟浓缩了她没有父亲的成长史。她弹琴、读书、写诗,一对忧郁的眼睛简直是许游的翻版,里面流动着寻觅和渴望之光。整整十年,不知道父亲身在何方,心灵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和呼唤。她相信冥冥中会有启示,告诉她该如何做,才能迎来父女相会的一天。
许游在从青城开往D城的火车上,打开计算机,默默注视着画面上女儿那对忧郁的大眼睛时,心里奇异地一动,好像女儿已近在咫尺,只等他张开双臂。
梦儿。爸爸没有抛弃你,从来没有。许游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很少笑的梦儿,在屏幕里幸福地眯上眼睛:爸爸,我想见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假如我突然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我吗?我现在比妈妈高多了,除读书写作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变换发型,每变一次,我会长久地盯着镜子,想象你一眼认出我时的甜蜜。我是你的女儿,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你的血液。所以无论我怎么变化,我都希望你能够把我从人群中认出。你会吗?假如有一天我真的站在你面前,你会毫不犹豫地走近我,张开你的双臂,轻轻叫我一声“梦儿”吗?
梦儿的声音如泣如诉,许游用手撑住额头,泪水早已溢出眼眶。他将脸埋进臂弯,勉强压抑住喷涌而出的呼唤。心被思念撕成千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的梦儿呢?可是,我的梦儿,你什么时候回来?过了这个暑假,你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你会在哪所大学读书?会选哪些学科?这些你都没跟我讲。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你的消息。你说到时会给我一个惊喜。惊喜?指什么?是你——突然回来?
许游蓦然昂头,这一猜测使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眼里的阴翳一扫而空,仿佛梦儿在这列火车上,跟他捉迷藏。他情不自禁起身,离开座位,身边随行的《青城文学》主编看他浑身发抖,问: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想喝水的话,我去给你倒。
许游呆在原地,隔很久才回过神。重新落座的他,又从车窗里看到女儿身影,他身子前倾,仔细捕捉,接着,便看到另一个陌生衰老的形象。
这——是他吗?他的眼睛惊疑地瞪大,充满怀疑和不确定。车窗里的中年男子也正瞪着他,胡子拉碴,微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傻样。
他伸出手抚摸下巴,将视线从车窗移开,回到计算机屏幕,对女儿皱了皱眉,无奈地苦笑道:爸爸老成这样,如果我站在你面前,你还能认出我,叫我一声“爸爸”吗?能吗?能吗?
第二个问句一出,心中悱恻,眼泪夺眶而出。主编再次关切询问:许游,你到底怎么啦?
啊……许游发出一阵呻吟,道:我想女儿了。我想回纽约,我想去看我的女儿。我想知道她被哪一所大学录取了。
许游在火车上情绪崩溃,想回美国看女儿的时候,女儿已只身背着简单行李,坐上从纽约直飞上海的航班。
十年一晃而过,当年追着冰激凌车哭喊的小女孩,当年坐在黄色校车上,对即将发生的悲剧似有预感的小姐姐,当年拎一本《艾略特诗歌集》,在母亲和傅青叔叔面前哭喊着要找爸爸的小女儿,终于长大了。
这是许梦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也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她望着机窗外片片白云,思绪混乱,脑子更是痛得无法思索。眼前不断闪过那可怕的一幕:母亲和傅叔叔如饥似渴的激吻,母亲的呻吟,以及宽衣解带时的急切和混乱。她直勾勾地瞪着他们,嘴巴大张着,浑身发痢疾般颤抖,想喊想叫想骂想摔东西,可过度的震惊和羞耻,使她整个身心瘫痪了,直到母亲色情地裸露出两只丰满乳房,她才像突然挣脱了羁绊,发疯般地尖叫起来。
她尖叫,难以遏制地发出一阵阵尖叫,内心全是绝望和恐惧。她已经不记得骂了什么,只知道在愤怒绝望的同时,还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母亲惊慌过后也哭,她急忙穿好衣服,脸煞白着张开双臂,被梦儿凶狠地一把推开:去找你的野男人!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找我的爸爸!
爸爸,爸爸。许梦皱紧眉头,整个脸贴在玻璃上,泪水汹涌而下,记忆的隧道豁然开朗,从里面透出的缕缕阳光,跳跃着对她发出邀请:来啊,来啊!
她痴痴凝视,眼里的泪被遐想替代,只觉身子轻盈地飞出窗外,穿越蓝天穿越白云,寻觅着童年经历的点点滴滴。她又一次看到那个喜欢听爸爸读书的小女孩,是如何迷恋和依赖自己的父亲。他们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读莎士比亚戏剧,听小鸟歌唱。有一天,爸爸用柳树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他看着她哈哈大笑,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在草地上大声地唱啊跳啊,天空在旋转,大地在旋转,金色的阳光在旋转。她小小的心灵充满欢乐。假如时光能够就此凝固就此永恒,该多好啊。许梦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忽然打个寒战,接着一阵难以遏制的痉挛。你爸爸死了!他死了!母亲的脸愤怒异常。她朝父亲脸上摔手稿时深恶痛绝的恨,烙印在心中。
当年,是她瞒着母亲,悄悄捡起那叠手稿,把撕碎的部分拼凑完整,并且保留至今。有了电脑之后,第一件事是学中文打字,把爸爸写的小说,一字不差地输入电脑。
在这部没来得及完成的手稿中,大篇幅描述了许游对弟弟许泳永无止境的等待。许梦热爱上文学后,也曾试图模仿父亲,在大街小巷游荡。然而,她终究不是父亲,对仅六个月大的弟弟许芜毫无记忆。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父亲如遭灭顶之灾的失魂落魄。那时,她妒忌弟弟,甚至希望死去的是她。
爸爸,爸爸。许梦情不自禁地蜷缩起身子,将笔记本电脑紧紧搂在胸口,嘴里喃喃自语。小说中还有大段关于追寻缪斯之吻的感慨和希望。许梦每次读来心潮澎湃。这个即将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的女孩,已经做好准备,渴望自己能够像爸爸、像钟渝叔叔一样,成为缪斯之门朝圣者中最虔诚的一员。
许梦仿佛已感到远方天际投射过来的一缕微光。她再次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对着太阳,陶醉地眯了眯眼睛。
许梦独自回中国寻找父亲,这个看似草率的举动,实际上已在心里酝酿很久,并且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充分准备,包括熟读中国地理历史、熟悉东方文化礼仪等等。
青城,地球仪上那么一个小黑点,却在父亲的渲染中,成为最令人神往的地方。可惜,风尘仆仆来到青城,才知父亲已去D城。便又根据报纸广告,急匆匆赶往D市某大学礼堂。
演讲已经开始。礼堂座无虚席,过道上全是学生,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许梦在人群中寻找缝隙,一颗心擂鼓般地怦怦乱跳。她努力踮起脚尖,突然,屏住呼吸,心底一股热浪往上涌。
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越过济济人头,父亲的身影依然像在梦中般,遥不可及。可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不是梦,绝不是梦。梦里的声音哪有这般清晰?梦里的声音只会让她更加着急,却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听,带着诗人与生俱来的音乐质感,熨帖着人的心灵。爸爸。许梦无声地张了张嘴,泪水扑簌簌流了满面。她被人群推来搡去,不知身在何处,只用两只耳朵贪婪地捕捉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人群中,距离许梦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女人。她的情绪不比许梦平静。她是凌舞。凌舞决定回国定居,本想彻底斩断思念,谁知,许游早已回国,并且成了名作家。
凌舞最喜欢的《牡丹亭》写的是梦中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凌舞反复回味她和许游的那个夜晚。真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啊。
凌舞再次找到的许游,今非昔比。他还需要她,甚至记得她吗?凌舞却步了。她追随着他的行踪,把一次又一次想脱口而出的呼唤,扼杀在喉咙口。就这样远远地凝视着,守候着他吧。她应该满足。
凌舞伸手抹去眼角的泪,将视线投向讲台。几乎在同一时间,许梦也挤出人群,能够看清楚父亲了。她只觉得心在猛烈地往下沉,眼神焦灼充满疑惑:这个一脸病态、肌肉松弛、嘴唇苍白的男人,是父亲吗?是吗?她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如果是,那时间这把刀就太残酷太可怕。她从来没想过父亲会衰老成这样啊。
许梦睁大眼,一步步往前走。那时,已有读者围绕《我的偷窥生涯》开始提问。许游感到很疲倦也很吃力。他欲言又止却烦躁莫名。
你们等着我的下一部作品。很快了。许梦清晰地听到那声熟悉的叹息,清晰地看到他眼神里的无奈,以及他烦恼时习惯性的咳嗽动作。
我理想的作品在下一部。许游的眼神轻飘飘掠过许梦,掠过众人头顶,投向一个虚无的空间,说:我理想的作品在下一部。到时,我一定跟你们好好分享。
我们现在就想知道《我的偷窥生涯》是如何诞生的?是什么触动了你的灵感?读者不依不饶,盯着《我的偷窥生涯》不放。
是啊,他们坐在这里,不正是因为对《我的偷窥生涯》感兴趣?下一部作品?谁知道是什么。
许游掏出手帕,掩饰性地虚咳两声。许梦似看见父亲额头上那层细密闪亮的汗珠。她的喉咙也一阵阵发干。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嘴唇发出的音节和父亲合二为一。
这是一个小小的灵魂。
她说。她的父亲也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同时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灵魂。
爸爸。
许梦用手捂住嘴巴,泪如雨下。
许游怔怔地盯着空中,灵魂出窍般,久久出神。他的神情举止,还有那几个不多的音节,一字字敲进读者心坎,并带着一股奇特的力量,紧紧将人心攫住。每个人像被他催眠。空气凝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远比语言更具感染力的东西,在空中悄悄弥漫。不知不觉,热泪涌上眼眶,接着整个会场响起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他们为什么流泪?
许游静静地坐着,脸上带一丝木然,看着台下年轻人流泪时各种各样的模样,心里毫无触动。
听说你曾经有个儿子?有人发问。许梦和父亲同时一震。
听说你儿子叫许芜,许芜我想是“虚无”的谐音,为什么给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后来,当你儿子意外身亡后,是否后悔给他取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提问结束,所有的目光刷地射向他。礼堂鸦雀无声,大家屏息等待。
因为,许游的嘴唇抖了抖,吃力地说:因为生命本是虚无。
许游如此消极厌世的回答,显然无法满足大学生的要求,他们正当青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怎么体会生命虚无的怀疑论?会场出现了交头接耳声。一位短发女孩冲动地站起来,尖声责问:我们知道你还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在美国。我想问的是,假如你女儿就在现场,听到你这番生命虚无论,她会失望吗?
女儿?
许游如死灰般枯竭的脸在听到“女儿”两字,变得滋润。他眼里流转着柔和的光,在人群中缓缓逡巡。他的目光那么细腻那么温柔,似乎把台下坐的女孩都当成了女儿。许梦的心怦怦乱跳,她高高昂起头,闭上眼睛。那一刻,多么渴望爸爸的目光,能够停留在她脸上不再移动;多么渴望爸爸能像在梦里一样,走下讲台,对她伸出双臂。
梦儿。
许梦终于听到了呼唤,心狂跳一下,猛地睁开眼。父亲仍高高坐在台上,他叫声“梦儿”,很快解释这是女儿的小名。他说:先说说我女儿吧,为什么给她取名许梦。前面有同学猜测许芜即“虚无”谐音,不错。同样道理,许梦也即“虚梦”。作为一个父亲,为何会在给儿女取名时如此悲观呢?许游苦笑了笑,歉疚道:因为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真的,一点都没准备好做一个父亲。所以,当梦儿她妈要我给孩子取名时,心情很无奈,随手写了“许梦”两字。不过,这种无奈和被动,在看到女儿之后,便被那种骨肉亲情彻底替代了。
台下的许梦,在父亲的叙述中热泪盈眶。
我女儿如果写诗的话,一定比我写得出色。许游一谈起女儿,像天底下所有爱炫耀的父母一样,喋喋不休地如数家珍起来:刚出国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诗歌。梦儿是那些诗歌最忠实的听众。她才两岁吧。安安静静地坐在婴儿推车里,那对清澈的瞳仁,似乎能迅速领悟我诗歌中转瞬即逝的东西。我当时就从她身上看到某些闪光的东西,这东西你可以称之为诗,也可以叫天赋。
许梦终于亲耳听到对她父亲对她的肯定。她含泪笑了,目光深情地注视着父亲。
许游对于女儿的回忆,大大激发起台下年轻人的好奇心。一时,大家把所有问题都集中在许梦身上。
许梦有哪些业余爱好?平时爱读哪些书?都交些什么朋友?你给她买过哪些生日礼物?他们忘乎所以地发问,不顾许游父女十年的隔阂。许梦十八岁了,这位生在异国的少女,在媒体渲染下,极具魅力又神秘莫测。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对许梦个人资料的掌握,已经远远超出许游的想象。
你刚才说许梦两岁时你就发觉她身上有某些闪光的、属于诗的东西。请问,写作天赋也有遗传吗?在许梦童年时代,你是如何发掘并培养她对写作的兴趣和爱好的呢?
我是如何发掘的?许游想了想,突然问:你们还记得希腊神话里阿喀琉斯的故事吗?
许梦心微微一颤,记忆闸门被打开。她痴痴地凝视着父亲,嘴唇翕动,轻声和着父亲的声音叙说:阿喀琉斯是神话里百战百胜的大英雄,他手里拿的是一根巨大的手杖;而太阳神阿波罗呢,手上捧的则是一把竖琴。你能想象让阿波罗举一根手杖吗?不能。因为手杖不能用来弹唱,它再威武有力,也不适合阿波罗,不是阿波罗需要的东西。所以我说梦儿,等将来长大了,你一定要搞清楚自己要的是手杖还是竖琴,懂吗?
当然,搞清楚自己要的是手杖还是竖琴,还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持之以恒的付出和努力。因为,缪斯女神只把她嘴上的光芒,送给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坚强的灵魂。如果哪一天,你有幸得到缪斯女神的亲吻,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了。
缪斯之吻?
人群屏息,仿佛已经感受到女神那天庭般的光辉。
许游也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悠然神往道:小时候,记得奶奶告诉我天上住着很多仙女,其中有个仙女叫缪斯。她躺在芬芳的月桂树叶上。她的目光温和睿智,能洞悉所有追求者的天性禀赋,以及他们内心的勇敢和胆怯。她的嘴唇呢,芳香四溢,闪动着神秘的光芒。谁若有幸得到她的青睐,便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艺术天赋的人。
许游说到这里,喝了口水,心脏快速跳动,跳得他头昏眼花。他突然感觉很疲惫,很遗憾。他一直想要把奶奶有关缪斯之吻的畅想告诉许梦,却没有机会。
我应该让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热爱文学,真的打算追随缪斯,她应该知道。可惜,可惜,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走了。许游喃喃自语,一阵悲怆袭来,遗憾悔恨的同时,又想起如今身不由己的处境。
缪斯,缪斯。他还有什么资格谈论缪斯?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了什么?
他的生命是否又一次出现衰竭?加州自我放逐三年,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衰竭。如今他肉体健康,难道精神仍然衰竭?不然,何以会坐在人群中,心安理得地接受池茉给自己制作的虚假声名,并且还把这虚假的声名当作支配心灵的力量?钟渝曾说:谁要拯救文学,恢复文学不容亵渎的神圣性,那么他首先必须是一个纯洁的人。
纯洁的人。
这四个普普通通的字压在心头,让他汗颜。他还能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一个纯洁的人吗?多年的文学修养,非但没能使他利用中国古老文化的智慧,把自己变得淡定从容。相反,一旦机遇来临,他也急切跳进这个大染缸,把神圣高洁的东西踩在脚下。从这个大染缸里出来的人还会纯洁,还能纯洁吗?
生病前的焦虑和惶恐再次袭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这时,又有学生发问:如果你的女儿也在现场,你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梦儿?
许游身子晃了晃,目光在学生脸上游移。许梦的心怦怦狂跳,她双手交握,压在胸口,身子倾斜,目光紧张热切,充满期待。
做一个纯洁的人。许游终于说话了,眼睛落在许梦身上便有些迟疑地停住,声音则异常响亮而清晰道:做一个纯洁的人!这——是我最想对女儿说的话。
学生为这一句简单却分量十足的话,纷纷鼓掌。
许梦的眼睛再次被泪水濡湿。“爸爸”这梦里叫了无数遍的称呼,终于脱口而出。先是像在梦里般呓语,接着大声呼唤:
爸爸——
这声喊倾尽十年的相思之痛、等待之苦。它声震屋宇,响彻云霄。学生寻声而望,无数道目光刷地将许梦团团包围。
许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一激灵。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梦,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只呆呆地盯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
爸爸,我是梦儿!我是梦儿啊!许梦甩掉肩膀上的旅行包,张开双臂,哭着冲向讲台。
梦儿?他呻吟着,眼睛已经模糊。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的心脏本已衰竭,如何能够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他看到了什么?他都看到了什么?
他的胸脯激烈起伏。是梦儿?真的是梦儿来了?他竭力睁大眼:梦儿!梦儿!他试图回应女儿的呼唤。声音只在胸腔内翻滚,徒劳地挣扎着。梦儿的身影又变得飘忽不定。他的心被一阵恐惧攫住。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爸爸,爸爸——
梦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却看不清她。他这是怎么啦?他在哪里?那股在梦中袭击过他无数次的可怕的窒息,再次扼住他的喉咙。
梦——
他对讲台下越来越近的女儿,伸出一双颤抖的手,竭尽全力吐出一个“梦”字,便在一片惊叫声中,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清晰地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和众人的惊叫声,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他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天花板幻作云镇土窑顶上的蓝天白云。倒地时,四周尘土飞扬,他又一次听到了来自屠格涅夫《门槛》里那一个缓慢、沉重的声音:
“你想跨过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
“寒冷、饥饿、嘲笑、轻视、侮辱、疾病、完全的孤独,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许游的嘴唇嚅动着。缪斯女神的美丽面容,如同黎明前初升的太阳,让他在无限的灿烂中感受肃穆和深邃。
许游因过度疲劳导致短暂休克,被紧急送往急诊室。各大媒体就此事大篇幅报道。青城的许奶奶,自游子成名以来,养成定时收看新闻、阅读早报的习惯。当《青城新闻》的播音员以凝重的口气,报道青城著名作家许游在D城晕倒的消息时,荧屏上出现了许游被抬上救护车时了无生气的面容,出现了许梦紧追救护车时声嘶力竭的尖叫,还出现了无数学生焦灼的身影。
许奶奶如被雷击顶,手脚不停抽动。她嘴巴大张着,脸色青紫,眼神绝望地盯着电视机。阿云看到她这副模样,吓坏了,冲过去刚要安慰。只听“哇——”的一声,许奶奶口吐鲜血,整个人像被电击般跳起来,扑倒在电视机上。
等阿云叫来救护车,许奶奶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她的眼睛和嘴巴仍大张着,里面盛满了忧虑和牵挂:游子,你终于成名了,奶奶为你高兴的同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我们老祖宗处事的最高哲学:不作垢业,不立芳名。这八个字是我面对流言蜚语时的幡然醒悟,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可惜,成名后的你整天为声名所累,我们祖孙竟然难得有时间相处。“不作垢业,不立芳名”,指君子不做亏心事,但也不要去追求美好名声。只是质朴浑然,不露锋芒,摒除所有功名利禄的诱惑,一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才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才可得到至高无上的缪斯之吻。
许氏晚年对功名利禄的领悟,和许游渴望做一个纯洁人的宣言,不谋而合。他们到底是心有灵犀的。许氏睁开的眼睛,被许游轻轻合拢时,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变得安详恬静。
许游得知奶奶去世,没流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许梦陪伴左右,忧心忡忡。终于能够和父亲在一起。快乐的叫声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曾祖母突然去世的阴影吞噬干净。
爸爸,我是梦儿!你说说话!求求你跟我说说话!
她哀求。许游置若罔闻,只是轻轻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双唇依然紧闭。
颜晓慧万里寻女,从纽约飞回青城。这三个原本是一家的人,如今重聚青城,面对许氏遗像,除默默流泪,任何言谈都成多余。
三天后,许游一行带着奶奶的骨灰回到云镇。他没有立刻去墓地,只是若有所思道:明天吧,明天才是奶奶最喜欢的日子。今晚我们住老屋。
那晚月色温柔,夜风暖和,正以无限爱怜无限欣慰的目光迎接着游子的到来。许游趁颜晓慧母女熟睡之际,带上奶奶的骨灰悄悄去了墓地。
爸爸,妈妈,我来了。我把奶奶给你们送回来了。这么些年,你们都好吗?许游弯下腰,在一块块墓碑间仔细辨认。
弟弟呢?
许游猛然回头,不远处,黑郁郁的一棵树下,“他”闪烁着一团柔和的光泽,忽远忽近,似乎在向他招手。
星星在天上漂移,闪闪烁烁,像在给他指路。他加快脚步,柔和的风鼓起衣裳。霎时,他像挣脱了所有羁绊,身轻似燕。
远方的天庭,隐隐约约出现奶奶高大的身影。她正笑眯眯地俯视着他,在许游惊愕的目光中用手指优雅地梳理着长发。
奶奶,你的头发像风信子的颜色。它在我眼里闪烁着墨蓝色的光芒。
游子,你说话的语调已经像个诗人了。
诗人?什么叫诗人?
知道谁住在天上吗?
仙女。好多仙女。
其中有个仙女啊,她叫缪斯。谁若有幸得到她的青睐,便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艺术天赋的人。
青睐?我能吗?奶奶,你说我能吗?
青睐啊就是亲吻。缪斯女神只把她嘴上的光芒,送给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坚强的灵魂。如果哪一天,你有幸得到缪斯女神的亲吻,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一个真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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