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委地谁人收？

莎莎

男人固然认为“威加四海清”才是英雄本色，他们为此“千里卷戎旌”，为此“饮马出长城”，但女人的“翠翘金雀玉搔头”却像个魔咒让金戈铁马变成风轻云淡，那花钿之下，历史有了生命的质地，盛开、凋零、入土都再自然不过了。

历史中的女人大约有两种，一种贤良淑德、大致归为慈母贤妻一类，一种媚主惑君，大致归为红颜祸水一类。

然而，总有特例。萧皇后，隋炀帝的皇后，却收下了李世民的后冠。她美艳却自知，无论在长安还是在塞外，她接受6位君王前赴后继的迷恋却淡然自若；她聪慧却超然，无论是在杨广的大兴宫还是在李世民的太极宫，从未邀宠也从未失宠。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萧后的存在就像长安城中的海棠，花开荼靡时不失冰洁，零落成泥时不失优雅。

今生的相遇，或是前世的因果

即使在严谨有序的陕西文物保护研究院珍贵文物实验室里，萧后的后冠依然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气息。朵朵花钿尽管已经被时间销蚀的斑驳不堪，但那簇拥的存在方式却时时刻刻讲述着一个女人如繁花般的故事。

或许真有前世的因果，隋炀帝杨广是欠着萧后一顶后冠的，偏偏修复萧后冠的专家杨军昌也姓杨。而杨军昌对这顶隋唐时期独一无二的后冠的细致修复已经远远超过新作一个后冠的难度，一片片海棠似的花钿从泥土中分离，一片片美丽的纹饰通过各种设备被逐渐看清，一缕缕如海棠般翩然而开、自然而落的萧后故事在杨军昌的修复中一点点呈现。这个过程他足足用了两年又八个月！

而故事的开始在2013初春的扬州。

当地开发商杨勇，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房地产项目竟然挖出了隋炀帝的墓。一千多年前杨广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登上帝位，他的哥哥就叫杨勇。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2013年3月，扬州春寒料峭。杨勇在曹庄的中星海上紫郡工程的基本拆迁工作已经完成，推土机将此地变为一片废墟。

老吴，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位认真负责的老技工。因为中星海上紫郡工程所在地是扬州市四个重点文物保护区之一，老吴按照规定进驻施工队。

每天，老吴都会认真地把工地检视一遍，在砖块中翻一翻，查看一下铲过的土质。这天，他发现瓦砾中，有些砖块明显不一样，特别大，30多厘米长，7厘米厚。老吴赶紧报告所里，最初大家还以为是两个窑址，或是一座普通墓葬。

但考古的乐趣就在于巨大的惊喜。

接着，陶俑、玉璋、青铜编钟编磬、青瓷砚、十三环蹀躞带、鎏金铜铺首……随着这些高等级文物出土，扬州考古所的专家们意识到这个墓葬主人非同小可。

刘庆柱，中国考古学界顶尖的专家。2013年4月10日夜，刘庆柱接到国家文物局的电话，说扬州挖出隋炀帝的墓志，请他赶快去看看。这样的邀请是常事，刘庆柱曾多次参与重大考古发现的认定。2010年轰动一时的曹操墓，他就是主要认定专家之一。

第二天，刘庆柱搭早班飞机来到扬州考古现场。砖砌的墓室并不大，南北长6米多，东西加上耳室也就8米多一点。顶部早已毁掉，现存残高不足3米。当时幸亏是推土机而不是挖掘机，否则两爪下去，墓室也就完了。

从周边看，墓地的地势略高于四周。上世纪80年代，村民住宅破坏了原地形地貌。有村民的房子直接建在墓室上，有村民甚至把粪坑打到了隋炀帝的墓室，并占用了一半墓室，离墓底只有50公分。

研究汉唐考古的刘庆柱，见过无数汉唐的皇陵墓葬，相比起西安那些气象万千的汉唐帝陵，这座隋炀帝墓着实显得很“寒酸”。

这个墓葬会是隋炀帝的吗？

很快，刘庆柱看到了墓志。出土的墓志风化严重，大多数字迹漫漶不清。不过，墓志右上角的“关键字”幸运地保存了下来。墓志上已识读出的志文为：“隨故煬帝墓誌 惟隨大業十四年太歲……一日帝崩於揚州江都縣……扵流珠堂其年八月……西陵荊棘蕪……永異蒼悟……貞觀元年……朔……葬煬……禮也 方……”

看过墓志，刘庆柱认为此墓为隋炀帝杨广之墓，应当没错。他说：“志文虽然断断续续，但主要信息与史料吻合。墓志中的‘贞观元年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可以判定此墓志至少是贞观元年以后雕刻的。”

最长情的告白，是几世的陪伴

隋炀帝，仁寿四年（604年）七月继位，历代以昏君视之，他自伴随亡隋的败迹黯然辞世起，便被盖棺定论为中国历史上最坏的皇帝，千余年来，铁案如山。

关于他的传说也很多，最著名的就是炀帝下江南。隋炀帝登基后再游江都，自然得意洋洋。他所乘的龙舟体量庞大、装饰豪华，上有四层楼，上层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房120间，下层为内侍居处。相当于一座移动的皇宫。

最拉风的是这座水上宫殿的动力，1080人“殿脚”，意指“水殿的脚”，其实就是拉纤的人。他们轮流值班，昼夜兼程。仅仅人多不足为奇，关键还要有美感。一天，隋炀帝突发奇想，选派千名美女穿上白衣，代替原先的糙老爷们在两岸拉纤，风景立马就由豪放派转为婉约派。炀帝独坐船头检阅这红粉军团，一眼瞧上了“殿脚女”吴绛仙，当场纳为嫔妃。事毕，他靠在船舱里回味无穷，对随从们感慨：“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此事载于《大业拾遗记》等笔记，不知真假，或者说不知有多少水份？

浮华绮靡，似乎总与江山格格不入，仅仅14年的功夫，隋炀帝就身死国灭。《隋书》对他的评价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扬州有首民谣：“隋炀帝，下扬州，一心看琼花，陆地去行舟。到头来，万里江山一旦丢”。

隋炀帝合该与他心心念念的扬州永远在一起。这里是他建功立业的战场，开皇十年（590年）杨广奉命赴江南任扬州总管，平定江南高智慧叛乱，立下赫赫战功。他在这里治理了10年，当上皇帝后，他开凿运河，也是为了心中的扬州。最终，他身死扬州，只是那个一向喜欢热闹，热爱奢靡的杨广不会想到，他的身后竟如此孤独和凄冷。

好在，他的萧后最后还是来陪他了。

就在隋炀帝的墓旁，另一座墓室被发现。墓室内安然躺着一位女性的遗骨，经南京大学体质人类学专家鉴定为大于56岁、身高约1.5米的女性遗骸。这正印证了史书所记载的李世民送萧皇后到扬州与隋炀帝合葬。

即使你已成灰，我依然爱你

“炀”是李渊给他的倒霉表弟的谥号。古时谥法规定，“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怠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通常指荒淫无道以至众叛亲离的亡国之君。败于隋兵的陈后主陈叔宝死时，刚即位几个月的杨广，“大方”地送了他一个“炀”的谥号。他绝对预料不到，14年后，自己的头上也被扣上同样的一顶铁帽子，想摘也摘不掉。

“愍”是李世民给这位他表叔的妻子，也曾陪伴他18年的萧后的谥号，这个字充满了怜悯之情。怀着这份相惜，李世民还送给这个曾经亡国的皇后一顶后冠。

这顶后冠就放在萧后尸骨不远的地方。只是此时的后冠，与人们印象中金光灿灿珠光宝气的后冠相去甚远，一般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坨泥土。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透过现象看本质，陆游是明白的，我们的考古学家也是明白的。那坨被称为后冠的泥土中，星星点点鎏金的花钿、铜钗，几颗闪烁的琉璃珠透露出重要的信息。

考古学家们激动了，如果推测是准确的，这将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隋唐时期的后冠。

如此珍贵，却偏偏零落成泥。江南的酸性土壤腐蚀着萧后最后最隆重的美丽。一批批专家来到考古现场，对着这顶珍贵的后冠看了又看，终是无可奈何。

“让陕西来看看，他们有经验。”国家局的领导给了扬州建议。

国家局的建议是有根据的，2014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德国合作，曾修复了唐代公主李倕的凤冠。凤冠480余件金、银、铜、铁、珍珠、绿松石等不同材质的构件散落在墓葬中，每一个都细小如米，专家们经过一系列论证、推理，将其复原。修复完成后，曾震惊中外。唐朝的繁华与富贵，唐朝公主们对美近乎夸张的追求、前卫的打扮在这顶凤冠上精彩绝伦地展现。

当时陕西方修复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杨军昌。当扬州考古所发出邀约，陕西省文物局局长赵荣、陕西文物保护研究院院长赵强和杨军昌立刻向烟雨濛濛的江南赶去。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春水桃花的扬州，此时却给这三人的江南之行平添了几分烦恼。

湿润的气候最不利于文物的保护，地面过于潮湿提取文物会增加许多难度。好在扬州这座与隋炀帝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对隋炀帝的墓葬无比珍视。考古发掘现场搭起一座简易房，隋炀帝和萧后的墓被罩在房子里。房子周围几千平方米的土地，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古墓工地显得非常安静，戒备严密。现场还有公安干警24小时看守，视频监控也进行了全覆盖。

赵荣、杨军昌与赵强，在考古现场一连待了三天。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束家平焦急地问赵荣局长：“怎么样？能修吗？”

赵荣没回答，只是紧锁双眉。

时间真的是可以消磨一切，不仅仅是记忆，也包括那些人们认为应该是无比坚硬的东西。花冠腐蚀极为严重，有的仅存金皮；花蕊严重风化，且粉化残断严重，赵荣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要不是还有一层泥，就剩下一堆粉了。这种样子，连拿起来都困难，怎么修复？”曾经主持过好几次重大文物修复的赵强，深知修复这顶后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是专家，这活接不接，你一句话，成不成我都替你扛着。”赵强对杨军昌说。他知道，以杨军昌的严谨和水平，他说不行，国内应该就不会再有人修得了。

“军昌，这件事情我们要慎重，也要有担当。决定做，就要拿出详细的方案、步骤和手段，要对我们陕西的声誉负责，更要对国宝负责。”赵荣嘱咐杨军昌。

杨军昌低头沉思半天，说：“明天我回复。”

第二天一大早，他红着一双眼睛敲响了赵荣的房门。“这活儿，咱们接了，这是方案，你看看。”杨军昌的电脑里，详细规划了整个修复的方案，包括提取的流程，实验室考古需要保护材料和修复工具的购置、延时照相系统的搭建、石膏木箱的X光探测、实验室清理方案的编制等。

“很好！”赵荣的回答充满陕西人的直接和坚定。

很快，陕西方面和扬州达成协议。经过三周的准备，五月下旬陕西项目组再赴扬州。这在文物行内叫保护性搬迁，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致，一个不小心千年的国宝就会损毁。

他们在现场做了非常详细的记录，哪里被腐蚀、哪里已经粉化、哪里残断，被一一清楚地记录，拍照，为日后修复留下重要资料。其次将脱落样品收集并标记。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建立坐标，确定中心位置。这样才能确保文物在移动和修复过程中始终保持平衡，同时可以精准地记录文物的每个零件原来的位置，让文物修复具有了可逆性。

建立坐标后，考古专家用专用材料将凹坑填充，覆盖保护膜，同时，贴敷石膏绷带。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最大的耐心与细致。接着，他们为文物量身打造了木框，然后依次填充石膏，一遍遍浇铸，文物被石膏完完全全保护住后，提取工作到了关键环节，就是让文物脱离考古原址。

杨军昌和他的团队，一点点将萧后后冠的墓砖与土地分离，然后连同墓砖一起翻转，再装入事先定制好的木箱。2014年7月7日，由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护送萧后后冠至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入库。

从这一天起，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与萧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爱情。而这其中，更有萧后的故事缠绕其间。

下期预告：唐朝的后冠到底是什么样子？萧皇后与6位帝王有怎样的情感纠葛。唐代国家最高的法制规范之一《武德令》规定皇后穿戴的法令，为首饰花12树，但是萧后的后冠却是13花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考古人员在萧皇后铜钗发现了棉花，而目前中原地区所见的最早棉纺织遗物，在一座南宋古墓中，那么这一缕来自唐朝的棉花对考古学界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