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凤鸣
汤瓶
大吾静静地躺在木板上,一片洁白环绕着他。
“太年轻了,才刚刚40岁。”疼惜的声音无限惋惜地飘在雪花中,雪花簌簌降落,沉默无语。
“新房子还没住上一年呢。”大吾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老人的手冰凉、干枯得像失去水分的树枝,深陷的眼睛已经哭不出眼泪。大吾的女人声音已经喑哑了,儿子的脸上像被谁重重地捋了一把,没有一点血色。
白色的布单轻轻地揭开,一张大大的国字脸,隆鼻深目,颜面如生,只看了一眼,悲伤的眼泪已经将我的心淹没。
我已悲伤过无数次,特别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年轻者,突然而降的噩耗就像谁把我的心摘走了一样。他们年轻的生命匆匆离去,使尘世的我们在冥冥之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古兰经》上说,安拉在40天之前就将人的命拿走了。
我无数次在心里举意,如果我生命的前定已经到期,我将虔诚的洗一个洁净的大净,给逝去的亲人逐个上坟。给年老的父母准备好养老的费用,给兄弟姐妹逐个打电话,祝福他们幸福地活着。给妻子说一声,谢谢你在众生中选择了我。面对一双儿女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无法说出内心的不舍。
但是,我不知生命的钟摆何时停歇,也就无法从容准备。贵为大地之灵的人类在生死之间还不如一头待宰的牛。牛的眼泪全知了自己的生命,不吃不喝,拒绝和朝夕相处的人接近,把胃里剩余的一点食物反刍完,就像石雕的风景一样安静地等待着。
和生灵相比人是多么可悲。
大吾是从4米高的货车上摔下来,头向下摔下来的,就像一块重重的石块坠地,沉闷的响声吓坏了同伴。工友们极其慌乱地把他背起来放到出租车里,在这之前,他们是打过急救电话的。也许他们不会说普通话,也许接电话的人正在烦心,总之是没有派车来,大吾被耽搁了。
大吾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几天,没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一堆账单。但所幸的是阿訇穿着白大褂给他念了讨白(忏悔词),大吾应该是满足的。许多像他一样的在外奔波的回族人没来得及念讨白就撒手人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努力地张着嘴,胳膊努力地伸着,指着前方,手在空中无望的抓着。死亡踏步而来,恐惧的颤栗是活人无法知晓的。
圣洁的洗浴仪式开始了。
阿訇跪在房门外的毯子上,为亡人诵读着尊贵的《古兰经》,悲怆的声音犹如不断奔涌的旋律,节奏缓慢,掷地有声,起落之间,生生死死如尘烟一样无声无息,只留下萦绕的怀念。
这是安拉的语言,用理性的教化敦促我们从善如流。
人出生后,阿訇给起一个经名,以古兰的名义,让他(她)在伊斯兰的道路上弃恶扬善,成为好人。但人的嘴遮掩着,遮掩着就把谎说下了;人的手控制着,控制着就把歹干下了。当死神悄无声息地接近鲜活的肉体时,所有的忏悔就化作眼角的一滴清泪,无声的滚落下来。
诵读《古兰经》就是替亡人祈求安拉在清算之日原谅他(她)们的错误。
窗外是声声的呼唤,窗内雾气如兰,氤氲着一种梦幻般的诱惑。
汤瓶端坐在凳子上,温热的水注满了肚子。洗了小净的人伸出虔诚的双手,把汤瓶倾斜成恰当的角度,清净的水从鹤头一样的壶嘴里流出来,好像一股清泉,依次洒在亡人的手上、七窍和全身。水流愉悦着从狭窄的壶口奔流而出,垂直的落下来。这不是溅落,不是没有目的垂落,是湿润的滑落,是轻轻的飘落,是柔软的碰触和轻轻的安慰。
水珠迟缓着,若有所思,保持着一定的秩序,轻柔地落在已经冰冷的肌肤上,以母亲之手特有的温情抚摸着躯体,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开始到结束,每一滴水珠都身负使命,每一滴水珠都圆润而丰盈,润泽而光滑。落下来就像四溅的水花,晶莹着,蹦跳着,欢快着,碰撞着。珠珠如玑,如月落玉盘,如珠玉坠地,呻吟的水声在房间里回荡,在雾气里升腾,在玻璃上弹出轻轻的呼唤。
汤瓶高蹈而洁净,虔诚而丰盈。穆斯林一生都离不开汤瓶的滋润和洗浴。出生之时,汤瓶里的水洗净满身的污浊,一身素洁的来到人间。汤瓶是快乐而幸福的;当生命之花戛然而止,汤瓶里的水洗净了尘世的喧嚣和浮华,一身素净的归回于土地。汤瓶是悲伤的,挽留的,无助的。
一生和汤瓶为伴,这是朴素而简单的人生。高挑、长颈、细嘴的汤瓶是穆斯林一生的“伴侣”。
洗净的埋体放在三丈六尺的卡凡布上,为防止虫子而撒上去的花红、麝香就像殷红的生命之花开在白色的土壤上。男子三件,大卧单、小卧单和整版的白色卡凡布。女性五件,增加盖头和胸衣。
先把大小卧单穿好,裹上卡凡布,两头用白色的布条扎紧。
阿訇的诵经声缓缓地停下来,众人伸出手掌。雪花落在打开的手掌上,落在院子里迈着细碎脚步的母鸡身上,落在地上,如同天幕上伸下来的洁白的手掌,给大地穿上了白色的卡凡。
几个小伙子抬着装埋体的卡凡匣子走在前面,人们鱼贯跟进。杂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头连着雪中温馨的家园,一头连着洁白的坟墓。
大吾的小女儿也走在人群里,戴着白色的帽子,她只有6岁。雪花调皮地落在她小小的身上,但她仍跌跌撞撞地走着,扑闪的眼睛追逐着雪花,当雪花落在她手上时,她嘬起嘴唇轻轻的一吹,雪花便调皮地飞开。我轻轻拉住她的手,这和奶奶的一样冰凉的手,在无尽的雪花一块走向清真寺。
黄土
回民公墓在贺兰山以东的丘陵地带上,这是政府专门为移民划出的公墓。起起伏伏的丘陵上已经有不少的坟茔,每一个土堆下面都有一段生机勃勃的岁月。为了生活,他们从缺水的西海固移民而来,付出了汗水、辛劳和眼泪,最后静静地躺在这里,不远处是生机盎然的村庄,生命之花陨落在第二故乡,同样庄重和鲜美。
亡人是幸福的,他们至少喝了黄河水,吃了黄河水滋润过的粮食,和祖先们汤瓶里浑浊的窖水相比他们应该满足。
大吾的墓选在一座不太高的丘陵上,挖一个深坑,用石板砌起来。这和老家的墓穴是不一样的。老家的黄土便于掏挖。开挖一个笔直的坑,在坑的侧面挖一个侧洞,穆斯林叫偏堂。这里的沙土松软,不能挖偏堂,用石板砌起来。这也是移民的创造。
阿訇们跪在四周,每人手中拿一个小石子,轻轻的吹一口气在小石子上,石子便有了虔诚的举意,镶嵌在石板缝里。亲属要替亡人试一试墓坑大小是否合适。一个念经的满拉跳下去,把墓底上小石子仔细地挑出来,平整的墓底是为了亡人舒服地躺着。然后,他躺下去,用自己的身体等量墓坑是否合适,墓地的土沾满了他的后背。世上从来没有这样刻骨铭心地实验,他眼睛里全是恐惧的影子。
众人抓住亡人的脚,满拉扶着亡人的头,轻轻的放进去,盖上最后一块石板,然后在石板上覆盖上一块洁白的布。
大吾的儿子手捧黄土均匀的洒在白布上,一连三捧,阿訇也把剩余的石子放在白布上。孩子的眼泪夺眶而出,他18岁的人生还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冰冷的石板下面躺着那个生他、养他、爱他的人;那个用坚实的后背给了他温暖的人;那个用粗糙的手给他学费的人。从此,他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细碎的责任。
沙土沿着弧线落进墓穴。尘土飞扬起来,在墓穴的上空久久的徘徊,不愿散去。
众人围着崭新的土堆,就像围着一位新出生的婴儿。悠扬的诵经声在雪花中响起来,随着塞北的风传出很远。
一堆新鲜的黄土肃然横亘在众人面前。大家用铁锹轻轻地拍着土堆,使它更加结实和光洁。大吾的父亲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上前,夺过一把铁锹,将散落的土铲起来,轻轻的拍在土堆上,一次又一次,直到把散落的黄土都铲干净,然后跪在地上,把滚落的石子一个个捡起来放在土堆上,又把周围的散落的土小心地用手掬起来,他用一辈子种庄稼的双手为儿子整理坟墓,弯曲的后背在雪花中移动着,移动着,就像凝重的石头。
我一直忍着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爱的另一种方式。他用苍老的手为儿子轻轻地拍打坟墓,就像拍打大吾小时候后背那样安详。儿子睡着了,睡在贺兰山下的大地上,睡在生机勃勃的第二故乡。在雪花的安慰中,他的孙子正在长大。
一粒石子滚到我的脚下,石子冰冷而温暖,我把它稳稳地放在土堆上,摁了摁使它更结实的固定在土堆上。
我们举起双手,做了最后一个都哇。
雪越下越大,坟头上落满了雪花,通往坟墓的车辙已经被雪花轻轻的盖住,起起伏伏的坟头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蕴育着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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