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永玉
可染先生的妈妈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80多岁的人,满院和人聊天。要说些秘密的私房话时全院子都听得见,魁梧、满面红光,大声“哈哈”地笑,她和我们是知己,喜欢梅溪和孩子,喜欢喝我们家的茶。
她身体是这么好。因为满院乱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过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动。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这还得了?尤其她是那么让人衷心喜欢的老太太。急忙地送进医院。当我们从街上回来之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为再不会见到她。 一个多星期,门外李奶奶大叫:“黄先生!黄先生!黑蛮的爹!”我们真不能相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进了门:“黄先生!哈哈哈!没事。就是脸摔得难看,真不好意思见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有,他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许多人口,母亲、孩子们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须照顾的亲戚。没有特别的嗜好,不喝酒,不吸烟,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采访。饭食也很将就,全由自己的亲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想惹事。谨慎、小心,大胆子全用在画画上。他讲笑话的本领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讲的笑话简练、隽永、含蓄。说的时候自己不笑,别人反应出大笑来时,他才跟着一起大笑。
我在别的文章曾经引用的一则笑话,就是他说的: “一个胆小鬼遇见蛇,大吃一惊;另一个朋友说有什么好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头上画一个脸,包上小手绢当头巾,然后一动一动,像煞活生生一个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们一起在首都体育馆看日本大相扑,周恩来总理也在场,仪式十分隆重。只是我个人不太习惯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准备动作太多。
回家后谈到这种感想时,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于是他离开椅子表演出来:“ 你看,这么对面来个骑马式,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忽然松下劲来,各人在竹箩里抓一把盐,那么撒,这么撒,东撒,西撒,撒过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来,又是对面来个骑马式,又是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举起扇子,发出几次怪声,以为要扑上去了,哈!又松下劲来,又去抓盐……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时候,‘晔的一声,出线就完,不到三秒钟!” 他是一边笑得满睑通红,一边作出像极了的动作,比现看真相扑有意思万倍。 我有时给他来一段麒麟童、程砚秋、言菊朋的模拟表演,他也笑得喘不过气。
他是一个细腻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时间快乐。他真像他所崇拜的“牛”,像一头只吃青草出产精美牛奶的母牛。在记忆中,仿佛没见过他责骂孩子。
说到孩子,他三个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欢。 小可长大之后当解放军,矮小、结实。多少多少年没见了,一次在校尉营转角处见到一个雄壮的全身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叫了我一声“黄叔叔”,行了一个军礼。“啊!小宝!是你呀!小宝。”我感动极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忘记了对解放军应该的严肃和尊敬。小宝的官名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罢!我,黄叔叔试着办吧!
小可复员之后,在北京画院成为一个继承父业的、有父风的画师,同时照顾着自己越来越老的父母。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小妹我们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蛮大好几岁,黑蛮从几个月开始就得由她陪着玩,用一条浴巾把他兜起来,与另一个常家姐姐娅娅一人抓一个角,摇来摇去甩着玩,唱着好听的儿歌。
多少年前,她是个激进派,报名参加“上山下乡”去了远远的甘肃。可染夫妇眼看着她一个女孩子扛着包袱走了。一去十来年。费尽了移山心力把小妹接了回来,已是一个大女孩。我们的心里为她的归来高兴得暗暗发抖。她就是我们当年的小姑娘,留着两根蓬蓬的大辫子、红通通的脸蛋、大声吵吵跳着“猴皮筋”的李珠。她的归来使老人说不出地高兴。
记得我1953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时候,版画系那时候叫版画科,中国画系叫彩墨画科。因为这两个系当时都不太起眼,彩墨画科都是些老家伙,版画科只有很少的人员,便合在一起进行政治学习。天气热,外面有一块白杨树的绿阴,学习会便在室外举行。
这一个学习组有李可染、李苦禅、王青芳、蒋兆和、叶浅予、黄均、刘力上和陆鸿年,还有李桦、王琦、陈晓南和我。托儿所就在我们隔壁,孩子们也放出来在绿阴下活动,中间隔着一道活动的小栏杆。李珠那时在托儿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一群老头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刚从香港回来,穿着上可能让孩子们发现了一点什么新问题,一个孩子指着我说: “这个小人穿一双小鞋。” 我听这句话几乎哭笑不得。我已经28岁,有妻子儿女的人,小什么?但比起他们的爸爸却的确小得多。幸好李珠给我解了围,她说: “他是黄叔叔,黑蛮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礼拜只能见他一次,因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亲。原因是我有一些他梦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东西:一部鲜红色,80个低音键的意大利手风琴;一支双筒猎枪;一个立体镜;还有一部万用的电动小车床……一些记不起来的好玩的东西。再加上我大笑大叫,跟他们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愿意在没事的时候跟他们玩,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们就会奔跑过来。 他是个沙嗓子,连哭起来都沙。
他成为一个强者。祖上遗留的一副魁梧体魄,再加上马背和荒漠对他的锻炼。他越过父亲这一辈人逆来顺受的温良性格。懂事,但不乞求平安。他非常刻苦地画画,后来到日本去了。走之前,来看过我,问我有什么话。
“记住!”我说,“别让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儿子!”
“一定!”他说。
前几年我去了东京,他从大阪打来一个电话,问明白是我,他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他说:“黄叔叔!来看我吧!”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间,说句见识浅陋的话,我一辈子没见过叠成满满一面墙的“速写簿”,滴水不进的一面墙。用了两三天时间,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欧洲、美洲,画了许多速写。再不久,从可染先生处转来一本地展览会的场刊,见到好些张他的水墨近作时,我不免抚掌微笑起来。“此李家之千里驹也!” 雄强、泼辣,满纸的快乐的墨色。乱七八糟的题字更增添了画面的力量,我喜欢之极。
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么想念。现在不知他在哪里?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吗?你能回去吗?要赶快回来啊!小弟!你在哪里?孩子们是我们的甜美,也是我们的悲伤;是我们的骨肉,我们的心。
李可染画作上的成就是实实在在的。一是他画作的质量,二是他开展新局面的功绩。 长年辛勤地艺术劳动,在中国画上大胆施展浓墨,运用光和层次的可能性得到证明,启导和开发了美的新观念。(在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两位这样重要的人,另一位就是傅抱石先生。傅先生把抽象和具体二者的关系结合得那么融洽,那么顺手,令我们得窥千年来绘画中所谓“意境”的殿堂。)可染先生其实是有一种农民性格中的聪明和纯朴,勤劳是他的天性。作品因之显现出厚重的民族魂魄。所以,面对着他的作品时,就无法拒绝迎面袭来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涛如此,傅山亦何尝不如此?
1953年我初到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可染先生夫妇是我们第一个相识的邻居。他的第一个南方写生画展,登在《新观察》杂志上,我荣幸地写出第一篇评介他的艺术创意的文章。不料三十几年回到香港后得到他逝世的噩耗。他对我的友谊和我对他的尊敬,令我在不方便回去祭奠的情况下,写一些往事作为纪念。 这是他生前几次希望我做的事。佩珠夫人会记得的。
老人一生,点点积累都是自己辛苦换来,及老发现占便宜的人环绕周围时,不免产生一种设防情绪来保护自己。
人谓之“小气”。自己画的画不肯送人是小气;那么随便向人索画就是大方吗?不送一个人的画是小气;不送一千一万人的画也是小气吗?为这帮占小便宜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吗? 随便向人要画的中国传统恶习的蔓延已成为灾难。多少画家对这种陋习的抗拒,几乎前仆后继,是一种壮烈行为。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请齐老写“发展民族传统”六个横幅大字。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染“天发神酸碑”拓片哪里可找?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拓本,6个大字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之极,看得出其中的“发”字受到“天发神自碑”中的“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仅尽精神上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出的名誉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领,亲自送去白石铁屋老人手中的。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家里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不送煤来?
送薪俸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
李庚去,老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入情入理。充满温暖好意。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请齐老题字。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惟一的一幅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幅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给过他一张,底片可能还在我家哪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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