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七娘山

张兆敏

在我们最初的户外计划里，并没有打算攀登七娘山，而是选在这个炎热的周末去海边山上的溪流戏水。我们从东涌乘快艇到了一个叫三宝石的岸边，这里是一片礁石，是无人地带，海水纯净透明，水中礁石的纹路清晰可见。天气晴朗，阳光、蓝天、纯净透明的海水，这样的背景下谁都没有理由怀疑今天的户外是一次开心愉悦的行程。

山上有一条溪流顺着岩石流入大海，我们原定计划是顺着溪流向山上走，中间找一处水多的地方吃饭休息，泡潭子，然后走上山顶，再下山回到快艇出发时的东涌海边。这原本是一条强度并不大的路线，路程很短，徒步的时间也不长，所以大家都很放松，并不急着赶时间。

我们在小溪间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曝晒在紫外线下，一个个大汗淋漓。前些日子深圳一直在下雨，山间的溪水流量也增大。一路走过，山间有很多水潭，有的人为图凉快干脆直接蹚着水走，一直走到中午才停下来。一边是树林可以遮阳休息，一边是水潭可以戏水消暑。天气实在太热了，预报说气温是35度，正午阳光下的气温估计38度也不止。这样的气温只有我们这样的一群疯子才会到想到户外找乐子。

水潭不深也不算大，并不适合游泳，我们一帮人泡下去也就是玩玩水，开心一下。水质很清，哗哗不断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又从潭子里顺着岩石流下去涌向大海。潭子里的水很浅，并不像以前泡过的潭子那样冰冷，清凉得恰到好处，从头发清凉到脚趾，从皮肤清凉到心里。

谁都没有预料后面将会有一个长夜行程，都以为戏完水，吃完饭，穿好衣服顺着溪流上去再下山就结束行程，所以大家中午玩水吃饭的时间很长，一直到三点钟才换好衣服，收拾完午餐，打包好垃圾再次向山上进发。

上山的路变得有些难走了，沿着溪水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回头都能看到远方碧蓝的海面。天色很快会黑下来，还没有走到山顶，这时大家开始互相提醒要加快前进的速度了。因为走到这时已经没可能再原路返回，那需要更长的时间。只能向山上行进，再从山上的小路回到东涌海滩。所以大家都想天黑前的一个多小时能走到山顶再找到下山的路。

上山的岩石路变得有些难度，我们拉开了距离，但基本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彼此之间都有照顾。体强的照顾体弱的，男人照顾女人，攀爬时帮一把手，跳跃时扶一下身。饭后的这一程大家体力消耗得很大，等我们一起走到山上的瀑布前时天色有些变暗了。

几条溪水从山上汇集落下，冲刷拍打着山下的岩石。大家在瀑布下小憩，都以为沿着瀑布攀上山就会找到下山的小路顺利返回东涌。上山的路比想象中困难得多。之前的行程我们一直沿着溪水间的岩石上来，这会儿才真正走进丛林。路上杂草从生，荆棘密布，并没有明显的路基，再加上这并不是一条成熟的户外线路，走过的人少，前些日子几场雨落下，山上的植被长势旺盛，即使有浅浅的小路也会被新生长的绿色植被覆盖，只能凭着方向摸索着向上走。

山路的艰辛远远超出了人的意料，原以为攀上瀑布就能找到下山的路，却不料山越来越高，越走越难攀。海边的山上无法抵挡强劲台风的吹袭，成长起来的都是低矮结实的灌木丛，很多时候根本无路可走，必须有人在前面用手臂和身体清除前面的障碍才得以通过。有些路段坡度很陡，而且很滑，走起来非常困难。天色越来越暗了，大家都开始担心了，因为很快夜色就会到来，即使上了山找到下山的路走起来也是很困难的。不过，多数人仍用自己的乐观驱离担忧。我们坚信能走出去，会安全地下山。

丛林的路似乎越走越长，抬头就看到天空，总觉得马上就能走到山顶，就能找到下山的路，但一直向上攀爬着，一直流着汗，喘息着，却一直没有走上我们期盼的山顶。走在前面的人为了鼓励后面的人，总是大声喊叫，到了，到了，马上就到。大家的体力消耗很大，有些人（包括我）一直在催促尽量加紧步伐，天黑之前走到山顶找到下山的路，因为我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没有任何路标，除了草木，已经没有任何参照物。

就在这时，队伍里的一位成员倒下，说体力耗尽，走不动了，也就是在这时，我们想到报警寻求救援。我们尽量说服他一定要坚持下去，现在离山顶的位置并不很远，即使报警寻求帮助也一定要到山顶明确自己的目标才能被人找得到。在一番劝解和鼓励下，倒下的人终于起来随我们向上进发，又走了大约半小时后到了山顶。天已经全黑了，山上杂草丛生，看不出任何有人踩过的痕迹。虽然能看到山下的灯光，但没有人引路，黑暗中根本不可能走到山下，这时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报警寻求帮助。也庆幸，我们所在的地方一直都有手机信号。后来证明，我们到山顶等待救援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不到山顶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方位描述，救援人员想找到我们很耗时，也很困难。万一在丛林中，不知自己所处的位置，又失去手机信号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那样的后果根本不敢再想。

在山顶的一处岩石下，大家三三两两挤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天黑迷路，虽然心里有些焦躁，但都保持常态，像平时一样欢笑嬉戏，一起说笑，讲故事，彼此调侃揶揄，把恐惧彻底驱离。其实，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等不到救援，最坏的结果也就在山顶过一夜等到天亮后看到路途时再走到山下。

报警后等待救援的时间并不觉得漫长，甚至因为我们的乐观，那场原本艰难等待救助的被困经历显得非常短暂，我们知道报了警就会有人来救援，生命不会有任何危险。而此时，食物和水也足够维持到天亮救援人员的到来。虽然有的人有感冒发烧的症状，但从天黑到凌晨五点被发现的数个小时里，我们始终没有放弃交谈。讲故事、唱歌、甚至说黄段子，那样的时刻太需要笑声鼓舞了。山上被困一夜对每个人都是一次深刻而有趣的冒险经历。甚至，其中的有些人（包括我）为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而庆幸。所以即使有人说了一些丧气话也被其他人的快乐情绪所淹没。

天气阴下来，看不到星星，月亮偶尔穿透云层露一露脸就又被隐去了。山上有雾，一阵阵的，山下的灯光也忽隐忽现。有些人躺着睡着了，有些人挤在一起喁喁私语，有些人坐在岩石上聊天，总有不平静的声音回响。这样的时刻，大家不仅需要安慰，更需要相互鼓励。我们是这样的一群人，冒着三十几度的高温，顶着灼伤皮肤的烈日到户外寻找欢乐。迷路是我们的无奈，脚步不再淡定，但内心的坚强即使在这荒凉的山郊野外，迷失了方向，忘记了路途也一定执着地存在。黑暗，吞噬下的只是道路和方向，我们的信心，我们的坚定，我们的警策和我们的开朗永远不会失去。

山下救援人员的电话一次次响起，我们也在一遍遍计算着他们的步伐。我很奇怪山上的夜晚，我不饿，不冷，不急，也不困，就坐在山石上吹着风与同伴聊天闲侃。多年以后，和我一起有过这次经历的朋友们想起这个难忘的夜晚一定都会清楚记得当时的景致，声音和气息，心情和背景。因为这一刻大家都只有一个信念，快乐地等待，所有那些身外事都被抛在一边。即使彼此之间有解不开的误会，说不出的感受，也都随着等待的时刻逃遁，一笔勾销。人的每一场经历都会带来人性弱点中的一次增补，在山上的冷风野草中度过这样不同凡响的夜晚，20个坚强的身躯，20颗跳动的心，一起相伴，原本恐怖的夜晚因为我们的坚强和乐观，友好和合作而变得浪漫，甚至充满诗情画意。

当雾散去时，我们站起来翘首观望着山下的是否有移动的灯光以确定是否有人正在向山上行进。终于过了很久，不仅是看到，而是确定山间有晃动着的灯光，显然那是正在行走的救援人员射出的灯。有了远处的光明，更坚定了等待的信心，即使天空飘起了雨，我们坐在山顶举着雨伞，披着雨衣，相依相伴在一起也很温暖。我们始终相互鼓励，彼此支持，哼着小曲，讲着笑话等待。这种沉着欢乐之境，并不是刻意的营造，而是心中自发的真情。一种可触摸的温暖，可聆听的温馨，改变了黑暗中七娘山的恐惧。

这个晚上，七娘山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声音，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景象，她们一定会被我们的笑声和坚强折服，不会因为侵扰了她们的安宁而报复我们。

大家分享了剩下的食物和水，等待。山下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我们的希望也越来越强。大自然当然也给了我们额外的恩宠，只让阴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救援的灯光越靠越近了，我们也闪着头灯给他们信号。一直到凌晨五点，在基本确定他们上山的方位后，我们开始向着他们指示的方向慢慢行走，最后，远远的，看见他们的灯光，听到他们的叫声。我们用欢呼和灯光感谢并欢迎他们的到来。

南澳派出所接到我们的报警后组织大鹏半岛地质公园管理处的8位护林员连夜上山，经过大约五个小时的路程找到我们。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回到东涌基本无路可走，即使他们上山也都是在溪水间和灌木丛中拿着砍刀临时开辟出来的路找到我们的。而返回山下的路也异常艰辛。走了没多久，天亮了，下起了小雨，我们淋着雨艰难地在林间行走。前半段仍然是护林员手拿砍刀在前面开路，我们跟在后面走。最后沿着山间的一处溪谷一路蹚着水下山。水里的岩石有青苔，很湿滑，为防止摔倒，我不得先坐下，再轻轻地迈出腿待站稳了再下去。即使这样仍然中途摔倒两次，磕破膝盖和腿。还有在灌木丛中，长满了带刺的树枝，尽管我穿着长衣长裤，带着手套仍然被刮出许多伤痕，再想想那些身穿短袖没有手套的人受伤肯定更重。事后我们想，这样艰难的路况，莫说是晚上，即使是白天，没有人带领，单凭我们自己恐怕也难顺利地走下去。

上午10点半，所有人安全地从七娘山上走下来，尽管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但个个都是面带着微笑走下来的。南澳派出所的警察在山下等着我们。一起等待的还有我们的三位朋友，当他们知道我们被困七娘山后，连夜开车赶到这里一直等到我们下山。

身后的七娘山青色依然，阳光从山顶撒向山下，此时它看上去很温和，祥云天上飘浮，轻风地上舞动，但我肯定，即使知道它的险峻和危险，下次还会有迷途者被它吞噬。因为，理性的警告，文明的劝解，终不能阻止人们对它的好奇，更有像我们这样“歪打正着”的人会误入它的领地。我希望，那些黑暗里迷失方向的人也会像我们一样乐观，像我们一样幸运。

在派出所，深圳电视台第一现场派出的采访记者也在等着我们。我们的困境不仅惊动了我们的朋友、家人，也惊动了深圳这个城市。

如今，这一切都已过去，当险情排除，我们更有理由心情放松地去回忆，谈笑当时在山上的境遇。我实在不愿用“惊心动魄”来形容那个夜晚，而更愿意说那是一个“浪漫温馨”的夜晚，那是我人生旅程中非常精彩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