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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枣树

时间:2024-05-04

尧山壁

母亲逝世已经10年了,我依旧每两星期回乡一次,坐100公里公交车,来到自家门口,朝院里喊一声:“娘,桃子回来了。”依旧从厦子底下找出来水桶和担杖,到老官井挑回一担水,浇到北屋窗前的枣树坑里。面前的老枣树是母亲不变的身影,不老的雕像。

80年前,小枣树作为母亲的伴娘,从姥姥家的沙土窝,嫁到父亲村子的盐碱地。这是一棵滩枣树,结的枣紫红色,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移栽过来,根须扎进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怜巴巴。境遇与母亲的命运一样痛苦。

父亲生来是个穷小子,靠刮碱土熬小盐为生。1936年参加冀南暴动后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白天不敢回家。第三年七七事变,又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杀敌立功成了“红人”,更是有家难回。家里,只剩下一个穷女子和一棵弱树苗。再三年父亲牺牲了,因为他是有名的抗日英雄,日本鬼子和皇协军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们母子。一个24岁守寡的小脚女人,怀抱一个刚刚落生14天的孤儿,在魔鬼的指缝里躲躲藏藏,哭哭啼啼。走过刘秀走过(亡命)的任县南泊,走过郭巨埋儿的内邱县金店沙滩,走过韩信背水一战的临城泜水,走过尧山的羊肠小道,走过滏阳河上的独木桥。半年行程2500里,终于在巨鹿县小寨村找到了抗日县政府,找到了父亲的战友们。

两年后,五一扫荡,日寇实行囚笼政策,环境异常残酷。为了减轻部队负担,母亲抱着我回到村里。令人惊奇的是,小枣树在炮火硝烟中长成碗口粗,亭亭玉立,青枝绿叶。不知愁的我在树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使母亲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但是水深火热中的冀南,头年淹,二年旱,三年蚂蚱滚了蛋,赤地千里,人相残食。亲叔伯们为了活命,偷偷变卖了我家的几亩薄地,又策划侵占剩下的几间茅屋,今天打明日骂,逼迫母亲带犊改嫁,还扬言要砍小枣树当柴烧。一向柔弱的母亲发怒了,一手抱着我,一手挥舞镰刀与他们拼命,披头散发像一头狮子。惊动四邻八家,都站到母亲一边,数落他们。那是个冬天,枣叶脱落,树干遒劲,枝桠如枪,满树圪针都竖立起来,像一位武士,站在母亲身后。

枣树和孩子一起在逆境中成长起来。我上学了,小学、中学、大学。枣树也进入高生长期,春天有小粉花的梦,秋天挂满了果实,圆溜溜,亮晶晶,绿时像翡翠,红时赛玛瑙。七月十五花红枣,八月十五打个了。母亲举起竿子梆梆一敲,熟透的枣子,红雨般噼里啪啦落下,砸在母亲头上、身上,溅起甜蜜的笑。摊在房上一片红云,堆在炕上一堆火焰。但是母亲从不肯吃一颗,全背到集上,换了钱供我上学。从小学到大学16年,是枣树给我交的学费,枣树是我家的小银行。

文化革命时期,我和爱人都成了“文艺黑线”人物,进学习班,学习班设在石家庄的日本西兵营;进干校,干校在唐庄劳改农场。在铁丝网里居住,在刺刀寒光下生活。孩子没人管了,母亲冒着武斗的枪声到保定,把嗷嗷待哺的孙子孙女抱回家养。偏偏碰上农业学大寨,追求粮食高产,跨“河”过“江”,地里只种晋杂五号。这种复交高粱,又苦又涩,人吃不大便,鸡吃不下蛋。母亲便把存下的红枣烘干磨面,过了筛子又过箩,变成孩子们的代乳品。直到粉碎“四人帮”,孩子们才回到省城上学,母亲和枣树又救活了我家第二代。后来村里给母亲送匾:“革命好母亲,一门三进士。”苦难使我成为作家,穷困使独生子成为经济学家,使命感使女儿成为记者。

如今母亲早已安眠地下,老枣树还倔强地站在院里。老姐儿俩互相激励并肩奋斗一生。母亲活到84岁,临死腰板不弯,老枣树也80多岁了,丝毫没有老态。尊严不仅是一种美德,而且是一切美德的母亲,性格遗传着,我在花甲之年,冒着巨大压力,拒绝为顶头的封疆大吏写吹捧文章,不为腐败当保镖。因为背后有一位坚强的母亲,有一棵坚强的老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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