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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海军起义的前前后后

时间:2024-05-04

汤芗铭(1883-1975),湖北浠水人,字铸新,汤化龙之弟。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后留学英国。1912年任海军部次长,依附袁世凯。抗日战争时期充当汉奸,1945年春,汤芗铭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必将覆灭,因而宣布辞去一切伪职。新中国成立后,汤芗铭虽曾先后两次被捕,均免予起诉处分。

辛亥革命海军起义,我曾亲身参与其事,光阴易逝,忽忽已五十年了。兹就回忆,纪述如次。

晚清海军,有大小舰艇四十余只,分为巡洋、长江两个舰队。巡洋舰队以海圻、海容、海琛、海筹、建威、通济、飞鹰、联鲸、舞凤等舰及湖鹗、湖鹏等四鱼雷艇组成。海圻最大,有四千三百余吨,英国船厂制造,有二十一生的大炮。其次是海容、海琛、海筹三只姊妹舰,都是二千九百余吨,德国船厂制造,有十五生的大炮,射程极远,火力甚强。巡洋舰队的统制(当时以司令称為统制)是程璧光,驻在海圻舰上,舰长(当时称为管带)是汤廷光。长江舰队以楚豫、楚泰、楚观、楚谦、楚同、楚有、江元、江亨、江利、江贞等舰组成,都是日本船厂制造的炮舰,其形状类似大型装甲舰。六“楚”都是七百吨,四“江”都是五百吨。长江舰队的统制是沈寿堃,随时移驻各舰,无一定的旗舰。这两舰队之上,设一巡洋、长江两舰队统制。

一九一○年,萨镇冰卸海军大臣职,出任巡洋、长江两舰队统制,其统制部设在上海高昌庙一座大楼里面。当时一等参谋郑权,和萨镇冰是同学,只支工资不办事,因此萨先生呈请北京海军部调我代理郑权的职务。我于一九一○年二月到高昌庙任职。

辛亥八月二十一日(旧历,公历为1911年10月12日)早晨六点,萨到我寝室,给我看一件北京海军部发来的急电,上面写着“亲译”二字,已由萨先生用密码本亲自译出,大意是说八月十九日武昌兵变,两湖总督瑞澄已出城到楚豫兵舰,除已派陆军进剿外,望即亲率军舰前往武汉,海陆夹攻云云。当时停泊在上海黄浦江的军舰不多,有一些正在船坞修理,不能立即航行,只有楚有一舰能够立即出发。萨先生命我一面拟电告知在山东附近海面作夏季演习的海容、海琛两舰星夜开赴武汉,一面通知楚有速准备开船。我同萨先生于二十一日下午到了楚有舰上,所有参谋、副官、秘书的事务都由我一人担任。长江夜航不易,找得汉口领江公司中的一个姓冯的领航。八月二十六日早晨,至达汉口刘家庙附近江面,长江舰队统制沈寿堃已先从九江到了汉口指挥舰队。沈和各舰长都来楚有向萨报告情况。他说,军舰上有军官郑礼庆、朱孝先两人同情革命,投入黎元洪那方面去了(朱已故,一九五○年我听说郑还在上海)。

在汉口刘家庙附近江面上停泊有楚豫等数只军舰,我们楚有停泊在楚豫相近的地方。萨下令全部舰队处于戒严状态,不许任何外来船只靠近军舰,不许官兵离舰上岸,舰上人员非因公务不许彼此往来。他每天命我到各舰上传达命令,视察情况。

隔了几天,有一人假装西洋人,带一副假胡子乘一只小火轮,驶近楚有舰旁。舰长朱声岗命士兵开枪,我赶上前去阻止,让他们靠近本船。那人站在船头用英语说要见萨统制。朱声岗告诉我这个假洋人就是朱孝先。我问他来干什么,他用英语说,有一封信给萨上将。我把信接到手,叫他开船离开了。这封信是黎元洪具名的,信中称萨为老师(因为黎本是海军学生),大意是说清廷无道,武昌军民万众一心,立誓推倒君主、建立共和,请老师共举义旗云云。萨先生阅后默无一言,只告诉我黎原是海军中人,甲午中日之战时因军舰被击沉,浮水得以生还。又过了几天,一个名叫轲斯的瑞典人,是红十字会会员,乘悬有红十字会旗帜的小火轮来楚有舰见萨先生,所说的都是宣传武昌革命军怎样好,清朝一定会推倒等等的话,最后拿出一封黎元洪的信交给萨先生,信中与朱孝先送来的信大意相同。萨先生看了信以后,轲斯要求复信,被拒绝了。

我同楚有舰上一个轮机士兵刘伦发交谈了几次,知道他的家眷住在武昌城内,熟悉武昌情形,并且同情革命。我就向萨先生建议,派他去武昌调查革命军的情况,萨应允了,我便写好一封给我的哥哥汤化龙的信交刘带去(我的哥哥当时任武昌革命政府的政事部长)。过了两天,刘伦发带回我哥哥的一封信,用很小的一张信纸写了几句话,大意说:武昌举义,各地响应,革命必成,望策动海军早日反正,以立殊勋云云。刘伦发向萨先生报告说,武昌革命军秩序良好,人民亦同心协力要推倒清朝,建立共和,青年学生纷纷投入军队,准备作战,都督黎元洪的司令部设在阅马厂咨议局里面,革命政府的职员都能吃苦耐劳,每月只支二十元的生活费;他从汉阳门进城住了两天,仍从汉阳门出城,出进都有人搜查。萨先生听了未发一言,只是听到革命政府每人每月支二十元的生活费时连连点头。

旧历九月初旬,海容、海琛两巡洋舰来到了刘家庙江岸附近停泊。海容舰长喜昌(别字其五),海琛舰长荣治,都是满族。我同这两舰上的人员谈话,知道舰上的官兵对他们的印象不太好。

在海容停泊的附近江岸一带,都布满了清廷派来的陆军,和我们取得联系,知道指挥陆军作战的是冯国璋。过了几天,冯派陶某(安徽人,后来在北京统率办事处任职)和另一军官来到海容舰,请求海军炮击武昌,协助陆军进攻。萨先生命我传达海容、海琛等舰,定于九月初七日(这个日期可能不正确)向武昌炮击。当时武昌武胜门外凤凰山炮台时时发炮,向汉口方面射击;从武昌到青山二十里长的江岸堤边,都安设有汉阳兵工厂造的七生的半野炮,曾向停泊在离刘家庙江岸不远的楚豫舰开了数十发炮,打死了一个水兵。因为瑞澄住在楚豫舰,该舰每天遭到攻击,因此萨先生把楚豫调开,驶赴长江下游。我们于九月初七日下午三点,从湛家矶附近江面整理舰队出发。驶至纱麻局附近江面,海容向堤岸开了几炮,革命军设在江堤的数十门野炮,纷纷开炮还击。我们的炮射程很远,炮弹都越过江堤,打到后面陆地上去了,而他们的炮却都打中我们的军舰。海容舰上有两人受伤,一个是水兵,一个是舰长喜昌的侍从(北京人)。凤凰山的炮台也发了炮,没有打中我们的舰只。下午四点,萨先生叫我传令把舰队驶回刘家庙附近江面。这次只和江岸炮兵互击,并未向武昌城内发射一炮。

当时最大的军舰海圻已由程璧光乘赴英国庆贺英皇加冕,一时不能回国,海筹不在此间。我认为只要同海容、海琛两舰官兵的关系搞好了,我们起义就有把握。我和江贞舰舰长杜锡珪商量,分途进行活动。各舰士官均深明大义,同情革命。这时长江舰队统制沈寿堃已离舰到上海去了。

袁世凯被清廷起用以后,某日到湖北萧家港车站慰劳前方军士,派人来约萨先生前往一谈。我同萨于夜间九点钟到达车站,同去见了袁。他们两人谈话时,我候在第四镇统制办公的一节车上,当时我看到卸任第四镇统制王遇甲,我和他谈过几句话,并看见王把移交册子交给新任统制(可能是杨善德)。萨先生和袁谈了一点钟的话后,我们仍坐火车到刘家庙回海容舰。

我和杜锡珪见舰上官兵都同情革命,就不断劝说萨先生率领海军起义,顺应潮流,为革命建立功劳。经我们多次劝告,最后萨先生允许把全部舰队调赴九江。我立即向各舰传达命令,于旧历九月初(时间记不甚清)全部艦队驶往九江。将要开船时,萨先生向我说应当去通知冯国璋,不然岸上陆军不知戒备,革命军可能渡江攻击。我说事已至此,无通知冯的必要。

全部舰队开到九江以后,经我们督促,喜、荣两满籍舰长离船乘商轮到上海去了。萨先生自以年老不能担任非常举动,亦乘英国太古公司的商船赴沪。

我们在海容舰上开会,大家推我为海军司令。我以革命政府尚未成立,大家公推的司令只能作为临时的,应当上面加上“临时”二字,大家均同意。我立即着手整理内部人事,指定杜锡珪任海容舰长,提升海琛副舰长林耐菴(这是他的别名,我记不起正名)为舰长。其余各舰人事亦略有更动,大部分仍各留原位。我还叫人画了青天白日的海军旗帜图样,命各舰自己用布制成。

一切布置完毕以后,即于某日(日期回忆不起)悬起新的海军旗帜,宣布起义,并立即派人与九江陆上军政机关联系。当时九江业已独立,主持九江军务的是马毓宝,在江岸设有办事处,处长系李烈钧,和我们联络的是吴铁城(吴原是九江关监督的人员)。我写了一张电报稿托他们拍到武昌都督府,大意是说我即日率舰到武汉帮同作战。两天以后,黎元洪都督派徐明达、李作栋两人乘轮船来到九江,持一份慰劳海军的信并款数千元,登舰慰劳(信是我哥哥汤化龙亲笔写的字,文章也是他作的)。

我把舰队的给养预备好了以后,把全部舰队开到青山附近江面停泊。黎元洪都督派李国镛携带若干银币来舰作为暂发一部分军饷之用。我们第一步是炮打二道桥和三道桥,阻断清军的铁道联络,同时由徐明达向青山岸上驻军司令成某(名字记不起)促其组织军队攻打二道桥,截断汉口清军的归路。我们接连好几天炮击二道桥和三道桥,我又亲到青山成某的司令部内,帮同计划利用海军大炮掩护,组织陆军乘船攻占二道桥。某日早晨天未明时,岸上驻军集合许多轮船和民船,从青山江边出发,运送了一营多人到二道桥不远处登陆。这些军队多数是训练不久的,登陆以后,人声嘈杂,秩序不好。到了天明,清军从二道桥附近的炮位开炮射击,革命军虽然以一部分民房作掩护,但仍受到清军发射的子母弹的杀伤,颇有伤亡。我命舰队开炮百余发,把清军的火力压住。但是革命军所占的地形不利,到了中午仍乘原船运回青山江岸登陆。有一天黎都督派人来告诉我,清军攻打甚猛,企图越渡汉水,攻占汉阳,要求舰队开到汉水入江口外,炮击清军,阻其渡过汉水。我即率领海容、海琛两舰溯江直上,命其余军舰防守江面,并命湖鹗鱼雷艇随行,便于上下逡巡,兼传达命令。当海容、海琛到达汉江口外,正在侦查地形时,清军在江岸设的大炮一齐发炮,形势甚急。我把海容、海琛驶回,发炮射击江岸清军的炮台及其驻在江岸附近的陆军。彼此炮击约有两点钟之久,海容中了数十炮,舰上有三人受伤死亡,清军炮火终于被我们的炮火压倒。后来听到第四镇的人们说,当时驻在江岸附近的第四镇士兵,被我军炮火打死了四百多人。我曾亲到汉江口侦查一次,看到临扬子江附近的汉江江岸,数十里都是民房,看不见清军所在,并且清军以蔡甸为据点,准备渡汉,而蔡甸离江面较远,海军炮火不能达。只有每天率海容等舰上下逡巡,不断炮击二道桥和三道桥及清军设在江岸的炮垒。

秋冬交令,武汉附近江面水浅,海容、海琛等舰吃水较深,得黎都督的允许开往上海。我们的舰艇迭次遭到岸上炮击,船身都受了炮伤,尤其海容船头被清军炮火打了数十处的伤痕,亟待进高昌庙修理。我们到上海后,红十字会的轲斯请我同杜锡珪到他家晚餐。他向我说:“你们致力革命甚为热心,但如果清廷一旦打倒,你们革命党人中没有一个能统一中国。”我说:“革命党的人才甚多,一定能够组织政府,统一全国。”他说:“据我看来,只有袁世凯能做中国统一的事业。”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我被任为北伐海军总司令,又率海容、海琛等舰到了烟台,帮同革命军光复了登州及沿海各地。

我到烟台的时候,该处的临时都督王传炯登舰向我陈述光复烟台的经过(详细经过我现在已不能记忆)。原来王传炯为舞凤舰舰长(此舰是清朝向英国订购的,舰身极为美观,设备极其舒适,但其排水量仅数百吨,专供海军大臣乘坐游览沿海海口,与联鲸舰为姊妹舰,当时联鲸的舰长是陈绍宽)。烟台光复时当地只有很少的武装部队,而舞凤适停泊在烟台港内,于是公举王传炯为临时都督。我到烟台不过数日,南京政府任命的烟台都督胡瑛也到达了。蓝天蔚被任为关东都督,也到了烟台,和我们取得联系。蓝说,他已派了许多革命同志到了东三省做光复关外的工作,要求我派军舰到营口等处巡弋,以壮声势。我即派海容等舰轮流前往。蓝任商震为关东军司令,商在山东各处招募了一些兵在烟台口外大小钦岛上训练,预备在东北海岸登陆。

当时刘艺舟等革命同志光复了山东登州等地,我曾派兵舰到登州海面,与他们相呼应。

我们很重视蓝天蔚光复东三省的企图。我同杜锡珪坐海容在大沽口停泊,连续派兵舰到秦皇岛、营口等海口地方去示威。后来袁世凯派刘冠雄坐火轮到海容舰,欢迎我们到北京一行。我电告南京政府后,遂和杜锡珪偕刘冠雄乘坐火车到了北京,由段祺瑞招待我们和袁见了一面。刘冠雄在南北议和成功后,就当了南北统一政府的海军部长。刘冠雄在清末原任海天军舰舰长。海天与海圻同为四千三百吨,都是当时最大的军舰。某次刘为其妻在上海寓所做寿,命令海天从山东开回上海,并一定要在寿期的前一晚上赶到。海天不得不加快行驶,于夜间驶至吴淞口外时触在“茶山岛”上沉没,官兵乘坐舶板逃命。刘冠雄本应处重刑,经袁世凯从中关说,竟得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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