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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与“比翼鸟”患难中见真情

时间:2024-05-04

胡文怡

家人是夏鼐的命。不要命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一旦要命了,夏鼐便会舍弃一切先保命。

下面是夏鼐和家人的一些故事。

在这些故事里,夏鼐去英国的留学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之前,夏鼐对他的大家庭有着无与伦比的依恋,就像离不开笼子的“金丝雀”一般;而之后,夏鼐逐渐将心思放在了事业上,又将依恋转移到了亲密的朋友身上,对家人的强烈眷恋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再后来,随着父母的去世,夏鼐的依恋逐渐转移到了自己的核心家庭中,转移到了妻儿身上,更与妻子李秀君成为了互相离不开对方的一对“比翼鸟”。幸好这一次,秀君伴在他身边,看着他走到了终点,再也没有离开。

1935年,出国留学前,出身富商家庭的夏鼐,从小爹疼妈亲、兄护姊爱,婚姻后勤,一手包办。而他自己又资质甚高,战无不胜,因此他最大的忧愁,就是homesick——想家。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夏鼐每次离家都与生离死别无异,加之他受传统中华文化的熏陶极深,描写离家情感的日记简直凄楚到了顶点,活像一只离开了笼子的“金丝雀”在哀怨啼叫。

高中时,夏鼐只是由温州去上海读书,离家时便写道:

正月二十日,一个月的家庭生活,只赢得满腔离愁,一眶别泪。两天的轮船又载我到申江来。负我负人,到底为着何来呢?这样的忙忙碌碌,忍心抛弃了年老的双亲,娇弱的妻子,孤身跑到此间来。

怎一个凄凄哀哀了得!然而,夏鼐的父母不算年老(是时父亲约54岁,母亲则比父亲更小),妻子亦并不娇气,夏鼐如此夸张形容,无疑给自己营造出了一种凄悲的氛围,恰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典型症状。

“金丝雀”之路伴随着夏鼐度过了大学时期,在此摘录几例日记,聊以说明那时的夏鼐对家有多么的依恋和难以分离。

1930年,夏鼐刚到北平。他独自坐在寝室中:

只有窗外秋虫悲鸣不已,格外动人离愁,孤零零地坐在灯下,血液似乎凝滞着了,只得上床蒙被而卧,辗转不能入睡,最后自怨自艾,何必远涉长途到此地来啊!

1935年,夏鼐参加出国前的田野考古实习。是年除夕前,他伤怀道:

此间旧朋友,如翔鹏、继严都有家小在侧,更衬出自己的背井离乡,独居客中的孤寂。可怜我连年漂泊,五年未在家中过年,此后恐怕还要在异国过几年的除夕呢!常自问为着何来呢?

但夏鼐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再怎么多愁善感和“金丝雀”,他也能很快分析出自己的现实处境:马上就要离国远行了,再因着家人凄凄哀哀,寻求他们的情感抚慰,实在有点鞭长莫及。于是,正实习着的夏鼐,在又一次做了还乡噩梦之后,决定要摆脱“金丝雀”的心理状态,非快刀斩情丝不可。

梦是由幻想变成的,我虽不曾为了梦而感到不安,但是过着漂泊生活的人,还是孤零绝好。多了一重牵挂,便多了一重烦恼,至少要使你多做一次噩梦。我丢开他们,便受不到温存和抚爱,对于妻、对于孩子,我都有着一种感想。

不过这情丝,当然不是斩了就能断的。出国前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夏鼐看见秀君“掀开车帘”向他招呼,就“心酸欲下泪”,想要克制离愁,却被习惯成自然的情感依赖反弹了。

這里不由得要停下来说一下夏鼐和妻子李秀君的情感。笔者认为,由于夏鼐在情窦初开之时就已娶了秀君,又是包办婚姻,因此,一开始他对秀君的“爱情”恐怕颇值得商榷。而后两人虽渐生情愫,但“爱情”很快便在夏鼐埋首书堆的几年中转化为了“亲情”,秀君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大家庭里对他非常重要的一分子——“妻”。因而,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夏鼐便自然而然地把秀君当作亲人来对待,所以根本无从谈起“爱情”的深浅,更不会像胡适那样,因为觉得不爱了,就要换伴侣了。

登上了远洋航船的“金丝雀”夏鼐,开始与这份离愁做殊死抗争。初期,他觉得独处的孤寂太苦了,甚至希望能猛烈地呕吐以与之抗争;有时,他更动不动地就放弃了抵抗,希望亲人能在身边陪伴着自己,伤感着与家人的点点滴滴。

不过,抵达英国之后,夏鼐很快就陷入了对前途的忧虑和种种生活琐事中,情感依赖也渐渐转移到了亲密的朋友身上。慢慢地,他想起家人虽仍然感怀,却不再那么凄哀悲伤了。见到雪花飞舞,他只是平静地感慨着“假使是在家中与家人团聚着,欣赏窗外雪景,那是何等美妙”。

到了第二年的新年,夏鼐的状况更佳,再见雪花,仅有“旅居之感漫上心头”。是年春,夏鼐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看病,看到“别人亲朋来看时的亲密样子”,只是“眼红”而已。他还道是因为自己生的病小,否则定要“凄然下泪”,其实是他已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家人的生活,心中对于家的眷恋已悄悄淡去了。是年年末,夏鼐更感觉到自己“饱经风霜,心肠已硬”,哪怕孤寂,也不会再掉泪了。而夏鼐真正摆脱“金丝雀”的状态,成长为雄鹰,少不了重要事物的催化——雄心壮志。到英国后,他除了刚开始尚有忧虑和不安外,后来便走南闯北,对事业的目标亦愈发明确,信心也愈来愈足。每当生病和晕船时,他的“肉体与精神都十分苦痛,便想起了家乡”;但一旦病好或者到了岸上,他便又“雄心不已”,“忘记刚受过的苦痛”。

就这样,夏鼐的“金丝雀”生涯落下了帷幕,他再也不是那个一离开家就凄凄怨怨的温室少年了。回国后,夏鼐的多愁善感少了许多,想家的表达方式亦没那么夸张了,但他还是恋家。抗日战争中,温州沦陷的时候;国共内战中,解放至温州的时候……每一次,只要能回去,夏鼐都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家中,与家人共存亡。

而当傅斯年让他押运古物赴台,一次次来信催他快来海峡对岸时,他都坚决不肯走,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工作可以再找,而去了海峡对岸之后,很可能将与家人永隔无期会。这是他万万不能做出的选择。

解放前后,夏鼐的父母相继离世,他只身携着妻儿,举家迁到了北京。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让他茫然不适,一心想做学者的志向,也因行政工作缠身而化作了泡影。事业心旺盛又好强的他,自然不会放着工作不管。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夏鼐从来没有疏忽过对家人的照顾,更珍惜阖家团圆的欢乐。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夏鼐生活中工作和家庭的天平达到了最成功的平衡。

这一点,从夏鼐一家人的病史中便能看出一二。他们这家人,在夏鼐的胃病被根治以前,可说都是体弱多病。最严重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卧床养病,非常困顿。因而,互相照顾生病的对方,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从前对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自觉性不高的书生夏鼐,真正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妻子秀君有“昏厥病”,“发作时,四肢抽搐,牙关紧咬,神志不清”。每次发病时,“都是夏鼐在身边,亲自动手掰开牙关,将清水灌进嘴里,设法把喉咙里的痰呕出来,人才慢慢清醒”,而且,“每发作一次,身体要一个星期左右才恢复过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分时间地点发作,并且无法根治的病,夏鼐一直都在尽力照顾着,并设法求医。他作為一个事业心超强、工作又忙的人,曾好几次因秀君的发病与工作冲突,便把工作推掉,或者从工作中匆忙赶回。而在《日记》中,他对秀君犯昏厥病的记载起码有上百次。并且,在由夏鼐全力照顾秀君之后,除了1959年的农历新年间,因秀君发病频率太高,夏鼐说了句“真是麻烦”之外,他再未写过什么抱怨之语,可说尽心尽责,几无怨言。

而他可怜的孩儿们,亦是一个病好,另一个病发。在工作、学习和照顾秀君之余,夏鼐便是马不停蹄地带着孩子们去看病。比如小儿子夏正炎,小时候发烧、过敏、出疹子;稍大一些继续发烧、感冒,更被怀疑有肺结核;再大一些,好歹不怎么发烧了,又手指发炎、喉咙发炎、生痢疾和肠炎等;差不多长大成人,体魄该健壮些了吧,竟又得了当时首都医院没有成功治疗先例的脑膜炎……幸好后来,夏正炎成为了首都医院第一例治好的隐球菌脑膜炎患者。

在夏鼐的年代,尚缺医少药,他自己又不讲究生活品质,据说秀君曾抱怨“他顺路捎回来的菜,准是人家都不买的”,因此,他家人的体质实在不见好。除了四个儿女之外,夏鼐的孙子孙女也总是生病。根据《日记》中的记载来看,夏鼐这个“爸爸”“爷爷”和“姥爷”,常年带着儿孙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大抵是能带着去看的都带着去了,并从不抱怨。在这一点上,说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慈父,毫不为过。而夏鼐本人,在1963年以前,生着动辄便翻江倒海的大胃病,自然也少不了进医院。少年时,他躺在病床上想念着家人;成年后,他心心念念着妻子。秀君不去看他,便会被他写进日记,显得自己很落寞;而自己能做主的治疗方法,他也因怕秀君生气而处处与她商量。1954年,夏鼐因胃出血住院,用封闭治疗法治疗:

2月28日,“秀君没有来”。

4月1日,秀君既不高兴我再做封闭,也不高兴我住院,“气愤地走了”。

1958年,夏鼐又因胃病严重而住院,先在北京人民医院治疗:

8月14日,外科主任说可以做切割手术,我很想做,可是“秀君是不愿意我做手术的”,“我想对她说,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柯察金所说的:‘亲爱的,你别替我焦急,我不会这么容易地就死去。”她果然不同意。

8月19日,秀君还是不同意我做手术,我劝她“胆子放大一点”,她竟然“急得流泪了”,还不高兴地说“明后天不来看我了”,“我看了有点好笑”,“但又想不出办法”。

8月21日,秀君仍不肯同意我做手术,也罢也罢,那就“暂时搁置”了吧。

于是,9月4日,夏鼐转到了小汤山温泉疗养院:

9月22日,“下午落雨,秀君没有来”。

10月2日,“想打电话给家里,没有打通”。

就这么养养治治,1963年3月6日晚,夏鼐“忽然腹部大痛,痛得连忙坐起来”。家人同事赶紧把夏鼐送到医院,医生决定立刻进行手术。麻醉之前,夏鼐不担心自己,倒是非常担心秀君,对医生叮嘱道:“我的爱人有精神分裂症,她一定会要求亲自看护我,希望不要答应她,以免发生意外。”然后,夏鼐就一边背着《长恨歌》,一边终于让医生把困扰他大半生的胃疾给解决了。

手术后的夏鼐,一醒来就恍恍惚惚地对秀君说,我没关系,“您身体多病,须要保重”,然后又立刻失去了知觉。

从夏鼐上述的言行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北京工作的夏鼐,虽心系儿孙,但想要依靠,却只能依靠妻子。夏鼐不擅浪漫,恐怕很少与秀君说过“爱”这类字眼,他只是默默地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安慰她。这对患难中颠簸着过来的夫妻,终于弥补了前半生聚少离多的遗憾,圆了举案齐眉、不离不弃的梦。

从“金丝雀”到“比翼鸟”,夏鼐不仅实现了从“不理家事的少年”到“成熟有担当的男人”的蜕变,也成功完成了由“依赖家人的儿子”到“被家人依赖的父亲”的转型。男子汉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夏鼐可谓个中模范。一个人,若对家人都不好,连家庭事务都无法解决的话,还谈何天下与苍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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