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2010年是朝鲜战争爆发60周年。
这一年的6月,凤凰卫视的一个摄制组进入韩国拍摄纪录片《异国青春——抗美援朝60周年祭》。编导秦晴很年轻,之前从未触碰过关于志愿军的题材,甚至没有太多地关注过抗美援朝的故事,但那天他们的采访车拐下公路,在山坡边停下时,他们突然感到心跳莫名加速,手脚发凉——有些东西是来自血脉的!
他们寻找的是一处葬有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烈士遗骸的墓地。这处墓地位于韩国京畿道坡州市韩朝非军事区附近。
2008年8月,《凤凰周刊》的一位编辑在网上发现了这一线索,派军事记者钟坚进行采访后,刊发了《北纬三八线以南被遗忘的志愿军遗骸》的长文,这是中文媒体对在韩志愿军遗骸的第一次深度报道。文中提及,韩国在“韩战战死者”遗骸发掘工作中,找到180具中国志愿军遗骸,遗骸被葬于坡州墓地。
韩国军方的“韩战战死者”遗骸发掘始于2000年4月。2005年,韩国政府将该工作确定为国家永久性项目,从国家层面予以重视。韩国国防部也于2007年1月设立了专门处理战死者遗骸的专业部队,即“国防部遗骸发掘甄别团”。甄别团的宗旨是:“直到找出最后一名战士为止!”
2008年6月,韩国媒体报道,当年发掘出的包括47具朝鲜军人遗骸和69具中国军人遗骸,再次安葬在坡州的墓地。这些墓与当地坐北朝南的传统不同,而是排列整齐地面向北方,遥望着家乡。而第一批志愿军遗骸,是1996年葬在这里的。
在凤凰卫视之前,尚未有中国人到过坡州墓地。
为了得到韩国官方批准,秦晴对韩国政府的协调人员说了句事后想想会觉得有些肉麻的话:“我是一个中国人,请你们理解我的立场。”但是,韩国国防部以“天安舰事件引发局势紧张”为由,拒绝了他们的申请。
但是,这些年轻人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在一位韩国养鹰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这处墓地。
墓地里空无一人。
虽然遭到韩国军方拒绝,但是凤凰的拍摄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也许,作为军人,他们对战死沙场的前辈怀有敬意。
坡州是韩国北部的边境城市,距离首尔四十多公里。坡州墓地位于两面的山坡上,面积约6099平方米,分为第一墓区和第二墓区,共葬有1100位朝鲜和中国军人遗骸。漆成白色的木桩就是墓碑了,他们都没有留下姓名,“木碑”上用韩文写着“中国军”“北韩军”“无名氏”。部分“木碑”的右侧写有遗体挖掘出土的地方。
附近的村民告诉他们,除了偶尔会有韩国军人来做整理,很少看到有人来这里。六十年来,抗美援朝的故事传唱大江南北,却跨越不了三八线,更无法慰藉埋葬在这里的英魂。
那一天的拍摄,他们只坚持了15分钟,因为突降倾盆大雨,秦晴和摄影师只好撤离,可是车离开不到5分钟,雨停了。秦晴打电话给搭档沈飞峰,大叹运气不好,沈飞峰若有所思地说:“那是老兵在哭泣吗?祖国终于来人了。”
秦晴想起,在给韩国国防部的采访信里,她技术性的提问,却得到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回答。
问:韩国军方当初为什么要挖掘朝鲜战争将士遗体?
答:(1)尽管时间已过去了很久,但是把将士遗体归还亲属可以安慰他们的灵魂和五十年来的伤痛;(2)为了向国人表示,国家会照顾每一个为祖国牺牲的人,永远履行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责任。
二
2010年12月29日,凤凰卫视在《异国青春——抗美援朝60周年祭》系列节目中,报道了来自坡州墓地的故事。此节目一经播出,立刻引发了强烈关注,许多观众对志愿军烈士遗骨流落异国表示不忍,纷纷呼吁将烈士遗骨迁回国内安葬。
透过凤凰的荧屏,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行政总裁刘长乐遥望坡州墓地,非常感动,也非常遗憾。
那些为国捐躯的志愿军烈士,死后不仅没有留下姓名,甚至无法回家,只能躺在空寂荒凉的异国他乡,面对着北方——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
为此刘长乐做了两件事。
一是安排凤凰卫视对此事进行更深入的报道,凤凰的新闻栏目、《冷暖人生》《凤凰大视野》《公益中国》,都派出最强的力量,有的前往韩国采访,有的寻找当年在韩国京畿道地区作战牺牲的志愿军烈士的亲属,把尘封多年的故事,一个个打捞出来。
二是给全国政协写提案,希望能够促成在韩国的志愿军烈士遗骸运送回祖国。刘长乐在提案中说:“据了解,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中朝联军和‘联合国军根据停战协议,从1954年9月起进行了大规模的阵亡将士遗体归还工作,此后在各自占领区内发现的少量对方阵亡将士遗体,也陆续通过停战军事委员会移交给对方。1991年3月,美军委派韩军将领担任停战委员会首席代表,由于韩军并非停战协议的签署方,朝鲜愤而撤走其驻‘军停会代表团。9月,中国方面鉴于‘军停会已实际停止工作,决定撤回原驻‘军停会代表。从此,寻找、挖掘和掩埋志愿军遗骨的工作只能告一段落。其后在韩国境内发现的志愿军遗骸,只能由韩国军方草草埋葬。”
刘长乐建议由中国政府出面,将这次发现的志愿军烈士遗骸迎回国内,在烈士陵园妥为安葬,并对此做适当的宣传,以弘扬英雄主义传统,增强民族凝聚力,培养青年一代的爱国主义情怀,同时建议成立寻找战争失踪人员的专门机构或工作组,寻找流落海外的中国烈士遗骸的下落,条件允许时迁回国内安葬。
刘长乐还建议,对国内已经存在的无名烈士墓地和纪念设施加强维护,对今后继续发现的各个历史时期的无名烈士遗骨无论是在境内还是境外,都要尽量搜寻、妥为安葬。
此提案提出后,民政部随即做出回复,表示将做出积极认真的处理。
2012年2月,刘长乐再次以回复答复的形式向政协提案委员会提出有关具体时间表等问题,并表示如有需要凤凰可以提供支持。
凤凰不间断的大量报道使坡州墓地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从那时起不断有中国的民间团体和个人前往凭吊,甚至一些来自中国的旅行团也会来这里瞻仰。一些民间团体向韩国国防部建议:好好管理“敌军墓地”,可以起到改善与朝鲜和中国关系桥梁的作用。
2012年,韩国国防部接纳意见,耗资5亿韩元整修了墓地,重新修整了道路和卫生间,大理石的墓碑替代了“木碑”,军方不再称此墓地为“敌军墓地”,而改称为“北韩—中国军墓地”。
2013年6月29日,正在中国访问的韩国总统朴槿惠提议,将位于三八线附近墓地中的360具中国志愿军军人的遗骸送还给中方。
据韩国《中央日报》称,总统的这项提议,就连韩国外交部也只有核心负责人知道。报道认为,朴槿惠突然提议向中方交还志愿军遗骸,是希望借此向中方传达韩中应该面向未来,建立新合作关系的愿望。
中韩之间直接移交遗骸并无先例,而此次朴槿惠的提议,使得遗体可以直接从韩国运返中国。
在国家民政部的积极参与斡旋下,2014年3月28日,首尔时间7时30分,中韩双方在韩国仁川机场举行了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遗骸交接仪式,中韩双方现场签署了交接书,确认交接437具志愿军遗骸以及相关遗物。中国神情庄重的礼仪兵从对方手中接过装有烈士遗骸的木盒,在木盒上覆盖了中国国旗后,在军旗引导下登上飞机。
三
异域漂泊六十余年的志愿军烈士终于魂归故里。
在沈阳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门前,聚集了很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老人,他们的手上拿着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他们牺牲在朝鲜的父亲。六十多年前,他们的父亲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那天他们早早来到陵园门口等候烈士的归来。下午1点40分,多辆装有志愿军遗骸的军车终于缓缓驶过志愿军家属的眼前,六十多年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了。
现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爸爸!爸爸——”顿时,这些已经年过花甲的儿子女儿们哭成一片。
这群人里有一个叫苗务才的人,67岁了,他专门给刘长乐写过信,讲述他寻找父亲半个世纪的经历,感谢凤凰卫视的帮助。
苗务才说:“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给中央军委写信,一直写了五六年,最后遇见好心人,告诉我说,我父亲的部队在安徽阜阳。那是1969年,我背着半袋红薯干,一边讨饭一边跑,到我父亲的部队以后,找到了我父亲的战友高洵,在他家找着了我父亲的照片。”
苗务才的父亲叫苗维忠,是志愿军一八〇师的侦察参谋。1951年4月苗维忠所在的一八〇师投入朝鲜战场,苗维忠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经常潜伏到敌军阵地前沿探测,仅凭目测和记忆就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出敌军部署,是部队中公认的侦察奇才。在第五次战役中,一八〇师为掩护友军撤退,陷入重围,全师阵亡两千多人,过半官兵被俘。那一次,苗维忠突围成功。1953年年初,重新建制后的一八〇师辗转朝鲜东线战场,29岁的苗维忠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被炮弹击中,不治身亡。
苗维忠的战友童志安清楚地记得,当时把苗维忠抬下来的时候,看到他身上两处中弹,一处是胸部,一处在头上。童志安用破开的汽油桶当锅,用铁铣铲些雪在里面,用柴火烧化,再用毛巾和纱布蘸水把烈士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换成新军衣,埋在鱼隐山上一个叫“八一站”的墓地。然后他把苗维忠的“一些衣服啊、鞋子啊这些东西,用一个包袱皮包好,用线缝上,写上地址,通过军邮寄回他家去”。
2010年,凤凰卫视组织老志愿军和志愿军烈士遗属到朝鲜寻访故地,苗务才跟随前往,希望找到父亲的墓碑,但他未能如愿。从朝鲜回国后,苗务才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把从朝鲜带回来的一瓶泥土放到了已经病危的母亲面前。
他哭着说:“妈妈,孩儿给你圆了一个梦啊,妈你一辈子最苦,我的妈,您辛苦哇,我的妈妈。”
他让母亲的手抚摸朝鲜的泥土,让阴阳相隔的父母做最后的连接,了却他们相聚的心愿。那一年,他的母亲90岁。
四
在《公益中国》录制志愿军遗骸回国的节目时,现场还来了许多志愿军的遗属。主持人许戈辉请他们挨个说出自己的愿望。
嘉宾:我找妈妈的前夫刘义烈士,六十七军二〇一师后勤部战士,1951年11月牺牲于朝鲜,具体的牺牲地点和安葬地不详。
嘉宾:我找我的爷爷,他叫葛丙南,他是1948年参加革命,1951年4月28日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的牺牲地不详。
嘉宾:我找我的大爷,上面写的位置是平康郡江原道赤洞,我大爷是二十四军七十四师二二〇团一连,叫杜月朝。
嘉宾:我找我的父亲李忠益,他是六十八军二〇四师六一二团六连,文书、文教,1951年10月牺牲在朝鲜,杨口郡水入面松亭村,墓地不详。
嘉宾:我找我的父亲曲学俭,三十九军一一五师后勤部救护营三连战士,他是1952年7月牺牲的,《牺牲证明书》上只写着他牺牲在朝鲜,但是对于我来讲,现在不知道他是在韩国还是在朝鲜,我只想知道我的父亲在韩国还是在朝鲜,我想找到他的安葬地。
嘉宾:我要找我父亲郑海德,1948年参军,1950年11月24日牺牲在朝鲜战场,当时我3岁,没有见过父亲的面,父亲牺牲地点不详。
嘉宾:我替我父亲找我的叔叔孙吉田,他是1948年2月参军,1953年7月在最后一次战役金城战役时牺牲,他是六十八军二〇四师侦察连的副班长、共产党员,牺牲地点不详,他是受伤之后没有抢救过来。
嘉宾:我找我的爷爷胡寿峰,他是六十三军一八九师五六七团六连指导员,1951年4月24日牺牲在朝鲜,安葬地是韩国京畿道漪川郡官仁面草木洞。
嘉宾:我大舅叫丁茂林,是炮七师二十团三营高射机枪连连长,1952年6月6日牺牲在朝鲜江原道伊川郡金洞里,就安葬在那里。
许戈辉出生在军人家庭,听着这些烈士遗属的愿望,几次语调哽咽:“这不仅仅是一个又一个名字,也不仅仅是一串一串数字,或者是一个又一个战斗过的地点,这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给了我们每一个人生命,他们也给了我们民族和平,所以我们想对他们说,尽管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你们,但是我们希望你们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祖国的发展,能够欣慰,而且请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你们。”
我们的父辈真的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为国捐躯却没有留下姓名的烈士。
俄罗斯红场上的无名烈士墓,火炬常年不熄。不久前,俄罗斯军方在边境小镇伊万哥罗德举行庄严隆重的仪式,迎接爱沙尼亚交还的“二战”阵亡苏联军人遗骸回国,将其安葬在家乡。
美国国防部每年专门投入1500万美元以上的资金,并建立了一个由考古专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拆弹专家、老兵与DNA鉴定专家等组成的“战俘及战斗失踪人员联合调查办公处”,只要发现美军失踪将士的遗骨线索,必不遗余力,尽力搜寻运送回国安葬。一位美国领导人曾说:“搜寻失踪军人的遗骸是对美国价值观的践行。”
中国政府已设立了专门机构负责有关工作,将以实际行动体现对生命的尊重。据不完全统计,境外中国烈士墓设施有两百多处,分布在朝鲜、韩国、俄罗斯等18个国家,安葬烈士20万人。目前,这些烈士墓设施状况堪忧,有的荒草丛生,有的破损严重,有的无人管理;缅甸的远征军数万阵亡将士墓已经损毁殆尽,无处寻找。今后凤凰卫视将配合政府,不遗余力地查找海外中国军人遗骸,修缮他们的墓地,以告慰那些逝去的英烈及其遗属。
这是一个在乎战士生死的国家。这是一个不会忘记他们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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