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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那时的干校生活

时间:2024-05-04

整装待发

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下面有13个研究所,外加一个情报研究室。母亲张纯音是经济研究所的研究人员。1969年,“文革”到了第四个年头,各个所的人都集中住在单位参加政治学习、搞运动。一天,母亲突然回家,说经济所已正式通知,11月16日下干校,地点在河南息县。

下放动员提出的口号是“连锅端”,鼓励人们退掉房子,带上家属一起走。军宣队(即“文革”中进驻单位的军队人员)做动员报告时说:“你们这次下去是要扎根农村,在那里过一辈子,不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得去,哪怕你走不动了,用担架抬也得把你抬下去。”

经济所统计组的李蕃老先生,年纪很大,头脑已经不清楚了,但也难逃一劫,以致他到干校后有两次把洗衣粉当成家人给他带的奶粉冲着喝了,险些闹出乱子。此乃后话。

当时学部仅职工就有两千人,再加上家属,不能一下子全都下去,得派个“先遣队”打前站。那个时候全国学习解放军,各研究所都按军队编制,文学所是五连,经济所是七连。也不知是谁的点子,说:“既然是五七干校,就让五连和七连先去吧。”于是我们就先行了一步。

下干校的过程很仓促,从正式动员到出发,只有短短10天。在此之前,父亲已带着哥哥去了位于黑龙江北安的水电部“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下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弟弟是弱智儿,不适合一起去,于是母亲赶紧找了一家帮忙照看。那年我15岁,已经懂事,知道要为母亲分忧,跟着她忙里忙外。

经济所只为下放人员提供两项帮助:一是免费发放麻袋,二是提供存放东西的场所。对于我家来说,房子和家具都是从父亲单位租的,只要退掉就行。父母最看重的,还是那些书。我和妈妈手忙脚乱地把家里的书装进麻袋,然后用麻绳把口缝上,再用毛笔写上名字。一共装了十几袋,这就是当年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最重要的家当了。

经过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深知在艰苦环境下营养有多重要,而所谓营养主要还是蛋白质。她决定多带一些高蛋白、易存放的食品,差我上街买三样东西:奶粉、肉松、午餐肉罐头。

我们的行李倒也简单,只有两只大箱子。每只箱子先以两层罐头铺底,然后再摆一层奶粉、肉松,最上面放衣服等杂物。外人除非翻箱倒柜,否则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初来乍到

学部大院坐落在北京建国门内大街5号。1969年11月16日上午10点半,经济所和文学所全体下放人员在那儿集合,部分人还带了家属。大院主楼前的空地上,一下子来了几百号人,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集合完毕,大家排着队向北京站进发。一路上有人敲锣打鼓欢送,可我们心里却惶惶然。家里的房子退了,从此五口人分处三地,天南海北。未来的家在哪儿?这一去要走多久?还能不能回北京?对于母亲来讲,最担心的还是弟弟。小小年纪智力又差,到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他能适应吗?那家人会对他好吗?种种问题萦绕心头,沉重而茫然。

“先遣队”兵分两路:五连(文学所)经信阳至罗山,七连(经济所)经驻马店至东岳。火车中午时分出发,次日凌晨3点多到达河南驻马店,七连大队人马在这儿下车。车站黑暗阴冷,所里几位“壮劳力”在昏暗的灯光下七手八脚从行李车上往下卸东西,然后装上卡车。

人们所带之物五花八门,反正托运费由公家出,于是有人就尽量带,什么都不肯扔。居然还有带蜂窝煤和大白菜的,这可真体现了社会主义的“公私分明”!煤和白菜是自己花钱买的,扔了可惜。至于是否值得花那么多运费运往河南,进而拉到干校,则不必考虑。

陈瑞铭叔叔当时年轻力壮、膀大腰圆,大伙都亲切地叫他“狗熊”。可这位大力士硬是没拽动我们的箱子。他看了看箱子上的名字,跟母亲开玩笑说:“老张,你带的这是什么呀?这么沉!我可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了啊!”我们心里有鬼,不敢吭声。要是被人发现下放锻炼还带这么多好吃的,扣上一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可不得了!

其他人站在旁边闲聊。董辅礽叔叔大谈息县,说这地方在春秋战国时期是息国,有个息夫人。另一位叔叔说:河南古时候叫中州,是中华文明的主要发源地,殷墟遗址就是在这里发现的,还有甲骨文……听这些大人谈话,觉得特有意思。好像他们不是去吃苦锻炼,倒像是去搞考古发掘。

车装好后,天已蒙蒙亮。凌晨5点,人们爬上等在那里的几辆敞篷卡车。车上没有座位,我们只好站着,驶向目的地——息县东岳公社。

河南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子开起来小风飕飕的,不一会儿耳朵就冻僵了。一路上途经汝南、平舆、新蔡、包信等地。刚开始还是柏油路,过了包信就变成泥沙碎石路,再往前走就是土路了。更倒霉的是,头一天晚上刚下过雨,道路异常泥泞,车轮很快就陷进泥里。大伙儿不得不下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了五六里,然后再上车。

随行家属虽说上有老人,下有幼儿,也被要求跟下放干部一样,在军宣队的指挥下,一切按照部队的做法雷厉风行,“令出如山”“令行禁止”。一直折腾到下午2点,才到达东岳公社,这时人们已累得筋疲力尽。

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约300人,一下子都开过去,住宿成了大难题。当地没有现成住房,只好安排男同志住进一座棉花仓库,女同志住公社粮管所,家属分散住在卫生所、兽医院。那仓库硕大无比,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一扇赭红色大木门。仓库本不是为住人盖的,只在高处开有几个小气窗。内部用粗木头搭成架子,再铺上床板,构成上下两层大通铺,住进去一百四十多人。女同志住的粮管所是几排灰砖房,六七个人一间,条件要好一些。

干校营地

学部干校设在息县东岳公社,位于河南省东南部。那地方很偏僻,离铁路线300里。听当地人讲,抗战期间他们都没见过日本人。大概连鬼子都嫌那儿太远,懒得去。

那一带是大平原,放眼望去,大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据说以前有树,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儿被砍光了。老百姓没柴烧,就让家里的孩子出去打草。只要有小草刚一露头儿,马上就被薅掉,弄得当地寸草不生,非常荒凉。

那里是黏土地,雨天道路非常泥泞,一脚踩下去,抬腿时经常是脚拔出来,鞋却粘在地上了。天晴后,地面又变得异常坚硬,坑坑洼洼的。干校有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个口子。正应了当地那句谚语:“下雨一团糟,天晴一把刀。”

那地方没有电,干校人员夜晚以马灯照明。由于既没有煤也没有柴,不能烧砖,当地人大多住的是土坯房。而没有树就没有木材,他们的房子只开有很小的窗口,却没有窗扇,甚至没有窗框。农民家里很穷,几乎没有木制家具,很多人家连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垒的。冬天的时候,在窗口蒙块塑料薄膜,用来挡风。我们刚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奇特景象,农民都蹲在地上吃饭。有时蹲成一圈儿,每人捧个碗,挺滑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凳子可坐,已经习惯蹲了。

有一次,陈瑞铭叔叔看到农民正在开地主的斗争会。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张望了一下,发现几乎家徒四壁。回来开玩笑说:“在这儿当地主真不值,穷得叮当响。我老家是浙江金华,别看我们家是贫农,每年都做火腿,比这儿的地主阔多啦!”

当地有逃荒要饭的传统。即便不是灾年,农民夏收之后,往地里撒上芝麻、绿豆等作物的种子,然后就成群结伙地出去要饭,这样可以省下自家的口粮。

这就是我们的干校营地。

刚到干校不久,息县革命委员会王副政委给我们介绍当地情况时,也隐晦地谈到了这一点:“这里,那两年劳动力损失很大,有些生产队整个都不复存在。至今还看得见有些水渠环绕的宅基,就是这些消失了的生产队的遗址。”

当地农民开忆苦思甜会,一说就是1960年的苦:不少人浮肿、饿死。我后来在东岳中学借读,该校校长的前妻就是饿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他俩同病相怜,组成了新的家庭。

学部干校开展整党运动时,曾派一些干部到附近农村去“三同”,即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在那里了解到一些息县三年困难时期的惨景。据“三同”的人回来说:“大跃进”后的饥荒,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村子里的人饿死了一部分,逃荒了一部分,整个村子就没有了。一个人饿死后,他的家人虽然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可还得尽量深埋。因为埋浅了,半夜就会被饿急了的人刨出来吃掉。

据外国文学研究所邹荻帆回忆:军宣队号召干校学员到附近村子访贫问苦,可是他们去了之后,有一位房东居然向他描述“饿死人那年”如何挖死人吃。还说:“要是你们所长冯至来,我们都会把他吃了。”冯至是个胖子,肉多。

经济所顾准被划为“右派”后,于1958年下放到河南省商城县劳动改造。商城与息县同属信阳专区,也是信阳事件中饿死人最多的七个县之一。顾准在劳改队,情况还好一点儿,但也饿得实在受不了,他曾到地里偷过胡萝卜。

卧虎藏龙

学部当年只有13个研究所,2000人左右。其中约一半职工是辅助人员,如收发员、打字员、炊事员、行政后勤人员。也就是说,真正做研究工作的只有1000人。可这1000人却相当浓缩,水平很高。那个时候学界有个说法:“学部一条虫,社会一条龙。”意思是说:学部哪怕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放到其他单位都是好样的。

形成这种状况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有个理念,认为科学院应该比大学水平高,对中国科学院的定位很高,因而进人的时候把关异常严格。经济所人事处要进大学毕业生时,一定到顶尖大学挑选尖子生,赵人伟和唐宗焜就是这样从北大经济系挑来的。二是“文革”前学部虽然没有明确的淘汰机制,却搞过若干次精简机构,淘汰是以精简机构的形式完成的。特别是1958年“大跃进”时淘汰了一大批,1960年困难时期又下放了一大批。精简机构主要对象是研究人员。一方面剔除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另一方面淘汰业务水平不高的,把他们调到地方研究所或大学,结果留下来的几乎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学部下干校,在当地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在那个偏僻落后的乡村,突然来了一大批高水平的文科研究人员,其中不乏各学科的一流专家、学者,如文学所的钱锺书、俞平伯、何其芳,语言所的吕叔湘、丁声树、陆志韦,经济所的顾准、骆耕漠、巫宝三……

1969年12月3日开大会,军宣队王副政委在台上训话:“学部这个单位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这就是他对学部的看法,说明他也知道这个单位藏龙卧虎,只是这些“龙、虎”在他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记得刚到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想练练毛笔字,于是跑到棉花仓库旁边的小卖部买毛笔和大字本。售货员是个50岁左右的伯伯,特别和气,问我:“小姑娘练大字啊,学什么体?”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说:“如果是初学的话,最好练柳体,然后还可以练颜体。”接着他推荐了一本柳公权楷书字帖。我感到好奇,事后打听这位售货员是谁,人家说他是文学所《文学评论》杂志主编。

我们这些干校子弟后来在当地公社中学借读。一次,语言所的一个女孩带我到他们那个干校点去玩。到了午饭时间,她说:“你就在我们食堂吃吧,我带你去买客饭票。”等买完出来,她说:“你知道刚才卖给你饭票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吕叔湘。”啊?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吕叔湘?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卖饭票!

文学所照顾俞平伯夫妇,安排他们干的都是一些轻活儿。有一次人们看到这老两口坐在自家门前为豆腐坊选黄豆。他们干得既仔细又认真,但速度特慢。于是开玩笑说:以俞老每个月200多块的工资,大家算算他每选一颗黄豆合多少钱?后来所里又安排他俩为盖席棚搓麻绳,他们依旧从中自得其乐。俞平伯先生还专门写了首七言绝句《绩麻》,来记述这段生活:“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塘池边新绿绕,依稀风景抵还家。”

经济所赵人伟有一次看到墙根儿下蹲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儿,以为是当地农民,可别人却告诉他,那人就是原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令他惊讶不已。燕大是个多么洋派的学校,想象中其校长应风度翩翩,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陆志韦是继司徒雷登之后燕京大学的一位重要校长。他有句名言:“是美国人出钱办的燕京大学,但燕京大学不是为美国人办的。”抗战胜利后,他历尽艰难,领导了燕京大学复校。国民党撤退至台湾前夕,力邀其前往,被他严词拒绝。

1949年3月25日,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其他主要领导人从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进北平,共产党安排陆志韦先生会同李济深、黄炎培、马叙伦等著名民主人士去北平西郊机场迎接。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燕京大学在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遭到撤销,他则被调到学部语言所。

下干校时,陆志韦已是75岁的老人,却不得不一同前往。所里指派他养猪,仅仅干了两个月,身体就已支撑不住,有一次竟晕倒在养猪场。笔者后来听语言所干校子弟王幼农说,陆志韦在干校期间特别惨,病得很重,最后到了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所里才把他送回北京,到京后不久就去世了。

1969年中央机关下干校,总体来讲是非常负面的,给国家造成了巨大损失,给干部带来了极大磨难。可是对于我——一个跟随家长下放到学部干校的少年来说,却是相当幸运的。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那个穷乡僻壤,有幸近距离接触到一大批高水平的知识分子,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终生。

干校生活

刚下去的时候,生活很不习惯。那里没有电,当地农民天一黑就睡了。他们舍不得点灯,那灯油是用鸡蛋换的,金贵得很。干校的人用马灯,倒是挺亮,就是相当费油。

有那么两天,经济所杜浩智低头鼓捣着什么。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干得特别专注,原来他在试着用墨水瓶做油灯。先在瓶盖儿上钻个眼儿,然后穿一根棉捻儿,再往瓶里灌些煤油,就大功告成啦。他捧着这个宝贝去军宣队报告,说这是他发明的墨水瓶灯,比马灯省油,希望推广使用。所里有人私底下说风凉话:“中国两千年前就有油灯了,怎么成了他的发明?”“他那个灯倒是比马灯省油,可也远不如马灯亮啊。”军代表倒也不傻,知道在巨大的棉花仓库里点鬼火般的墨水瓶灯行不通,此事不了了之。

干校初期,伙食特别差。幸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带来不少食品。可那些东西都放在箱子里,而箱子又都集中堆放在一个仓库里,门上了锁取不出来。母亲跟狗熊叔叔商量:“这些日子吃得实在太苦了,不瞒你说我带了些食品,可都在箱子里,取不出来怎么办呀?”狗熊并不正面回答,他摇头晃脑地背了几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母亲心领神会,晚饭后带着我假装散步去了仓库。我们绕着仓库转了两圈,发现有一小块门板是活动的,试了一下,居然可以摘下来。仗着身材瘦小,我从那个缝隙挤了进去,果然是“初极狭”,继而“豁然开朗”。找到我们的箱子打开一看,那些宝贝都在!我迅速取出几件,再从箱子堆里爬出来,心中窃喜。就这样,我们每隔一些日子就去“挖宝”,等宝贝挖得差不多时,食堂的伙食也逐渐改善了。

当地供销社只出售两种食品,一种是像黑泥巴似的水果糖,一分钱一块,除了甜味儿什么味都没有;再有就是“大众糖饼”。这糖饼极其坚硬,里面有白糖馅儿,牙口不好的可吃不了。一次狗熊叔叔开玩笑,说他不小心把糖饼掉到地上,只听“当啷”一声!我母亲笑弯了腰,说:“你这掉的是糖饼呢还是袁大头(银元)啊?”他继续调侃:“一口咬下去,差点儿把牙硌掉。吐出来一看,原来是块冰糖。怎么还设这种陷阱啊?”

学部下干校,当地农民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下放干部好,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罗马表。”大概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帮装穷的有钱人。

下放干部普遍穿得破是真的。当时社会提倡艰苦朴素,很多干校学员都穿打补丁的裤子。董辅礽叔叔的裤子尤其破,补丁摞补丁。就连当时担任副所长的老干部、马列主义老太太冯秉珊都看不下去了,说:“你穿得也实在太破了,简直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笔者至今也想不明白,那些原先整天坐在书斋里读书、写论文的脑力劳动者,怎么会把裤子磨破?

说干校的人吃得好,实在不敢苟同,特别是刚下去的那几个月。或许我们感到缺少营养、难以下咽的伙食,在农民看来还是美味佳肴。

东岳逢双日有集,农民把自家出的农副产品拿到集市上卖。我们这些干校子弟刚去时没事干,跑到集上转悠。我看到有人卖樱桃,心里痒痒的,便询问价钱。那人说一毛五一两,我还觉得挺便宜,就买了一两。他从筐里随便抓出几个递过来,我问怎么这么少?他说一两就这些。后来我们到公社中学借读,有个农民子弟抱怨:“都怪你们这些北京来的人,把物价给抬高了。以前我们这儿的樱桃卖一毛五一斤,现在变成了一毛五一两。”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以十倍的价钱买了人家的东西。正如杨绛先生所说:“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

看见北京来的人,就把价钱抬上去。这也不能全怪农民,干校学员也有责任。一次俞平伯先生到集市上买河虾,他大概从来没买过菜,问人家多少钱一只。卖家一定偷着乐吧?虾都是论斤卖的,哪有问一只的价钱。大家都怪他太迂腐,这不是明摆着帮人家往上抬价吗?!

俞平伯先生特别喜欢逛集,还为此赋诗一首:“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北头供蔬菜,南首卖鱼虾。”

后来食堂伙食逐渐改善,小卖部开始卖酱肉,两毛钱一盘,大伙儿都觉得特解馋。狗熊叔叔最喜欢吃肉,每顿饭必买。吃完又后悔,觉得太费钱,对不起老婆……

干校学员除了带家属者,绝大多数都处于两地分居状态。即便是夫妇俩都在学部工作,一起下放,只因不在一个所,也不得不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

干校精神生活极为贫乏,不过知识分子会自娱自乐。有一段时间社会上时兴学唱抗日歌曲,广播里总是播放什么《大刀进行曲》《毕业歌》《在太行山上》等。董辅礽叔叔嗓子好,主动承担给大家教歌的任务。他一句一句地教唱,那嘹亮的男高音至今还在我耳畔回响。

干校还有一项文娱活动——观看露天电影。放的片子就那几部,什么《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被人们戏称为“老三战”。每次看电影军代表都先把大家集合起来训话,然后就让连长(经济所干部)把队伍带走,而他们却从不跟着一起去看。等人们回来时,往往看到军宣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神神秘秘在干些什么。

1972年7月,学部干校接到命令要迁回北京。这些军宣队的人临走前随意乱扔东西,办公室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经济所的公用信笺,上面写满了打百分的记录。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每当干校学员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军代表们在忙此等“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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