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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之后的团聚

时间:2024-05-04

年夜饭

2014年初春。红红的春联,贴满了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门口,返乡过春节的旅人都回家了,围炉的时光快到了。

除夕黄昏,妈妈依旧准备了丰富的祭拜牲礼,在四楼的祠堂里拜拜。

孩子、孙子都回来了。我从台北,弟弟从越南,以及在上海工作的妹妹也带着三个女儿和老公归来团聚。而我的叔叔虽然在台北成家四十几年,但每年除夕,他依旧习惯在老家和我们一起围炉。算一算总共有七个小孩和十个大人,虽然因为我和弟弟都嫁出去一个女儿,少了两个女生,但依旧热闹极了。

妈妈平日只有父亲为伴,寂寞而无人可说话,如今这么多人回来,抢着帮她做家事,她高兴得楼上楼下跑,指挥大家把春联贴上,把供礼端上四楼,准备拜拜。

但她有时不免糊涂,把我最小的女儿小蕾说成大女儿小茵,把大妹阿玟说成小茵,但小茵以前回来时,她也常常把她叫成阿玟。至于我的二儿子小东,明明还很小,她却一直认为像我以前小学时期的模样,开心地看着,有如看一个儿子再生。

父亲插管回来后的这半年里,她心力透支太大,精神的确退化很多。

四楼的祠堂里,摆满了供品,妈妈点上香,发给每人三支,先拜神明,再拜祖先。我作为长孙,要代表向祖先说几句话,妈妈特别叮咛:要记得哦,要请三叔公回来,不然他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不敢来吃。

三叔公,那个被我们三合院说成是改变父亲性格最多的人,最后和妻子离婚,在老家病故。由于他独自一人,便由大房的我们来供奉。

望着供桌上丰盛的菜肴,我认真地向祖父、祖母报告。

我是长孙阿浓,爸爸生病了,没办法上来拜拜,请祖先谅解,也保佑他身体健康,平安过日。家族的人都回来了,孩子也都平安过了一年,我们有正直做人、忠厚做事,请阿公阿嬷放心。

今年有一件新的事,我当上阿公了。小茵生了一个女儿,在台北。现在我才知道,当年阿公多么疼爱我,我爸爸多么疼爱小茵,那是什么感觉。呵呵,阿公阿公,头壳空空。家族一脉,原来是这样……

妈妈静静地站在祖先牌位前,轻声说了许久的话。我想起四年前的黄昏,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犹豫着要不要让父亲开刀。当时她还想到了如果父亲过世,她宁可自己住在这里,否则祖先没有人来祭拜。而四年过去,妈妈也变老了。

拜拜完,我们站在四楼的屋顶聊天,远处传来火车穿过铁桥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从1941年开始建厂至今,七十几年岁月,为日军供应军服而成立的纺织工厂,历经20世纪70年代的大兴盛,80年代的狂飙,90年代的没落,现在已彻底转移到东南亚。遗留的大片厂区里,分割成好几个部分。有一大块是超市加大卖场,有一个小区域建了一间幼稚园,在它的东北角则建了一间物流公司,每天早晨有十几辆货车进出。有一天,当所有改建完成,过去的厂房建筑都消失,再不会有任何遗迹可以见证纺织厂的故事了。

我想起佛家说的“成住坏空”。当一切都崩坏、毁灭、消逝无迹,当三合院、老田园、老厂房都改建成别的东西,我们的记忆还剩下什么?剩下的莫非只是一片空无?

中和纺织厂为乌日这个地方,到底留下什么?我想起妈妈因为纺织厂的日月潭之游而和姑姑结识,进而和父亲结婚;大姑因它而结识姑丈,当时年轻一辈的亲戚朋友中,有不少人是因了这纺织厂而结识、恋爱、结婚的,如今都已经儿孙成群。如果有留下什么,可以对抗虚空,莫非只是这样的人间情分与因缘?而因缘,才是未曾消失的唯一牵系?

而如今的高铁,又要为乌日带来什么样的因缘呢?百年之后,它会如何改变一个地方的命运?

母亲站在香炉前焚烧纸钱,火光映着一张张红红的归乡的脸。我的最小女儿小蕾和大妹的小女儿朵朵,都8岁左右,小手折了纸钱,因为怕烫,站得远远的,往火里抛,但火光热风太强,将纸钱往上飘。“啊,飞走了!”她们长长的睫毛和童稚的声音嬉闹着。

“来,来阿嬷这边,不要烫着了。”妈妈慈爱地召唤着。

晚风慢慢吹起来了。火光之外,还有一点寒意。远远近近的,家乡的空中飘着焚烧香烛的气味,天色暗了,只有成功岭方向的丘陵上,还透着西天的最后一点晚霞微光。

“来吧,帮阿嬷拿东西去楼下,我们要围炉吃年夜饭了。”

吃年夜饭,喝一点酒,带小孩子放鞭炮,混着混着,已经10点多。

妈妈坐在楼下看着十几个儿孙,有些玩侦探破案的桌上游戏,有些看着电视,有些玩电脑,有些泡茶。她眼神满足。

“妈,你忙了一天,要不要早一点去休息?”妹妹问。

妈妈没回答,只是继续看着,微笑着。

“你高兴吗?”我笑着说,“你们两个人,可以生出这么多人。”

她笑起来说:“就是嘛,真像一场梦。”

我决定去妈祖庙,参加除夕夜开庙门的仪式。

我上楼去看父亲,告诉他:“爸爸,每年你都会在这个时候去朝天宫开庙门,现在你虽然不能去,我会替你去。以后,我每年都会回来参加开庙门的仪式。希望你能放心,所有的事,都有我们来承担……”

他的眼睛用力地睁着,仿佛想说出什么来,无法表达,却慢慢变得湿润了。

最后的守夜人

2014年4月23日,凌晨,约5时半,听到电话响,我未接到。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打电话回台中家。妈妈在电话那头哽咽道:父亲于今晨3时,印佣起来帮他清痰,5时许,发现他已无声息了。

本来当天下午3时半飞机飞北京,立即取消。同时通知孩子,准备回台中奔丧。

上一个周末,女儿小茵坚持要回台中看阿嬷,本来我们都劝她,小孙女蹦蹦才八个月,还太小,她自己带,搭高铁进出很辛苦,别回去。不料小茵着魔一般坚持。想不到这是爸爸见到小茵和蹦蹦的最后一面。

长期卧病的父亲,身体仍弯曲着,但肌肉已经放松;没有呼吸的脸,平静而安详,如同只是离开。“放下吧,爸爸,放下这肉身,让灵魂自由。”我轻声地说,“如果妈祖来接你,你要跟她走,记得,你是她的囝仔,要回到她身边……”

我立即联络朝天宫,请阿栋叔叔祭告妈祖。

灵堂设置在工厂里。让他听着工厂打铁的声音,会感到安心。我把许多事都交给两个妹妹处理,她们都是跨国公司的CEO,具体事务到细节,都能应付。我坐在灵堂前抄写《金刚经》,整部经文有5180字,我用大楷抄写一遍,希望回向给父亲。

守灵之夜,小茵说,她以前曾梦见过阿公,阿公说他很累了,要休息。小茵哭着说:“阿公你不要走,你还没有看到我结婚。”后来又梦了阿公一次,他说很累,要走了,小茵又哭着拉住他:“你先不要走,要等着,看我生完孩子!”阿公真的在等她。她在4月20日回台中,看完阿公,发现他已经很不舒服,后来蹦蹦也很不安静,而四楼祖先神位前的灯光,竟然都不亮了。过了三天,23日清晨,阿公就过世了。

“阿公等着看我最后一面。”小茵说。

告别的不只是父亲,是一个时代。5月9日,妈妈转告我,小姑姑前一天晚上也过世了。

一个多月前,我曾回台中看过她,她已经卧病,无法言语,气息微弱,我和她说话,她只摇着手,眼角湿润,不想多说什么,仿佛在告诉我,想放弃了。父亲去世时,小姑丈来访,谈起已经放弃开刀,只给药物治疗,“不想让她再受苦了。”他说。

前一晚,她气色好转,还用眼神示意,有一些表情,仿佛想说什么,不料夜晚就远行了。妈妈说:人啊,总是有一个最后时刻,是来告别的。

父亲告别式的前一天,我们请人为他净身按摩,让他有干净的身躯,穿上干净的衣服去远行。我静静看着爸爸要远行的模样,想起年轻时他自己一个人,在东京街头流浪,抽着香烟,唱着演歌,像一个漂泊的男子汉,忽然想起来说:“爸爸,记得要带好小姑,她是一个内向闭思的人,比较胆小,要照顾她哦……”然后自己静静地红了眼眶。

净身的过程中,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单单,默默坐在灵堂前。我前去致意,他说:“没关系,上过香了,我只是来陪魅寇坐一坐。明天就要走了,再陪他一晚。”他的模样没什么改变,是那个早年在我们三合院炼制“鹿茸虎骨膏”的阿桑——“棉被原”。他和父亲有超过六十年的友谊了,一个人从台南开车北上,在二叔公家开的小旅馆住下,自己来陪伴老友。以前他总是和父亲一起聊到很晚,睡在我们家。他看着我们长大,娶妻生子,如今,要陪老友最后一程。

父亲净身之后,我请他一起去看一看。他默默站在旁边,沉静的送行者。我想起他年轻时流浪台湾各地,摆地摊卖中药,冬天打棉被卖,流浪到了乌日,和父亲结成一生的朋友。父亲最艰难的时候,他拿出身上卖了膏药仅有的一点钱,希望帮父亲的忙。但他的钱怎么够一个公司的欠款?父亲心领了这一份情,一生感念。

出殡之日,我3点醒来,抄经,想不到“棉被原”清晨5时就来了。他一样自己去上香,独坐灵堂前,只叫我们先忙去,他自己坐一坐。

兄弟情义,也只能是这样,陪最后的一晚,送最后的一程。

父亲还有一个唯一的结拜兄弟,凤阳教的阿显叔。他们是同一年生的结拜兄弟,60岁时,还一起过生日,办了家庭聚会。2014年2月,突然因心肌梗塞过世。如今,父亲故去,“同年的”结拜兄弟,也同一年走了。

守丧的日子,我在灵前接待亲戚朋友,持香祭拜,才知道父亲为杨氏家族做了许多事。他是家族长子,举凡所有婚丧喜庆、礼节往还、主持争议、家族事务,都由他代表。他还为家族盖了一座公墓,让各房祖先的骨灰有所归依,而家族的孩子每年清明也会聚会一次。从一个被三合院长辈所嘲笑的“空思梦想家”,变成一个中小企业主,他赢得尊重,家族的后辈莫不尊称他一声“大兄”。家祭的时候,全部家族的人都来了。

大妹读完祭文,小茵读完祭阿公文,本来家祭就要结束了,不料有一个人突然冒了出来。

“慢一点,还有一个!”司仪紧急说。

堂叔杨文怀来了。他总是骑着老式牛皮椅自行车,在乌日的街道上慢慢晃。他常常用乌日乡农会的布袋子,拿了青菜,在门口停下,只问“魅寇在吗”?如果不在,放下菜,就兀自要走了。我要他进来喝一杯茶,他总是说,不要了。我问有没有事,他说,没事,青菜刚刚出来了,拿来给你妈妈煮。我会借故问他一些今年青菜稻子的农事,拖时间,刚好泡好了茶,请他喝了一杯再走。

堂叔是一个纯朴的农民,很会种菜,但因孩子做生意有些拖累了,过得比较辛苦。但他仍常常带菜来给爸妈吃。爸妈过年过节有什么东西,也和他分享。现在,他已经无法行走,由老妻推着轮椅,两个瘦小的老人家,颤颤巍巍,亲自来祭拜。他坐在轮椅上,无法站起来,祭拜的手颤颤抖抖,眼泪流不停,只是说,你爸爸这样走,我再艰难,也要来送他,你爸爸,是我们的大兄。

公祭时,许多当年一起奋斗的工人兄弟都来了。一生像个硬汉一样的父亲,讲话大声,骂员工像骂孩子一样,一起拼酒像兄弟一样,竟有这么多人感念他。吴经理、阿鹿舅、阿树嫂、工头阿兴和工人,当年对抗讨债集团的兄弟汉子,想到一起奋斗重新站起来的情景,都老泪纵横,哭得不像个男人。

团聚

最后送行,去火葬场的路上,儿子小威持幡,走在前方,我抱着灵位,阿玟长女举雨伞,为亡者遮盖。我突然想起1989年,祖母过世的时候,是我举着幡,父亲捧着灵位,一起走过了乌日的街道。那时,我第一次感到家乡风景街貌的巨变。当时心中仿佛明白了,属于祖母的那个温暖的农村时代,已经结束了。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父亲的丧礼换我捧着灵位,而我的儿子持着白幡,生命是这样啊……

生命或只是这样?

我想着那些来送行的亲戚朋友,以及和父亲一起奋斗过的兄弟、锅炉协会的朋友,我们正缓缓走过停了工的纺织厂,改建成超级市场和电子卖场的工地,整个景观和祖母的年代对比起来,变化更大了。是的,一个时代,一个属于工业的时代,一个属于男子汉打拼天下、流血流汗的时代,正随着父亲的离去,慢慢结束了。

火化的时候,我告诉父亲,这身体已经不再用了,我们谢谢上天,把这身体让我们用了这么久,现在,这肉身要变成青烟,还给天地了。回家后,我抱着父亲遗像,小威抱香炉,走上顶楼,让父亲归位,回到他以前祭拜祖母的地方。他的照片,放在祖先牌位的旁边。

“他回来了。”妈妈静静地说。

告别式的次日清晨,我依然早起抄《金刚经》,却已不再听见小鸟的鸣叫。

我照例去楼上祠堂换水,祭拜祖先。看着父亲的遗照,我说:“爸爸啊,你也回来了,跟祖母他们在一起了。祖父,祖母,三叔公,我们的祖先,都在这里一起。你放心,你跟他们团聚了。”

于是我真正地放声大哭起来。

独自一人,对着早晨升起的太阳,仿佛看见祖先曾看见的百年前的早晨,明亮翠绿的风,从中央山脉的方向,缓缓飘出来,乌溪宽广的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都团聚了,漂泊一百年之后,我们依然会团聚。

而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遭遇过的历史,我们见过的时代变迁,从水田密布的农业社会,到铁工厂的工业时代;从劳力密集的工业时代,迅速过渡到商业社会;而人的关系,也从家族亲戚、兄弟结义,过渡到都会疏离、社区营造。这一切的一切,在短短数十年之内,彻底走过。

这转型的瞬间,这剧变的容颜,以后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我们不会再碰上。

我们再不会遇见父亲母亲曾遇见过的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时代,这些情义了。历史只给了人们一次机会,去见证转型的瞬间,那奋斗的勇气、流离的辛酸、扶持的温暖、决战的魄力和永恒的漂泊……

一百年漂泊之后,那时代,一如父亲挽着小姑姑的手,永远地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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