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我的牙是所谓“鼠牙”,就是细细小小、米粒相似、齿缝大的那种牙。传我母亲的。我母亲牙一直不好,我也一样,似乎不记得家里其他小孩牙齿有毛病,不过我是总在牙疼的。
老是在看牙。多半我父亲带我去。我们坐公共汽车,一定路很远,因为看牙的时候就向学校请假,得花一整个下午。医生是如何整治我的牙齿的,一点记忆也没有,倒记得抓着爸爸的手,他总是牵着我的手放进他腰侧裤口袋里,他走路,我半跑半走跟随,年纪也不大记得,因为看牙的时候太多了,大概跨许多年。总是父亲带我去。时常用跑的,总在追赶公交车,不懂为什么从来没悠闲走路过。上了车就坐在他腿上,两腿打开,腿肚子贴着他的军服裤腿,卡其布料滑滑的,硬而挺,那种厚实带点粗糙的感觉非常可靠,可依赖。凡是带厚度的、沉实的布料,总让我想起父亲。
看过牙回来,我们就又坐公交车回家。有一次,可能是刚拔过牙,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路哭。现在想这个哭是没道理的,痛的时候已经过了。可是我一直哭,后来父亲就带我下车,我们停在成功大学后门口。那时候的成功大学有红砖瓦墙,墙头砌方正的灰色水泥。那年代多数外墙都那样。后门很大,对开的两扇铁门,这时关着。围墙外杂草丛生,让马路的铁青灰色柏油路面阻住,自成界线。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看到旁边有一家小店,灰蓬蓬的,竟然在卖冰。我爸就带我去吃冰,店里很小,几乎就跟我们自己家里一样小,放两张小桌子。老板娘极瘦极老,跟古装片里的人一样,头发挽在脑后,脑门上箍一片浅灰色发带,正中央一颗纽扣还是别针什么的东西。身上竟也穿着大襟唐装,小脚。
我点了四果冰,送上来的时候,发现那“四果”是切成丁的西瓜皮、西瓜肉、香蕉肉和香蕉皮。小时候很少吃零食,不过这样的“四果”也知道是不对的。我没把东西吃完,事实上就只是一碗糖水。父亲呼噜呼噜把糖水全喝了,是花了钱的。
之后我们离开,到路口站牌旁搭公交车回家,老太婆店主就隔着阴阴的绿纱窗看我们。四处异常安静,远处有沙尘轻扬,那天非常热,我模糊地觉得我们可能是撞到鬼了还是怎么。不过因为我爸不信这些,鬼或神都不信,觉得那是女人家的毛病。所以我什么也没提。
大约十年后,我们家搬到了成大后门,跟这一家做了邻居。那老太婆还在,也并没有更老些。还是穿得像《红楼梦》或《镜花缘》的市井巷弄里出来的。她不卖冰了,改卖杂货,烟酒、糖果饼干、酱油麻油。店堂里有一半让一张大床占据了,床上铺草席。货架就放在床头和床尾,抵墙靠着。她平日坐在床边上,一脚垂着,一脚弓着踩住床沿,不住扇扇子,往里进的门上垂着蓝花布门帘。这些有可能我小时候来的时候都在,但是那时候观察力不行,完全没注意。
她家里有个女孩,从来没见过,只听见她尖叫。她偶尔就会尖叫,不拘白天晚上。有时候上她家买东西,屋子里尖叫传出来。类似汽笛,分明是人声,却带有无机感,似乎某种器具,既不悲伤也不恐怖,只是干干的,或许是某种呼吸方式。在那个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我就想象那蓝布门帘之后,或许是巨大的喉咙,一个管道,在某处被挤压,便呀然出声。一种呼吸,或生存方式。
也许就是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女孩。
我总是在牙疼,年纪大了以后就不看牙医了。牙疼的时候擦齿治水,牙根部分很快麻了,不是不痛了,比较像麻的新鲜感分了心去。感觉自己的脸,有些部位脱离了自己,无知无觉,若是拿刀去切一块下来也不知道它疼不疼。当然理性上知道必定会疼会流血。我年轻的时候是危险的女孩,总在想着残酷血腥的事情,因为害怕。害怕这件事好像会让生活或生命立体起来。我需要身边有一些可怖和难以预料之事,需要有一些不是因为爱而心跳的事。
后来结了婚,牙痛的时候就缩起来窝在床旁一角,抱着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终于柔弱了,因为从来都是很强壮的人呐。但是对方一定要带我去看,去看了就要“根管治疗”,抽神经什么的。很粗的麻药针管从嘴巴里戳进去,完全不知道戳进哪里,然后整张嘴就空旷了,好像摊开在塞北高原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只听见各色整牙机械在嘴里忙乱,咕吱咕吱乱响。然后忽然间一切结束了,医生在我嘴巴里塞了一大堆棉花,好像口头吩咐我不要讲话还不够放心似的。
我感觉我像戴着面具,下半脸不存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它还好好在那里觉得怪极了,并且也不像我自以为的一直在滴口水。不照镜子的时候我便觉得我是没有脸的人,脖子以上空白,像拿下了裹头绷带的透明人。非常之存在主义,透过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而存在。
好像是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某个男人有了情妇,这位小三管他管得非常紧,每次见面都要嗅闻他身上,因为不准这男人和老婆做爱。无论男人怎么承诺自己没跟妻子行房,女人总是不相信。后来有一次,两人正在燕好,男人忽然感觉肩头一疼。女人在咬他,她在他肩上留下圆圆的齿痕,深而且明显,这样,只要他脱下外衣,就必须解释这个牙痕是怎么来的。
《天龙八部》里,段皇爷也被某个怨他负心的旧情人生生咬下一块肉来。牙齿竟是用来留下印记的,无论是留在肩上,或留在心口。我总以为要痛恨一个人才会忍心让那个人痛。不过有时候爱到难以罢休的时候,让对方痛是为了记住自己。
至于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才记住的,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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