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原先,我与孙煌对楼而居。两楼之间,仅隔着一条一米左右、伸手可以相握的小弄堂。我们的窗口,咫尺相对,彼此房内,一目了然。窗帘,是两户人家唯一的屏障。
我刚搬来那会儿,与孙家并不熟悉,只是彼此正好都拉开窗帘时,可以望见他家里走动着一对中年夫妇、两个女孩而已,姓甚名谁,全然不知,偶尔目光相遇了,不过是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
有一回在报社,美术组的老吴拿了几幅石刻版画给我制版,有羊蹄甲、相思树、日光岩、古炮台等等,那刀功、那气韵,于盈寸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叫人好不欢喜。正欣赏着,门外走进一位潇洒魁梧、仪表堂堂的男子,老吴忙介绍:“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版画家孙煌先生,你手上这一组作品的作者就是他!”
他低头,我抬头,相对一看,不禁都笑了起来。就这样,两位邻居,第一次真正相识!
一回,他有事上我们这一栋楼来,顺便踱进我家,前后左右浏览一番,说:“我真替你发愁,三代五口,共此斗室,够饱和的了!加上人来人往,终日如蜂巢一般,怎么写作?”
“只有深夜……”我回答。
是呵,每当深夜,两座大楼里的男男女女都已进入梦乡,而我们两家窗前,却总有一朵晕黄的光焰,盛夏里诱着灯蛾,严冬里驱着寒意……
我们居室四周,热闹有如市场:三班倒的职工进进出出,楼下有食堂,烧、煎、煮、炒、洗菜、泼水之声,磨刀人、锯木匠,收买旧报纸、破铜烂铁的小贩形形色色的吆喝声,从早到晚不断;楼上,时有歇斯底里的高声谩骂……
在这样的环境里,每日每夜,他雕刻着、我涂写着,各自努力摆脱众声相扰的现实,为了心中善的世界、美的精灵。
我们为邻七载,还是为了陪伴一位画家,我才到过他家一次。
他的府上也不宽敞,与画家盛名实难相称,但粉墙上吴作人、李可染、黄永玉诸大名家的手笔,一进屋便给人留下了艺术感。上千斤的寿山石和一橱橱的作品、卡片,占据了主人的大半房间。原来,他的那些远渡重洋、流传国外的佳作,产床就在这儿……
于是,对于这位芳邻,我的心中自然有了一种敬意。后来,经常想再去拜访,接受一点艺术的熏陶,终因穷忙,一直耽搁下来。
但见面的机会,毕竟是有的:虫声唧唧的夏夜,艰辛的笔耕之余,偶尔撩开窗帘,享受一下小巷来风,正好赶上他也掀帘临窗,这时,大家便会互相点头致意。有时,街头巧遇,相互道声“您好”。然后,他说,看到我的文章发在哪里哪里;我也说,看到他的力作,刊在哪里哪里,彼此似乎都有些观感要谈,但各自有事在身,加上行人如潮的大街也不是探讨艺术的地方,只好三言两语,匆匆分手;有时是远客来访,找错了门,问到他头上,他便会打开窗扇,探出头来:“小陈,有客!”
于是,一声“谢谢”之后,便又久违。
各人埋头于事业,相逢的机会总是不多。虽然,时时可闻斧凿解石之声,夜夜可见窗上浓浓剪影,言笑在耳,形影可及,交往呢,却似近还远,似亲还疏。
我喜欢他的石刻艺术,只是并非深交,也就不便索求。一日,听得对邻“依呀”一声:“小陈,开窗!”
我推开窗叶,只见塑料绳系着一个小纸包,吊在一根短短的竹竿上,从对窗伸进我家。我解开一看,一方寿山石印,端庄洒脱的篆书刻着我的名字。我自然视为珍宝,从此,这枚石章便出现在我的每一本新书上。
几年间,我也出版了几本书,总想取一册赠送这位近邻,除了请教,也是“投桃报李”之意,无奈老是自惭浅陋,羞于示人,至今不曾送去。
在旁人眼里,我们这两户人家,彼此既无求于对方,又无利害相关,谁的存在与消失,与另一方,大概是毫不相干的。
岁月如流水,多少年过去,我搬离了旧址。
莫非人都有怀旧病?未迁居时,我曾经朝思暮想,渴望着早日结束那黑暗、嘈杂、三代同堂的蜗居生涯。待到经历了无数艰难,终于从两堵城墙的夹缝中解放出来,拥有了一方明净的小天地,心却怅怅然若有所失起来——
虽然,如今窗前有了阳光,窗外有了绿树,喧嚣之声离我家远去,黎明时分,间或还有小鸟嘤嘤啼唤,但邻家那亲切悦耳的斧凿叮叮,那漫漫长夜熟稔的灯花灿灿,却从此在我的视听里失落……
我曾几次想去探望我的旧邻,因为忙,至今未去;他也几次说过要来看看我的新居,同样是因为忙,至今没来。
如水之交,却难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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