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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下

时间:2024-05-04

樟树下是一个地名,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必然有一棵樟树。据爷爷讲,这棵樟树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就种在我们垸前的山坡下,足足有三个成年人合抱粗。

“垸”是本地同姓村民聚集的一个区域单位,念“塆”,樟树下在行政上正式名字叫桂家垸,也就是说樟树下住的都是姓桂的人。因为这棵樟树太大,五六里外都能看见,早已成为附近村落的一个标志,所以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桂家垸为樟树下。

樟树下隶属于何刘村,何刘村下面有很多姓氏,当然也就有很多垸了。桂姓在何刘村也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和那棵樟树一样久远,桂姓人少,而且各家各户根本就是一家子。我爷爷兄弟四人,他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老三,也就是我姑妈,嫁给了何姓。整个樟树下就是我四个爷爷的子孙,推算到曾祖父一辈,只有兄弟两人,曾叔祖父入赘到刘姓。

我自6岁就回到了镇上小学念书,从此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童年甚至婴孩时代的记忆似乎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深处。经常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要我去挖掘樟树的故事,还原一个真实的“过去”。

直到这两年,回到老家听闻了一些历史和变故,前因后果着实令人感慨。我利用工作之余搜索整理,现在才有机会将它写出来。以此纪念逝去的和依旧生活在那里的人,以及那棵樟树。

事情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春节,我随爸爸回乡拜年。我们坐在五爷爷家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聊着家常。江锋堂兄坐下来,说要跟我爸商量件事,正好趁过年长辈都在。五爷爷靠在墙角,抱着暖手炉,鼻子出气,脸色也不好看,说是不是要卖樟树。我爸听了忙问:“谁要卖树?那树怎么能卖呢!”

堂兄有点尴尬,说:“村委会已经决定将后山卖给开发商,那棵树得移走,说是赔……”

“赔一百万也不行!锋儿,你说话没用,不要以为自己是副主任,多大的官,叫你爸来跟我说。”五爷爷气愤地说。

“刘汉荣来了也没用,不可能卖掉樟树。想当年,你爷爷死了,做棺材都没有动一根树枝。”我爸说。

“我死了也不能动!”五爷爷厉声呵斥道。很显然,他和我爸一样对那棵樟树怀有深厚的感情,绝不允许他人将樟树移走或者卖掉。

气氛显得局促起来,堂兄搓搓手,毫无底气地跟我爸说:“二叔,刘书记知道你在市里当官,说话有分量,所以让我来问问你。你看,现在亲戚都搬到了镇上,乡下也没几个人,留着那棵树也没用,土地卖给开发商还能让农民创收。”

“你相信能创收?我在市里都不相信,土地卖出去只有少数人能捞到钱,”我爸说,“你爸是什么意见,我不相信他也同意卖掉。”

“我爸也不同意。”堂兄低着头,小声说。

“中午叫你爸过来吃饭,我和你爸、你二叔商量一下修家谱的事,”五爷爷摆摆手,说,“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卖树的事。”

那天午饭是在五爷爷家吃的,大伯也来了。修家谱是一件大事,大伯是他那一辈的老大,爷爷去世之后,家谱就交给他了。我曾见过那套家谱,爷爷把它放在一个木箱子里,二十多本线装书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用黄色的锦帛包裹着,里面记载了桂姓的起源和传承。

我听爷爷讲,樟树下桂姓是三百多年前,明清鼎新之际从江南迁徙过来的。明初有一个叫桂彦良的,是浙江慈溪人,《明史》上有记载,朱元璋说他“江南大儒,惟卿一人”。他的子侄桂宗儒、桂宗蕃都参与过《永乐大典》的撰修。还有一个学者叫桂怀英,也是慈溪人,被诛十族的方孝孺仰慕其名,尊称他为“古香先生”。爷爷感慨道:“六百年前,我们桂姓也算是江南望族。”

清军入关后,在扬州各地屠城十日,江南桂氏自此移民,四处分散,樟树下和那棵樟树就是那时落地生根的。然而也经历了一些坎坷,外来姓氏要移居何刘村,必然得周旋在何刘两姓之间。

据说当时刘氏族长家中仅有一个女儿,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桂氏要想在何刘村扎根,必须将一个成年男丁入赘到刘氏家族,每代如此。生下来的儿子要姓刘,而女儿可以姓桂,也可以姓刘,以此换他们山脚下的一块地。倒插门虽然没什么颜面,但是为了整个家族,总要有人牺牲,因此桂刘两姓就达成了这一契约。曾叔祖入赘刘家,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樟树的意义就在于此,它是一个家族的象征,记载着桂姓移民扎根和漂泊流浪的血泪史。

中午五奶奶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肴,有鱼有肉,鸡鸭牛羊齐全。五爷爷家的叔叔还拿出自己酿的米酒,珍藏了很多年,喝起来甘醇爽口。

大家相互举杯祝福,五爷爷开始讲话了:“明年全县姓桂的要修家谱,我们樟树下二十多年没有续过谱子,很多孙子辈的名字还没有入家谱,所以今年大家要把这个事情办好。”

“主要是没有人组织,大家都不住在一块。”爸爸说。

“这次由我来主导,今年我就七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想看着儿孙辈的名字都被记载下来,一代代地流传下去,”五爷爷说,“每户要把钱交上,按人头收,现在女儿也可以入家谱,所以钱肯定要多交一点儿。”

长辈们谈论着家谱的大事,我也饶有兴致地听着。

后来他们的话题转移到江锋堂兄的事业上,堂兄在村里承包了好几个鱼塘,这几年收入还不错。

“锋儿有35岁了吧,你也不催他结婚,难道要他打一辈子光棍,不想抱孙子了?”五爷爷说。

“我管不着他,他心里就只有他的鱼塘,今年还准备养猪。”大伯有点不满地说。

“汉荣的女儿不是今年毕业吗,找人说说媒,娶过来。”我爸突然提议道。

“人家是研究生,怎么会看上我,再说我大她那么多。”堂兄红着脸,忙推辞。

“男人大女的很正常,他女儿也有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找对象,汉荣心里肯定着急,”五爷爷说,“你要是能做他的女婿,说不定以后书记也是你的。”

“爸,樟树的事还没说好,书记怎么会跟我……”堂兄给大伯使眼色。

“把他女儿娶过来,树的事就我们说了算。”我爸心怀城府地笑了笑。

“牛儿在北京怎么样?”堂兄突然问我,矛头马上就转向了我。牛儿是我的小名,因为我是牛年出生的。

“要买房吗?”堂兄接着问。

“怎么可能,哪里买得起啊。”我说。

“我只能给他凑个首付,月供要还三十年。”爸爸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城市里居住?

工作后,我才知道生活的艰难,寄居在外的漂泊、疲倦和无归属感,才是最虚无的。

而樟树下有新鲜的空气,甘甜的井水,和蔼的亲人。

吃过午饭后,叔伯们和五爷爷继续谈着事,五奶奶把我拉到厨房,让我陪她去山上的药王庙。“我给你求个签,保佑我儿多挣钱,明年带个媳妇回来。”五奶奶说。

她拿出篮子,装着酒肉,让我提着,我们就去了后山。后山离大樟树不远,就在两百米外,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庙。

我跟着五奶奶进了药王庙,庙里有一个光头住持,60多岁的年纪。看见五奶奶进来,叫了一声“嫂子”,又问我是谁。

五奶奶说:“这是我孙子啊,小时候吃我奶的孙子。”

“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光头住持说。

“是不小了,在北京上班,每年都会来看我。起兴,给我算算,为我儿求的。”五奶奶对光头住持说,原来他叫起兴。

“求什么?事业,婚姻?”住持问。

“嗯,想我儿挣多点钱,带个媳妇回来。”

住持戴上老花眼镜,歪着头,眯着眼,拿起木签细细看,说:“你孙儿命好啊,这两年能发财,挣大钱。婚姻嘛,不要急,五年之内可以抱曾孙。”

五奶奶听着倒高兴,从棉袄里找出二十块钱,放进功德箱里,这够她买一早上的菜。五奶奶对着“岳王像”又重复了两遍:“求岳王爷保佑,求岳王爷保佑。”

我不知道说的是“药王”还是“岳王”,好奇心起来,就问住持:“这是岳飞像吗?”

“是啊!要不怎么叫岳王庙。”住持说。

“我一直以为是吃药的药,药圣的庙。”我用普通话说“药”。

“当然,求个福利也可以这么说。但你知道为什么要供着岳飞吗?”主持问我。

“不知道,我也很奇怪。”

“这个庙是太平天国时候建的,驱除鞑虏,你听说过吧,大学生应该知道。岳飞是民族英雄,抵抗金兀术,收复失地。而太平天国就是为了打击清王朝统治的,要把他们赶走,”住持说着,“太平天国失败后,你们桂姓的一个祖先回来,在这个庙里出家了。”

“你不也姓桂吗?”五奶奶在一旁笑道。她猜测我想听故事,就说:“屋里还有鸡和猪要喂,牛儿你要听他讲,就待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奶奶一出庙门,我就忍不住问住持:“你也是桂家垸的吗,怎么我从小就没见过你。”

难怪五奶奶刚进庙的时候,主持喊她“嫂子”,原来他就是曾叔祖的儿子,和爷爷是堂兄弟。

“县里还有其他地方姓桂的吗,为什么樟树下桂姓这么少?”我问他,这是一直困惑我的问题。

“另一个镇上还有两个垸,上桂和下桂,两百多户,”住持说,“但都是从我们这里迁过去的,在一百五十多年前。”

“为什么要迁过去,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迁过去?”我发现疑问越来越多。

“这还要从太平天国说起,那时候,桂姓已经在本地定居了两百多年,家族也很盛大。但每代还要有一个男丁入赘到刘姓,何姓也强迫桂姓交赋上税,压榨我们。太平军逼近时,桂姓一个叫桂高佑的在樟树下聚众起义,投奔了太平军,据说还当上某一王的军师。不久他就率领太平军攻克县城,竟然打回来将刘姓何姓的族长砍了头,田地也重新进行分配。太平天国灭亡后,何刘两姓重新掌握权势,开始迫害报复、驱赶桂姓,也杀了很多人。另外一些桂姓就迁走了,只剩下那棵老樟树,象征着桂姓在这里扎根的历史。太平天国虽然灭亡,但残余的太平军还在四处活动。传闻说桂高佑藏匿了许多金银财宝,伺机卷土重来。赖文光部路过何刘村,进行过大肆搜索,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带头造反的桂高佑失踪多年后,带了一个小孩回来。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桂高佑,他的面部在炮火中毁伤,还剃了光头。小孩子长大,结婚生子,死前才敢公开他的身份。”

“原来还有这等事。”我听他讲完,也感慨不已。

这些历史不仅解开了我之前的疑惑,也增加了我对樟树下的热爱,也清楚了五爷爷、大伯和爸爸坚决反对挖树的原因。

到了第二年的“十一”,我又回了一趟家。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清风柔和地吹拂着我的面颊,久居北京的压抑感顿时得到疏解。

没有雾霾,没有拥挤的人群,山山水水,那么美好,像是置身桃花源中,心情也愉快了很多。快要到樟树下时,视野之外,像少了什么,总感觉哪里不对,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大樟树不见了!

樟树不在了,那么樟树下呢,仿佛它也不曾存在过。我有些眩晕,迷失了方向,无意识地往前走。到了大伯家,堂兄坐在屋前晒太阳、抽烟,看见我来了,有些诧异,赶紧搬出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我心脏怦怦直跳,气若游丝地问他:“树呢?”

“挖了,卖了,移走了。”堂兄毫无感情地说着。我很生气,抱着头,许久都平静不下来。

我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愿望,等挣了很多很多钱,回到乡下,在山脚下的池塘边盖一栋别墅,不用去工作,不用呼吸雾霾,不挤公交和地铁。后来我在北京买了房,把集体户口换成个人的。也买了车,再也不用挤公交和地铁,但是堵车真的让人很恼火。

堂兄也搬走了,离开了樟树下,现在那里只剩下五爷爷一家。我不知道家谱修好没有,五爷爷终究没有躲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命运。

樟树下没有了樟树,也没有桂姓子弟,还剩下什么?

烟一般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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