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裴广宇
体育班的语文课
★文/裴广宇
一年前,当我得知要教体育班时,心里有一点点意外,一阵阵忐忑,还有一点点兴奋。都说体育班根本上不成课,也许我能行呢?几天之后,醒过神儿了,这个想法傻得令人发指。
我已经忘了自己第一节课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总有人在下面插嘴打岔。阵脚有点乱,第一次失了条理。大概说的是高三一年的任务:一共要做100篇古文,50首古诗……刚才在另一个文科班,我给他们算的是300篇古文,150首古诗,50篇作文……到体育班,含泪打了三折……结果,正算得高兴,底下一男生喊了一嗓子:“老师,你怎么不看我们?”
尴尬了。
我上课是有个毛病,喜欢冲着天花板讲课,一方面源于儿时的内向和害羞,另一方面就是很容易进入自嗨状态。
我努力看了看教室的各位,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去,然后,明白了。他们脸上都写着一句话:这是个中年傻子吧,说啥呢?
直到现在,高考前十天,我才知道,我给他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这一年最盛大的一节课——除了几个人在外比赛,其余全都在座,而且,尽管各种插嘴打岔乱嚷嚷,毕竟大约的确在听啊。
刚开始教他们就赶上暑假补课。那么炎热的天气还要训练,谁有心情听你的子曰诗云。睡觉者此起彼伏,前仆后继。我把卷子卷成筒,挨个儿敲,这边敲起来,那边趴下去。让我想起过去丛台公园游乐场槐树底下,有个游戏机,不停地播放“来呀来呀,打老鼠,你打不着”。
小胖和李睿磊同桌,在第一排,哥俩儿上课一齐趴桌睡,一胖一瘦,一动不动,像一个面盆和一个陶罐。
郑纪栋个子最大,长得也洋气,头发全是卷儿,往桌上一趴,像木匠刚刨出来的一堆刨花。
马玉洁上语文课有段时间总是斜倚着岳陈添,让人想到动物园猴山上互相捉虱子的小猴。每次上课过不了五分钟,俩人准会举手要求上厕所。上厕所是体育生溜出去放风的最常用借口,大多数人都是一走一晃地到门口,撂一句“上厕所”径直出门。董永顺不这样,顺儿最认真,每次都要捂着肚子皱着眉头飙演技,“老师,真不行了,憋不住了”。
后来马玉洁再举手,我就说:“能换个更有想象力的借口吗?”她摇摇脑袋,觉得想别的理由太费劲。
再后来,她同桌换成屈楹。有时上课她跟屈楹闲聊,有时她给屈楹编小辫,编一头然后再解开。有时她会自己在本子上写日记。一次,她突然问我,“懵懂”怎么写。我说:“我也不会。”然后指指窗台上的字典。她同桌眼睛瞪得跟脑袋一样大,“老师,你真不会写?你也有不会写的字?”
更闹心的是,体育班总有一半人在外面比赛,赶上赛事密集,一多半人不在,在的人也不固定,今天你在,明天他在,讲什么都不能连着,很多时候踏进教室的那一刻都不能确定自己要讲什么。
有一次,班主任带着女足出去打比赛,田径队员也在外比赛,男篮刚赛完回来。上午上课,讲年节诗,开头还有几个乱接话的,后来只剩打哈欠的,讲到一多半时,全班都趴下睡觉。教室里一时很安静。《世说新语》上写,晋朝有个叫殷浩的,整日用手指对着空气写字,有人偷瞄,发现他只写“咄咄怪事”四字。
我觉得自己就在对空讲课。
酷热的日子终于过去,正式开学之后,上课渐渐有了起色。我随手记录了一些上课的片段:
1.上课提到一句诗:待晓堂前拜舅姑。“此处‘舅姑’即是公婆。”我说。
一个黑黑的女生也不站起来,斜靠着身后的课桌悠悠言道:“老师,你说得不对。杨过喊小龙女姑姑,难道她是他婆婆?”
我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听众。
“老师,你知道她叫啥?她叫席慕蓉。”旁边李睿磊赶紧给介绍。
柴慕容,女足队员。
2.讲卷子。有句默写,《离骚》上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我解释:“这句表面说众人嫉妒我的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啊……”
话还未说完,岳陈添大声说:“老师,我也有美丽的弯弯的眉毛!”
岳陈添,女篮队员。昨天下雨,课间,体育班全班出动,在栏杆处看雨。我从旁经过,岳陈添说:“老师,我给你来个‘一字马’。”话音未落,脚已忽地一下放在旁边高大男生的肩头。我一惊,赶紧划动着老胳膊老腿遁去。
3.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格子纸,跟他们说:“这节课咱们就干一件事,把《赤壁赋》抄一遍,用你们最好的状态,看看能把字写多好,抄完我们就看电影。”
不到十分钟,马玉洁喊:“我脖子快累断了……”
“比训练还累?”
“累多了!”
“老师,心累!”
殷铭昊一开始不动,我说你抄不完大家谁也不能看电影。他埋下头假装开动。我绕背后一看,纸上写仨字:赤壁贼。
《赤壁赋》有点长,主要还是他们不懂文章大意,句与句字与字连不起来,单崩着抄写,自然又累又费工夫。好不容易抄完,该下课了。
“你看,说好的电影看不成了。平常写字太少,书写速度不行吧?”
“套路,套路。”马奔摇摇头。
4.“我再讲一道题,剩下时间你们爱干啥干啥。”
然后,我把这道题讲到下课。
“行,又是套路。”马奔说。
下次再用这招,大家就喊:“直接说选啥就行了,不许展开讲。”
5.刚进教室,就见韩琦凯准备睡觉。
“韩琦凯,刚才历史老师在办公室可说了,说你上历史课不仅不睡觉,而且听得很认真,非但听得认真,还记笔记,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韩琦凯瞪圆了眼睛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语文老师的套路。”马奔说。
6.马奔是体育班班长,也是我的课代表。每次预备铃一响,马奔准在教室门口站着迎我,等到相距六七米的时候,他开始抱拳,拉长了声调念白:“裴——老——师——”
马奔上课,一般总要先撑着听几分钟,几分钟后晃晃脑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奈何实在太困,然后开睡。
彼此相熟之后,马奔依然爱在教室门口挺拔地站着迎我,依然是相距六七米时开始抱拳,依然拉长了声调念白,只是“裴老师”三个字变成了“裴老”,声调拉得更长,以补足空出的音节。
(摘自《老裴的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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