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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盈盈:一位研究“性”的社会学家

时间:2024-04-23

徐悦东

从林奕含事件、韦恩斯坦事件、“n号房间”、伊藤诗织胜诉、伍迪·艾伦性侵事件到都美竹与吴亦凡事件,近年来女性议题屡屡冲上社交媒体的“热搜榜”,成为全民热议的议题,曾位于边缘位置的性议题在舆论空间中慢慢凸显,反性侵的声浪此起彼伏。性侵与性骚扰叙事经常占领着舆论场。如何保护女性、防范性侵、勇敢站出来检举性侵者,成为了当下舆论场性叙事的某种主流。

中國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黄盈盈或许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反思者角色。她反对身份政治对性议题的绑架和窄化,关注多样而丰富的性实践和更为生活化的性议题,呼吁大家保持更为丰富的性想象。对于近年来的性侵叙事,黄盈盈的态度比较警惕。在网络讨论日益口号化和标签化的今天,她希望我们对日常生活复杂性的认知能保持开放。

从1999年开始,黄盈盈第一次踏入“红灯区”进行调研。这些年来,黄盈盈已经接过其导师潘绥铭的衣钵,成为了性研究领域的领军学者。在黄盈盈流传甚广的研究日志“‘你要自甘堕落:记小姐研究中的朋友们”中,黄盈盈感慨道,“我很幸运选择了性研究的道路,很幸运这一路上碰到的这些没学历却高智慧,没学科专业知识却极具生活常识的朋友们。”“你要自甘堕落”这句话似乎也成为了一句激励黄盈盈的箴言——要放下身段、更接地气、尊重民间智慧。这也成为了黄盈盈做性研究的底色——时刻保持反思性、对现实经验和日常生活保持开放性。在主流社会里,性是一个高度道德化也极容易挑动人们神经的议题,在舆论场上进行反思并不容易。她的反思,为我们如何看待和把握当下,提供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坐标系。

学思历程、理论与方法

“我们的人生方向会由于一些不可期的因素而改变”

记者:您为何会选择性社会这个专业?潘绥铭老师对您的影响有多大?

黄盈盈:我做性研究直接受潘老师的影响。我高中是学理科的,高考第一志愿报了人大社会学。本科的时候,我也没有去想未来要做什么。读研的时候,潘老师成了我的导师。彼时,潘老师正跟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的白威廉教授合作,开展第一次中国人的性行为、性关系和性观念的全国随机抽样调查,我们几个学生从研一就跟着跑调查。研一寒假,我又被紫藤的严月莲老师借过去,在深圳开始了第一次“红灯区”调查。定量的全国随机抽样调查加上定性的田野调查,让我有机会直接接触性社会学领域。

读完硕士,我又跟着潘老师读博。读博之后,研究方向也开始明确。

博士毕业后,当时有政策不能直接留校,我就在外学习了两年——基本上是出国访学、做国际艾滋病项目的专家咨询工作,给潘老师、李楯老师还有葛延风老师做过助手,然后留校任教。但凡我换到了其他学校,都不见得会继续做性研究,不是所有学校都支持做性研究、开性社会学课程的。潘老师在80年代就在人大开设了性方面的课程,开始是在历史系,后来转到社会学。90年代初设立了性社会学研究所。可以说,打下了一个小基业。毕业后能否留在人大对我后面的研究路径影响非常大。

记者:听您的讲述,我感觉一些偶然性的因素对一个人的人生选择有挺大影响。这让我想起了您在书里说,很多人很好奇地问那些“小姐”,她们为什么要当“小姐”,很多人都在期待着某个明确答案,比如穷困、被人诱拐之类的,但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黄盈盈:生活和研究在很多时候是相通的。虽然,不可排除一些结构性原因的制约,但其实,我们作为个体的人生方向会由于一些不可期的因素而改变,包括某个人生阶段所认识的人和所到的地方。所以,我会倾向于从找工作的过程和生活境遇的角度去了解一个女孩子怎么进入到性产业,而不会直接把“你为什么做小姐”这么悬而虚且暗含歧视性设定的问题抛给对方。

在社会上,异性恋是主流,但在性研究领域,异性恋是非主流。如果你在性方面平平无奇,大家通常会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研究性?”

就我而言,我走上性研究这条路存在偶然因素。如果大家想听我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性经历,或者我自身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性偏好,可能会失望。这类精神分析式或者归因类故事套路对我不管用。

记者:您上学那时候的性研究领域跟现在相比,主要发生了什么变化?

黄盈盈:我是从研究生开始涉足性研究的。当时,大家说起性社会学就会想到潘绥铭、李银河和刘达临老师,他们的社会影响力非常大。

那时,社会学在性议题上的介入是非常明显的。现在,那一代老师基本都退休了。以性为主要方向的社会学研究依然非常少。性研究也零星地出现在不同的学科领域,包括人类学、历史学、文学研究、传媒研究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互联网和其他文化现象及文本里的性议题。

还有一个特点是年轻化,学生做这块论文的比以前多,在国外念书的中国学生关注中国社会的性议题的也越来越多。在年轻一辈学者里,关注同性、酷儿议题的研究者比原来多。(编者注:“酷儿”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有“怪异”之意,后被性的激进派借用来概括他们的理论,含反讽之意)而且,近几年,性议题不光跟多元性别、酷儿议题有更紧密的结合,在社会层面,也跟女性议题结合得更紧。

记者:所以,可否简单总结为,新一代年轻的性研究者对西方理论的了解比老一辈更多,他们的关注领域更集中在酷儿研究上?

黄盈盈:是有这个特点。代际上做个简单比较的话,我们这辈和更年轻的学者在对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性的认识和理解上,不如潘老师那一辈学者,尤其是“社会洞察力”。因为时代的原因,老一辈学者的学科训练没那么系统,但是他们比年轻学者更了解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

记者:您注重“日常生活”的研究视角是不是就是受到潘老师那一辈学者的影响?

黄盈盈:对。潘老师那一代学者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接地气。他们能用非常日常的语言把一个现象说清楚,一点都不深奥。年轻学者可能会更多地借用一些非常玄的学术词汇进行表达。我对“日常生活”和“生活逻辑”的关注,以及对“生活知识”的重视,受潘老师那代学者的影响非常大。

记者:相对于观察、访谈,您好像更强调感受和体验。但感受和体验听起来又比较个人、主观、难以归纳。

黄盈盈:这涉及到研究方法。田野调查是一种综合和讲究整体性的研究方法,强调多种资料收集方法的并用。我之所以强调体验和感受,不是说观察和访谈不重要,而是前者经常被社会学研究所忽视。有人觉得过于主观。但是这种主观感受,不是你坐在房间里想象,而是一种现场感、切身感。

我会强调身体在场和现场感的重要性。虽然我的感受不能完全取代别人的感受,但只有我在那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才能更好地体会当地人的日常。当然,人跟人之间是有差异的,我们没法完全理解对方的生活。但是,研究者要尽可能站在对方位置上了解他们的生活境遇,要认识到研究者与研究对象间的距离。只有认识到这个距离,才有可能反思自身,以及更为积极地去想自己要怎么做得更好。

“眼睛里看得到角落,心里才会有全局”

记者:从您的著作《性别、身体与故事社会学》中可以看出,您很注重“另类叙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重另类叙事的?为何会重视另类叙事?

黄盈盈:这是我最近的兴趣点之一。我开始意识到“套路”这个问题是在2004年左右。我们早期做“小姐”研究时,认识的都是从来没接触过研究者的“小姐”。后来2004年左右,随着艾滋病项目的兴起,有些“小姐”因为被问过多次,她已经形成了一套很顺溜的说法,这些人我称为“专业的被访者”。这个时候,如果你的提问还是按套路出牌,你大概只能听到应付你的话。这种情况就特别容易形成叙事套路。

从研究的角度来说,我是不想听到这类套路的。我特别看重“另类叙事”,是因为“另类叙事”恰恰能让你看清主流叙事或常态叙事的套路及其问题所在。

怎么知道受访者说的话是套路?这需要积淀,也需要开放的思维。只有故事听多了,了解的面向更加多维了,你才有可能知道他们说的是套路。当你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才会觉得之前一直听到的声音可能是有问题的。这也是我特别关注边缘和另类的原因之一。眼睛里看得到角落,心里才会有全局。

记者:您对社会歧视和感同身受有很强的反思力,您经常会提到,有些知识分子在面对“小姐”这个群体时经常带有一种道德优越感,或会以拯救者姿态出现,您对此挺反感的。

黄盈盈:我们都是在社会上成长起来的,多少会受到教育、社会规范的制约。如果你对从小培养起来的思维方式没有反思的话,就很容易不自觉地带上道德优越感,甚至偏见和歧视,不奇怪。但是,在我看来,不具有反思性和自我批判精神的研究者是不合格的。因此,我特别强调反思性。我不想去指责别人没反思性,我首先会反思我自己——我怎么会这么看问题?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有问题?如果研究者只会分析别人的问题,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所在,这是失败的。

性别身份、性与社会议题

“作为一名女性,我做性研究还是有点优势的”

记者:作为一名女性,您的女性身份对做性研究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黄盈盈:性别是我的特质之一,但它不是我的全部,甚至还构不成一个非常凸显的或决定性的特质。就我的情况来说,我首先会想到我作为一个性研究者在高校里教学、做研究、发文章时的境遇。性研究很受媒体欢迎,而且我个人其实是受益匪浅的,包括比同辈人可能有更多的国际学习与交流的机会。但是整体来说,性研究在学界是边缘的。目前看,“性研究者”這个身份比“女性”这个身份对我的研究的影响更大,换句话说,社会对待“性”的态度比对待“性别”的态度对我个人的影响更大。

某种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性,我做性研究其实还是有点优势的。比如一个男性去红灯区做调研,别人会对你做出道德的评判。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种道德评判会少很多。

还有,在我的研究里,大部分研究对象都是女性。所以有人会说,是不是因为我是女的,所以我只能研究女性?我不是不可以研究男性的性议题,我也研究过男性群体,但是研究时确实会受到一些方法上的挑战。比如我去访谈他们,相比潘老师,总觉得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当然,男性去访谈女性也有可能会面临类似的局限性。简单说,我觉得性别对研究的影响是有的,但不是绝对的,跟资历甚至性格结合起来做具体分析会比较好。

作为女性性研究者,性别对于我来说挺重要的,但并不是全部。所以,我不避讳但是也不会强调我是一个女性研究者。因为我在这个阶段感受到的问题首要的还不是我的性别所带来的问题,而是当下学界的整体氛围,以及社会对性的态度和我自己知识结构的问题,有交叉关系,但不凸显。

记者:您如何看待当下性和性别议题的讨论氛围?性侵的危险跟性自由之间的度该怎么把握?

黄盈盈:绝对的性自由是不可能的。在涉及人际关系时,你肯定得找一个平衡点。

我在性侵议题上的发言比较谨慎。撇开那些很明确的、赤裸裸的强制或胁迫式的性侵问题,大家都知道,大多数性关系中的感情是很难讲的,外人有时是很难判断的。所以,我有时候挺惊讶,为什么大家都能那么斩钉截铁地做出判断?当你拿一个清晰的规定给这些事情去定性时,这可能会抹消掉生活中的暧昧性和复杂性,其实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有些人并不是落到地面上谈性与性别议题,而只是飘在口号的层面谈。口号跟生活之间的关联到底在哪里?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我们该怎么考虑生活的复杂性?我觉得多想一想没什么坏处,营造一个更好的讨论环境人人有责。

“假如性教育的方向引导错了,可能还不如不教育”

记者:在性教育中,大家的关注点可能集中在反性骚扰,以及性医学、性科学方面的内容。您觉得我们的青少年需要怎样的性教育?

黄盈盈:我们如何理解“性教育”?我一直觉得性教育不能被简单理解为只有儿童或者未成年才需要的教育——它是贯穿一生的,很多时候,成年人更需要。而且,我从来不觉得只有课堂上老师对学生的性教育才叫性教育,家里有意无意间的观念流露与言传身教,网络上对于性现象与性事件的讨论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是我们的定量调查还是定性调查的认识都很清晰地显示涉性的政策与人们日常生活实践之间的鸿沟。更现实一点的问题是:如何面对?

就内容而言,生理、医学、反性侵方面的教育是其一面,但显然远远不够,人文的、社会的、积极而快乐的身体与生活的一面一定不能被忽视。前者是偏防御保护性的,后者是更有力量的。“危险”与“快乐”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面,积极的性教育恰恰是应对“危险”的重要举措。而且,性的生理和肉身特点与其人文社会的一面都不可偏颇,触及我们如何对待自身、关系与貌似不相干的他人。只是说,什么阶段如何讲可以具体再讨论和协商。

此外,我个人觉得将性教育写进法律或许是有了制度的保障,但是远远不够。无论是内容、理念层面的讨论,还是对现状的了解(包括不同群体的青少年的世界)都还远远不够。假如性教育的方向引导错了,可能还不如不教育,因为还要使劲拉回来。

记者:那你期待的方向是什么?

黄盈盈: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好。盖尔·卢宾在一篇文章里面说,“我觉得最能鼓舞人心的梦想是建立一个雌雄一体、无社会性别的(但不是无性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人的性生理构造同这个人是谁、是干什么的、与谁做爱,都毫不相干。”

这好像也不现实。我希望至少性别议题还有复杂讨论的空间,基于性别的歧视可以减少,大家相互间多一点同理心,人际交往可以更为友善。这涉及到如何理解和处理不同权利主体之间的关系,涉及我们在生活中做出某种决定的能力,其中包括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的能力,也包括应对风险与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这都是需要在生活实践中培养的,而且,我也一再强调,不是只有儿童青少年才需要“教育”。

做研究的也好,做实践的也好,争论归争论,我们总是希望善意可以导向更好的社会效果,以及不同人的快乐生活。既然最后是谈“期待”,就暂且“乌托邦”一下吧。

摘自微信公众号“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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