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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外甥

时间:2024-05-04

李力

小说园地

舅舅外甥

李力

毛杰宏格外卖力,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王翠萍依旧不冷不热,有点例行公事,好在两人最后成功登顶,也算解馋。

他喘息稍平,搂住妻子趁热打铁地说:“日子好快呀,马上又要过年了,春节我们回趟乡下吧!”

闻听此言,她瞬间提升至一级戒备,眉头不由得微蹙。

“还是把老母亲接到城里过年吧。”

“可以呀,不过还是得回趟乡下。”

“疯了呀!老母亲在这过年咱跑回去?”

“得回去走走亲戚。”

“你好闲情逸致!就那几天假,还要值两天班,遇上急诊得随叫随到,哪来的时间?平常有空了回去看望一下不行吗?”

“这是城里人的想法,乡里人特别看重四时八节之礼,尤其是春节,晚辈若不去给长辈拜年,对晚辈来说很失礼,对长辈来说则很失面子。”

“你家的亲戚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戚又不相认,可比亲戚还要亲,从周一到周日,哪一天不排队找你走后门看病,你跑断腿拜得过来吗?”

这几年人的病好像比以前多了,每天总有那么多人举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去医院,求大夫赶快帮忙把钱花出去,好像这样心里才踏实一些。农村人好像是真的有钱了,有病就往省城跑,要住最好的医院,要找最好的大夫,弄得每家三甲医院都人满为患,住院难上加难,往往去医院好几天了还等不到床位,能在过道里弄个加床,都会让病人有踏上诺亚方舟的感觉。等疯了的病人家属不惜给大夫跪下磕头,可惜没用,大夫不是神仙大罗,变不出床位来,前面排队的人多了去了,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再说了,关系户和收了红包的还没安排过来呢,所以在医院,不管谁跪,给谁跪都一文不值,在这儿讲: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能让人嗤之以鼻。

毛杰宏出身农村,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自然不少,同村同乡同姓更是数不胜数。方圆几十里几乎人人皆知,毛杰宏的媳妇是汉唐医院的外科大拿,人送外号“王一刀”功夫了得,跟古代女侠一样刀出魔除。有个病病灾灾,不管是否属于胸外科都千方百计找毛杰宏,希望通过他的关系早挨女侠一刀。无休无止的搅扰让毛杰宏很烦,但这些人号准了他的脉,来之前,他老妈的电话早就过来了,这个是你大姨的侄子的叔,论起来近着呢;那个是你婶的爷爷的孙子,论起来亲着呢;这个人那一年在咱难的时候帮过咱。不是亲戚但比亲戚还亲,咱可不能没良心知恩不报,每次总有不容拒绝的说辞。毛杰宏是个孝子,凡是老母亲开口的一概不忍回绝,都会想方设法去办。怎么办?开始全得靠王翠平去办,一来二去自己慢慢也在医院混熟了,一般的事自己就办了,难办的事还得靠妻子这个科主任兼技术权威出面才能摆平。她一直很给面子,也算尽心竭力,所以毛杰宏嘴里不讲心里还是很感激的。刚才她借用了几句《红灯记》的歌词,其中的讥讽味道他当然辨得出来,但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舔着脸往下说,不实现春节携妻回乡拜年的想法绝不罢休。

“别的亲戚能不去就不去了,我舅家得跑一趟。”

“你舅对你有啥大恩,比山高比海深?这么念念不忘的!”

“我舅的确对我有恩!”

“那你就回去报恩吧,一定要把我最诚挚的慰问和最衷心的祝福带到哦。”

“都说我有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媳妇,他们都想瞻仰瞻仰您的芳容呢。”

“少给我油嘴滑舌,记得在中学语文课本里参观毛主席纪念堂才用瞻仰二字,我即使很伟大也还没躺进水晶棺呀,用得上这词吗?再说了两个舅又不是没见过我。”

“舅是见过你,但村里的很多人没见过呀,听说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化身省城著名女侠王一刀来了,还不得十里跪迎!”

“少来这一套,任你巧舌如簧天花乱坠,本女侠意志坚定绝不上当!”

“当真不去?”

“不去!”

“那只好让二房陪我去了。”

“谁?”

“不知道吧?说明我保密工作还是相当到位的。”

“别绕了,到底谁呀?”

“二房嘛,翻译成你们城里文化人的语言,就是如夫人,乡下叫二房。请不动夫人,只好降格请如夫人客串一下喽。”

“你敢!”

她嘴里说着,手里加点劲拧他的耳朵。

“哎呀呀!”他夸张地叫起来。

“家有如此悍妇,我有贼心也没贼胆呀!”

“贼心也不能有,一丝一毫都不行,敢不一心一意当好模范火车司机,小心我阉了你。不过嘛,看在这么多年无偿服务的份上,会替你再接上去的,以我的手艺应该不会留很明显的疤痕,既不影响颜值也不影响手感,更不影响使用功能,不用太过担心哟。”她语气绵软,说得轻描淡写。

“威胁我呀?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尽管心里有些发毛,嘴上不甘示弱。

“怎么忘了最关键的富贵不能淫?就算你不怕,小弟弟呢?”

“那就看在小弟弟的份上吧,替你鞍前马后服务这么多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女侠您就不看僧面看佛面吧。”他舔着脸说。

“小弟弟求我的话,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毛杰宏觉察到了她态度的松动,更受到启发,马上积极行动起来,兵分两路,两手游走在她的敏感部位。

“想搞性贿赂是不?本女侠不吃那一套!再说了,你这不是瞎忙乎吗?还以为真的四十如虎啊!怕是心有余力不足吧!忙乎半天了,这小弟弟还跟煮过的面条一样……”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拨开。

“攒着吧,下次一并上缴。”

“那过年回乡下给舅拜年的事?”他小心翼翼地问。

“等我倒倒班看,我只是小小的科主任,不像你大大的董事长自己说了算。”

“老婆最大呀老公第二,你是我的心呀,你是我的肝……”

看到老婆已被搞掂,他兴奋得不由自主哼起一首流行歌曲。

“求你别唱了,太吓人啦,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她捂着耳朵说:“早操结束,我得起来准备早饭了。”

毛杰宏舅家位于西府塬上北山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到二百公里的路程。一大半是高速,沿途只有背阴处尚有零星未融的积雪,路面黑黝黝的,车辆不多,毛杰宏的车速很高,路边一棵棵瘦高的杨树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像后面有老虎撵一样。妻子跟着他回乡下走亲戚,儿子留在家里陪奶奶。王翠萍有点晕车,歪在后座上假寐,旁边堆着糕点等一大堆礼品。一上路,毛杰宏就讨好地跟她闲谝,后来见她不搭理也就知趣地不吱声了,放起她爱听的轻音乐。下高速后开始往塬上爬,感觉跟盘山路一样,上了塬马上是另外一番景象,塬下看着是山,其实塬上一马平川。温度比塬下低一些,雪才开始消融,田野里依然白皑皑一片,路面时而一段冰雪已化,时而一段还存着冰辙。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行人混杂,车速不得不慢下来,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用的时间竟跟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差不多。

象山脚下的尧奠村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子。这时候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大多都回来了,是一年中人最齐整人气最旺的时候。过年的气氛比城里浓多了,村口空地上一大帮人在敲锣打鼓,一会得胜锣鼓,一会丰收锣鼓,敲得热热闹闹惊天动地。王翠萍被锣鼓声感染,一扫一路的萎靡不振,人有了精神,拿出手机放下车窗抢拍了几张。毛杰宏一边慢慢开车,一边跟围着锣鼓队看热闹的熟人打招呼,有人看到了后座上的王翠萍,与旁边的人兴奋地指指点点,写在脸上的崇敬让她心里很受用。

过了村口才几十米远,左后轮一滑,陷进一个泥坑,减档加油倒车,试火了几次怎么也爬不出来,朝车外瞅瞅,周围一片泥泞,似乎没地方落脚,这可咋办?他有些犯难。

这时候正好有一个中年人和两个后生从旁经过,中年人曾找毛杰宏住过院,热情得很,二话不说就招呼两个后生趴在车后面帮着推,也许人太少,也许地太滑使不上劲,试火了几次都不行。一个后生嘟囔说这好车就是重,别的车抬也抬起来了。王翠萍不好意思再坐在车上,开门想下来,那个中年人马上出言阻止。

“他嫂子你千万坐着莫动,此地不像城里到处是水泥地,甭管下雪下雨都干干净净,咱乡下这一消雪不是水泥地,脏得太太,别污了你皮鞋。”

他转身对旁边的一个后生说:“狗娃,去,再招呼几个人过来,就说省城王一刀的车陷泥窝咧,克利马嚓过来搭把手。”

他转头又对车里的王翠萍说:“我惦记着他嫂子你的好哩,你跟杰宏难得回来一趟,今个就是抬也要把你们连人带车抬过去。”

很快锣鼓声停下来,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跑得慢的连一根手指头都插不上,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大家喊个一、二、三轻轻松松就把车抬出了泥窝。谢过众人,车继续慢慢前行,上了正街就是混凝土路面,不用再担心会陷进泥窝了。

大舅家在村子正街靠西头,门头很气派,门楼上覆盖着铮亮的琉璃瓦,一对大红灯笼挂在门楼下,铜钉榉木大门两边贴着红底金字的春联。

进屋坐定,大妗子张罗着泡茶拿糖摆瓜子,大舅陪他们说话,不一会一帮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犹如一群怯怯的麻雀。王翠萍爱孩子,招呼他们进来,他们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只一堆挤在门口嘻嘻地笑。

大舅笑骂道:“这帮碎怂,瓷马二楞的,想进来就进来,站门口做甚?”

闻言他们哗啦一下一拥而进。

大舅笑眯眯地拨拉道:“这是老大的牛牛娃,这是老二的大女女,这是老三家的……”

总共五个从两三岁到七八岁的小孩。王翠萍忙着分糖果给红包,问他们的名字,逗他们玩。

毛杰宏给大舅发了一根烟,摸出打火机要替他点上,大舅把烟夹在耳朵上,还是抽自己的烟锅。大舅的话本就不多,毛杰宏也觉得没啥说的,两人各吸各的烟,沉默的时间长,说话的时间短。

“歇会去你二舅老屋,还是你二妗子新屋?”大舅没话找话问。

“二舅在哪达我就去哪达,他们不理视我二舅,想让我提礼当拜年,门都没有!”毛杰宏气哼哼地说。

“不行把礼当分两份,二舅一份,二妗子一份?”王翠萍建议。

“这不是礼当的问题更不是钱的问题,我二舅再说也是一家之主,说话没人听也就罢了,这么多年把老爷子一个人扔在老屋不理不睬,成何体统?太过分了吧?退一万步讲,平时这样也就算了,大过年的也不接过来遮一下眼堵一下嘴,也太不会做人了吧!”毛杰宏愤愤不平。

“不是我偏向你二妗子,也不是我爱数说你二舅,的的确确他不是的地方多,你知道的,他又喝又赌,差点把家败完咧。”大舅对毛杰宏的话不以为然。

“我不管他对他错,只知道他是我舅,我二妗子和兵兵这么对他,我看不惯受不了,他们不接我二舅过去的话,我绝对不会踏进新屋大门一步。”

“你这外甥哎,还蛮向着你二舅的。唉……”大舅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我去二舅那儿坐坐。”毛杰宏站起来说。

“唉,刚坐屁大一会呀。”大舅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外甥只是去看看他二舅,看你颇烦不!”大妗子刚好进来,转头对毛杰宏和王翠萍说,“大过年的,你二舅一个人冷清得很,应该过去看一看,不过外帮冰锅冷灶的,估计做不了个啥,晌午记得回这帮来,妗子给你们做点别样子,平时在省城不一定吃得上。”

“好的,妗子,我们很快就回来。”王翠萍答应着,瞅了一眼毛杰宏,他装着听不见没吭声。

出了院子,毛杰宏发动了车子。

“老屋那边有段泥路,正化着雪,怕不好走,不行就别开车了。”大舅提醒。

“没事,让二舅也看看我的新车。”毛杰宏转头对王翠萍说:“赶紧上车,愣着干嘛!”“就是的,又不远,走过去算了。”王翠萍对刚才陷进泥窝仍心有余悸。

“这地方可没人擦皮鞋哟。”

毛杰宏慢慢启动了车子,王翠萍闻言马上钻进车里。

二舅住的老屋在正街的北面,车子虽然开得极慢,但一两分钟就到了门口。这里的景象让人一下子想起改革开放前的农村,跟正街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让人怀疑是专门留着拍电视剧用的。院墙是土夯的,风吹雨打留下几个豁口,还能看到鸟儿们新近留下的到此一歇的痕迹,几株低矮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曳,墙根有些地方被风雨侵蚀得凹陷进去,让人担心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木质门框斑驳陆离仿佛出土文物,连个春联都没贴,大门敞开,一看就知道二舅在家。

嘀……嘀……嘀……毛杰宏长按了三声喇叭,不但屋子里的人能听到,估计半个村的人都能听到。

“直接进不行呀?按啥喇叭嘛,难道要二舅出来迎接?跟你舅还摆谱!”王翠萍不以为然。

“你不懂!”毛杰宏摇摇头说。

毛杰宏的话音未落,就见二舅搓着手呵呵笑着急急火火跑出门来。

“我就觉着我外甥该来咧。”

二舅个头没大舅高,头发花白,脸色黝黑,有些佝偻,显得比大舅还老,但一脸笑容犹如冬日阳光。

“哎呀,外甥媳妇也来咧,呵呵……”他嘿嘿地笑着,显得有些拘谨。

“今年翠萍特意请了假,专门和我一块来看二舅你。”毛杰宏几乎是喊着说,仿佛得让全村的人都知道。

王翠萍乜斜了毛杰宏一眼,对他的夸张不以为然,就是二舅耳朵背也用不着这么大声啊。

“嫽么,嫽么……”二舅虽然高兴但显得有些木讷。

毛杰宏从后备箱里取出两个大号茶杯一般粗细的雷子,走远一点竖到地上,返回身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二舅,掏出打火机先给二舅点上再给自己也点上,深吸一口然后喷出一股青烟。

“雷子一炸,鬼怪害怕,咱俩一人点一个。”他微笑着对二舅说。

“嫽么,嫽么!”二舅像个孩子似的眉开眼笑。

两人各自走向一个雷子,蹲下身点着了,急急忙忙趔趔趄趄地跑开。

轰轰两声相继响起,地面都被震得跳了几下,紧跟着满村子的狗狂吠不止,一只鸡扑愣愣飞上了二舅院子的墙头,东张西望犹自惊魂未定。

毛杰宏余兴未尽,又从后备箱取出一大盘鞭炮,撕开红塑料包装纸,眼睛四下里瞅。

他把鞭炮甩上门口一棵老柿树的干枝杈,转身走回来对二舅说:“鞭炮一响,黄金万两,二舅你来吧。”

“嫽么,嫽么!”二舅听话地举着烟头过去点着了鞭炮。

噼里啪啦,火光和爆炸声起码持续了两分多钟,门口烟雾缭绕纸屑乱飞,王翠萍本来捂着耳朵张着嘴,这时候不知道是掩上口鼻好还是捂上耳朵好,对舅舅外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举动,微微蹙眉无可奈何。

听到这么大的响动,街坊邻居纷纷出门拐到这边来瞧,免不了打个招呼,有称赞车豪华的,有夸王翠萍长得曼的,毛杰宏逢人就说和媳妇专门看舅来了。一会街坊邻居都回去了,一大帮娃们仍兴冲冲聚在这里,争先恐后捡地上没响的炮仗。

毛杰宏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红包,递到二舅手里。

“过年了,二舅给娃们发个红包,图个喜庆。”

二舅迟疑了一下,接过去连笑带骂地开始发红包,顿时被一群伸着手挤挤攘攘吵吵闹闹的娃们围住。毛杰宏抽着烟,笑着看兴高采烈的娃们中间颇有些狼狈但又很开心的二舅。

娃们拿到红包,顾不上再捡地上的炮仗,纷纷蹦蹦跳跳欢天喜地地回家了,毛杰宏他们也提着从车上卸下的大包小包进了大门。

院子没打水泥也没铺砖,墙根的雪还在化,地上漾着很多小水洼,幸好从院子门口到正屋只有几米远,隔不到一米就有一块明显临时摆上的整块或半拉子砖,避免了一步一个泥脚窝。

二舅睡觉的地方与厨房在一块,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二舅让上炕坐,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特意烧了炕的,王翠萍死活不愿意上炕,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

谝了会闲,二舅起身憨笑着说:“快晌午咧,没啥招待外甥外甥媳妇的,我给咱扯扯面吧。”

土灶就在炕边,是很早以前农村常见的炕连灶,王翠萍虽然是城里人,但嫁给了家在农村的毛杰宏,不管乐意不乐意免不了要回农村,很早以前见过这种炕连灶,但现在绝对很稀有了。她早注意到灶旁边地上摆的东西:半棵大白菜,三个土豆,两根葱,一簸箕干红辣椒。心想:除了扯面别的也没得做,这大过年的,给上门拜年的外甥媳妇吃扯面,还真的难得一见。二舅那乌鸡爪似的手扯出的面能吃吗?她心里不免犯嘀咕。

幸好这时候毛杰宏开口了:“算了,二舅,那么麻烦干啥。”

王翠萍满以为毛杰宏会提出回大舅那吃饭,谁知毛杰宏后面的话让她差点晕倒。

“我给你带了一箱方便面,你烧点开水咱泡面吃,同样是扯面,这多省事呀。”

“我莫啥,就怕把外甥媳妇给慢待咧!”二舅扭捏地搓着手瞅一眼王翠平。

“哎呀,我好像把手机落大舅家了,得马上过去找找看,怕万一单位有急事找我,你们舅舅外甥聊着,吃饭就别等我了。”

王翠萍忍无可忍,但又不能发作,只好编了一个谎急急忙忙逃离,二舅一直送出大门去才折回来。

二舅进了屋,见炕沿上已摆上烧鸡、猪头肉、花生米和一包榨菜,毛杰宏正在开一瓶五粮液。

“我说外甥哎,别开别开咧,你拿回去吧,你二舅哪喝得了这冷怂贵的酒,一瓶的钱恐怕都够你舅喝一年咧。”

“二舅,已经给你说过多少遍,年纪大了,少喝点,喝点好酒,你咋就不听哩!”

二舅搓着手只是呵呵呵地笑,毛杰宏给他让凳子他不坐,就在炕沿上圪蹴着。

很快酒盅满上了,舅舅外甥开始对饮,酒下得很快,一会大半瓶就没了,二舅的话也多起来。

“别看你舅现在人不爱狗不理的,想当年也人物过,也张狂过!”

二舅跟毛杰宏碰了一杯,挽挽袖子说:“那一年我大战四大霸天,那个惊险那个刺激!”

“二舅,哪能不记得哩!”提起这段往事,毛杰宏心里既觉得温暖又觉得心酸,仰头干了一杯。

“那感觉简直嫽咋咧!这些年其实没少上赌桌,但不管输赢都没有当年心跳的感觉咧,找不到那股豪气,也没有那种痛快咧!”二舅喟然长叹。

“所以才喝酒解闷,从此离不开酒!”毛杰宏声音有些颤抖。

二舅没回答,吱一声喝干,毛杰宏赶紧给添上。

“今儿个你舅我喝得高兴,给外甥你吼段秦腔吧。”

二舅下了炕,趿拉着鞋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右手握杯,左手叉腰,双目圆睁,长吸一口气,开口吼道:

大麦面小麦面都能擀面,

剩下个包谷面咱打搅团,

油泼辣子调燃面嫽咋咧,

娃娃你吃了还想把碗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总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这段不入流的秦腔毛杰宏听二舅吼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听得饶有兴致。二舅吼完,两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毛杰宏却有些心酸,能听得出来,二舅这次明显中气不足,虽然依旧慷慨悲凉但气势相比以前大为不如,唱完更是喘息了好一阵,老了,二舅老了!

不知不觉第二瓶酒已下去一半,两人喝到酣处,撸起袖子吆五喝六开始划拳。

“杰宏,别喝了!”王翠萍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毛杰宏喊。

“失火了吗?日急慌忙的!”毛杰宏正在兴头上,见妻子不让喝酒心下有些不快。

二舅的酒杯本来已搭在嘴边,这时拿下来攥在左手手心里,他的食指缺了一截,但不太影响功能。

“比失火还急,人命关天!有急诊非得我回去手术。”

“那你先回吧,我还没陪二舅喝够哩。”

“你们工作的事是大事,陪二舅喝酒不算个事,克利马嚓回吧,外甥媳妇说是人命关天的事哩!”二舅放下酒杯,站起来搓着手着急地劝毛杰宏。

“我拿得动酒杯拿不动手术刀,回去有个卵用!你有你的重要事,我有我的重要事,我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陪二舅喝好!”毛杰宏扭头对王翠萍说,“你先回,呶,车钥匙在那儿。”

王翠萍看了看喝得满脸通红的毛杰宏,恼火地跺了一下脚,拿了车钥匙匆匆出屋。

二舅看了一眼正在斟酒的毛杰宏,见他没反应,急急忙忙起身追出去送。

这天毛杰宏跟二舅喝了个昏天黑地,毛杰宏的司机小王开车过来接他回城的时候,天已黑尽。

一边是小王架着他一只胳膊,一边是二舅架着他另一只胳膊,把毛杰宏弄到车跟前,临上车毛杰宏拍着胸脯大喊:“谁敢欺负我二舅,谁就是跟我过不去,休要怪毛某不仁不义!”惊得柿树上的几只乌鸦呼啦啦飞了起来。

毛杰宏转头对二舅说:“我爸死得早,我把你当爸一样,过段日子我再来看你。”

二舅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被外甥的话所感动,老泪涟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车走得没影了,还倚着门框伸长脖子朝村口的方向看,最后慢慢出溜下去坐在门槛上,一把一把默默地抹眼泪。

这天晚上,毛杰宏在酒桌上为年龄大小与郭英祥打了个赌,将那小子喝得烂醉,好不得意痛快。回家洗完澡上了床,发现王翠萍猫咪一样弓着腰睡得正香。酒劲下去了一些,小弟弟却兴奋起来,他侧身“翠萍,翠萍……”唤了几声,未见回应,又趴在她耳边“平儿,平儿……”地叫,还是没反应,于是索性伸手过去兜住她的左峰,她喜欢裸睡,所以一手尽在掌握。还没等他完全感受到温度,手就被掀掉,她一言不发,背对着他继续睡觉。他有些尴尬,但又无可奈何,躺平叹了一口气,浓浓的酒味自己都能闻到。不一会小弟弟先蔫吧了,不再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他心里也不再有啥想法,睡意如水漫上来,慢慢慢慢地把他淹没。

“醒醒,快醒醒!”酣睡中的毛杰宏被妻子揪醒,犹如抄网里的鱼,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舒服,倒腾过来倒腾过去。

“电话,响半天了。”妻子提醒。

他们夫妻俩因工作关系,晚上都不关手机。刚才他睡得太沉,手机响了半天都没听见。头有些疼,他使劲晃晃,想把不舒服赶出去一些,好使自己清醒一点。等他拿过电话,执着的铃音这会却赌气似的停了。口干得很,他抓起床头柜昨晚喝剩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起来,这时手机又响起来。

“哥,我爸突然发病咧。”电话中传来一个喘息不匀的女声,听着相当陌生。

“你谁呀?你爸又谁呀?”毛杰宏以为对方打错了电话,没好气地说。

“哥,你忘咧?我是芳芳啊,我爸是你二舅呀!”电话里的女人着急地说。

毛杰宏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叫芳芳的女人是二舅的女儿,早已出嫁,孩子也不小了,平时见得少,所以刚才没听出来。

“我二舅他咋咧?”毛杰宏闻言也着急起来。

“今儿个他突然就不舒服咧,让人叫我,后来送到县医院抢救,这会病危咧,医院说治不了让转院,我妈跟我心慌得不行,给你打电话想请你给拿个主意。”

“兵兵哩?”毛杰宏问。

“出去打工咧,这会联系不上。”

“照理说舅能拿外甥的主意,外甥也能拿舅的主意,但咱家不行,我拿了主意怕过后落下你们满嘴的不是。”

“哥,求你快给拿个主意吧,我跟我妈心都乱咧,不知道咋办好,这会家里再没个男人!”芳芳央求道。

“那我问问你们的想法,二舅的病你们到底是治还是不治?”

“治,那得治,不管咋样都是我爸哩!”

“你妈的想法哩?”

“也是治,毕竟是条命哩!”

“那好,既然你们都同意治,我马上开车过去接,咱来省城治。”

说完他准备翻身下床。

“你疯了?这大半夜的真要开车去接!”一直没吭声的王翠萍突然出言阻止。

“去迟了怕就见不上能喘气的我舅了。”

“你就不怕自己喘不了气?喝了这么多酒,还能开车不!”

“老婆原来是疼我呀,我还以为你不让我管二舅的事哩。”

“疼你?我怕别人笑话连老公都救不活!”

“也是啊,我这头还一下一下疼着哩。我给小王打电话,让他开车过去接。”

拨了好几遍小王的电话,一直没人接。毛杰宏又着急起来,一边骂这怂娃睡得死,一边套袜子穿鞋准备亲自开车去接。

“你这状态绝对不能开车!”王翠平又出言阻止。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明天再过去估计只剩哭丧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来开车。”王翠萍不知啥时候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

“哎呀呀,你要感动中国呀,对我舅这么好!”毛杰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不想感动中国,只想感动某个犟怂,希望以后阳光普照,不要把有些地方象月亮背面一样遗忘!”王翠萍旁敲侧击。

“放一百个心!别说你爸你妈,就是你家狗狗也是咱亲亲的亲人,绝对一视同仁!你说说,但凡你大姨妈来,我哪一次不当成我大姨妈?哪一次不是好生伺候着?”

毛杰宏的胡说八道王翠萍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对于大姨妈的奇谈怪论置之不理,正色道:“别撂大话,以后看行动。我爸我妈就我一个女儿,你在我家不是半个儿是一个儿,以后有事你可得跑快点。至于说一视同仁,绝无可能,人人心里都会有个远近厚薄,不求你对我舅像对你二舅那样好,能有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又加了一句,“真是难以理解,你咋就对你二舅这么好!”

“二舅对我好呗。”毛杰宏的回答不能够再简单。

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赶到了县医院。二舅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好一些,人虽插着氧气但还清醒,看到毛杰宏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脸上顿时有了笑容,精神状态马上好转。

王翠平看了一下片子和病历,拉毛杰宏出了病房,告诉他二舅得的十有八九是肝癌,且已到晚期,就是到了汉唐医院也无力回天,维持得好也不会超过三个月,考虑家里的经济状况,看要不要放弃治疗,回家静养等日子。

“不治之症也得治,我得尽孝心。”毛杰宏不容思考,说得斩钉截铁。

见他态度坚决,王翠萍不再说话。

二妗子、芳芳对转院都没意见。临上车,二妗子提出让芳芳陪着去,自己得留下,家里不能没有人。

毛杰宏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吼道:“人重要还是房子重要?谁能把你家房子背跑了是不?先送你回趟家,把钱和东西带好了一起走,谁耽搁了我二舅治病我跟谁没完!”

见毛杰宏凶神恶煞的样子,二妗子不敢再坚持,只好按他说的去做。

下了绕城高速,毛杰宏把车速慢下来,回来半路上他感觉酒彻底醒了,就要过了方向盘,王翠萍不大动车,他不太放心她开夜路,怕万一有个坑坑洼洼把二舅给颠着了。

一路无话,毛杰宏这时开了口:“二妗子,你看去哪家医院?”

“外甥你拿主意吧。”

“我这会只是个司机,你说去哪家医院我就开到哪家医院。”

“我只是个家庭妇女,省城都没来过,咋知道哪家医院好?”

“汉唐医院、一附院、二附院、军大附院,四家都是三甲医院,规模水平都差不多,没有高下之分。”

“外甥媳妇不是在汉唐医院吗?不行就去汉唐医院吧。”

“可以去汉唐医院,不过咱先说清楚,你外甥媳妇虽然在汉唐医院上班,但只是个普通医生,去了以后怎么治只能听主治大夫的,你外甥媳妇连嘴都插不上,至于治疗效果,一小半靠大夫,一大半靠二舅的命,到时候不能埋怨谁,另外该掏多少钱掏多少钱,这是公家医院不是你外甥媳妇家的,她说了不算,听明白了吗?”

王翠萍觉得毛杰宏的话有点过分,毕竟是亲戚,平常他待他二舅亲得跟爸似的,今天这是咋了?她有些不理解,甚至有点接受不了。

过了一会,芳芳小声回应说:“哥是直人,话粗理端,我们都知道也明白,你就放心吧。”

“外甥不会认为你妗子是麻迷是黏糨子蛮不讲理吧?”二妗子是个不吃亏的主,忍了半天还是受不了毛杰宏的话。

“讲不讲理自己没资格说,只能自己做别人说,记住了,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灵!”毛杰宏毫不客气。

“天地良心,如果我蛮不讲理或者做了亏心事,天打五雷劈!”二妗子这时真的上了火。

“我二舅这么大年纪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老屋里,看看村子里有哪家这么对待一家之主?也不怕别人戳脊梁骨!”毛杰宏忿忿不平。

“外甥既然把话挑明咧,那咱也不怕外甥媳妇笑话,就让她评评这个理。这些年我是跟你二舅分开过,但原因你不是不知道,村子里每个人也都知道,公道自在人心!平时我们是不太照视他,但他尽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了吗?这回病了还不是我们娘母俩伺候着,没扔下不管吧?我知道你跟你二舅亲,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二妗子说得有根有据言辞犀利,毛杰宏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说:“你们平常多照顾他一点,生活好一点,能得这病吗?”

“县医院的大夫说咧,他这瞎瞎病是喝酒喝的。”二妗子一点都不留情面。

毛杰宏语塞,无言以对。

“这病有很多致病因素,后天一般主要有两个:一是长期酗酒,二是营养不良。医院快到了,以前的事就放下吧,现在咱全心全意给二舅治病。”王翠萍出来打圆场,化解刚才争吵的尴尬。

郭英祥是肝胆科的主任,虽事先没有打招呼,但熟人熟路,见是毛杰宏的二舅,又有王翠萍的面子,跑前跑后想尽办法挤出了一个加床。开好手续,他把住院单递到毛杰宏手里,毛杰宏马上塞进芳芳手里,摆摆手说:“陪你妈去交住院费吧。”

芳芳顺手递到二妗子手里。

二妗子拿到账单,面露难色,嗫嚅道:“我这只有三千,还差两千,外甥你看……”

毛杰宏打断她的话:“芳芳陪你妈去交钱,二舅年龄大了,已成风中残烛,随时都会油尽灯灭,该尽孝心赶紧尽,别让人说子女不孝见死不救,别等人走了才后悔!”

芳芳只好陪她妈去住院窗口办手续。

中午司机小王按照毛杰宏的吩咐来医院送饭,在停车场出口碰到了毛杰宏。

“来,让我看看都买的啥。”毛杰宏接过小王手里的塑料袋一一查看。

胡辣汤,豆腐脑,肉夹馍。”小王赶紧汇报。“叫你买一份,咋买了这么多?”毛杰宏抬头盯着他,明显有些愠怒。

见老板不高兴,小王有些紧张,昨晚陪女朋友去歌厅嗨歌,没接到老板电话误了事,心里本来惴惴的,老板吩咐让买午饭,专门去的老字号买的优质的,不想又惹老板生气,连忙诚惶诚恐解释道:“不是有三个人吗?一份我怕不够吃,所以,嗯,所以就买了三份。”

“能行呀你,敢自作主张了,我说一就是一,不许像软件更新来个1.0001版,记住了没有!”

“对不起,毛总,记住了!”“多余两份自己拿去吃。”“我吃过了。”

“那就扔到垃圾桶里去。”毛杰宏说完提着一份吃喝转身离开,去住院楼给二舅送饭。

小王看看毛杰宏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塑料袋,心里仿佛被一万匹草泥马践踏:“妈妈的,吃力不讨好,老板今天脾气咋恁大,再说了三个人一份饭咋吃?”自言自语过后仍不消气,几步走到垃圾箱跟前,把手里的一堆吃喝狠狠砸了进去。

送晚饭时,毛杰宏交给小王一张纸,吩咐他照这个菜单每天给二舅准备三餐,小王接过来见上面是毛杰宏的笔迹,不敢再大意,仔细看起来。

周一、早餐:香菇包子、绿豆粥

午餐:弥猴桃根炖甲鱼、蒜蓉西兰花、刀削面晚餐:芡实炖肉、清炒菠菜、山药扁豆粥、花卷周二、早餐:煎饼馃子、五仁油茶

午餐:茯苓清蒸桂鱼、虾仁冬瓜、户县软面

晚餐:马齿苋卤鸡蛋、胡萝卜烧瘦肉、弥猴桃根小米粥

周三、早餐:地软包子、薏米粥

午餐:弥猴桃根炖肉、清炒菠菜、岐山哨子面

晚餐:冬瓜排骨、蓟菜鲫鱼汤、花卷

周四、早餐:豆腐脑、黄桥烧饼

午餐:茯苓清蒸中华鲟、香菇青菜、揪面片

晚餐:青果烧鸡蛋、清炒紫甘蓝、弥猴桃根黑米粥周五、早餐:纯瘦肉夹馍、芹菜拌汤

午餐:酸萝卜炖老鸭、清炒芦笋、杨凌蒜蘸面

晚餐:弥猴桃根炖肉、翠衣番茄豆腐汤、馒头

周六、早餐:水盆羊肉、烧饼

午餐:茯苓深海鱼头、黑木耳炒鸡蛋、菠菜面

晚餐:弥猴桃根炖肉、清炒冬瓜、绿豆粥

周日、早餐:胡辣汤、烧饼

午餐:茯苓清蒸多宝鱼、蘑菇青菜、细棍棍面

晚餐:弥猴桃根烧乳鸽、手撕包菜、八宝稀饭

每日水果:甜橙、猕猴桃、苹果、荔枝

看着看着,小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有问题吗?”小王的表情变化没逃过毛杰宏的眼睛。

“没,没问题!”小王赶紧否认。

十点多钟,华府餐厅罗总亲自给毛杰宏打电话过来,大意是菜单上没有的菜,他可以让厨师专门加工一下,没有的原材料也可以专门去市场进一些,但猕猴桃根的确找不到,看能否换一下。

毛杰宏沉吟了一下说:“这次给罗总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这菜单是我和著名营养专家一起拟定的,这猕猴桃根尤其重要,肯定不能改,这样吧,猕猴桃根我找好后给送过去,您看好不好?”

罗总一叠声说好,反复称谢,像是受了莫大恩惠。

毛杰宏立即坐上小王的车直奔位于城西南著名的猕猴桃之乡,在一家果园里花二百元买了一棵老树,剁下根送到了华府餐厅,这效率让罗总在惊讶之余颇觉尴尬,毛杰宏却谈笑风生,相当的轻松愉快。

下午毛杰宏陪二舅吃饭,二妗子和芳芳自己出去吃饭。二舅住进汉唐医院后精神状态明显好转,感觉病也轻了许多。

“杰宏呀,看来舅没疼错你,这次多亏你咧,把你舅伺候得跟皇帝老子一样,把一辈子的福都享咧,你舅得这瞎瞎病也值咧。”

毛杰宏削了一个苹果,切了一半递给二舅,说:“二舅,吃点苹果,我早说过咧,你就跟我爸一样,伺候你是我的本份。”

“就是儿女也未必会做得比你好!”二舅感叹道。

咬了一口苹果,二舅继续说道:“外甥呀,你二妗子和芳芳的钱怕是有点欠火,你得想办法给筹点。”

“二舅,你只管好好配合大夫治病,钱的事就别操心了。”

这时候二妗子和芳芳吃饭回来了。

“兵兵联系上了吗?”毛杰宏问。

“联系上咧,明天的火车。”芳芳回答。

“让他多带点钱,这几天只是检查,还没正式开始治疗,花钱的地方在后面哩。”

“外甥,刚才给你说的那个事莫忘咧。”二舅插话道。

“二舅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二妗子芳芳兵兵不会把你扔在这不管的,他们跟我不一样,我可以永远不去尧奠,别人说见死不救也好,说不肖子孙也好,我听不到,要戳脊梁骨手也伸不了这么长。但他们三个不但自己要在尧奠活人,儿子孙子也要在尧奠活人,如果干出让人瞧不起的事,难道从此把脸藏到裤裆里不成?”毛杰宏坐在凳子上晃着二郎腿。

“他外甥,你不用说那些难听话,大道理谁都懂,我一向响当当做人响当当做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他爸治病,过两天我就回去卖苹果,不够的话卖房子卖地!”

二妗子性格刚烈,毛杰宏三言两语就让她上了火,撂出一番豪言壮语,心中暗自高兴,嘴里打个哈哈,出门扬长而去。

二舅住进汉唐医院时已是肝癌晚期,且已向肺上转移,不宜手术,化疗、介入治疗、靶向治疗等手段已基本无用。郭英祥给毛杰宏交过底,自己无力回天,只能采用中医治疗和免疫治疗,让患者心情舒畅减少痛苦尽量延长生命。对此毛杰宏心知肚明,他所能做的就是让二舅吃好喝好,同时尽量把他和二妗子芳芳兵兵往一块拉扯,减少他们之间的隔阂,让老爷子多感受一点亲情,多享受一点天伦之乐,以弥补这些年的缺失。目前看效果还不错,老爷子比前几天精神了许多,能自己下楼去花园散步,抽空毛杰宏还带出去在市内逛了几圈,登了钟鼓楼,吃了同家泡馍,情况似乎在好转,连二舅本人都觉得奇迹也许发生了,这次只是被死神的恶作剧吓了一跳而已。

然而,死神只是打了个瞌睡,很快醒来露出了齿巉巉如锯的本来面目。不到一个月,二舅的病情突然恶化,真的是应了病来如山倒那句话,情况急转直下,午饭还能吃点,晚餐就水米不进了,前天还能自己下楼,今天就躺着坐不起来了,昨天还乐呵呵的,今天就疼得只剩下哼哼了。郭英祥给用了强痛定,开始还行,两天后就不太管用了,老爷子疼得汗珠子一大颗一大颗地往出冒,人在床上缩成了一疙瘩,像胎儿的形状。毛杰宏心里难过,去抚摸他的手,希望能减少他的痛苦。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毛杰宏的手不放,以致指甲掐进了肉里,血都流了出来。毛杰宏没有把手抽出来,看着痛苦不堪的二舅,牙关紧咬,忍受着手上的疼一声不吭。旁边的芳芳看不下去,使劲掰开他爸的手,让毛杰宏的手得以解脱。芳芳给他爸手里放了一个小点的橙子握着,不多时就给掐得出水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毛杰宏手疼心更痛,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急忙转身走出病房,在楼道掏出纸巾揩去眼泪,定定心神,上楼去找郭英祥。

“从疼的样子看,估计是转移到胰腺了。”郭英祥分析说:“别的癌症也疼,但胰腺癌疼得最厉害,没人能忍得住,一般的止疼药也不管用,我已经给了二级止疼药了。”

郭英祥看出了毛杰宏心情的激动,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他,毛杰宏放在桌子上没喝。

“还有办法吗?”

“只能上杜冷丁了。”

“那赶紧用啊!”

“问过家属了,嫌太贵用不起。”

“能有多贵?”

“一支一百多,每天估计得六支。”

“马上用吧,这部分钱由我单独结,尽量给老爷子减少痛苦吧。”说完毛杰宏双臂撑在桌子上,双手掩面,不看正在处方单上龙飞凤舞的郭英祥。

这样苦撑了十多天,二舅的病又加重了,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这天早上,毛杰宏和王翠萍一起过来探望。

二舅静静地躺在床上,如果光看被子盖住的部分,会以为是个六、七岁的瘦小孩子,脸瘦得皮包骨头,黑黄黑黄,嘴微微张着,干得起了一层白皮,让人想起干鱼的模样。

毛杰宏拿起棉签,沾上水给他润嘴。一会二舅醒了,吃力地想说什么,但声音太含糊,毛杰宏听不清楚,就拿眼睛看旁边的兵兵。

兵兵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听不清楚。

毛杰宏又看芳芳,她犹豫了一下说:“我爸说他想回去!”

毛杰宏瞪了她一眼,说:“回去?这个时候,人不救了吗!”

芳芳吓得不敢再说话。

等走出病房,王翠萍对毛杰宏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准备让老爷子入土为安吗?”

毛杰宏闻言沉吟起来。

王翠萍见状又说:“减少痛苦尊重意愿应该是最好的临终关怀,但一个人在人世间的最后愿望往往难以实现,因为亲人需要尽孝,需要做徒劳无功的挽留,这种感情用事往往使亲情变得很残忍,却往往不被人觉察。我们应该尊重老爷子自己的意愿,老爷子想回去应该是真心,芳芳没有骗你。尊重老爷子的想法送他回去才是真正的大孝,你考虑考虑。”

毛杰宏双手捂脸,半天才说:“让我想想,再想想……”

王翠萍还有手术就先走了,毛杰宏在花园里狠抽了几根烟,上楼去了郭英祥办公室。

早上十点多,郭英祥找兵兵和芳芳谈话,建议他们出院。

兵兵说:“我们想出院,但怕我哥不同意。”

“直系亲属签字才算数,你表哥算不得直系亲属,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郭英祥回答。

“虽然不是直系亲属,但在我们西府,舅可以拿外甥的事,外甥也可以拿舅的事,再说咧,我哥厉害得争怂,他一瞪眼我就哆嗦。”停了停,芳芳又说:“郭大夫,你能不能给我哥做做工作,就说我爸真的想回去,人如果在医院殁了,那可咋办咧!”

“好吧,我给他说说,试试看吧。”郭英祥痛快答应。

芳芳、兵兵对郭大夫连声道谢,心里的惆怅感觉减轻了一些。

下午一点左右,毛杰宏又来到病房。

芳小心翼翼地说:“哥,早上你走后郭大夫来过咧,说要让我们出院,你看咋办呀?”

“你们的想法哩?”他看了一眼芳芳,然后视线落在兵兵脸上。

“听大夫的吧。”兵兵小声说。

“跟你妈你伯商量了吗?”毛杰宏问。

“我妈商量过咧,我伯还没说。”芳芳回答。

“马上打电话征求你伯的意见。”毛杰宏命令似的说。

芳芳打电话过去,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掉了,说她伯同意马上出院。

“既然你们都同意出院,我也不好拦着,那就出吧。我马上租一辆救护车把二舅送回去,大家都随车走吧,路上也好经管。”

芳芳、兵兵当然没意见。

不到一个小时,救护车就上路了。

“给你妈打个招呼,说我们最多三个小时就到,让她准备好你爸住的地方。”毛杰宏吩咐。

“还用准备啥?老屋不是现成的吗?”芳芳问。

“说啥哩!还让你爸住老屋?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临走还不让踏进新屋一步,你们要把事做绝吗?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不是的,嗯嗯……”兵兵满脸涨红,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告诉你们,二舅非回新屋不可!”毛杰宏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芳芳见状不再开口,兵兵更无话可说,二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处于昏迷,眼睛紧闭。几个人一路无话,默默坐着,毛杰宏盯着输液瓶,指头扳得嘎吧响,弄得芳芳、兵兵心里毛毛的。

进了村子,毛杰宏让救护车司机端直将车开往二妗子新屋门口,车刚停下,大家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见大舅和二妗子走出门来,估计已经等候多时了。

毛杰宏下车先跟大舅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站在门道的二妗子说:“人在车上,赶紧抬进屋吧。”

“他外甥,还是送到老屋吧,新屋不太合适。”二妗子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

“有啥不合适的?这也是他的家,以前没有享受,临走得享受一下!”毛杰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这是他的家?他外甥不说这话倒罢咧,既然提起这话我倒想问问,你二舅为这屋上过一片瓦垒过一块砖吗?”

“你意思我二舅进这门要买门票是吧?多少钱你开个价。”毛杰宏反唇相讥,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睥睨着二妗子,满脸的不屑。

“杰宏,你有你的想法,你二妗子也的确有她的难处,都先进屋,慢慢捏摸,都是自己人,莫伤了和气。”大舅见两人说得不好,怕大声吵起来村子里人笑话,急忙开口相劝,但明显稀泥抹光墙谁也不愿得罪。

“二舅不进这门,我不会踏进这门一步!”毛杰宏态度强硬。

这时,毛杰宏惯常开的丰田霸道吱地一声停在救护车的后面,大家都没注意,这车突然就在门口停下了。车门打开,后座上下来的是本乡陈乡长,副驾驶下来的是派出所李所长,开车的自然是毛杰宏的司机小王。

毛杰宏上前寒暄,看来早就认识。李所长五大三粗,顶着个大大的啤酒肚,让人担心制服上的扣子会被撑得随时蹦飞,与毛杰宏打过招呼后一言不发,拿眼睛扫着众人,好像要从中找出坏人。陈乡长瘦骨嶙峋,感觉一阵风能吹跑了,大舅知道他是谁,赶忙上前问候,态度极为恭敬,二妗子却倔犟地扭着头,并不上前搭话。

“嫂子,听说娃他爸接回来了,我和李所长专门一块来看望一下,我们跟娃他爸熟得很,本来要去省城探望的,听说今天回来了,就赶紧过来了。”陈乡长对二妗子的态度并不为意,笑呵呵说。

陈乡长的话有一半没错,李所长的确与二舅比较熟,因为参与赌博,二舅被李所长抓过好几次。至于陈乡长本人,哪记得一个老农民长啥样,更不会有交情,他与毛杰宏倒是相熟,当然最初也是找他到汉唐医院看病认识的。

“进屋坐,进屋坐,他妗子赶紧给各位领导和外甥泡上茶,这大热天的跑这么远,辛苦得太太,肯定都口渴咧。”大舅赶忙打圆场。

“先把娃他爸安排好,这一路颠簸也够他受的了,赶紧让进屋好好歇着,人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大事了,我可就管不了了,只能交给李所长处理,你说是不是啊,李所长?”陈乡长对李所长挤了挤眼睛。

“人命关天,岂可儿戏,毛总,尽管这是你舅家,如果真出了人命,谁的面子我都给不了,只有抓人。”李所长明面上对着毛杰宏说话,却是给二妗子他们听的。

“他二妗子,要不然先让娃他爸进屋吧?”大舅先扛不住了。

二妗子迟疑了一下,不再堵在门口,转身进院。

毛杰宏对芳芳努努嘴说:“还不赶快帮你妈去拾掇!”

芳芳哦一声匆匆进了屋。毛杰宏他们一根烟没抽完,芳芳就出来说床铺收拾好了。大家七手八脚从救护车上把仍在昏迷状态的老爷子抬下来,院子里左右厢房各有两个门,芳芳招呼大家把老爷子送进左手第一间屋子,在窗子下面的大炕上安顿下来。

陈乡长和李所长见老爷子已经安顿停当,水都没喝一口就匆匆告辞要走,毛杰宏送到院子外面,言称关照了容后感谢,两人少不了客气几句,仍旧坐小王的车回去。

毛杰宏回到屋子,看见二舅眨巴着眼睛看他,急忙上前喊了一声二舅。其他人也闻声围过来,老爷子昏迷一天多了,一进新屋,一躺上新屋的床,马上就醒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大舅摇摇头又点点头,感慨说:“看来老二进新屋没错,他跟新屋有缘哩。”

“爸,你喝点啥吃点啥?”芳芳问,女人总是最先想到吃喝。

“爸……”兵兵叫了一声爸就没话了。

“二舅,我们已经回到尧奠了,现在在新屋炕上,你是不是想说点啥?”毛杰宏问。

老爷子缓缓抬了抬手,用一根手指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芳芳马上会意,拿棉签给老爷子润嘴。少顷,他慢慢摇头,芳芳于是停下来。老爷子又抬手指自己的嘴,芳芳有点犯迷糊,不知老爷子是啥意思,扭过脸求助地看毛杰宏。

毛杰宏让拿一个勺子来,从芳芳手里要过水杯,盛了半勺水喂进老爷子的嘴里。

“大夫不是不让喝水吗?”芳芳小声问。

“少喝点吧,你看我二舅渴成啥了。”毛杰宏一边说一边又喂了半勺水。

“真的在新屋?我不用回老屋一个人过咧?”喝了几口水,老爷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声音虽然很弱,但大家都听得见。

没有人开口,屋子里一片寂静。等了一会,老爷子长叹一口气,眼一闭头歪向一边。

“爸呀!”芳芳第一个哭嚎起来。

“爸!”兵兵也带着哭腔。

“别哭了!”毛杰宏摸着老爷子的腕脉,转头厉声说,“我二舅只是被你们气昏了,哭啥哭!刚才他问你们的时候咋都不说话,你们跟他有啥深仇大恨?这么狠心,临走也不让他心里舒坦一点!”

芳芳止住哭,除过她的抽抽搭搭,屋里陷入寂静。

“二舅时日不多了,不管以前有一千个不满一万个不爱,这时候都该放下,让老爷子人生最后一段时光能够痛痛快快,走了也能含笑九泉,别让他心里憋屈,阴魂不散,以后半夜里回来。咱这地方叫尧奠,知道来历吗?这是中华先祖尧当年祭祀天地的地方,自古就是文化礼仪之乡。圣人最看重的就是孝,尽管圣人早已化土,但孝道自在人心,不孝之人没人待见,咱可不要一出门就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死了没脸见祖先!”

毛杰宏说了半天,大家低头不语,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弄得他没有脾气。想了想打开皮包掏出两沓钱来,银行的封条还完好无损。他把那沓钱托在手上,颠了几颠说:“这两万块,是我准备孝敬二舅的,但估计他用不了多少了,谁对二舅好,伺候得好,让他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地走,这钱就归谁。”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被他手上的钱所吸引,都抬起头盯着那沓钱。

“他外甥,我们不像你那样有文化会讲话,但做人的粗浅道理还懂,你就放心吧,有我哩,不会让老二受罪的。”大舅首先开了口。

“哥,你凭良心说我有没有尽心尽力?我也一家子人哩,指望我回去洗衣服做饭喂猪,为了伺候我爸,我在医院整整呆了一个多月,中间回趟家看一眼都是一路小跑,现在虽然回来咧,还不得我伺候?”芳芳摆起了功劳。

兵兵嗫嚅了半天,最终没说出啥来。

二妗子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这时小王送人回来了,车停在院子门口,没敢按喇叭,进来给毛杰宏打了个招呼又出去了,坐在车上玩手机。

毛杰宏见天色已晚,站起来说道:“我说话算数,谁让我二舅舒服,谁让他高兴,谁让他走得痛快,这钱就归谁。今晚上我还要赶回去开会,二舅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他。”

说完起身出门,大家除二妗子外都送出门去。

毛杰宏赶回省城,连夜召开公司办公会,审议了去年工作总结和本年度发展计划,筹备召开董事会。第二天、第三天会议扩大到公司中层,与各分公司签订年度任务书,会议之外还要集中处理最近攒下的一大堆的文件,以及需要他亲自签字的报销单据、支票、重要合同,中午吃饭都没闲着,一回到办公室,找他请示汇报的下属立马在外间排起了队,就差抽签叫号了,更有人等不及在卫生间门口截他。春节过后公司按惯例要进行人事调整、下达新年度任务,同时也是中层以上人员集中开会培训时间,各路诸侯都会抓住这个机会争先恐后觐见,争取与老板单独沟通交流的机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让毛杰宏感觉分身乏术疲累不堪。

这天晚上陪一个重要客户吃完饭又去了歌厅,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轻手轻脚进门,关起卫生间的门简单洗漱一番,本想早点上床休息,却感觉清醒异常,一点睡意都没有。犹豫了一下,在客厅沙发上和衣半躺半坐,打开电视将音量调低,有些台节目已经结束,他也不知道想看啥,几十个台从头换到尾,又从尾换到头,浏览了好几遍。不久他被汹涌而来的睡意淹没,不再频频换台,手垂落到沙发上松开了遥控器,感觉彷佛有一束光线罩住了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不断上升,通过一个管道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

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令人惴惴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毛杰宏被交大录取,这所学校在省城名列前茅,在全国也久负盛名。捧着录取通知书,幸福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穿透他的每一个细胞,浑身温暖光明,全身彷佛失去了重量,只要稍微使点劲就会蹦上天站在云朵之上。一个多月来的疲累一扫而光,这时候肩膀上哪怕扛四袋水泥,相信都会轻轻松松跑得一溜烟,整车的水泥凭一人之力半个小时卸完都没问题。哈哈!十二年寒窗终得正果,从此就是天之骄子了,可以离开山根根,去省城读书求学,海阔天空在等着自己翱翔,锦绣前程已在前面频频招手,今天是毛杰宏有记忆以来最为兴奋的一天。他不知道是怎样与老师同学告别的,只记得回家时一路都在蹦蹦跳跳,平日坎坷不平的小路这时变成了金光大道,树上麻雀的叽叽喳喳变成了最为优美动听的世界名曲,他刚忍不住想放声高歌,不想一棵大树后面突然闪出了兵兵。这里离学校不是很远,虽然听不见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们欢天喜地的喧闹声,但看得见进进出出的人。

“兵兵,你在这弄啥哩?”毛杰宏有点奇怪。

兵兵跟自己一个班,这次考得很不好,成绩远在大专之外,肯定与录取通知书无缘。

“我,莫啥事。”兵兵低着头回答,停了停又说:“拿到通知咧?哪个学校?”

“交大,第一志愿!”毛杰宏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骄傲。

毛杰宏看到兵兵眼圈明显红了,咬住嘴唇似乎在竭力忍住即将滚落的泪珠。毛杰宏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不加掩饰,兵兵不仅跟自己是亲戚,平常关系也相当不错,算得上好朋友,自己金榜题名考进了重点名校,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别人名落孙山,肯定伤心沮丧至极,自己不该再去刺激人家。

“能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吗?”兵兵小声问。

“当然啰。”毛杰宏把录取通知书递过去。

兵兵赶忙在衣服上擦擦手双手接过去,把装录取通知书的大信封的正面背面翻来覆去看过了,才小心翼翼地抽出录取通知书一字一句地看起来,好似要品咂每一个字的味道,慢慢的兵兵的脸上有了血色,神色恢复正常,把录取通知书放回大信封里,双手递还毛杰宏。

“祝贺你终于如愿以偿鲤鱼跳龙门咧!听说你是咱县的理科状元,这下喇叭可吹炸咧,这在尧奠中学史无前例,全校都会以你为荣,所有的亲戚也都会沾你的光,等回去告诉我爸,不知道他会高兴成啥样子。他总说你这外甥是咱这一茬里最出息的一个,平时我还不太服气,这次算彻底服咧。”

兵兵的坦率和称赞反而让毛杰宏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不能顺杆爬自己夸自己吧,说点安慰的话吧,又怕引起兵兵的反感。

斟酌半天,他才试探地问:“以后有啥打算?”

“复读啊!你觉得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兵兵毫不犹豫地回答,“咱这鬼地方穷山恶水,都啥年代了还通信靠吼交通靠走,除过老辈人谁能呆得下去?要想改变命运,除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还能有啥金光大道?”

“应该复读,我坚决支持你!争取明年也考到省城去,最好也是交大,那样的话我们又能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咧。”毛杰宏很想给兵兵一些鼓励。

“交大不敢奢望,但一定要考到省城去,在那儿上学在那儿工作,彻底跳出这个鸡窝。”兵兵对未来充满憧憬。

“好,我在省城等你。”毛杰宏与兵兵紧紧握手后告别。

自从毛杰宏回家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她的嘴就笑得没合拢过,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她识不了几个字,根本就看不明白。

然而不久毛杰宏就高兴不起来了。大信封里还装着一份入学须知,因为面积比较小又是白纸,不像录取通知书红艳艳的那样引人瞩目,缩在信封一角,此前竟一直没有注意到。拿出来一瞧,犹如夏天突如其来的大白雨迎头浇下,把此前的兴奋冲得一干二净,毛杰宏不禁愁上心头,唉声叹气,浑身冷得哆嗦。

“娃呀,咋咧?”妈妈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关切地问。

“唉!唉!唉……”毛杰宏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不振,一个劲地叹气。

“好好的,咋就突然不言传咧?”妈妈急了。

“唉,这学费也忒贵咧,一年就要将近三千块!”毛杰宏又是一声沉重的长叹。

“一年三千块?没看错?”妈妈不太相信。

毛杰宏没有直接回答,突然跪在妈妈前面,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哭腔激动地喊:“妈,我要上学,我要上交大!”

妈妈抚摸着毛杰宏的头,说不出话来。

毛杰宏感觉有水滴答滴答落在自己的头上,他知道那是妈妈的泪水。

“妈,你想想办法把第一年的学费给我交了,以后我自己勤工俭学。”毛杰宏仰头对妈妈说。

“孩子,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也是妈唯一的希望,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你上学!”妈妈哽咽着说。

“可钱从哪达来哩?”过了一小会,毛杰宏自言自语。

家里的经济状况他太清楚了,爸爸去世的时候他还小,印象不深,一直是妈妈带着他、姐姐和妹妹,一个人操持这个家。妈妈忙里忙外伺候庄稼养鸡喂猪,仅仅能让姐弟三个吃饱穿暖而已,但妈妈一直咬牙坚持让自己和妹妹上学,如今自己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妹妹该上高二了。每年寒暑假自己都要打零工做小生意挣学费,即便如此妈妈也免不了有时要四处张罗借钱。这几年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尤其是几个家门,算是很帮衬,平常借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甚至是借牛犁个地借马碾个场,一般都没问题,但家境都一般得很,要借个几百几千的大数目自己都开不了口。家里两间半土坯房,几件油漆斑驳的旧家具,一辆破旧的架子车,已是全部家当。牛圈空了很多年了,院子里的七八只下蛋鸡,油盐酱醋的日常花销全靠它们,圈里的一只老母猪等着配种下崽,是家里一年最主要的现金收入来源,除非以后的日子不想过了决不能卖。打眼一扫,满院子竟是卖无可卖。大姐已经出嫁了,婆家在山里头的一个小村子里,出门不上山就得下沟,农业条件比这里还不如,平常给娘家带些野果野菜略略调剂一下生活倒没问题,要一下子拿出几百元甚至上千元根本不可能。这笔钱到哪里去凑?如何才能凑得出来?母子俩默默相对而坐,一筹莫展。

“娃呀,去给你两个舅报个喜,顺便把他们请过来,没有爸遇事就得靠舅拿主意。”良久,妈妈开口打破了死水一样的沉闷。

傍晚,那对老喜鹊刚在后院核桃树上歇下来,毛杰宏的两个舅一先一后到了。杰宏妈招呼哥哥、弟弟在院子里板凳上坐下。地面刚刚洒过水,小风一吹,并不显得很燥热,南墙根月季和丝瓜正开着花,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丝丝甜甜的味道。

“我外甥就是争气,打小我就觉得不一般,在他们这一茬娃娃里头挑梢梢,这不高中状元咧,说明我这眼窝子还是不浅,蛮有先见之明,我想刘伯温、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吧。”二舅话多,一进院子就嚷嚷起来。

“那是人毛家祖坟风水好,跟你有怂关系!”大舅不紧不慢地刺了二舅一句,这兄弟俩只要一见面保准要掐。

“喝点凉茶吧,日头虽然下去咧,这天还热得蒸笼一样。”杰宏妈不想让他们继续掐下去,急于进入正题。

毛杰宏赶紧给两个舅舅斟上凉茶。

“是这个月底开学吧,到时候我送杰宏到省城去,顺便沾光开个眼看看省城的繁华。”二舅把缸子里的凉茶一口气喝干,喘口气说。

“考不上愁怅,这考上了更愁怅,一入学光学费就得将近三千块,我这家底你们清楚得很,就是三百块也一下子拿不出来呀,我跟杰宏这个愁呀。”杰宏妈叹了一口气说。

“这学费咋贵得冷怂!这不明摆着不让咱山里娃上大学么,有几个山里人掏得起这价码?”二舅闻言忍不住愤愤然。

随后院子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忙碌的燕子偶尔回到屋檐下的窝,稍作停留然后又扑棱一声折身空中。

“杰宏从小没了爹,大事还得当舅的给拿主意,你们比我这个家庭妇女见多识广,总得给娃想个法子。”杰宏妈有些着急。

“唉,这可咋办?”二舅叹口气,抓耳挠腮,脸上的汗一下子沁了出来,用手抹一把甩在地上。

大舅不紧不慢磕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用火捻子点着了咂吧起来,占住了嘴。

一会,还是二舅开了口:“杰宏跟我在镇上工地卸了一个月的水泥,估计得挣个三百来块,我跟工头说说,看能不能给娃这个月就把工钱给开咧。”

“就这样还差着大码子哩!他大舅,别光埋头吸烟锅,也给娃想想办法呀!”杰宏妈心急火燎。

大舅悠悠地喷出一口烟,终于开了口:“能有啥好办法?别说你沟南村,就是咱尧奠有这笔闲钱的人也没几个,就算人家有钱,凭啥借给咱?”

“总会有办法的,你们再寻思寻思,没有个多,还有个少嘛!”杰宏妈不死心。

沉吟半晌,大舅又开了口:“不行把后院的老核桃树卖了吧,东头老王给儿子结婚打家具,想要个核桃木的,我给拉扯拉扯,看能不能给个三二百元。”

“核桃树不能卖!上面有喜鹊窝,卖了不吉利。”二舅首先反对。

毛杰宏也不乐意卖这棵核桃树,打小他就爱爬这棵核桃树,树干上的每条纹路都刻录着他儿时的快乐,每年春天妈都会让他们把凋落的核桃花捡起来,焯水后拌上辣子盐醋,那味道忒色得很!姐姐还会用核桃花染纱布,染得黄亮黄亮的给自己和妹妹扎头,毛杰宏觉得很好看,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会来讨,让毛杰宏颇觉自豪。每年秋天打核桃的日子更是快乐的节日,尽管树老了,结的核桃不算多,但留到过年时候,却是唯一能让其他小伙伴羡慕的奢侈品。记得有一年妈妈给了他四个核桃,他只舍得吃了两个,另两个在衣服兜里装了好多天,在他去舅家拜年的时候给了二舅,二舅那个感动,好几年逢人就说这个外甥有良心。

“核桃树不能卖,那你给想个别人白给钱的法子!”大舅反唇相讥。

商量来商量去,谁也没想出个能弄到三千块的法子。杰宏妈煮了大颗玉米糁,大舅、二舅一人吃了一大碗。天色被一片乌云浸染得慢慢暗下来,大舅背着手提着长杆烟锅起身先走了。二舅也要回家,临走,他扳住外甥的肩膀,看着杰宏的眼睛说:“外甥啊,别太着急上火,还有时间,再想想办法,这学是一定要上的!”毛杰宏尽管知道二舅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好办法,但还是感到一丝安慰,晃荡来晃荡去的心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依靠。

妹妹全红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在编织厂做暑假工给自己挣学费。杰宏姐姐叫世红,三个人的名字取“世界全红”的意思,毛杰宏本叫毛界红,他嫌不好听,后来改成了毛杰宏。

全红哗里哗啦吃了两大碗玉米糁外加两馒头,嚷嚷着瞌睡要去睡觉。毛杰宏因学费没着落,已经没有了当初逢人就想说的喜悦和冲动,没有告诉妹妹自己考上交大的事。妈妈和妹妹进屋关了门,他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发愁。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屋子里传来妹妹的啜泣声,怎么了?妹妹不是着急睡觉吗,怎么这么久了没睡着反而哭起来了。他有些疑惑,不由得向窗户跟前挪了挪,窗户是纸糊的,不太隔音,里面两个人的对话尽管压低了声音,注意听还是能够听得见。

“我要上学,我也想考大学。”全红带着哭腔。

“女女,妈知道你的想法,也想让你继续上学,以后也能考个大学,奔个好前程,可是你哥考上大学却上不起,是妈耽误了你们,对不起你们兄妹啊!”

闻言,毛杰宏眼睛一酸,泪水差点掉下来。屋子里全红嘤嘤哭起来,接着传来妈妈的啜泣声。

“妈,你莫哭咧,高二我不上咧,我去打工给哥挣学费,哥是咱家的顶梁柱,他上了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咱家才有希望。”

妹妹的一席话让毛杰宏的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咱连入学的学费都凑不齐呀!”

“那可咋办呀!”

“你回来前把你两个舅叫过来商量了一整天,他们也没啥好法子,报名没多少日子咧,真急人呀!”

“我哥那还不急死咧!”

又是娘母俩的啜泣声,毛杰宏听不下去刚想走开。

“女女,妈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不过我讲出来你莫怨恨你妈好不好,妈也是实在没办法咧。”妈妈又说话了。

“妈,你就说吧。”

“你真的不会怨恨你妈?”

“为我哥就是为咱家,我刚才表过态咧,自愿不上学咧,你就放心吧。”

“女女,不是这样的,我想,我想……”一向快言快语的妈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只要能让我哥上学,你尽管说。”全红鼓励妈妈。

“那我说了啊,女女,我想给你找个婆家。”妈妈为难了半天终于说出口。

“啥?给我找个婆家?给我找婆家干啥?”全红有些不解。

“女女,给你找个有钱的婆家……”

“有钱的婆家?妈,你要卖我呀!”全红突然提高的音调里满是震惊和愤怒。

“女女,妈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你放心,妈不强迫,得你愿意才行。唉!唉!唉!这都是啥事啊!妈对不起你们兄妹俩,对不起你们早早殁了的爸,更对不起毛家列祖列宗!”

屋子里娘俩哭成一团,毛杰宏再也忍不住了,隔着窗户冲屋子里大声哭喊道:“妈,你莫说咧,再怎么样也不能把我妹当东西卖咧,我想好咧,明天就去继续打工,等攒够了学费再去上学。”

屋檐下的老燕子被惊醒,探出头瞧了瞧,似乎叹了口气,回头爱怜地看看两只小燕子,重新把它们拢到翅膀底下,瞪着眼睛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毛杰宏就等在二舅家门口。二舅早上醒来迷迷瞪瞪到门外上厕所出来,看见他蹲在大门边吓了一跳,以为出了啥事,再三询问得知没事方才放下心来。毛杰宏催二舅去工地,二舅只好抓了两馒头出门,刚走不远,把馒头塞在杰宏手里,杰宏边吃边前头慢慢走,二舅匆匆折回家,返回追上来,一手拎着两个草帽,一手提着一个半大口袋,二舅把一顶草帽扣在他头上,毛杰宏接过口袋问:“是啥东西?”二舅说:“是绿豆。”

到工地大概要走一个小时,舅舅外甥边走边聊,毛杰宏把昨晚的事大概给舅舅讲了一遍。

“你妈也是实在没招咧,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你们可能觉得难以理解,但我们这辈人就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跟谁结婚还不得听媒婆听父母的,哪有自由恋爱一说!你二妗子就是换亲换来的,这在当时普遍得很。媒婆之所以吃香,就在于她知道十里八乡各家各户的情况,凭一双跑不断之腿,凭一副伶牙俐齿,穿针引线,像你二舅这样貌似要打一辈子光棍的人,也能娶上媳妇传宗接代不致断了香火。”

毛杰宏第一次听说二妗子是换亲换来的,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原本不认识更不用说有感情的两个人,怎么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甚至在一个炕上睡觉呢?难道结婚的唯一目的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难道自己和妹妹要走同样的老路吗?他有点不寒而栗。

毛杰宏不再说话只顾低头赶路,等匆匆赶到工地,等待他们的却是坏消息:今天水泥车不来。毛杰宏赶忙问有没有别的活可干,工头王师打量他们两眼好像以前没见过似的,撇撇嘴说:“你们觉得自己还能干啥?等着吧,过三五天还会再进水泥。”

二舅忙把手里的布袋递过去说:“今年新打的豆子,给王师尝个鲜。”工头接过袋子,脸色马上和蔼了许多。

二舅把毛杰宏推到前面对工头说:“这是我外甥毛杰宏,考上交大咧,过几天就要去省城报名上学,急着用钱,王师能不能把工钱给先结一下,回头我再好好谢酬。”

工头有些诧异,又上下把毛杰宏打量一番,说:“你就是咱县的状元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更想不到状元这样能吃苦,以后出息肯定大大的!让状元扛水泥就如同让千里马套磨碾场,只怪我老王有眼无珠啊,请多包涵,以后出息了见了我老王别说不认识啊。”

工头前倨后恭态度的变化让毛杰宏有点适应不了,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工钱能不能给先结一下?”二舅赶紧趁热打铁。

“嗯。”工头沉吟一下说,“这几天我手头也紧,这样吧,给你舅舅外甥先结五百块,剩下的等我手头宽裕了再说。”

两个人一个月的工钱也就六百多元,工头答应马上结五百块已经是相当恩赐了,两人自然千恩万谢。

领了钱之后两人无事可干只好往家返,这时候太阳有一杆高了,毛杰宏感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燥热,人跟中暑一样,腿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感觉比干了一天活还累。出了镇子不远,路边有一棵老皂角树,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凉伞,二舅紧走几步靠着树干坐下,摘下头上的草帽搧凉,毛杰宏慢慢跟过去把草帽垫在一条露出地面的粗大树根上坐下,随手捡起一条凋落的皂荚,一点一点撕碎。

“外甥,说说话,莫憋坏咧。”二舅喘着粗气说。

毛杰宏低着头不吭气。

“人之命天注定,外甥啊,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在土里刨食的命,外面的世界再好跟我没有关系。”二舅想开解毛杰宏。

“二舅,人有命但不能听天由命,因为人有思想可以作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决不能安于现状,要去奋斗去拼搏,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土壤,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就是这个理。就说这棵皂角树吧,长在这里,只能夏天遮个阴凉供人歇个脚,除此之外没人会多看它一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砍掉,如果长在大城市的公园,那就是一道风景,每天会有多少欣赏的目光和赞美,看这树龄还很可能是一棵重点保护古木,会挂上身份牌牌,有人专门浇水捉虫悉心看护,同样一棵树长在不同的地方,功用和价值大不相同,待遇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不会认命,一定要走出这山根根到外面闯世界,让自己让我妈我妹我姐,还有二舅你,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早就看出你不一般,是投错胎的金凤凰,可这造化日弄人,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啊!”二舅感叹。

“学,我一定要上,没有学费我自己打工挣!”毛杰宏坚定地说。

“人家学校会等你吗?估计不会吧,有多少人等着填你留下的坑哩。”二舅忧心忡忡。

“实在不行明年再考,不就晚一年嘛。”

“常言道,舅舅看外甥越看越喜欢,我就喜欢你这股犟劲,刚才王师说的没错,以后肯定有大出息,不过还是要争取今年上,晚一年就浪费一年光阴,明年再考未必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再说了等你把三千块挣到手了说不定人家学费又涨咧。”

“可这学费到哪达弄哩?我绝对不能让妹妹为我随便找个有钱的人家嫁咧,这会毁了她一辈子的!”毛杰宏态度坚决。

“钱从哪达来哩?到哪达弄钱哩……”二舅出神地自言自语,手里的草帽都忘了搧。

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扭过头来对毛杰宏说:“外甥,有没有胆子试火一下?”

“试火啥?”毛杰宏不解地问。

“咱拿这五百块去刘老二的赌场试火一下运气,运气好给你挣个学费,运气不好就算咱俩这一个月白干,你看咋样?”二舅显得颇为兴奋。

“能成吗?咱能赢吗?”毛杰宏从没参与过赌博,心里有些不安,也有些胆怯。

“听天由命吧,我总觉得你是金凤凰化身,头上肯定有文曲星罩着,怕啥,走!”

毛杰宏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筹到这笔学费,于是带着一丝侥幸随二舅去了镇上的地下赌场。

晌午刚过,舅舅外甥又到了这棵皂角树下。这回毛杰宏靠树干坐着,胸部起伏不定,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二舅躺在地上,头枕着毛杰宏刚才坐的那条树根,脸上盖着草帽。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五百多块已经全部留在赌桌上。

两人都不说话,像两条被钓上岸苟延残喘的鱼。

好半天,二舅才拿开脸上的草帽,边搧风边叹气:“唉,毕咧,今天咋这背哩,摘摘摘,真是老天不长眼!”

话音未落,感觉额头上突然一热,伸手一擦,感觉黏黏糊糊,接着一股腥臭扑鼻而来,摊开手掌一看,黑里有白,白里有黑,恶臭更甚,不是鸟屎是啥?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上的脏污在地上三两下抹掉,跳起来去树上瞧,却见一只黑老哇蹲在离头顶不高的树梢上,嘲笑似的与他对视。二舅气急败坏,急忙低头四下里扫视,想找个砖头瓦块什么的,偏偏连个土疙瘩都寻不到,气得把手里的草帽往上抛去,却抛不高,等捡起来再抛,那黑哇嘎地一声蹬腿展翅离开了树枝,二舅只能恨恨地目送它不慌不忙地飞远,回头再看,草帽却挂在了一根树枝上,犹自在微风里晃晃悠悠,虽不是太高,跳起来却够不着。

毛杰宏站起身,面对树干稍加打量,蹭蹭蹭几下爬了上去,站在挂住草帽的树枝上,手攀住头顶的粗枝,脚底下使劲一晃悠,草帽落了下去。

这时候二舅才想起来提醒他注意安全。“我的醋神啊,你可小心点,千万莫踩空咧,一顶破草帽哪有你这个状元值钱!”两步奔过去想接正在下树的毛杰宏,突然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老哇屎,只得扎个势,手并没有碰到毛杰宏,等他稳稳站到地上,二舅呸呸呸朝自己手上吐了几口唾沫,在树身上擦了又擦,说:“难怪今天这么晦气,全是这黑老哇害的,早上出门就看见它不怀好意,站在一棵杨树顶上嘎嘎地叫,走得急忘了把它轰走,结果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让咱舅舅外甥倒了大霉。”

“二舅,黑老哇估计是瞅着咱走背运才跟着的,就像人里面喜欢趁火打劫的家伙,不仅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甚至还想趁机捞点油水。”

“唉,外甥呀,舅把你害了呀,让你这一个月的水泥白扛咧,这会连一分钱都没落下。”二舅怪完黑老哇又开始责怪自己。

“人生总得赌几回,愿赌就得服输。设想一下,就是我们没有去赌,那几百块还在,同样也解决不了问题。二舅,我一不怪你,二不怪社会,只怪自己命背。不过这点挫折别想打倒我,有言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点挫折算啥!这点痛苦算啥!我绝不轻言放弃,一定要离开这山根根,到省城去读书。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毛杰宏的目光越过二舅的头顶看着远处,湛蓝湛蓝的天空上,一朵白云正匆匆向山那边飞去。

二舅听得呆呆地张着嘴,虽然有些词听不太懂,但大意还是明白,心里感叹:我这外甥真的不一般,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胸怀大志,绝对是流落在鸡窝里的金凤凰,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一飞冲天。想起自己的儿子兵兵,自从高考落榜每天把自己囚在屋子里,要么不分白天黑夜呼呼大睡,要么满屋子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跟古时候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一样,与外甥一比高下立判:一个就像头吃喝之余只会哼哼唧唧的猪,而另一个就像匹总在扬鬃刨蹄的骏马,想到这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今天是入学报名的最后一天了,学费依然没有着落。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杰宏妈听见大门咯吱一响,赶忙拉开屋门,看见儿子背了一个背篓拿了一把镰刀准备出门,她想喊住儿子等吃过早饭再出去,但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等他的背影在门外消失,长叹一声,眼泪哗哗地流淌。

毛杰宏一直爬到象山顶,站上一块巨石,这里是附近最高的一个山头,可以望见柳林镇以及蜿蜒向东延伸的公路,路上的拖拉机和班车像小小的麦牛虫,慢慢地爬过来爬过去。喘息慢慢平复,胸中淤积的愤懑却在不断膨胀,简直要使胸腔爆炸一般。他双手握拳竖在胸前,使尽全身力气想把那股愤懑压回去,直到浑身哆嗦目眦欲裂,最后发出一声狂嚎,这声音既非狼嚎也非豹吼更不是人声,回荡在山顶,几只野鸡胆战心惊,扑棱棱飞了起来落向远处草丛,一只鹞鹰受惊猛地冲高,好奇心促使它回头想看个究竟,山顶一如往常,除多了个毛杰宏并无异状。

一声长嚎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他双腿一软,跪倒在石头上,眼泪奔涌而出,但双眼紧闭也难挡泪水的肆意汹涌。许久许久,他睁开眼,朦胧泪光里,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散发出七彩光芒,阳光射进他的眼里,穿透他的身体,照耀着他的灵魂,给他光明,给他温暖,给他希望。他心里逐渐平静,抹掉眼泪,双手撑地坐在石头上,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卷起裤腿去看,膝盖上坑坑洼洼颜色青紫。他放下裤管,慢慢把腿活动了一会,麻痹感逐渐消失转而火辣辣的疼,他从石头上下来,拾起镰刀提起背篓,分开齐膝深的杂草下到阳坡去。几十米开外,长着一大片野生苜蓿,这里离村子很远,加之坡陡无路,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割草,但这苜蓿是喂猪的好饲料,即使不加精饲料也能让猪长得膘肥体壮,这是他选择这里的主要原因。他放下背篓,弯腰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这时候什么都不去想,只管拼命地割苜蓿。

前进了五六米,他似乎感觉有些异样,猛地抬头,一个脸盆大的洞口出现在眼前,似乎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洞里吹出来,让他浑身寒毛直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得后退两步,把镰刀横在胸前。他强自镇静了一下,再仔细看去,洞口并没有新土和动物粪便,也无明显爪印,从洞口大小及堆土情况判断像是獾的旧居。獾是北山一霸,别看它体型还没狗大,但皮糙肉厚生性凶猛,连狼和豹子都不惧,昼伏夜出,什么都吃,但似乎更偏好肉食。听二舅讲,从前村子里,曾经有猎户带着两只狗上山打猎,傍晚与一只可能因为心情不好早早出门溜达的獾遭遇,两只狗想在主人面前逞能,主动上前围攻,一场恶斗下来,一只狗被开膛破肚当场战死,为鲁莽的勇敢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另一只被豁开了嘴,虽保住了命,但从此不敢再踏上那座山头一步,而獾则在发泄了不良情绪后从容回窝补觉。獾虽厉害却终不敌人类,现在的猎户已经不用狗打猎了,他们找到獾窝后,于白天在獾经常走的路上布下铁丝,与变压器和蓄电池相连,在傍晚时分接通电流,将电压升高到几百伏。獾霸道惯了,看见多出来的铁丝毫不理会勇往直前,结果往往被高压电打得一命呜呼。猎户第二天吃罢早饭,优哉游哉来设伏之地捡拾猎物即可。猎獾主要是取其皮,能卖百十块钱;其次是獾油,治疗烫伤效果极佳。据说獾肉发酸像猫肉,一般没人吃,现在山里头獾已经很少见了。毛杰宏收摄心神,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撂进洞里,屏住呼吸去听,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放下心来,继续割苜蓿。这里的苜蓿很茂盛,不一会背篓就满了,他放倒背篓使劲用脚往瓷实里踩,以便压缩体积尽量多装一些。

正准备俯身继续割苜蓿,他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叫,站起来凝神去听,喊的似乎是他的名字,而喊他的人似乎是二舅,于是急忙往山顶跑,站上那块巨石居高临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那个弯腰向山上爬的人正是二舅。

他把双手在嘴前聚成喇叭,拉长声音大喊:“二舅,我在这。”

二舅停下来直起身子手搭凉棚向上看,认出外甥后显得很高兴,稍做喘息回应道:“克利马嚓,下山!”

“啥事啊?”毛杰宏问。

“克利马嚓,下山!”二舅似乎喘不过来气,不愿多说话,挥着胳膊催他下山。

毛杰宏赶快跳下石头,下到南坡去取背篓。用绳子在背篓顶部拦了几下,防止下山时苜蓿倒出来,然后背着背篓提着镰刀吃力地爬上山顶,这时二舅也到了山顶,正靠着那块巨石大喘气,他寻思二舅快五十的人了,爬得还真快。

“二舅,咋咧?啥事把你急成这样,不能等我回去吗?”毛杰宏放下背篓问。

“这娃心真大!今天啥日子,还有心思割草?”二舅反问。

“不割草猪吃啥?拿啥长膘拿啥卖钱?”毛杰宏故作轻松。

“咦,二舅,你是不是刚才跌跤咧,半边脸咋肿得这般高?”毛杰宏突然发现二舅脸上有些异样。

“甭管我的脸,今天是报名最后一天!”二舅说。

“我知道!”

“知道还磨蹭啥!”

“二舅!”毛杰宏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生气,不知情的人说这话也就罢咧,可二舅啥都知道啊,咋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呶,这是三千元,给你做学费。”二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卸下一个旧军绿挎包,撑开口给毛杰宏看,里面有几捆用半透明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明显能看出来是钱。

二舅把挎包递过来,毛杰宏诧异得张着嘴没有接。

“哪来的钱?二舅。”半天毛杰宏才说得出话来。

“莫问咧,克利马嚓下山!”

二舅把挎包斜挂到毛杰宏肩膀上,这时候他发现二舅左手食指上缠着布。

“二舅,你手咋咧?”

“这娃邪,克利马嚓走你的!”

毛杰宏只好住嘴,理理挎包,反身去背背篓,被二舅拦住。

“这娃耶,都啥时候咧,还惦记着猪草,要去报名咧怂都没准备哩,你先回去拾掇,猪草我捎回去。”

“二舅,那我先回去拾掇咧。”毛杰宏一想也是,这一报名就不能随便回来了,最起码还不得准备一下被褥,于是急急忙忙先行下山。坡比较陡又长满草,滑得出溜出溜的,下山比上山还难,毛杰宏一步一滑一步一个趔趄,内心那个急呀。

“慢慢地,慢慢地,下山急不得!”后面传来二舅的提醒。

“知道咧,二舅,你也小心点!”毛杰宏嘴里应着,脚下却丝毫没有慢。

下了最陡的一段就可以直起身子了,毛杰宏争分夺秒一路小跑到了家。

“你们舅舅外甥弄啥哩?咋一个个都日急慌忙的!”妈妈正在门口张望,看见毛杰宏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心里十分纳闷。

“二舅找着你咧?一大早就跑过来问我你弄啥去咧,我说背着背篓出了门,看样子是去割猪草咧,具体去哪达咧不知道,他就日急慌忙地走咧,没成想还真找到你咧,你们舅舅外甥还真的蛮有感应!哦,到底出啥事了呀?”

“我要去报名,快准备铺盖。”毛杰宏喘息未定。

“报名?”妈妈站着没动,愣在原地。

“妈,你赶紧帮我准备一套铺盖,我得马上赶班车去省城报名,今天最后一天咧!”

“报名?那学费……”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怕刺激到毛杰宏。

“二舅刚给了三千块。”毛杰宏拍拍胸前的军绿挎包。

“你二舅?他突然哪来的钱?”妈妈有些不相信。

“我没来得及问,赶快准备东西吧,不然来不及咧。”毛杰宏催促道。

妈妈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转身进屋收拾东西。

不大一会,东西就收拾停当了,一捆被褥打了个大包袱,一个长帆布包装着换洗的衣服、日用品和一些书籍,一只网兜提着一个红塑料脸盆,盆里有两只粗瓷碗和一个没盖的旧搪瓷缸子,行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刚把东西提到院子里,二舅背着背篓吭哧吭哧进来了。

“克利马嚓,克利马嚓,要不然赶不上班车咧。”二舅一放下背篓喘着粗气一连声催促。

“妈,那我走了啊。”毛杰宏背起铺盖卷,转头向妈妈告别。

“娃呀,我送你吧。”杰宏妈表情复杂,除过不舍还有些许疑惑。

“我去送吧。”二舅提起沉甸甸的大帆布包。

“妈,我走了啊,寒假再回来看你。”

毛杰宏说完提起网兜转身出门,二舅跟在后面。妈妈追出院子,替儿子整整衣领,看着舅舅外甥沿着小路急急走向镇子的方向,泪水猛然涌了出来,模糊了舅舅外甥的身影。

两人一路急行军赶到镇上,正好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要去县城,司机跟二舅熟识,于是搭上这趟便车到了县城。刚到汽车站,最后一趟发往省城的班车已经在广播里提醒旅客进站上车了。

“二舅,买两张票吧,你不是说也想去省城看看吗?”毛杰宏说。

“瓜娃耶,你不看看那票价,将近二十块,你二舅舍得吗?好好学,等你出息咧,接二舅到省城去逛。”

二舅弯下腰替毛杰宏拍掉裤腿上的灰尘。

直到二舅得了肝癌被毛杰宏接到省城以前,这是他离省城最近的一次。毛杰宏上学期间寒暑假都在勤工俭学,为下学期挣学费和生活费,一来没有空闲二来也是为了节省费用,很少回家也就很少与二舅见面。工作后忙于创业,比上学时更忙,回老家就更少。结婚时他们选择了旅行结婚,老家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到省城去。到了事业有成,每天的应酬更多了,从早忙到晚,也就过年的时候迫于礼节回趟老家看看二舅他们。说毛杰宏没良心那是冤枉了他,虽然平时真的想不起二舅,但每年回去看望他的时候,总感到有一丝愧疚和良心上的不安,虽不强烈但挥之不去。二舅后半生过得并不舒坦,跟二妗子以及一儿一女处得都不好,据说是弹嫌他又赌又喝不知顾家,十几年前就一个人在过,应该说蛮凄凉的,毛杰宏看不过眼,每年都要专门回去看二舅,故意跟二妗子他们不相往来。毛杰宏偶尔也赌,但对二舅的以赌为业不以为然,也不明白他咋就突然嗜赌为命了。至于喝酒,他也几乎天天喝,而且喝得还不少,但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误事或撒酒疯,自认为还没到因酗酒招人嫌的地步。二舅喝个酒咋就喝得鸡飞狗跳甚至被踢出家门了哩,他有些不理解。二舅一来是长辈,二来跟自己感情不错,再加上年纪大了,毛杰宏认为没有劝的必要,只是给些钱送些酒,让他过得快活一些。另外在二妗子和邻里面前尽量替二舅撑面子,如此而已。这次二舅得了肝癌,他才突然想起还没有好好报答二舅,在心里他一直把二舅当爸一样看待,但这时候已经晚了,二舅在汉唐医院住院的一个来月里也就陪他上街逛了两回,为二舅精心安排的饮食看似既丰盛又营养,其实他又能吃下去几口?二舅的病他无能为力,虽不忍心放弃但却无可奈何,只能把二舅送回老家等日子,以前很少想到二舅,但这段时间只要闲下来,二舅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晚上也会经常梦到。

“怎么了,杰宏?醒醒!”

毛杰宏被妻子从梦里摇醒。

“我怎么了?”毛杰宏懵里懵懂地反问。

“你又哭又喊的,做恶梦了吧?”王翠萍半问半答。

这时候毛杰宏才缓过一点神来,依稀想起梦里的一些片段。二舅和他被一群恶人追打,落荒而逃来到一条河边,河水很大很急,没法过去,危急时刻,二舅喊一声朝上游跑,于是他们又沿着河边向上游拼命地跑,幸好没多远出现一座独木桥。二舅说,你先过,毛杰宏让二舅先过,二舅推他一把说,你是落错窝的金凤凰,命比我值钱,赶快走!毛杰宏晃晃悠悠过了独木桥,回头去看,二舅并没有跟过来,而是吃力地将独木桥掀到了水里,看着独木桥被急流冲走,他拍拍手上的土,回头看着追上的那帮人哈哈大笑,然而那帮人却没有好心情冲他笑,扑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直到二舅血流满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帮人没有就此罢手。四个人提起二舅的胳膊腿抬到河边,晃悠几下就扔到了河里,激起很高的浪花,二舅霎时失去了踪影。毛杰宏在河对岸看得惊心动魄,想去捞二舅却不会游泳,再说水太急也下不去。行凶的那帮人在河对岸过不来,叫骂了一会然后悻悻离去。毛杰宏一边哭叫一边往下游跑,希望河水把二舅冲到岸边来。这时候他被妻子摇醒了。

“估计二舅不行了,我得马上回去看看。”毛杰宏感觉心慌得厉害,不祥之感很是强烈。

“如果人走了,大舅他们肯定会给你电话的。”王翠萍提醒道。

“不行,我得马上回去。”毛杰宏态度很坚决。

见毛杰宏很坚持,王翠萍没有再劝。她不太理解毛杰宏对二舅的感情,但赞成他的孝心,支持他的孝行。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毛杰宏电话安排了一下公司的事务,然后由小王开车直奔位于西府尧奠的舅舅家。

车到二舅家门口,正好碰上芳芳坐在大门外给千层鞋底上帮子,见是毛杰宏的车过来,停下手里活计站了起来。

“哥,你回来咧?”芳芳打招呼。

“嗯,我二舅没事吧?”毛杰宏着急地问芳芳。

“唉,昏迷一天多咧。”芳芳回答。

毛杰宏闻言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一点。看着芳芳手里的布鞋,颇有些奇怪,这年头了还有谁穿这老式手工布鞋?多少年都看不到农村妇女纳鞋底做布鞋了。

“这是给谁做哩?”他问芳芳。

“还能有谁?我爸呗,一辈子没穿过我做的鞋,临走时穿一双吧。”芳芳语气有些悲伤。

心情刚刚轻松一点的毛杰宏闻言又被伤感攫住,叹一口气,快步走进院子,芳芳随后跟了进来。

“咦!”一进屋子,毛杰宏诧异得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二舅半躺在炕上正对他笑哩。

随后进来的芳芳也是大吃一惊,回过神来不由得感叹:“娘娘啊,还是你们舅舅外甥有缘分,你刚一进门我爸就醒咧。”

“外甥来咧?”二舅居然能够开口说话,虽然中气不足,声音嘶哑,但字字清楚,又让毛杰宏吃了一惊,这是一个星期来他第一次听到二舅开口说话。

“好点了吗,二舅!”毛杰宏有些激动,因为昨晚的恶梦,这次回来他本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二舅不但醒过来了而且还能开口说话,真的有点喜出望外,人说梦往往是反的,莫非二舅的病好转咧?

“嫽得很,也不见疼咧,浑身轻松。”二舅见到毛杰宏很高兴,精神状态颇好。

“好啊,这多好啊,二舅,你吃点啥喝点啥?”高兴之下毛杰宏这次也没免俗。

“啥都不吃,就想跟你谝谝闲传。”二舅摇摇头回答。

这时候不仅二妗子和兵兵,连小王也好奇地进了屋。

“兵兵呀,去把你伯叫过来,我想看看他,我弟兄俩平时相互不太理视,这会却想得不行,我得见见他。”

兵兵急急忙忙出屋,一会就喊来了大伯,他背着手进了门,手里依然捏着他的长杆烟锅,满屋子顿时弥漫着浓重的旱烟味,蚊子苍蝇纷纷出逃,有几只慌不择路,在窗玻璃上撞来撞去。

见到弟弟清醒了,他并没有太诧异的表情,在炕沿上坐下来,淡淡地说:“今个松泛咧?”

“人都全伙咧,那我说点事啊。今天外甥来我太高兴咧,我就喜欢这娃,有时候疼他甚至超过了亲儿亲女,芳芳兵兵对我有埋怨我知道,今个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件事讲清楚,免得进了棺材没人替我戴孝,十月一没人送寒衣。”二舅说得急了一些,有些气促,不得不停下来歇歇。

“爸!”芳芳开口想说什么,毛杰宏用眼色制止了她,他很想知道二舅会说些啥。

“我为什么对外甥好?他伯清楚,杰宏他妈对我有恩,我对外甥心里有亏欠!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要不是杰宏妈同意嫁到毛家,毛家姑娘嫁到蒋家,蒋家闺女我就娶不到,也就不会有芳芳和兵兵你俩。你大伯肯定记得,我那姐也就是杰宏他妈,当年那可是村子里的一朵花,多少人瞅着哩,难保没有意中人,最后却在你爷爷、奶奶的苦苦哀求下嫁给了杰宏他爸一一一个病痨,这不刚生了杰宏他妹人就走咧,从此孤儿寡母,多可怜多不容易呀!我这心里有愧,所以一直把杰宏当自家娃看。五指有长短,杰宏这娃从小看着就有出息,所以凡事我先紧着他,兵兵那年高考落榜想复习一年,问我要一千元的补习费,当时我只能顾杰宏这一头,没钱让他补习,说不定这会还恨着我哩,说实话兵兵就不是块学习的料,哪像杰宏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这不学成了也干成大事咧?不但给毛家也给他舅脸上添了彩!这说明我的眼光还不赖,这一把也算压对咧!呵呵呵……”

说到此处,二舅满脸得意之色,没注意兵兵把脸转了过去。

“杰宏,拿酒来,陪我喝几盅。”二舅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完全不像个因病危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人。

“嗯,这……”毛杰宏闻言颇犯踌躇,不拿吧?有违二舅心意;拿吧!二舅这身体绝对不能喝酒。

就在毛杰宏犹豫再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二妗子扯扯毛杰宏的袖管,两人出得门来。二妗子说:“外甥呀,你二舅没日子咧,半辈子都没离酒,临走就顺着他心意吧。”

二妗子的话击碎了毛杰宏心存的一丝侥幸,刚才他还在心里希望二舅能够就此康复,二妗子的话让他猛然意识到,这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愿望。

“好吧,我听二妗子的,陪我二舅喝几杯。”毛杰宏这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对二妗子表现出尊重,从刚才二舅的话里,他知道亏欠着这个家,不敢再居高临下去看二妗子,另外,二妗子现在的清醒和明智也让他不得不佩服。

霸道后备箱里就有五粮液,毛杰宏提着酒进了屋,二舅眉开眼笑,搓着手呵呵笑着说:“我享外甥的福咧,有几个老农民能喝上五粮液?我这一辈子知足咧!”

毛杰宏习惯地吩咐小王想办法去弄点下酒菜,二妗子拦住说这还用得着跑外面去?兵兵去把那只叫得最欢的大公鸡杀了,你爸属虎的最爱吃鸡,兵兵于是出去杀鸡。小炕桌上摆上三只酒盅,二妗子麻利地拍了一盘黄瓜,捞了一盘浆水菜,还炒了一盘鸡蛋,毛杰宏给酒盅添上酒,三个人开始喝起来,毛杰宏和二舅每次都是吱溜一口干完,大舅只是象征性地舔一舔。

“呵呵,屋里头的今个表现不错嘛!”二舅越发高兴,一盅酒下肚,又开始滔滔不绝。

“杰宏呀,二舅一个人做过这事,你以后就不要怪罪你二妗子他们咧,那是我愿意的,你想我这么个赌棍,保不准那一天把老婆孩子都输给人家,不分开行吗?”

二舅这番话毛杰宏此前闻所未闻,是不是老爷子病得糊涂了?毛杰宏有些怀疑。

“既然知道不好,那二舅又为啥要赌哩?”长久以来一直在毛杰宏脑子里萦绕的一个问题,今天终于借机脱口而出。

“瓜娃耶,不赌哪来你的三千元学费,你咋上得了大学?”二舅嘴里骂着,眼里却满是亲切。

毛杰宏的思绪不禁回到当年,想起二舅额头上被黑老哇拉了一坨屎的情景,差点笑出来,他忍住了对二舅说:“那天我们赌的结果不是把一个月的辛苦钱全赔进去了吗,哪来赢的三千元?”

“没错,那天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这不全怪那只黑老哇惹得霉气吗?后来我不甘心又去赌咧,跟四大霸天整整赌了一个通宵,开始也是输,后来时来运转一把赢了三千块。”讲到得意处,二舅眉飞色舞,嗞一声把酒干完。

“你哪来的本呀?”毛杰宏太知道那时候二舅的经济状况了。

“这个嘛,嗯……”二舅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最后还是解开了毛杰宏的疑惑,“我把给芳芳准备的嫁妆卖了五百块,当本又去赌了一回。”

“他们就让你轻轻松松把赢的三千块拿走了?”毛杰宏跟二舅去过赌场,见识过四大霸天赌红了眼的凶神恶煞,至今心有余悸。

“我想走他们不让,要继续赌,把我打得半死,我说这三千块今天就是拿命也得换回去,剁掉半根指头对天发誓,以后要我支腿子保证随叫随到。最后还是把钱装回来咧,算是没耽误外甥你报名。”

听到此处,毛杰宏心潮翻滚,真的没有想到二舅为他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他以前视二舅如同父亲,其实一大半是为了弥补从小失去父亲造成的心理上的空缺,这会才真正觉得二舅在心里比父亲还要亲。

“后来,他们一直强迫你去赌是吗?”毛杰宏哽咽着问。

“刚开始是这样,他们人恶,我不敢不从,后来就上瘾咧,不赌我自己难受,这就怪不得别人咧。”二舅回答时颇有点不好意思。

“喝酒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毛杰宏感觉心痛。

“赌和酒哪分得了家?喝酒为赌,赌为喝酒,分不开的。赌之前得喝壮胆酒,喝上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赌之后得喝消愁酒,喝上一碗酒啥愁都没有啊!”二舅仰头又是一盅,豪气冲天,谁能想象他是个罹患绝症昏迷一天多刚刚苏醒的病人。

“酒,差不多咧,可这一喝手就痒,外甥啊,陪二舅赌一把如何?让二舅回味一下当年的感觉。”

“好好好,来来来!”毛杰宏喝了点酒,同时被二舅的豪气所感染,潜意识里长期被压抑的一种癖好被释放出来,摩拳擦掌颇有点迫不及待。

“芳芳,克利马嚓去老屋把骰盅和骰子拿过来。”二舅也是急不可耐。

“今天咱舅舅外甥赌点啥?”二舅转头问毛杰宏。

“当然是二舅说了算。”毛杰宏回答。

“鸡汤不太烫咧,喝一口吧。”二妗子给炕上炕边坐的三个男人每人盛上一碗鸡汤。

“喝汤多没劲,给我一只鸡腿。”二舅不愿意喝汤,接过毛杰宏递过来的一只大鸡腿,下嘴撕下一大口肉,嚼得满嘴生香,十分过瘾,三下五除二,整只鸡腿就只剩下了一根骨头。

“再来一只?”毛杰宏问。

“不要咧,肉是好吃,但哪有赌过瘾!”二舅见芳芳已取来赌具,没有心思再吃鸡腿。

“外甥啊,你刚才说让二舅定彩头是吧?”二舅问毛杰宏。

“当然得二舅定。”

“那二舅可就说咧,二舅向来说一不二,外甥你可不许反悔啊。”

“您尽管说,我一定遵从。”

“外甥你觉得把你二舅的情义还完了吗?”二舅话锋一转严肃起来。

“二舅对我恩重如山,这辈子都还不完!”毛杰宏发自内心说。

“外甥你是不是也觉得欠着你二妗子和芳芳兵兵他们的?”

“的确欠着他们,我会补偿的!”

“这两堆拢一块外甥觉得值三十万不?”

“何止三十万?情义无价!”

“那好,咱舅舅外甥就以三十万为彩头赌一把。我赢,外甥给我三十万作为补偿;我输,外甥与你二妗子以及芳芳兵兵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不许再提钱的事!”二舅郑重其事地说。

“他爸,你以前帮外甥也就帮咧,外甥出息了我们都高兴,哪能张口就要人家三十万哩?”二妗子插话表示反对。

“就是,过去很久的事咧,这不都过来了吗?三十万也忒多了吧,别让人家说咱贪心不足!”芳芳附和她妈。

“男人说话女人插啥嘴!”二舅呵斥二妗子和芳芳。

她们于是不再作声。

大舅张嘴想说啥,但最终没说出口。

兵兵低头不语。

“兵兵你竖起耳朵听,你爸如果赢了这三十万,既不是给家里盖楼的,也不是十月份给你娶媳妇的,咱有多大能耐办多大的事,更不是安埋我的。我想你们肯定不会把我席子一卷就给埋咧,但能简单则简单,人死了知道个啥?墓里啥值钱东西都别放,棺材用桐木薄板就行,免得以后盗墓贼惦记搅扰我睡觉。你爸百年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一定要按我说的办,否则我死不瞑目。以后多学着你杰宏哥,但不许给他添麻烦,听清楚了吗?”二舅专门对兵兵做了一番交代。

“不盖房,不给娃娶媳妇,也不安埋自己,那你赢三十万做啥呀?”大舅终于不再沉默,在炕沿上磕着烟锅问。

“有大用处,绝对的大用处!”二舅又兴奋起来,转头问毛杰宏他们:“最近你们去过尧奠中学吗?”

尧奠中学是毛杰宏他们的母校。毛杰宏和芳芳都说没去过,兵兵摇摇头没说话。

“我没上过学,但我喜欢学校得很,三天两头都会去转一转,娃们念书的声音比啥都好听。你们不知道,尧奠中学的教室年头很久了,好几栋梁歪了顶塌了,那么多娃们在里面念书,多害怕啊!我给王校长说这事,他也担心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但没有办法,据说翻修一下得三十万,咱这一片谁出得起三十万呀!所以我就打上外甥主意了,不过弄得成弄不成还得看今天的手气,呵呵呵……”

毛杰宏本来也是云里雾里的,听了二舅这一番话,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打赌。赢,可遂翻修学校教室的心愿,了却一桩心事。输,可堵其他人之口,免得以后他们麻烦自己这个外甥。毛杰宏心潮澎湃,二舅呀二舅,都病成这样了,你咋还惦记着修缮学校的教室,为师生们的安危操心!咋还在为外甥以后着想!不过话说回来,二舅赌了大半辈子,唯有这个赌局横竖都是赢。

“外甥,来,一把定输赢,如何?”二舅兴致勃勃。

“能行,二舅先请。”毛杰宏客气道。

“还是外甥先来吧。”二舅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给二舅暖个场子吧。”

毛杰宏说完,拿起骰盅,放进六颗骰子,问二舅道:“比大还是比小?”

“比大。”二舅说。

毛杰宏轻轻摇了摇骰盅,啪的一声扣在炕桌上,然后猛地揭开骰盅,众人的目光唰地全部集中到六只骰子上:呵,了不得!一个五,五个六,居然是三十五点,差点就顶了天。毛杰宏其实并不擅长任何赌技,只是运气好而已,自己都没想到会摇出个三十五点。

“呵呵,到底是我外甥,争怂得很啊!拿过来,看我的。”二舅连声赞叹,但好像并不担心自己。

他手持骰盅,看了一眼然后朝骰盅里吹口气,神色凝重地在胸前开始摇,一会突然翻过手来,盅口朝下,因为没有停手骰子并不掉下来,左摇右摇,上摇下摇,直如调酒师花式表演一般,看得大家眼花缭乱,很快二舅满脸通红额头沁出豆大汗珠。突然,二舅停止摇动,将骰盅轻轻落在炕桌上。

“外甥呀,帮我揭开。”二舅喘着气说。

毛杰宏轻轻拿走骰盅,大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好神奇!六只骰子整整齐齐码成了一根柱子,最上面的一个是六。

“一个一个拿下来。”二舅吩咐道。

毛杰宏依言一个一个往下拿,两个六,三个六,四个六,五个六,只剩下最后一个骰子还没揭晓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毛杰宏的手略略有点颤抖,最后一个骰子,居然还是六!

“哈哈,哈哈……”二舅仰头大笑,似乎痛快至极,然而两声过后人却突然向后栽倒,毛杰宏眼疾手快伸手去扶,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二舅头朝里轰然倒在炕上,脚把炕桌蹬歪,炕桌上的骰盅骰子噼里啪啦滚落到地上。

毛杰宏伸手去探二舅的鼻息,没有任何感觉,又去摸颈动脉,已没任何跳动。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都往跟前挤。

“我爸咋咧?”芳芳带着哭腔问。

“二舅走了!”毛杰宏木然地摇摇头说。

“不会吧?刚还好好的,咋就老百年咧!”其他人一如芳芳都不相信。

好一会以后,屋子里响起二妗子和芳芳拉长调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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