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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结儿

时间:2024-05-04

葛士林

过结儿

葛士林

火化场里哀乐低徊。

老杜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本不想来,谁都知道他们是仇家。

但他还是来了,半低着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孝子的队伍有许些骚动。说队伍,其实就仨人,丈夫、妻子、闺女。连女婿都没有来。

老杜双腿并立,良久,鞠了个躬。

没有人让他节哀。其实,根本就没人理他。他从孝子身边走过,没有停留。本来他就没有打算停留。

从告别间出来,他听到身后有人蛐蛐。听不清,他也不想听清。

那些过结儿,还有比他更清楚的吗?

批斗台上,他的父亲戴着高帽子,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块很重的牌子。那算什么牌子?一个大木头货物包装箱的盖子,足有30斤重,用铁丝挂在脖子上,血很快就出来了。

当时,那个人就站在台上,穿着一身旧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该他发言了。他高举红宝书,先高呼了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然后就慷慨激昂地宣布要与老师决裂。也许是惯例,也许是表演,也许是真的情绪宣泄……不,不可能,不可能一夜间就如此仇恨——可以说,他想仇恨都找不到理由。但他还是在发完言,恨恨地朝父亲踢了一脚。

结果,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父亲突然突兀一晃,竟从两米多高的台上一头栽了下来,下面可是硬石板啊……

晚上就传来噩耗,父亲死了。

从火化场回来,母亲就倒下了。她本来就虚弱。家里还有个妹妹,哭着趴在母亲怀里,什么都不知道做。他确实没有哭,甚至都没掉一滴眼泪。他只是到外面弄了两碗烩饼,端回来摆在桌上。那还是从父亲抽屉里找到的钱。

渐渐地,天黑了,黑得不见五指,到半夜,还起了风。

他压根就没睡,只等待着一个时辰。他悄悄起身,从厨房里拿了东西,临走,想看看妈妈和妹妹,但看不清。

他的怀里藏了一把菜刀,他的目的明确,到不远的那个房子里,把他杀掉,为父报仇。杀人是要偿命的,他知道。

那时候各家各户都没有像样的墙,也没有像样的门。他要杀的人父母在部队,家里就他和他的奶奶。他是一个娇坯子,要交手,不是个儿。

老杜,——当时应当是小杜,心里并不害怕,但是他浑身哆嗦,脑子空空的。他不知道怎么进的院儿,怎么进的屋,但是他进去后,并没有快速地手起刀落。

他发现那小子没在床上,他没睡,是跪在冰冷的地上,好像预知死期到来,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

他跪着,似乎已昏昏入睡,老杜的到来,使他突然惊醒。但他只是扭头扫了一眼,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恐慌,更没有呼喊。他绝望地仰望着墙壁上的一张画,双肩抖动,接着,便以头撞墙,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压抑而嘶裂的声音: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为什么呀?我到底为什么呀!

老杜已经抽出了菜刀,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听他说完。黑暗中,他冷眼望去,只见那小子跪对的是那张去安源的画像。

很快,嘶哑的喉头竟发不出声来。这是一种极度疯狂后的生理反应。只见他泪流满面,绝望地摇晃着那个瘪瘦的脑袋。他不再像白天那样,气宇轩扬,向着太阳高呼。很显然,他是独自在对伟大领袖请罪。

请罪?是请罪,这不是那种掉了几个饭粒,就说我浪费,我对不起贫下中农的那种请罪,就是说,他从天黑……或者从回到家里,他就跪在这儿没有起来。

老杜的到来,使他突然有了一种罪孽消除的感觉。他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但他没有反抗,没有躲避,只静静地趴在地上不动,脖子伸得很长……

老杜就在那儿站着,手里握着菜刀。

许久,许久,老杜改变了主意,他扭转身,离开这里。到了街上,他流泪了,在黑夜里,寒风中,他无声地抽泣,无人知晓。

转眼,小半个世纪过去了。

今天,这段过节,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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