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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老三的铜烟管

时间:2024-05-04

孙悦芬

刁老三的铜烟管

孙悦芬

快来看新娘子啊!梅花坳老少爷们姑娘婆子们全村都出动了,围在来福家宅院里,有年轻人招惹着全身红艳艳的新娘子,来福家的,给哥笑一个呗,新娘子脸一板,正儿八经地说:记住,我叫刁闪闪。

梅花坳的村民们惊讶的不只是刁闪闪的姓,还有闪闪的名字,呦!这是啥爹妈咋给孩子取这样的破名字,婆子们嘁嘁喳喳咬着耳朵说,啧啧,这名字讲头不好。村子里最有学问的高中生说,村东头的爱东家女儿小名叫珊珊,大家看见过珊瑚石吗?周围的人纷纷摇头,那叫一个漂亮,大海深处美丽的珊瑚。哪怕不是美丽的珊瑚,是姗姗来迟也行。有人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大家纷纷摇头,怎么叫刁闪闪呢?再说,姓刁不好听。梅花坳二十五户人家世世代代都姓梅,梅花的梅,一个多么美好的姓氏啊!梅花坳的村民不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梅花品性,也不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意境,他们只懂得梅花两个字多好听呦!梅花开得多好看啊!好听好看的梅姓家族一直和周围的几个小村子联姻,大都姓梅,偶尔杂进个赵钱孙李的姓氏,也没听说过有姓刁的啊!

梅花坳的人们谁都不知道刁闪闪这个名字的真正来历,也不想知道。她们被热闹喜庆的风裹挟着,忽而刮向东,忽而刮向西。看看走进新房里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在哄笑声中亲嘴了吗?又看看院子里斗酒的张三和李四,涨红的眼睛和脸膛,听听像炮弹一样扔过来砸过去粗声大气的酒话和周围的哄笑声。

在梅花坳的上空不断炸响的除了喜庆的鞭炮还有刁闪闪这个新娘子的大胆泼辣。在梅花坳村民的印象里,新娘子都是含羞草,目光一碰就含羞带怯,羞答答地拢着胳膊,缩起身子,低下头搓弄手指。刁闪闪却不同,她狭长的眼睛大胆地接住村民们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递过来的目光,她自有一张盾牌。凭什么呢?凭她狭长的眼睛吗?梅强的媳妇眼睛长得大大的,那才叫一个水灵,水灵的眼睛还是棵含羞草,狭长的眼睛怎么可以不是含羞草呢?村民们爱起哄,婚宴上一杯酒就把新郎灌了个脸红脖子粗,目光也月朦胧鸟朦胧了。有这么灌酒的吗?刁闪闪瞪了来福一眼,这一眼掺杂着很多东西,有对实诚丈夫的怨,有对起哄村民的不满。刁闪闪猛地站起来,面向周围的老少爷们,端起来福面前的空酒杯,旁边小伙子赶紧倒满酒。她大声说,今天是我和来福大喜的日子,老少爷们捧场,我们小俩口谢谢大家伙,我先干为敬。刁闪闪一仰脖,一杯白酒顺着喉咙倒进去了。周围的老少爷们目瞪口呆,一片安静,静得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得清。片刻,又响起掌声和呐喊声,好!好样的!接下来有不服输的,撸起袖子,一只脚踩在新娘子面前的板凳上,把酒杯往新娘子面前一顿,喝!众人的眼睛闪着兴奋,像给这个小舞台亮起了100瓦的灯泡,众目睽睽下,刁闪闪不急不慌地一笑,看着面前的小伙子,坐下了。小伙子不知道新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站着。刁闪闪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说:坐下,大兄弟。声音不大,却好像附着了魔力般,梗着脖子的小伙子竟顺从地坐下了。今儿个嫂子我陪大兄弟喝个痛快,这么干喝没意思,咱们猜拳,输了认罚。梅五郎这小伙子从小是村子里的小霸王,谁都不敢惹。周围人哄笑起来,开始,快开始,都想看新娘子的热闹。梅五郎脾气急,大拳头握得嘎巴响,新娘子眯着狭长的眼睛,上挑的眉梢带着股桀骜。几个回合下来,让村民们没想到的是梅五郎竟被新娘子撂倒了,一不留神溜到了八仙桌底下,流着哈喇子睡过去了。接下来不服的是梅生活,他是梅五郎的跟屁虫,他叫嚣起来,不猜拳了,玩对歌,谁对不上谁服输喝酒。刁闪闪不自觉地笑了,右嘴唇边褐色的痣一跳。现在端详刁闪闪,在酒精的作用下,两腮泛着红晕,嘴唇红嘟嘟的,尤其被大红对襟夹袄衬着,耐看极了。刁闪闪对身侧的小姑娘眨眨眼,提议,谁对不上歌,谁学狗叫。大家说行不行啊!小姑娘拍着小巴掌,看着新娘子抿着嘴笑。周围分了两大阵营,有同意的,有不同意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梅生活,他一挺胸脯,说,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又让梅花坳村民们没想到的是,梅生活不停地学起了狗叫。这是梅花坳有种的男人们吗?小山村上的晴空炸了一声响雷,真是一声把人震聋了的响雷啊,梅花坳的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雷声滚过二十五户人家的堂屋、饭桌、猪圈、鸡窝,田间地头,响雷过后,一句话,闪过梅花坳村民们的心头,瞧好吧,母鸡打鸣,梅来福家消停不了。

新婚夜梅来福家确实没消停,梅来福在白天的婚宴上开始还能直着嗓门说话,一杯白酒下肚后,嘴里踉跄出来的话就打着瞌睡了。梅花坳的夜静悄悄地,除了偶尔一声两声的狗叫,或远或近。前半夜两个新人游历了爪哇国,等后半夜,梅来福先醒了,醒了的梅来福盯着自己身上簇新的衣服愣了半晌,又端详着床沿上趴着睡觉的新娘子,恍然大悟,今夜是洞房花烛夜,不能消停。没有烛光,有窗外八月十六的月光洒下了淡淡的光泽,月光下的新娘子睡得很香甜,一身大红的衣服裹着的细腰丰臀的女人让来福全身燥热,来福长得腰身粗壮,一伸手,新娘子就横在了他的怀里,他冲着怀中的尤物嘿嘿笑了两声。新娘子突然被惊醒了,醒来发觉自己被一个男人抱着,见过三次面的男人此时在月光下变得很陌生,粗眉大眼,黑胡茬子青得发亮。她一时面色发白,挣扎着想从他的怀中出来,来福用了些力气,抱得更紧了。新娘子发觉自己的挣扎是徒劳的,就顺从起来,用眉眼站着身体的岗哨。来福得意了,随着心里的得意,动作也狂热起来。他一下把新娘子撂倒在炕上,还没等新娘子回过味来,就用肥壮的身子压了上去。来福夹袄扣子还系着,就心急火燎地往下拽,新娘子替他解开了扣子,夹袄被他扔到一边,露出厚实黝黑的肌肉,来福脸绷着,大手粗鲁地扯开新娘子的夹袄,一把抓向她的胸脯。他没注意到新娘子已经暗暗地把一把炕笤帚抓到了手里,猛地,来福裸着的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来福嗷地一声,从新娘子身上翻了下来。本来,出尽了风头的新娘子,已经让短着舌头的来福羞臊了一天,夜遮掩了这些羞臊,这一笤帚疙瘩把羞臊感打得无法遁形,他狂躁起来,老实人都有倔脾气,他一把抢过笤帚,就朝着新娘子抽下去。笤帚画着一道弧线,却在半空中猛地愣住了,一张波澜不兴的脸迎了上来,狭长的眼睛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嘴唇边褐色的痣挑逗着来福,嘴唇清晰的纹理柔和了来福硬起来的心,来福也不清楚,为什么他这么怕这张脸。他泄气地放下笤帚,坐在炕边呼哧呼哧生起了闷气。这无声的动作让两个人的内心经历了波涛汹涌,也可以说波涛汹涌是新郎一个人的,背转身躺在炕里边的新娘子不只表面上波澜不兴,内心也是风平浪静了,她心里暗自得意,只过了两三招,来福有几把刷子她就心明眼亮了,且先晾他几天,火候要拿捏到位,到时候只需一根葱白的玉指,就会撩拨得他想让他做啥他做啥。过了几天,果不其然。

刁闪闪的人生序幕是一九五一年五月天伴随着轰轰烈烈的电闪雷鸣开始的。刁家老大是丫头,谷雨那天生的,刁婆婆望着窗外的天随口说就叫刁谷谷吧。老二还是丫头,刁婆婆这次没有望天,跺了跺脚说,老天爷不开眼,芒种是家里的盼头,她奶奶的,白忙了一场。大家都没有时间和心情讨论第二个女孩子的名字,等刁芒芒满大街跑了,名字就叫开了,具体谁先起头喊的这个名字?家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知道。老三仍然是丫头,早知道还生个不带把的丫头,刁婆婆怎么会口挪肚攒给刁闪闪的娘吃一篮筐的鸡蛋?还不是隔壁的三婶一口铁嘴钢牙说这回改了样了,看肚子准生小子,生出来不是带把的把她的舌头割了。丫头生出来了,三婶的舌头还长着。三婶自此像是真怕被割了舌头,话也少了,再也不信誓旦旦地被东家西家请去看孕妇肚子了,三婶的道行从此日落西山。女孩命贱,随便起个名字算了,还用费周折吗?外面电闪雷鸣,老天送给了刁家一个名字,哪管名字有什么好和不好的讲头。

梅花坳的村名不管刁闪闪叫什么,他们只管叫她梅来福家的。一个含苞带露的小媳妇,叫梅来福家的最合适,也不能叫闪闪,梅花坳的村民自古有排外心理,古朴心理,闪闪的名字让她们排斥,那个年代取名字花啊朵啊的很流行,这个破名字她们叫不出口,恐怕一出口就亲热成了自家的妹妹。来福在村子里走上几圈,就会有小伙子们围着调侃,新娘子真招稀罕!新娘子够味,火辣,你小子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来福,新娘子该小的地方小,该大的地方大吧?旁边的人推搡着叫嚣,你看见啥地方小,啥地方大?来福,说说看啊。来福憨憨地笑。来福,看你那媳妇,你得好好拾掇拾掇,拾掇得她晚上嗷嗷叫,床上她服了,地上才能服你。来福咧了咧长着虎牙的嘴说着那是、那是。

被全村人有意和无意隐去名字的刁闪闪很在意,她不想像村里的媳妇们那样,嫁了人就丢了名字,被呼来喝去成谁谁家的。没人叫她刁闪闪,她就一遍又一遍告诉人们,我叫刁闪闪。走在大街上,后面来福家的,来福家的一声高过一声地叫,刁闪闪头也不回,做出和她无关的样子。一个月、两个月,刁闪闪有的是时间不理睬来福家的。她在心里为争取名字已经做好了长久斗争的准备,她还年轻,日子还长,她怕啥?可村里人的脾气拧巴,来福家的就像长在嘴里的龅牙,吐也吐不掉。你拧巴,可刁闪闪更拧巴。她虽说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性格,一成不了一,就不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放过一,可能成全了一。大道理刁闪闪不会说,可一转念就能把自己解劝得心花怒放。可刁闪闪不劝自己。不能斗争一开始就败下阵来,这不是她刁闪闪的性格。从小时候奶奶对姐妹三个呼来喝去时,刁闪闪就一次次地向奶奶发起挑衅,奶奶不准孙女们做什么,她偏做什么。爷爷在饭桌上喝酒,每顿都来上一两二两,她偷着尝,抢着尝。刁闪闪的名字她历来很不喜欢,不为别的,就单看奶奶对她们姐妹三个名字的随意,她从几岁时就自己给自己起名,隔两天起一个,看见什么新鲜事物,听到什么新鲜名词,新名字就跳上眉梢,可挂在眉梢上的名字往往隔个一两天就让她不满意了,直接扔进记忆的箩筐里,无数个像刁彩霞、刁美丽的名字在箩筐里挤挤撞撞着,她从不去翻翻拣拣,扔进去了就是扔进去了。直到有一天她结婚了,结婚后的她在集市上遇到了一根长烟管。

按说长烟管和名字不直接相关,可这因果关系简单中有着复杂,一根线可以牵出万缕丝。万事万物讲究一个缘字,大到男女的婚姻、事业,小到不起眼的物件,更小到不经意的几个字。有些人和物你见了就在心底袅袅成一片云蒸霞蔚,一纸迷离心醉,一份前世今生的缘。有时说不出缘由,一见,就喜欢了,就放不下了。那天,刁闪闪正在集市上走着,集市上熙熙攘攘,她没有目标地转悠着。猛地,地上卖杂货的摊子上横着一根细细的长烟管,有两尺来长,一头连着小巧的烟锅,都是铜制的,被不知名的主人摩挲得亮闪闪的,随着太阳底下那道亮闪闪的黄光,刺得正走过来的刁闪闪眯缝起了眼睛,小巧的烟锅似乎在眼前升腾起蛇形的烟雾。她稳了稳心神,蓦地站定了,眯缝着狭长的眼睛端详着它,在哪儿见过呢?刁闪闪歪着头苦思冥想。她的眼睛就像被蜘蛛网黏住似的,按捺着狂跳的心,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当场烧了一锅烟叶,也奇怪,没吸过烟的人闻不得烟味,别说吸一口了,一吸准呛,鼻涕眼泪地往外跑。这一口烟窜进嗓子时,她的嗓子眼打了个趔趄,强忍着站定了。她竟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恍惚间回到了她的孩童时代,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里,她姥爷坐在堂屋宽大的太师椅上,5岁的刁闪闪对里面既新奇又恐惧,晕黄的光线中看不清楚老人脸上的表情,一根亮闪闪的长烟管,随着吧嗒吧嗒的声音,眼前腾起了一阵又一阵烟雾。白天刁闪闪被妈妈牵着小手牵到姥爷跟前时,尽管姥爷早就张开了怀抱,她也总是怯生生躲在妈妈身后。姥爷目光中的威严能穿透三层院落高高的院墙,他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手中的长烟管是他指向这个世界的长矛,无往不胜的长矛,尽管姥爷只是一个商人。这份威严震慑着刁闪闪的心灵,慢慢长大的她在这个世界上天不怕,地不怕,她怕姥爷的目光和姥爷的长烟管。

刁闪闪吸起了旱烟,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接下来就想着第三次了。初时村子里人好奇,女人吸旱烟的少。来福家的,啥时扛了个小钢炮?女人吸烟可不好。是来福没把你伺候好吧。刁闪闪并不躲闪,狭长的眼睛接住问话人的调侃,脸不红心不跳地回一句舒服着呢。这还了得?啧啧,梅来福怎么娶了这么个厚脸皮的女人,啥话都敢说。

自此,刁闪闪在饭前饭后经常提着长烟管站在村东头的大槐树下,不时地往腿上一下一下磕着烟灰,眯缝着狭长的眼睛看村外的梅山。梅山的形状真好看,你心中有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梅山就变成了什么。有时是村西头希望家的老狗,有时是村东头变化家的母鸡,或站或卧,奇妙极了。梅山的那边有什么呢?和梅花坳一样的村子,和梅花坳一样的村民吗?刁闪闪有时会爬上大槐树,扒拉开浓密的枝叶,往梅山的那边眺望,一片云朵轻飘飘地浮在梅山上,云朵走,刁闪闪的目光也跟着走。

天下啥事都是,过不了三天两早晨,新鲜劲准没。慢慢地,人们对来福家的爱站在大槐树下看惯了,每天提溜着长烟管也看惯了。看够了梅山,刁闪闪也会盯着一只嗖嗖爬上房顶的老猫。猫是不怕她的目光的,也盯着她看。有人就看见过这一幕,回家咋咋呼呼说,来福家的和猫对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听的人撇撇嘴,说你真夸张。我亲眼见着的,还假的了。来福家的提溜着长烟管斜倚着村口的大槐树成了村子里的一景。

来福家的名字被刁老三替代是刁闪闪的一次谋划。那时刁闪闪有了儿子梅事。直到儿子三岁生日那天,刁闪闪依然不是村民嘴里的刁闪闪,她依旧是梅来福家的。这四年的时间早就磨损了她最初的斗志和锋芒,随着怀孕,随着儿子的出生,随着养育小家伙的艰辛,她早就变得随遇而安,爱叫啥叫啥,不就是一个称呼吗?何况她坚持的还是她早就想扔掉的破名字。有意义吗?可是,她转念一想,她的坚持仅仅是一个破名字这么简单吗?刁闪闪长烟管上悠荡的烟袋图案提醒了她,从遇到长烟管开始,她就给它挂上了一个别致的烟袋,那是一个黑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手提长矛,穿戴盔甲的女子,头盔上垂下一缕红缨。四年中她从没换过别的图案。有时,人的醒悟真是一瞬间的事。何不用一个新名字取代刁闪闪,历来能传播迅速的是一个人的外号,刁闪闪想。

机会就这样来了。一天临近中午,刁闪闪在堂屋给儿子蒸了两个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饽饽,那时粮食很金贵,刁闪闪蒸好后去了趟茅房的功夫,回来发现饽饽不见了。在迈进堂屋的那一刻,有一条黑影嗖得从灶台上跳下来,摇着黑白相间的尾巴跑了。刁闪闪看得真切,是书记家那条饿得皮包骨的狗。她刚想大声叫骂着追过去,猛地想起了外号的事,就停住了。她故意问在里屋坐在炕沿上发呆的来福,看见锅里的饽饽了吗?来福愣愣地摇头。看着他呆鹅一样的身子,扎愣着两只手,刁闪闪顺手抄起门边的笤帚劈头盖脸打下去,来福一边抱着头,跳着脚,嘴里喊着:别打了,不是我!不是我!一边跑。刁闪闪一边追,一边恨恨地说:打得就是你,为啥我们娘俩跟你过这么苦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是你废物,废物一个,你说该打不该打。刁闪闪扭着细腰宽臀追得来福从东家躲到西家,最后无处可藏身,躲到了村最东头人家的猪圈里。

刁闪闪从猪圈里把来福的耳朵一把揪住,连拉带拽地把他牵出来,铜烟管劈头盖脸地磕下去,来福只顾捂着头脸,发出一声紧似一声地嚎叫。刁闪闪边打边说,知道我是谁吗?记住了,刁家三丫头,我奶奶叫我刁老三。来福的面子打没了,吼叫着,你个狗娘养的刁老三,你等着!你个狗娘养的刁老三,你等着。怪不得你奶奶叫你刁老三,你个混蛋刁老三。周围的人们一边拉架,一边看热闹。刁闪闪冷笑一声,手中的烟管是刺向男人的利刃,幻化成黄灿灿一片。来福脸上的肿胀还没消,刁老三的名字从此就在梅花坳传开了。开始是暗着传。有人试探着当面喊她刁老三,见她没啥反应,村民们就放开胆子叫开了。刁闪闪笑了,胜利属于男人,也属于女人。她给一只褪去了皮有着粉嫩身子的叽苟,穿上了一层铜制盔甲,变成了一只手握长矛的叽喽。

就像药品有作用也有副作用一样,饽饽事件令刁老三扬了名,也让来福出了丑。有了自己名字的刁老三开始时很得意,得意了两天,她就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听出了村里人对自己男人的轻视。来福,把烟递给我,明明一伸手能拿到烟的同伴吩咐着来福,来福也不反驳,颠颠地递过去。更有一次,来福去地里除草,汗水顺着黝黑的胸脯流成一条条小溪,来福不擦,还是埋头干活。这时,从东边窜过来一个人影,从怀里哗啦倒出了一堆青玉米棒子,那个人是村子里的梅平常,他刚要站直腰,就被一个人揪住了,大喊着,梅平常,你偷我家地里的玉米。那年,各家刚分了自留地,都看得紧。梅平常一甩膀子,挣脱了,大喊,谁偷了?是来福说那块地是他家的玉米地,想吃随便掰。来福,是吧?来福一脸憨厚地看着梅平常,又看看梅生活。来福还没说话,甚至连点头或摇头都没来得及,就被梅生活按倒在玉米地里,梅生活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到来福的头上、身上。他在来福婚礼上的那肚子窝囊气总算找到了出口。梅平常跳着脚喊着,别打了!别打了!等梅生活拍拍屁股走了,梅平常把来福从地上扶起来,来福的脸上划了几条血道子,青一块紫一块地。梅平常嘴里说着,他妈的梅生活,我操他祖宗,下手也忒狠了。说着弯腰把玉米兜在了怀里,对来福说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梅来福擦了擦脸上的血,用沟里的水洗了把脸,又接着除草。等天黑回到家,刁老三看来福脸上的伤口,追问他怎么回事,来福只说在地里跌了一跤。刁老三仔细检查了来福脸上的伤,她发现,后脑勺上有个大包。她心中就明白了几分。让来福详细说说怎么跌得,哪儿着地。来福一边吃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嘴啃泥的经过。刁老三还没听完,嚯地站起来,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来福眨巴眨巴眼睛,见隐瞒不了了,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刁老三牙咬得咯吱响,骂着,站起来也跟面板似的大老爷们,竟这么怂!她撂下饭碗,就去了梅平常家。梅平常一家正在院子里吃饭,刁老三进了院落,笑着边走边夸赞院落,梅平常家的你真勤快,看看小院子拾掇得多干净,多让人眼红。她走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忽然,她在墙角发现了一块大队部丢了的磨盘,那块磨盘原本也不是啥稀罕物件,只是为了大家在屋子外乘凉方便,梅五郎的爹从自家搬过去的。刁老三盯着,只是笑,不说话。梅平常和媳妇撂下饭碗跟过来时,刁老三的眼睛已经在这块磨盘上了。刁老三的笑和沉默让梅平常和媳妇心里打起了鼓。刁老三懂得有时话不用挑明,虽然她不懂什么是留白,应用起来却得心应手。她看出了梅平常两口子的不安,这就够了。她低声说,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什么人你们两口子还不知道吗?第二天晚上,梅平常媳妇颠着大脚板去了来福家,抱着一包玉米和青豆。

刁老三明白,来福撑不起家里的天,她得撑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家里的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要盖住地,天盖不住地就会失衡。男人主阳,女人主阴,阴阳需平衡,阴盛阳衰就会失衡。梅事长大后,梅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时梅事在外面的建筑队做小工,刁老三依然喜欢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偶尔眺望远方,她不再想象梅山的形状,也不再眺望梅山的那一边。她的眼神空茫茫地。她若有所思,若有所盼地站在大槐树下,站累了,找一块砖头坐着。明知道儿子刚走两天,不可能回来,只要有空闲,她还是要去,还是会叼着长烟袋不停地磕着烟灰,等儿子回家,看过往的行人和窜上房顶上的猫。

有一天,急匆匆来了两个陌生人,着急地和站在路边的人打听梅事的家在哪儿住,村子里的人热心地把他们带到了来福家。那天,刁老三没去大槐树下站着,去了她家的自留地。小家小户的人家自留地也少,刁老三手脚利索,干活就是干活,汗珠子吧嗒吧嗒快流干了,太阳毒辣辣地在头顶上晃,来福说,事妈,咱回家吧。回啥家,还值得了来一回?晌午过后,刁老三和来福才一前一后扛着锄头回了家。刁老三走得快,快到门口时,就见着两个陌生人蹲在家门口,见他们走过来,蹭地站了起来。

刁老三和来福饭没顾得上吃,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就跟着两个男人走了。一个月之后,他们把儿子带回了家,一家人的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轰动。刁老三高昂着头目不斜视走在最前头,脸色像霜打的柿子一样难看。跟在后头很远的是来福和梅事。那年,梅事刚22岁,正是男人花季的年龄。梅事拄着根棍子,走着走着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倒,一个趔趄,来福亦步亦趋地护着,才算没栽倒在地上。这一幕被外号大苞米的老头看了个亮堂,梅事见有人看着就嗖地甩开父亲的手,随着手和身体的甩动,一条空空的裤腿猛烈晃悠着,晃悠着……

眼见着庄户里的人家接连办喜事,刁老三心里着急,儿子岁数按不住地往前奔。转眼,就奔到了28岁的年龄,在农村这28岁可不比城里,那可是老光棍一条了。同龄的小伙子们儿子闺女都满大街跑了,那一声声童稚的奶奶、奶奶,叫得刁老三的心里像打雷。

梅事出事第二年,有人给他说了一个瞎了眼的女人,刁老三那时候看着水葱一样的儿子,心气还很高,心想我们确实是没了一条腿,可我们装了假肢穿上裤子外人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何况模样长得俊啊,儿子随他爸长得浓眉大眼的,看不起我儿子是吧,刁老三的火爆脾气就没拢住,把媒人往外卷不说,还指桑骂槐地骂开了。人家媒人图什么啊,嘟囔着说再也不管你家的事了,你就等着绝户吧!这绝户的词儿刚出口,媒人的后脚跟还在门坎里,刁老三就扯住了媒人的头发,愣是把这女人揪进了堂屋,紧接着一个大巴掌就扇了出去。媒人虽性子绵,也受不了这个气,两个女人在堂屋就厮打在了一起。

农村里的日子全指望着身体结实好干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刁老三心里清楚,儿子梅事的身子算是糟蹋了,在庄户人的心里减去了多一半分量,谁家的好闺女愿意嫁给一条腿的男人呢?可这日子只要有她刁老三在,她就豁出去往前奔。这些年她的脾气绵了许多,今儿个给东家一把自家院子里的豆角,明儿个就会抱个大冬瓜给西家送过去。送是送了,吃也吃了,一直不见街坊四邻给说媒。

眼看着梅事到了28岁那年,老天开眼,饿不死瞎家雀。

梅事在寒冬腊月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婚姻,娶进了她的媳妇万杏儿。万杏儿据说是小时候得过脑炎,昏睡了三天三夜后睁开了眼,变成了痴呆。媳妇娶进门,还没等怀孕,就发生了一件让梅家抬不起头来的事。

万杏儿长得漂亮,尤其是眼睛和身段最惹人。那双丹凤眼,看人时顾盼留情,不过,看猪狗鸡鸭动物时也如此。身材胖瘦相宜,凹凸有致,就连最普通的紫色对襟棉袄,黑色棉裤,穿在她身上也有了韵味。前提,是不能张嘴说话,一说话,她的呆傻就会暴露无疑,真是给人兜头一盆凉水,凉到脚底的凛冽感。万杏儿的漂亮和呆傻,因为反衬强烈更添了流传的速度,一个又一个段子就从西街的厢房传进了东街的炕头。

结婚不久,到了来年开春,村里人刚脱下厚重的棉袄棉裤。一年之计在于春,梅事那天一瘸一拐地和他爸去了自留地。刁老三出去找跑丢的一只老母鸡,家里只剩下了万杏儿。

这时,从门外悄悄溜进了一个早就对万杏儿垂涎三尺的男人,他是梅家的本家,按辈分是梅事的远房叔伯弟弟,老婆年前跟人跑了。他色迷迷地看着万杏儿,万杏儿也妩媚地看着他。他走得更近了些,想试探万杏儿的反应,说:“嫂子,你袄上的扣子没系好,兄弟给你系上。” 万杏儿就一动不动等着,这只大手就顺势又解开了两个扣子,顺着缝隙探了进去。探进去的手在衣服里面像只不安分的兔子,转瞬间,一只兔子变成了两只兔子。万杏儿扭动着身子,绵软在炕沿边上。男人顺势把万杏儿搂进怀里,问:“嫂子,咱俩玩会游戏,中不?” 万杏儿嘿嘿冲着男人笑,这一笑,笑得男人更加迷乱放肆起来。男人像只猛兽,粗鲁地撕扯下万杏的裤子。

“嗷--”女人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屋顶,吓得男人赶紧捂万杏儿的嘴巴,万杏儿左右不驯地摇摆着头,在男人的大手下,发出沉闷的“呜呜--”声,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没有糖纸的糖,糖上沾着白的纸屑和土渣,一并塞进万杏儿的嘴里。临走, 男人掐了把万杏儿鲜嫩的脸蛋,说:“喜欢的话,咱俩经常这么玩游戏吧。”万杏儿嘴里还含着糖,无限娇羞地拉扯着男人的衣袖,含混地说:“喜欢。”

万杏儿在男人梅事下地回来,晚上躺在被窝之际,就“咯、咯”笑着把她白天的“喜欢”说给了自己的男人。梅事听了火冒三丈,他摸过炕头的笤帚,劈头盖脸地打下去。震天的哭闹声把刁老三和丈夫惊醒,纷纷披衣下地,跑过来,问着:“这是咋地了?咋地了?”一家人闹腾了前半夜。后半夜,刁老三躺在炕上,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看着房顶上黑黑的檩子,身子一动不动。

“咯咯-哒”的第一声鸡鸣还没落,第二声“咯咯-哒”的声音还没从花公鸡的喉咙里喊出来,刁老三一跃而起,把眼睛血红的梅事唤到跟前,又掐醒了呼噜声响了半宿的梅事爹。刁老三的表情严肃,扫视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梅事低着头,脑袋似乎要扎进裤裆里。梅事爹看着墙角的蜘蛛网,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刁老三搁了往日,最看不得来福的一副窝囊样子,会抖落出成年旧事,说:“要不是我二姐定亲后和野男人私奔,定亲的钱早让我家花得毛干爪净,我妈也不会叫我顶上她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紧接着,又会从心里倒出一篓子她二姐和她妈家的沉芝麻烂谷子,那些旧事在阳光下散发着发霉的气味。

此时,她严厉的目光嗖嗖地扫射了一圈又一圈,目光足足来回扫了八十圈之后,定在了梅事一根支楞起来的白头发丝上。“我们不能饶了那孙子!”声音掷地有声。“我,我,离婚!”梅事气得声音还在发抖,抬起头,瞄了一眼对面的婚房,他媳妇万杏儿还躺在炕上酣睡。“不能离!”刁老三威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梅事抬起头,张了张嘴,没问出声,脸憋得通红。

不久,村子里到处散播一个消息:一场会审就在似朵家的老宅子里开始了。

此时,太阳黯淡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像油画家泼洒了殷红、嫣红、杏黄、金黄等各种红的黄的紫的颜料般艳丽多姿,红不是那么耀眼,金不是夺目的灿烂。西天的霞光不断流动变化,千姿百态,神奇妩媚。不久,霞光渐渐地淡下去了,殷红的颜色变成了绯红,绯红又变为浅红。金黄的颜色一点点变得若有若无。最后,当这一切光泽都消失了的时候,那突然显得高而远了的天空,则呈现出一片肃穆的黑灰色。

梅花村的宅院里三三两两走出的老少爷们正纷纷前往梅家宅院。梅家东屋炕沿边上从东到西一溜排开坐着六七个人。屋里的地上蹲着的,站着的,坐着的,有十来个人。空气仿佛凝滞了般忘记了流动,屋子里光线虽暗淡,也能瞧得出人的神情。

炕边上的刁老三吸了一口烟,首先发话了:“今儿把村里的老少爷们请到家里来,是想让大家给我们梅家主持个公道,我细情就不咧咧了,事有事在,是个爷们就站出来,大家伙看看怎么办。”刁老三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目光在旁边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顿了顿,又转移到墙角的梅二宝身上。

梅二宝的头耷拉着站在墙角,时不时偷瞄一眼身边父亲的脸色,两只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搓动。他的父亲梅来风狠命地盯着儿子的头,在刁老三说出“是个爷们就站出来”这句话时用右脚碾了一下二宝的左脚背。二宝呲牙咧嘴的样子,“疼”字差点喊出口,又咽了回去。他悠地往前走了一步,红头涨脸地说:“我,我犯了天大的错误,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大妈大哥给我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梅来风在儿子的话音刚落地后,拳脚并用劈头盖脸对儿子一顿乱揍,二宝抱着头瑟缩成一团,并不躲避。见没有人拦着,梅来风的火气更大了,咆哮起来:“我揍死你这兔崽子,我让你给我丢人!我让你给我惹事!”二宝的身子蜷得更紧了,缩成了一团球。刁老三身边的男人发话了:“行了!别打了!你打死他也没用。给你嫂子赔个不是,你刁嫂子大人大量,以后你记住她家人的恩德。”

还没等梅来风表态,刁老三沉着脸,眼眉一扬,立时那双狭长的眼睛立起来了,嘴里先发出了两声冷笑:“哼,哼,听着这口气,村长是偏拉偏向啊,我梅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就道个歉就完事了?” “嫂子,我们错了,错了,你不解气,我把龟儿子交给你了,你打死这个崽子。”梅来风说。刁老三看都没看梅来风一眼,又望向身边的村长。村长为难地看了眼刁老三,又巡视了一圈周围的老少爷们,说:“大家伙说咋办吧,这事。”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小声说:“咋办?这小子也忒缺德了,本家的嫂子也敢糟践,决不能轻饶!”有的大声起哄:“把他拉出去喂村长家的狼狗!”也有人说情;“人知错能改,乡里乡亲的,刁嫂子给侄子个机会。”

梅事和他爹一直没说话,梅事的两只拳头攥得嘎巴响。

“这样吧,来风给你嫂子点补偿,嫂子你说这事行吗?”村长的话一出口,大家停止了议论。所有人的目光望向了刁老三。“村长在村里德高望重,这事你给我们梅家做主吧。”刁老三说。“既然刁嫂子把这事交给了我,我一手托两家,这样吧,梅来风给刁嫂子500元钱,这事就算了,以后二宝好好做人。”村长望着屋子里的人说,又转头向刁老三:“嫂子,这事就这么办?” “你也太瞧不起我梅家了,我刁家祖辈上可是有在衙门里做官的。就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拿5000元来,少一个子也不行,否则,我把兔崽子送进监狱,不信走着瞧!”刁老三的话里含着火药,她狠狠地在腿上磕着烟灰。

村长的脸瞬时拉长了,一甩袖子,蹬蹬地走了,边走边撂下一句话:“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梅来风见村长往外走,赶紧追过去,眼巴巴望着村长,祈求道:“求你了,村长,求你了,村长。” 村长停下脚步,提高声音说:“记住!谁都有求人的时候。这事你也看见了,我也只能管这么多了。”村长的一只手还挑着门帘,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对刁老三说:“老嫂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再说和说和,1000元吧,这数不少了,老嫂子。”村长等着刁老三回话。刁老三两个字脱口而出:“不行!”村长“啪”把门帘一摔,走了。

梅来风来到刁老三跟前,唰地跪下了,紧接着,梅来风的三个儿子,一个姑爷,两个侄子齐刷刷跪了一片。梅来风说:“老嫂子,我一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啊,可怜可怜我吧,老嫂子!”

此时,屋子外的人们正指点着议论着,看着大门紧闭,有调皮的小伙子就跳进了院墙,眼睛贴在了玻璃窗上,朝屋子里看着热闹。其中一个小伙子和梅事年龄差不多,朝着梅事做鬼脸伸舌头。梅事正往窗外望去,和那个小伙子目光交接的瞬间,梅事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火从目光中喷射了出来。 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正低声和旁边的人嘀咕:“这不是卖嘛!” 梅事的怒火在此时此刻爆炸了,他的拳头狠命地砸向了那张嘀咕的嘴,瞬时,那人猝不及防,发出“啊”的一声喊叫,血顺着嘴角和鼻子流下来。男人和梅事厮打在一起。劝架的看热闹的趁势报复的挤挤搡搡, 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刁老三把长烟管咚地扔在炕上,如一只敏捷的豹子,抄起板柜上娘家陪嫁的掸瓶,顾不得心疼手中的物件,狠狠地朝着地上砸去。随着“哗啦”地一声脆响,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在地上弹跳起来。刁老三说:“大家伙听着,这是在我梅家,不想帮忙解决事的赶紧滚蛋,我刁老三豁出去了!” 说着,刁老三挽起两个袖管,一副拼命地神情。场面被震住了,人群恢复了平静。不服的男人们在暗自攥拳咬牙。

刁老三扫视了一圈老少爷们,一锤定音似地说:“行了,2000元,别跟我在这磨叽,我刁老三不伺候。”

梅来风从刁老三家回来后,召集一家人开了个会。最后,你家200元,他家100元地凑足了2000元,求了个保人签字画押,人手一份,各不相欠。

刁老三满以为这事自己做得漂亮,在村子里也算给自己长了威风。

一个月后有天早晨,刁老三的妈得了急病,一早就托人带了口信,刁老三急火火走了。前脚走,后脚万杏儿的娘家来了一群人,来势汹汹地说把万杏儿领回家,自家闺女在婆家挨了这么大欺负,他家绝不能袖手旁观。同时提出,把那2000元带走,那可是因为万杏儿才得到的钱。就这么,万杏儿被家人领走了,梅事又成了光棍。

梅事离婚后,全村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和调侃玩笑,顺着山风吹进了刁老三的耳朵里。“得瑟半天,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哈哈!”“二宝玩得真大,玩进去一幢房子。”“二宝摸得奶子真值钱啊,你们谁能比得了?”刁老三提着长烟袋,眯着眼看房顶上的猫,很久,很久,忘了磕烟灰。

又过了很多年,梅花坳的春天和往年一样来得快,刚褪去冬装的梅山,就穿上了若隐若现的绿纱裙。春踏着“咚咚”的鼓点从梅山上跑下来,在山脚下的梅花坳游荡。村里的老人们还不习惯这么快的节奏,依旧裹得严严实实,姑娘小伙儿迫不及待地换上仅有的粗布短褂,来应和春的脚步。

梅山坳村东头的大槐树已抽出嫩绿的新芽。大槐树非常粗壮,两个人合围也抱不过来,树身布满沧桑的皴裂。不及等到春末槐树树冠就会茂盛如伞。树身有一个能容一人的树洞,村里的孩子们经常玩藏猫猫的游戏。

有一天傍晚,刁老三习惯性地站在村东头大槐树下,她眯着眼瞭望着远处的梅山。梅山被夜幕笼罩着,朦胧地卧成一只动物的形状,像大山家的牛,又像老江家的驴,刁老三实在想象不出别的大型动物的形状了。

突然,刁老三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她看到了大槐树的树洞里好像有一个人。刁老三狠吸了口呛人的旱烟,在裤腿上磕了两下烟灰,烟袋撞到裤腿时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又“噗”的一声,沉稳有力。刁老三的眼睛一直盯着树洞,细心地观察树洞里的动静。

树洞里安静极了。刁老三上前几步,蹲在了树洞口,正好与一双眼睛对视着。刁老三眼睛一眨不眨,她长时间和房顶上的猫对视练就了长时间不眨眼的功夫,此时,她遇到了一双同样能长时间不眨眼睛的眼睛。

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当刁老三把女人从树洞里拽出来时,刁老三意识到这是个女疯子。女人头发散乱着,夜幕下看不清长相。刁老三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个念头,她要把这个疯女人领回家,续她梅家的香火。哪个杂种说过梅家会绝户,就让他看看,梅家有她刁老三在就不会成绝户。

没有人知道疯女人的名字,很快,疯娘的称呼就在村子里叫响了。疯娘不到三个月就怀上了孩子,刁老三怕她在村里惹事,看得紧。怀胎十月后,疯娘生了第一个孩子梅虎。梅虎刚生下来,刁老三抱着这块肉团团乐得合不拢嘴,每天抱着颠着不离手,她坚决不让疯娘喂奶。疯娘奶涨得厉害,“啊、啊”地喊着,用手揉搓着鼓胀的胸。刁老三别过脸,逗弄她的孙子,说想把你的疯传给我孙子,没门。梅虎长得体长瘦弱,她说有骨头就不愁肉,她一点一点地把粥沫面糊抹进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里。

疯娘惹的第一次麻烦是因为家里养的八只可爱的毛绒绒的鸡崽儿,刁老三每天让疯娘喂养鸡崽儿,那时人都吃不饱粮食,也没有鸡饲料,就是把从地里采来的野菜剁碎了,杂上点玉米棒子面,就算鸡食了。这八只小鸡崽长得快,眨眼就褪去了鹅黄,长出了花的或白的羽毛,一双小翅膀也偷偷地由小变大。狭小的鸡圈再也拢不住它们想跑出去看外面世界的愿望,试探着跳跃着,扑棱着翅膀飞上鸡圈,有胆子大的就溜出去,在院子里四处转悠。疯娘每天喂鸡两次,喂前她会数数,八只小鸡她会数很长时间,“一、二、三、”她有时会数成九只,旁边的刁老三就会冲疯娘喊:“重数!”疯娘就开始重数:“一、二、三”又数成了十只,刁老三又冲着疯娘喊:“重数!”

刁老三忙完手中的活计,疯娘也没有数对。刁老三过来数:“咦,怎么少了一只?”刁老三带着疯娘满院子找鸡。刁老三嘴里发着“咕咕”的声音。疯娘也学着刁老三的样子嘬起嘴:“咕咕” 叫着。

忽地,疯娘手指栅栏那边“啊,那,那”喊着。刁老三顺着疯娘的手指看过去,那只小花公鸡悠闲地在栅栏那边踱着步。刁老三绕过大门,去拍邻家的门。很久没有回应,刁老三嘀咕着:“一家人都下地了?”

等刁老三从门口迈进来,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梅家宅院和邻居二狗家的院子有栅栏相隔,是二狗的娘选了上好的玉米秸秆,和二狗的爹花了两早晨的功夫在中间挖了一溜深坑,用土埋好,又用脚踩实。两个院落就分别用家常的黄瓜、西红柿、茄子、吊瓜大白菜等蔬菜装点自己的地盘。

呈现在刁老三眼前的是两个院落的一马平川。玉米秸秆做成的栅栏在顷刻之间夷为平地,疯娘站在倒下的秸秆前,手里还攥着最后一把秸秆。 疯娘忘记了寻找跑掉的花公鸡,此时的她,雄赳赳气昂昂像个得胜的将军。刁老三气急败坏地跑到疯娘面前,一把夺过秸秆,嘴里骂开了: “你这败家娘们,这是在干嘛呀!你,你东西都吃到狗肚子去了?就知道吃喝拉撒,我要你干什么?”

“你做的好事,我让你拔,我让你拔,你不是有的是疯劲吗?我打死你个疯婆娘!”刁老三举着手中那把秸秆,狠命地朝着疯娘抽过去,疯娘躲闪着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耗尽了她的力气,还是一时忘了跑,只顾护着头,蹲下身子,缩成一团。

梅事从屋子里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拐棍出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愣。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二狗一家五口人浩浩荡荡地扛着锄头、铁锨从地里回了家。惊见眼前一幕,二狗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嚎啕开了,边拍大腿边数落:“我的个天啊,你睁睁眼吧,这是倒的哪辈子血霉呦”还是二狗爹镇定,这点小事算个蛋哪,他心里想着,一言不发大踏步走到齐刷刷倒下的秸秆前,看了看秸秆的根部,由于连年的雨水,根部已经腐烂成黑色。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刁老三,又瞧了眼刚从堂屋迈步出来的梅事爹,和站在门口的梅事。

“街坊住着,我也不提啥过分的要求,找来新秸秆做好栅栏就行。”二狗爹沉着的声音。“啥?二狗爹,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大开春的上哪找新秸秆去?”刁老三提高了声音。“那我不管,谁给我扒的谁给我长上。走到梅山上去理儿也在我江家手里攥着。”二狗爹说。“好啊,你只管攥着吧,我把她交给你了,从现在起,我们梅家没这个媳妇。你江家把这疯婆娘杵这儿当栅栏我也管不着。”刁老三拔高嗓门说。边说着,刁老三边扔掉还攥在手里的那把秸秆,甩开大步往屋子里走。

走到门边,看见梅事斜楞着身子站着,梅来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她朝他们喊起来:“妈拉个巴子的,滚回屋去,走着瞧,别以为我姓刁的好欺负,敢欺负我老娘,看看谁干得过谁!”刁老三指桑骂槐,一步跨进了门槛。

二狗的娘哭声顿时止住了,抹了把鼻涕眼泪。二狗的两个一大一小的妹妹颠颠跑过去,一人拽一个胳膊,二狗娘顺势站起身,“噗噗”连拍了两下屁股上的土。二狗爹竟然笑了:“他大奶还真生气啊,我是说给疯娘听的,让她长点记性。咱自家怎么都好说,赶明碰着别人了,还不是惹麻烦?”

“好咧,还是大侄子明事理。来,来福,梅事,赶紧过来,把秸秆埋上。二狗爹,你们刚从地里回家,怪累的,回屋歇着去。”刁老三虽说进了屋子,却并没走开,耳朵在门边竖起来听动静。听二狗爹这么一说,一步就从屋子里跨出来。

刁老三瞪了一眼依然缩成一团的疯娘,从这一刻起,她更加紧了对疯娘寸步不离的看管。

两年后的正月初八,过年的喜庆还逗留在家家户户的院落里,疯娘生下了女儿。刁老三抱着孙女粉嫩的小身子,在疯娘眼前晃了晃,还没等疯娘定睛细看奶奶怀里可人的花骨朵一样的小脸蛋,刁老三就转身扭着身子走进了东屋。疯娘又重复了一遍生完孩子奶子胀痛的过程。奶水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刁老三给孙女起了一个她认为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梅花。刁老三不知道梅花的样子,更不懂得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的风姿,只是,刁老三喜欢花,各种大花小花家花野花她都喜欢,只是她家的窗台上从不养花,她没有耐心侍弄,这耽误不了她的喜欢。她的喜欢就浓浓地盛在她的心底,孙女的出生,她感觉是老天恩赐给她一朵人间最美的花。

随着梅花的长大,疯娘的病情没有大的起伏,刁老三也就放松了对疯娘的看管。梅花眨眼间长到了八个月,八个月的梅花虽没有母乳的滋养,却长着胖嘟嘟粉嫩的小脸,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胳膊小腿,让看见的人都想抱一抱。疯娘有时看着刁老三怀里的孩子,张开双臂,做出抱的姿势,她咧开了嘴,痴痴看着胖嘟嘟的孩子。孩子也笑,看着疯娘笑得“咯咯”地,小身子探出去做出让抱的姿势,刁老三不松手,抱着孩子转身“蹬、蹬”地走了。疯娘张开的双臂和痴痴的眼神很久一动不动,泥塑一般。

有天午后,由梅事带着疯娘去了自留地。梅事在地里坏了肚子,拉了一次又一次,他肚子疼得厉害,就跟疯娘说让她继续给晚玉米间苗,他回村打一止疼针,止住了肚子疼再回来。

那天,疯娘间苗速度很快,只见她头上裹着紫色头巾,身穿蓝布褂子,屁股上带着补丁的黑裤子,猫着腰不停地重复拔和扔的动作,等太阳快下山时,梅事晃晃悠悠从村里出来。俗话说好汉子架不住几泡稀,梅事的肚子虽然止住了疼,可屁股却离不开茅厕了。那天梅事爹去了丈人家还没回来,刁老三带着两个孩子去街坊串门。梅事在床上躺了会儿,看天色晚了就强打精神去自留地找疯娘。

疯娘已经远离了自家的自留地,还在田里忙乎。梅事顺着自家的地垄走了很远,才发现疯娘所过之处,所有的晚玉米苗都成了她手中的草。疯娘给梅家惹祸了。她把村里大赖子家的玉米苗给拔掉了,大赖子是村里出名的土匪。梅事连喊带骂,无奈,那些苗已经被晾晒地失去了精气神,再也不能抖擞着重新站成绿油油的队形了。

梅事沮丧地拽着疯娘回到家,刁老三已经热好了饭,在堂屋里放好饭桌,由着孙子梅虎把着饭碗往嘴里抓着饭,她一口一口地喂着乖乖坐在桌边的梅花。“妈,出事了!”梅事黑着脸一进门就喊。“咋了?”刁老三并不停下手中的饭勺。梅事一五一十地讲完,拽了把战战兢兢站在他身后的疯娘。

刁老三意外地没发火,她沉吟了一会儿,对梅事说:“儿啊!她该走了。”梅事正在气头上,不吭声。此刻,疯娘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她听明白了婆婆说话的含义。她着急地比划着,嘴里:“啊,啊,不!不!”,她似乎有千言万语都憋在喉咙里,喊着却发不出声音,她憋得脸通红。

忽然,她抓起一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高粱饭粒子,又从婆婆跟前拿过一只空碗,倒进了多半碗,推到婆婆面前,剩下的一碗底饭粒的碗,放在自己面前。

刁老三放下饭勺,背过脸去。等转过脸来时,她不看疯娘,嘴里斩钉截铁地说:“走吧,就像你没来过梅家一样”“不!不!”疯娘不走。刁老三站起来,拿过身后扫地的笤帚,对着疯娘晃了晃:“走!快走!”刁老三喊着,眼圈也红了。

疯娘一步一回头走到门外,抱着头蹲下身子,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屋子外的疯娘不喊不叫,依然在门口蜷着身子。

晚上,刁老三从裹着的一层又一层布包里,找出了几张钞票,吩咐梅事给大赖子家送过去。

第二天,刁老三出来倒尿盆时,四处看了看,门口空荡荡得。接着,村里人看见,刁老三那天领着梅虎和梅花在村东头的大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刁老三右手提着她的长烟管,左手揽着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子。突然,梅虎和梅花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震天响,刁老三呵斥,哭啥?奶奶还活着呢。两个孩子好像没听到一样,刁老三的铜烟管对着两个小脑袋敲了下去。孩子不再嚎啕大哭,肩膀一耸一耸得,鼻子抽搭着。刁老三的眼泪慢慢涌出了眼眶。

刁老三依旧喜欢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无论是枝繁叶茂的夏天,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天,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再和屋顶的猫对视,她和大槐树的树洞对视,仿佛那里有一双诱人的眼睛。

疯娘走了之后五年,又回到了梅花村。梅虎领着小伙伴们在槐树洞里钻进钻出时,男孩立名发现村口大槐树下出现了一个疯女人。

“瞧,疯子”立名喊起来。

顺着他的手指,梅虎看到疯子近在眼前。疯子的头发很长,披垂着,肮脏地粘结成绺,有一两根麦秸秆沾在发梢上。

第一个扔石子的是梅虎,他是孩子王。他扔完石子,大喊一声:“快跑”,小伙伴听到命令四散奔逃,边跑边回头看,跑了四五米远,见疯子看着他们傻笑,并没有追上来,小伙伴们试探着,胆大的就学着梅虎的样子朝着疯子把石子扔过去,胆小也捡起了小石头,只是攥在手心里,跃跃欲试。

见疯子依旧没反应,他们胆子更大了,朝着疯子围过去。

疯子呆,疯子傻,

疯子把棍当成花,

疯子傻笑等人夸。

如果你要地上爬,

我们把你送回家。

有个孩子比梅虎大几岁,他编了顺口溜,拍着手哄笑着,小伙伴们跟着大声有节奏地喊着。见疯子没反应,梅虎走上前,说:“疯子,爬一个呀!”

“虎,虎,儿子,儿子”疯娘的目光痴痴地看着梅虎。

“梅虎,你妈回来了,哈哈,快!喊妈呀!”大点的孩子头一个反应过来,他依稀记得大人们讲过梅虎有个疯妈的故事。梅虎瞬时,呆傻了片刻,恨恨地瞪着疯娘,猛地大声哭出来:“你不是我妈!我妈不是疯子!”,梅虎哭着往家的方向跑去。

梅来福家开了一个简短的表决会,除了梅花和刁老三外,大家一致不同意收留疯娘。梅来福坚决地说着不行,不行,咱们还得过日子呢。梅事对刁老三摆事实讲道理,更用梅虎的将来做挡箭牌。梅虎索性大哭大闹,不认这个妈。在喧闹声中刁老三重重地摔出了铜烟管,家里人都知道,这根铜烟管就是她的命。铜烟管一个猛子栽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家噤了声,你看我,我看你。梅花跑过去,给奶奶捡回了铜烟管。刁老三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么定了!留下这个苦命的女人。

刁老三收留了疯娘,出乎村里所有人的意料。

2012年的冬天,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厚厚的积雪给梅花坳盖上了雪白的棉被。来福家的的两层楼房前空荡荡地,一片白。早晨,脚步蹒跚的二狗娘推开栅栏门,看见隔壁大门口雪地上黄闪闪的一个物件,晃着她的眼,走近了一瞧,是一根断成了两截的铜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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