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母亲·医生

谢静

儿子·母亲·医生

谢静

（一）儿子

我的主治医生是个矮个子的男人，他皮肤白嫩，头发稀少，微微有些发福，小眼睛上戴了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他脸上惯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哪怕是他通知我极有可能患了癌症的那一刻，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将之称为“神秘”。

就是在前一天，我忽然呼吸急促，血压上升，胸闷伴随着上吐下泄。来到了这所大医院。医生给我开了N个单子，从头到脚的检查了一遍，头部，五脏六腑，以及血液……最后给我进行输氧，紧急护理，甚至给连夜赶来的我的母亲下了两个病危通知书。而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我看见母亲拉着医生的手说，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接着她去给我交了几千元的住院费用。

那一刻，我在想，年纪轻轻的我怎么会死呢？人死后究竟会魂飞魄散，还是投胎轮回呢？我的头脑绝对清醒，并没有感知死亡的预兆，虽然我并不知道死亡究竟有没有预兆。我看着焦急的、瘦小的母亲，眼角自然地流下了泪。这是我成年后第二次在母亲的面前哭。第一次是三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

我躺在病床上，纯白的床单和被褥，四周是洁白的墙壁，甚至连门也接近白色。我在想此刻，我的脸色是否也是苍白的呢？我侧着身子，撇到了那墙角遗留的一丝血迹，那血迹也许有四五年了吧？又或许就是前几天留下的。于是，我想，这个病床曾经睡过多少的病人，甚至睡过多少癌症患者，像我这样的，又有多少病人在这张病床停止了呼吸，结束了生命。我看向天花板，似乎上面飘着无数的灵魂。那灵魂有些嘲笑又有些怜悯地看着我，说，呵，又有个垂死的人！

幽暗的窗帘随风摆舞，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窗外阴沉的天气，这样的天气让我联想到西游记里深山老林子里的妖气，这倒让我想起了今天的日子，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传说的鬼节。这让我不寒而栗，也许明天的今天就是我的节日了。尽管内心惊涛骇浪，我的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似乎很早就练就了这样的本领。

我的母亲在床边守着我，母亲瘦骨嶙峋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医生的话，我的这种病会使体重急速下降，我伸出双手，想象着不久后这双手便瘦如干柴了，甚至同母亲的手一样。母亲的银发又添了不少，她浮肿的眼睛半眯着，这几日她实在太劳累了。

就这样，在这些复杂的思想下，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出生的那一刻，我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母亲笑着看着我，她并不瘦弱，甚至十分美丽。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感觉暗暗的光线透过窗帘，便感觉到矮个子医生轻快的步伐慢慢靠近，他将一叠单子递给我说：“小伙子，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这下放心吧，是急性肠炎！”

他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见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眼红肿不堪……

（二）母亲

今年庄稼里的草儿特别多，孩子他爸去世的早，儿子在外创业，我一个人在家干干农活，打打零工，一场雨过后，豆苗精神多了，豆地里的草也疯长着。

阳光在头顶盘旋着，我抬头用右眼看了看天，不知道啥时候能再来场雨，这豆苗就更漂亮了。我的左眼瞎了，其实二十年来，我经常感到头晕目眩，却从未放在心上，前不久眼睛疼得厉害才知道是得了眼疾，医生告诉我这病已经得了很久，耽误了治疗，结果第二天左眼就完全看不见了。我右眼也有些模糊，似乎有个黑乎乎的蚊子在眼前飞来飞去。医生说，只要保护得当，右眼暂时是不会瞎的。我庆幸没有成为真正的瞎子，如果真的瞎了我就看不见未来儿媳和孙子了！

除了我的老伴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瞎了，包括我的儿子。我佯装一切安好的样子，模糊地看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唯有照镜子的时候，才能看清自己的左眼毫无神采，死气沉沉的样子。我用医生给我开的口服药和滴眼药水控制着右眼的病情。

还差一溜，草就砍的差不多了，豆大的汗珠子浸湿了我的全身。头顶盖着的湿毛巾也被太阳烤的滚烫。“嘟！嘟！嘟！”手机响了，这部只有通话功能的手机我用了三年了，作为联系儿子的唯一方式。

是儿子打来的，刚好我得催催他找对象的事儿。挂了电话，扔掉锄头，我扑通一下坐在豆地里哭了起来，儿子生病了，而且住进了急诊室。我忙回到家卖了家里的麦子，又从亲戚那里凑了一万块钱，连夜火车赶到儿子所在的城市。火车上我一直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着我的儿子。

到了医院，看到消瘦了的儿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鼻上有个透明罩，应该是输氧气的。一个矮个子的医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有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打量了下自己，破旧的碎花棉布上衣，黑色的长裤上沾满了灰土。我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医生，微胖，皮肤嫩白，头发少得有些滑稽，小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接着他递给我一张纸，由于熬了一晚的夜，加上长时间流泪，此刻我的右眼根本就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那医生看出我看不懂，告诉我这是病危通知，我儿子现在随时有生命危险。我眼前一黑，险些晕倒，随后拉着医生的手说：“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我交了几千元的费用，回到病床，握着儿子的手，他真的是瘦了，手上的青筋可见。他什么也吃不下去，没精打采地看着天花板。

我坐在儿子的旁边，一夜一天没有睡觉使我劳累不堪，我半眯着双眼，终于还是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二十六年前，儿子出生的那天，他可爱的小脸看着我，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眨啊眨……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未清醒，便听到轻快的脚步声，矮个子医生对儿子说：“小伙子，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这下放心吧，是急性肠炎！”

我猛地起身，眼前却乌黑一片，这次，我真的是瞎了。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矮个子医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三）医生

我是医科大毕业，毕业不久后我便分配在这家所谓的大医院工作。从小我就比同龄人个子小，但是“浓缩就是精华”一直是我的人生理念。镜子前的自己有些微微发胖，头发遗传了父亲秃了一片，唯有嫩白的皮肤和高度近视的眼睛是我的骄傲，我似笑非笑地看着风度翩翩的自己。

这是我在医院滚打十年练就的惯有表情，我觉得这是一种绅士的表情，是一种处世不惊的表情。我做过无数个病人的主治医生，给无数个病人安排过住院，给无数个家属递过病危通知书。我坚持着这样一个理念，一个好的医生，是不但能治好病人而且还能给医院增加效益的医生。看着这样的理念，我很快便升上了主任，奖金也越来越多了！

今天我接受了一个新的病人，他二十多岁的样子，面色难看，呼吸急促，血压升高。凭我十年的经验，这种情况猝死的人很多。我立马给他挂了氧气，检查了全身，查血、查尿、拍片等，这些我都称作常规检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切的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收取更多的检查费用，这样做，才能证明我是个负责任的医生，负责任的主任。这个男孩也和我一样戴了一副眼睛，看起来是大学刚毕业不久。当我告诉他，他极有可能得了癌症的时候，他没有说任何话，目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用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第二天他的母亲来了，听说是坐了连夜的火车赶来的，我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很土的妇女，她身材娇小且极瘦，脸上棱角分明，头发微白且苍乱，她的眼窝很深且有着很严重的眼袋，我猜想她长期失眠，我又瞥到她的裤脚还有着乡下的泥土。这我想起了远方农村的母亲。我习惯性地递给了她一张病危通知书，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好，我用惯有的表情和言语通知她儿子有生命危险。我看到她左眼无神且浑浊，似乎是瞎了。她险些有点站不稳，拉着我的手说：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接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了用手帕卷着的钱，替儿子又交了几千元的住院手续。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只是个小小的急性肠炎，可是氧气和输液费用已经交过了，反正他觉得有些胸闷，索性就这样再输一夜吧。明儿一早再说……

我想起我的病人的母亲，那个穿着破旧的妇女，有些觉得愧对她，她一定很担心儿子的安危，然而我是个医生，是个主任，我必须这么做！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夜里我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家乡的母亲，她和那个妇女一样，穿着破旧，瞪大了瞳孔看着我。母亲的眼睛像极了那个妇女，眼窝很深很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小伙子，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这下放心吧，是急性肠炎！”

忽然，他的母亲猛然站了起来，我看见她的眼睛红肿不已，她的神情黯淡，凭我多年的医学经验来看，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