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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枚咸鸭蛋

时间:2024-05-04

朱 锋

那一枚咸鸭蛋

朱锋

妻子买来的咸鸭蛋一拨又一拨,也扔了一拨又一拨。

看到鸭蛋,我不由得想到考试。在大学,59分等同于鸭蛋。这意味着下学期补考。这还不打紧,重要的是意味着我要为补考付出三十元钱的补考费。三十元钱啊!在当时可相当于我一个月的早餐费。而更糟糕的是,它让我忆起了童年。一枚鸭蛋意味着一场盛大的早餐。鸭蛋上桌的第一件事是母亲将它在桌子敲了几下后剥开,露出白色的蛋白。接着连白带黄挖一小半,搁在我的碗里。这样分下去,一直分到最后时,她自己就只剩下一点点蛋白了。那冒油的蛋黄可真香啊。当我迅速吃完后,就会对着碗里稀花花的玉米粥发呆。映在粥里蛋壳一般的衰脸,就在筷子的搅拌下,折来折去,折来折去。

不要搅。妈妈看着我说,一搅就淀汤落水了。可是妈妈,我实在不喜欢喝稀粥,它常让我闹肚子,这肚子一闹就是许多年。

偶尔家里买来一些鸭蛋腌了吃。十来个鸭蛋,就那样腌呀腌呀。每隔好长时间才会吃一次,然后又是好长时间。我就盼啊盼啊,结果盼来的鸭蛋都变色了,弥漫着臭豆腐的臭味儿。吃吧,吃吧。总比没有好嘛。好我吃!还记得工作后,有一次途经高邮,听闻那儿的双黄蛋很好吃。我立马点了三个,全不顾临桌递来的异样眼神,一口气吃了它们,并喝了三碗八宝粥。直撑得我皮带松了三个扣子。朋友说,我脸都被你丢光了。我说你小子懂个屁,这叫用扯蛋的心态恶补凋谢的人生。

被光阴压弯的心态,甚至也影响到我的厨艺。为了表扬妻子的第一次买来如此多的咸鸭蛋。我决定做一回玉米粥。结果得来的评价是——这,是粥吗?这简直就是玉米糊。说着妻子就用筷子挑起一大块。我可不管,我抓起筷子就吃。呼呼地一碗粥和一个咸鸭蛋就下肚了。差点被噎着。然而不管我怎么吃,却总吃不出童年的味儿来。我想就将就着吧,大小是个吃。

后来妻子买得多了,而且越买越多。我越吃越没味,越吃越没味儿。于是家里很快成了咸鸭蛋古董店。她一边买一边扔。一边买一边扔。直到我忍不住了,直到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说你脑子里是不是长鸭子了,尽给我下鸭蛋。这还不算,下了还是用来扔的。这玩的可是钱啊,我的姑奶奶!最后我猛拍着手,哭丧着脸说,这要搁在三年自然灾害,还不用枪子儿给你嘣了!我在她的脑门上做了一个手势。嘣就嘣了呗,嘣了也要买。我去!这下我火可大了。我下定决心陪着她去,定要会会这是哪路神仙,竟然掌握了世界最高超的营销理念。这哪是推销产品啊,这简直就是坑爹啊!

当那路“神仙”终于映入眼帘时,我不由得大失所望。一张脸就像一块被敲裂的玻璃,渗满了风尘。演技一流啊!我提了提精神,将心底逐渐散去的古老敌意,又一点一点地强拉回来。我一个箭步上去,就准备——妻子抢先一步拦在我的面前。这时我只能越过妻子的头顶,撑圆了眼俯视她。给我再拿十五只蛋。妻子一边挑着蛋一边轻声对她说。孩子,这哪吃得完啦!你买得太多了。她按住妻子的手说。放心,阿姨,我家里人口多。妻子继续挑着说。我家人口不多!我忍不住叫道。

孩子,我不能卖给你。她边看着我边抓着妻子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照顾我生意。谢谢你。可是这样买,明明是一种浪费嘛!但妻子坚持要买,说要送给一个朋友吃。这鸭蛋可好吃了!妻子边说边掉过头,对我呢咕了一句,给钱!

多少钱!我皱着眉问她。十二元。我立马抽出十五元给她。不用找了。我赌气说。然后拉起妻子就走。

那哪成?!你的钱!她跑上来硬把三元钱塞给了妻子。

我看着那一袋鸭蛋,突然感到很沮丧。每一枚鸭蛋上,都雕刻着我的童年,雕刻着我母亲抓着蛋壳的手。许多年过去了,记忆却越擦越亮。每一次回首,都有一阵脉动从蛋壳里跳出来,挑在筷子上。而此时身体里丝绸的裂帛正从幽暗的洞里,汩汩地涌出来,迅速蓄满我的记忆之潭。一次又一次地冲撞我理性的堤坝。直到它开始晃动,裂缝,决堤——

买个屁!我抢过妻子的袋子,唰地一下远远地扔了出去。整整一袋咸鸭蛋,在地上嘣了几下后就沉寂不动了。只剩下塑料袋在风中折皱着。

也许,我们只是浪费了十几元钱,可我们救活了一个家庭!妻子说完就紧抿着嘴瞪着我。什么!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没能意识到她会回击我。她的眼里浮泛着一个个气泡,冒出水面,再一一破裂。她丈夫瘫痪在床,她没有工作。你说,她怎么过活!妻子简直是泰山压顶了。我瞥了一眼大庆路,车流如织,却没有哪一辆为我们稍着停留。一辆接一辆地一闪而过。她没有儿子?!我仰起脖子,努力让自己重新高大起来,要你来充孝子!

听人说,她儿子留在北京。

好事啊!我声音高了起来。却对父母不闻不问!妻子不理我,继续说。

最后这一句虽然很轻,却像锤子一样锤在我的心头。我不也这样吗?离得这么近,一年也不曾回去看望母亲几次。甚至电话也少得可怜!连乌鸦都知道反哺,羊羔都明白跪乳。我们这又是怎么了?几千年的优良传统都丢在哪儿了?物质的风尘吹得如此凌厉,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保持着人形?她也没有低保。妻子小声说。紫色的声音脆薄,粘稠,鲠在我的咽喉。我垂下双肩,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去,把咸鸭蛋从地上,又拎了起来。后来我再也不阻止妻子买咸鸭蛋了。每次她问我,我都说,买吧买吧。送点朋友,再寄一点给妈妈。

我也曾独自去买过几次咸鸭蛋。我和她聊天就像对着母亲。我问她一般吃什么。她说粥,饭,蔬菜。我说这行吗?她说当然行,瞧,我身体可硬朗着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再后来我竟然一连好多天寻不到她。她去了哪儿了?她会不会……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喝完酒路过大庆路。一个人晃呀晃呀的走着时,突然“咯吱”一声踩到一个空蛋壳。瞬间便打通了我的记忆之门。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呼吸停顿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又回来了。我立马掏出手机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

刚兴奋没几天,鸭蛋又被“创卫”扫进了时光的裂缝。城市如水洗一样清洁。路边买不到的东西我们可以也只能去超市买了,而阿姨将去哪里卖呢?突然感觉,这人生是如此地鸭蛋。我们蜗居在鸭蛋的星球上,又与星球一起成为宇宙这个鸭蛋里的一粒粉尘。我们都是浸在盐水里的咸鸭蛋,也是咸鸭蛋的一个分子。甚至小到无法计算。然而却总有一些情愫,无法用物质的大小来衡量。就像我和母亲的一个电话。我分明清晰看到电话那头,欢快的小鸟正在她情感的树上,蹦来蹦去。蹦来蹦去。

昨天晚上,当我们步入小区路过健身区时,突然从人工湖飘来一阵熟悉叫卖声,咸鸭蛋,咸鸭蛋。夜色瞬间融化了,连春风也变得婀娜多姿。我拉着妻子的手,跑了过去。我们这是在飞吗?我喘息着说。妻子笑了,笑声像琴师的手指,在我身上的每一处琴弦上拨动着。

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贪念舌尖的味道,其实贪念的是一份回忆。在这里,鸭蛋是本体,也是喻体。它浑圆的外观,曾饱含拒绝。像糖,更像是把生锈的小刀。而有时,它也是一只青鸟。它在我的手上扑闪一下后,就飞了出去。在我意识的天空下,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当它落在母亲的餐桌上时,它又变回鸭蛋。时光在此完成了轮回。数天前,当我们兴冲冲地赶去探望母亲时,她为我们端上热腾腾的玉米粥和咸鸭蛋。我说妈妈,这不会是我们寄给您的吧?说着我就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竟装满了咸鸭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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