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大地生长万物,任他繁华,由他沧桑,最终收留一切,隐入烟尘,但有些并不如尘,也不似烟。电影《隐入烟尘》就是这样,影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爱,也没有谈苦,但却讲述了一个西北大地上充满苦难又隐入烟尘的爱情故事,还原了西北农村的真实面貌。从刀耕火种到当今社会的日新月异,《隐入烟尘》试图在时代变迁中留住农耕文明之光,留住受难者的精神之光,给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去希望。
《隐入烟尘》的男主角马有铁,女主角曹贵英,都是西北穷困村里苦到了最底的人。马有铁,一个老实黝黑的汉子,寄住在哥哥的破旧偏房中,守着一头驴,像牲口一样任劳任怨,40多岁了还是光棍,被村里人笑称为“没有比你更穷的”。曹贵英,一个善良敏感的女人,父母早逝,身患残疾,经常小便失禁遭人嘲笑,更可怕的是,她有着农村女子最大的“原罪”——不能生育。然而,就是这样两个被视为“累赘”的人被家人撺掇着结婚,命运让他们相遇,让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捡到了彼此。
他们的相遇,一开始并没有浪漫的爱情,更谈不上一见钟情。不过是都过不下去了,在旁人的怂恿下开始搭伙过日子。或许是受尽生活磨难的两人,心灵更容易靠近,更能懂得对方,更需要彼此取暖。总之在彼此搀扶下,在日升月落的点滴生活中,两个低到尘埃里的人,也开出了一朵爱情的花。
有铁和贵英结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贵英去给父母上坟,“爹,妈,这是贵英,我们成家了”,在他看来,这是比领证还重要的接纳。完了,他还递给贵英一个苹果,怕贵英舍不得吃,他说:“后人不吃,先人不得。”贵英看着有铁,迟疑了几秒,咬了一小口。这可能是贵英人生中最甜的一个苹果吧,因为从这一刻起,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尊重她、关心她、爱护她。
无疑,马有铁是爱着贵英的,他去城里办事,一大早给贵英准备好一天的食物,还让她趁热吃;在小卖部里,贵英失禁尿湿了裤子,被村里人嘲笑,有铁赶紧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她挡住,后来又给她买了长大衣;在麦田里劳作,马有铁呵斥了“笨手笨脚”的贵英,见她有点生气,马上服软,让她坐上麦垛,并叮嘱她,“给你做了个窝窝,你坐在窝窝里,小心点”;两次搬家,马有铁总要小心翼翼将他们结婚时的那个“囍”字撕下,又方方正正贴上,就像那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当然,爱是相互的。有铁的知冷知热让贵英封闭的心渐渐被温暖起来。有铁出门,贵英会叮嘱一句:“路滑,小心点。”待他走远后,她会偷偷看向窗外。有铁被村民逼着去捐血,每一次贵英都说不出的心痛,第一次就维护有铁,“我们不献”。第二次,她反复说着:“不抽了,这次真不抽了!”到了抽血车,她伸出自己的手,“大夫,你抽我的吧!”第三次,血抽到一半,贵英实在于心不忍,急切地跑去喊护士来拔针:“满了,满了,血已经满了。”心里,全是怜爱和无奈。
两个人虽然命苦,却将日子过得很是浪漫。两人会在雨夜抢救泥砖时相视大笑;也会在泥沟里抓到一条鱼烤熟了品尝;在贵英得了麦疹时,有铁在水渠里帮她擦背;他们在屋顶睡觉看着满天星光;在麦田里,有铁用饱满的麦粒在贵英的手上印上一朵小花……没有山盟海誓和花前月下,但爱却在每一天的相知相伴里。
可是,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故事的最后,就在有铁喜悦地盘算着卖了苞谷要给贵英买电视机,再带她去大医院治病的时候,生病的贵英为了给有铁送吃的,在桥头晕倒,跌进水渠意外身亡。被嫌弃的贵英的一生,就这样在幸福来临时戛然而止。而有铁,决绝地卖掉了所有的粮食,还掉了所有债,在贵英的坟头为她烧去了她梦寐以求的电视机,随后也喝农药殉情而去,为了压住农药的苦,他吃了贵英留给他的那个鸡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鸡蛋,也是最后一次。所谓相依为命,是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好像也失去了生命,马有铁最后的选择大抵就是如此吧。
尘归尘,土归土,贵英和有铁最终隐入烟尘。这是《隐入烟尘》的结尾,也是它的独特之处,它没有为了讲一个爱情故事而把农村想象成田园乌托邦,影片从头到尾都在证明,浪漫的不是土地,而是贵英和有铁。准确地说,《隐入尘烟》的浪漫不在于爱的表达,而在于爱的生成,是贵英和有铁创造了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影片虽然浪漫,但并没有回避痛苦与沉重。贵英和有铁一生都在艰难困苦中度过,贵英残疾的背后是农村底层女性无处诉说的悲苦,有铁被兄长被村民瞧不起,暗示了礼俗社会在利益冲击之下的退败,他们唯一的反抗不过是更加吃苦,更加耐劳。所以当两个对抗命运的老实人死去,影片的悲剧氛围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但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悲剧,不是声音拉满、镜头推近、演员引导的悲剧,而是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和对人生意义的自省。
《隐入烟尘》刚上映时,院线的排片占比还不到1%。即使它已经入围了2022年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但这部带着黄土诗意的文艺片因为题材劣势,就这样沉默着。和影片一样沉默的还有导演李睿珺,尽管他有时候会被贴上华语电影届首个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80后导演,但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他不像学弟毕赣,凭借一部《路边野餐》技惊四座,直接踏进当代中国电影史,他的“甘肃宇宙”也远没有贾樟柯的“山西宇宙”那样生猛有趣。李睿珺的电影就像是农作物,有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要看到最后的收成,只能等。
《隐入烟尘》便是等来的。影片中的故事主线,一条是围绕农田展开的春种秋收,一条是围绕住所展开的搬迁造房,中间穿插几次进城,或给侄子搬家具、申请公寓或给村企老板献血。土地之上的创造和奔赴县城的牺牲形成对比。整部影片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顺畅,即使对农村完全不了解,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时间刻度。因为影片的所有拍摄都是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来计划和安排的,故事内容跨度10个月,电影实际上也等时拍摄了10个月。某种意义上说,李睿珺追求的是自然时间的“长镜头”,顺时拍摄不跳不切。
同时,影片延续了李睿珺作品一贯的镜头风格,非必要不移动。1.55∶1的画幅让观众的感受更接近照片,偏纪录式的、陪伴式的长镜头让叙事更集中。此外,这一部电影里画中画的场景也值得留意,景框中的窗框是观看和被看的中介,室内场景所关联的压抑的人际关系也与室外场景的开阔疗愈形成对比。或许这样沉闷的镜头风格多少显得有点“笨拙”,但用镜头承载的西北土地的力量恰恰就是来自这种笨拙。
《隐入尘烟》是李睿珺的第六部长片电影,他几乎每一部影片都与故乡和土地有关。这次也一样,在大西北的广阔天地中,各式各样的生命都在李睿珺的镜头里循环流动——麦子、鸡、燕子、驴、一对被家族抛弃的新婚夫妻……与这些鲜活生命共同喷薄而出的,还有黄土地上的独特浪漫。
影片中,为了孵出小鸡,马有铁把鸡蛋放在纸箱内,放上一个大灯泡,再在纸箱上扎上一些小洞散热。当灯泡的光透过纸箱上的小孔星星点点散落在天花板上时,贵英伸手去抓那些炫目的光,马有铁见她欣喜,于是特意又再晃了晃灯,就为讨妻子开心。在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两人孩子气地笑作一团;在野外,马有铁送了贵英一朵用麦子做成的花,他将麦粒拼成一朵花瓣的模样,按压在贵英手背上,一朵花便“种”下了。马有铁认为:“打个记号,以后就跑到哪里都不会丢了。”
这些看起来很难被设计和虚构的情节,就是李睿珺的真实生活。电影中孵化的鸡,名叫“电抱鸡”。小时候,李睿珺生活的地方没有母鸡,只能借助电灯的热量去孵化小鸡。至于在纸箱上扎小洞,是为了不让热量过高烧了纸箱。这些小细节,都是当地农民靠着摸索一点点总结出来的生存技能。
每年夏天,李睿珺都要帮家里收麦子,收好后,坐在原地等风来,才能将麦子扬起来。等风间隙,无所事事的一家人会围坐在路边分食一只西瓜。为了哄孩子开心,李睿珺的父亲随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麦粒给他“打记号”。有时,父亲还会丢一个麦穗进他裤腿里,抖上一抖,有倒刺的麦芒顺着裤腿爬上来,痒痒的,总能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这是一个西北汉子对爱的表达方式,朴实,丝毫不会失真。电影中有铁和贵英的相处细节,便由此而来。这是“人物”样本的威力,也是李睿珺洞察、总结和艺术再现的高超能力。
就这样,带着对故乡的怀念,李睿珺让滚滚的烟尘伴随着西北的大风飘进电影院,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民的朴实、善良与坚韧,被他们朴素真挚的爱情深深震撼。电影让我们相信,我们看到的不是故事而是生活,就像李睿珺常说的那样:“不是我捕捉到了现实,而是现实启发了我,我所做的就是在日常中提炼电影,在电影中还原日常。”
“西北的荒漠种不出玫瑰,但我对你的爱意犹如小麦花印入皮肤。”有人用这样一句话评价《隐入烟尘》。事实上,如果把《隐入尘烟》划归为爱情故事,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压缩影片的意义,因为影片更多展现的还是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
土地意味着乡村生活的秩序。在《隐入烟尘》里,贵英和有铁的生活围绕孵鸡蛋—养鸡—吃鸡蛋、买种子—耕地—播种—收割—卖粮食的节奏展开,日复一日,无聊也有趣。
土地意味着内心的秩序。在《隐入尘烟》里,这种秩序感始终萦绕着马有铁——因具有罕见的“熊猫血”,他不得不三番五次抽血去救助承包麦地的老板,老板送贵英大衣,他说“当是我借的”,坚持用麦子来抵;借了人家一点盖房棚顶需要用的草,秋收时也一定要拿麦子去换。“一码归一码”,这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后的农民信奉的生存定律。
土地也意味着包容与爱的基础。生命高低起伏、有悲有喜,有铁和贵英始终对生活秉持着某种朴素的善意——他们热爱万物、善待万物,养鸡、喂驴、播撒麦子、守着小鸡下蛋、用片砖片瓦共同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土地是海纳百川的,无论是杂草、大树,还是两个破碎的人,都能接纳。
这片苍茫深沉的西北大地,见证着贵英和有铁的生活,也见证了两人的爱情,赋予了两人希望。相遇前,他们的生命充满了苦难。相遇后,两人有了奔头、有了希望、有了期盼,生命也有了光。人不怕苦,就怕没有希望。于是,他们不依附、不等靠、不幻想,日出而作,脚踏实地,一手一脚从土地中播种也收获希望。他们相信土地,土地也不会辜负他们,光阴荏苒,纵使他们已经离去,但他们的爱情与灵魂在这片土地上依然生生不息。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远离土地,在5亿的农村常住人口里,又有多少人像贵英和有铁一样,沉默但坚韧,在汹涌的年代里,默默隐入时代的烟尘中呢?电影学者戴锦华曾说,“电影应有的一个社会功能是让我们经由银幕,看见那些不可见的人,看见那些空气一般地存在在我们的周边,却被各种各样的社会因素、社会偏见、社会的结构所遮蔽的人。”所以与其说《隐入尘烟》是一部文艺片,不如说它是一部纪实的纪录片,它没有跌宕的情节,只有劳动的人和被遗忘的人。通过电影,我们甚至可以学习如何种地、养鸡、打粮食、砌房子,学会在完全脱离了机械自动化的条件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们的祖辈就曾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坚韧不拔,不屈不挠,他们勤劳善良,顶天立地,他们还在那里,不该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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