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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青史裁作白

时间:2024-05-04

◎凤不归

行到水穷处,青史裁作白

◎凤不归

图/观霜

父亲被捕那日,湖州日光很烈,却出奇地凉。他看着父亲孤傲淡然的背影,神情倔强,没有掉一滴泪。那天,年仅七岁的苏过突然就懂了,什么叫仕宦艰险、世态炎凉。

父亲于汴京被提审,他不敢想象后果。只是常在夜深之时,梦到乌台苍葱翠绿的柏树,及树头聒噪的昏鸦,然后突然惊醒。再闭眼,便是泪湿枕席。

渐渐地,他开始惧怕出行,惧怕跟人亲近。平素和善可亲的邻里,不知怎的就亮出了鬼面獠牙,不加掩饰的嘲讽与鄙夷使他寸步难行。血浓于水的亲属亦是如此,那眼底暗藏的冷漠,焚尽了一个七岁孩童最后的希冀。

可他仍固执地认为,父亲会平安归来。那一星微弱的执念,是这段凄冷岁月唯一的慰藉。

当是上天垂怜,或是苏轼命不该绝,数月后,苏轼得了一道贬往黄州的圣旨。他为这生还喜极而泣,却在看到父亲眸底的灰青时怔然良久。黄州的条件自是艰苦的,陈旧的官邸,微薄的俸禄,一切都难比往昔。冬是极寒的,常有阵阵阴风夹杂着狂躁的雨雪,透过未雕花的格窗,继而打碎冬夜难得的美梦。衣衫亦是单薄的,粗糙的麻布上常见缝补的细密针脚。那些年的衣,他常常由藏青穿到灰白。

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雾气未散的清晨,父亲一身短褐,弓腰于田间种菜。青泥沾上了衣襟,被滴落的露水洇开来,像是精心绣上的暗花。他从来都不知道,父亲那双用来提笔和拨弦的手,在握上耕耙时,也会显得如此修长有力。每逢这时,他便在一旁吟诗,或结庐人境,或心远地偏,陶公诗中的隐逸之情,在朝阳初生的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成了一道剪影。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宗派斗争与文字狱使父亲备受折磨,官职亦随之调动,永无休止。纵然如此,他从不抱怨,父亲被贬到哪里,他便随行照顾,六合八荒,四海为家。

他不是没有过富足的生活,“忆昔居大梁,共结慈明吕。晨窗惟六人,夜榻到三鼓。”他曾无数次忆起这段略显宽裕的岁月,吟诗作画,煮酒赏花,又有叔伯兄弟常伴身旁,讨论文艺。那破晓之时的晨窗,以及三鼓过后的灯烛,一度是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而他却只能在衾寒榻凉的冬夜,将那一幕幕破碎的幻影,凝成诗篇。

绍圣四年,苏轼被贬至海南儋耳。临过海时,他便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打算做棺作墓,老死海南。苏过也将妻儿留在惠州白鹤新居,独自挑上书担,义无反顾地随父远行。他不知道的是,这将是父亲生命中最后一次被放逐。

彼时的海南可谓蛮夷之地,人烟稀少,黎汉杂居,语言不通且习俗相异。初到儋州,昌化军使张中对他们很好,设法租赁官舍,让他们有一席歇脚之地。但父亲的政敌章惇却有意为难,派人过海清查,终是将他们逐出官舍,他们只得暂居于城南污池的侧林之下。幸有几名黎族青年出力,帮忙就地造得三间房舍,陋室贫寒,可到底有了容身之所。

然而,生活的艰辛远超他的预料。农物连岁不熟,时常没有粮食,他只能与父亲采摘野外植物来充饥,肉食更是无从谈起。茅屋破旧,看得见夜空的星辰,也盛得下如麻的雨脚。炎夏湿热难耐,又找不到一弯冰凉的泉。加之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小病不断,他心急如焚,却连几味草药都没有。

他日日早起晚睡,为父亲端茶添饭、披衣研墨,又在父亲的指点下读书作文,从未间断。儋地偏远,少有文人雅士,古史典籍更是稀缺,他与父亲常想尽办法借书。陶瓷灯盏在油灯的熏照下变得漆黑,隐有裂缝,他便将书移至窗边,就着清冷的银辉抄写,常常一坐到天明。先是抄完一部《唐书》,又借来《前汉》继续苦读,并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极其细致地作了笔记。或是坐在父亲榻前,轻声诵读史书,读至意味深远之处,便稍停片刻以作探讨。

若论谪居生活中最大的乐事,当是与父亲读陶诗。他曾潜心研读《归园田诗》,连其韵律都一清二楚。与父学陶,学的是其独立自由的人格,超脱平淡的处世情怀,认真率性的生活态度,以及“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诗风。后来他所作《志隐》一赋,颇得父亲赞赏,年方26岁的他,已有了不图进仕、终老山林的志向。

偶得闲暇时,他便到近处游历,了解民间疾苦,考察风土人情。又以此为素材,写下了众多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文。他在《怀惠许兄弟》一诗中,曾提及与当地百姓的友情:“椰酒醍醐白,银皮琥珀红。伧狞醉野獠,绝倒共邻翁。莳芋人人送,囷庖日日丰。瘴收黎母谷,露入菊花丛。海疍羞蚶蛤,园奴馈韭菘。槟榔代茗饮,吉贝御霜风……”那些极具异域风情的名作,承载了他此间为数不多的欢乐。

待到终于可以遇赦北归时,父亲却再也没了感怀的力气。万里跋涉,历尽沧桑,久别后的故土人事依旧,可父亲却似乎了无牵挂了。溘然长逝时,两人归来才不过月余。那天,已近而立的男儿放声恸哭,不能自已。他明白,贫寒凄苦也好,富足宽裕也罢,侍奉父亲、共同耕读的那些日夜,再也回不去了。

次年,他将父亲迁葬汝州。小峨眉山秀美宁静,像极了家乡风物。为了看守父亲的坟墓,他举家移至此地,意欲长住。

可他注定成不了一名隐士,想要避世以安顿心灵,却不得不入仕来解决生计。故此,父丧期满后,他便打算再入仕。但适逢蔡京专权,元祐旧臣子弟不可在京任职,他纵有盖世才华,也不能谋得一官半职。直到年过不惑,才为朝廷所用。此生三度出仕,不论在官还是居家,都不曾改变厌仕而慕陶的情怀。

晚年他回到颍昌,营造湖阴水竹数亩,以供玩赏。而此年恰好与陶渊明居斜川时同一甲子,他便给家居之地命名为小斜川。因受父亲《和陶诗》的影响,他十分仰慕陶渊明,故自号斜川居士,过起诗酒自娱、耕读课子的隐居生活。

庐前丛竹日日常青,泉溪曲折,恰如其分地绕过茅屋,伶仃之音似佩玉相撞发出的脆响。他则置案窗前,铺纸研墨作山水,或抚琴于林,弦音似有若无,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清雅滋味。

他的惊世才华掩盖在父辈光芒之下,后世少有提及,却不容忽视。他一生慕陶,就以隐逸作结他的余生,也算是给这场他渴求了半生的梦境最后一点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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