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荫文/杨格荫 图/陈伟中
老拐为啥上不了春晚
荫文/杨格荫 图/陈伟中
这是几年前发生的故事了。
水城电视台文艺部主任刘大海正在办公室忙活春节晚会的事情,台长张春风忽然给他打来了电话:“大海,你马上给我过来,好事!大好事!”
刘大海听出了台长大人的喜不自禁,赶紧跑到台长办公室。
张春风果然是满面春风,他喜滋滋地对刘大海说:“大海,据可靠消息,邵山水将不出席今年央视的春节晚会,我已经联系到他的经纪人,邵山水答应携他的最新小品《倒霉的“老拐”》出席我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作为一个资深电视人,刘大海知道邵山水的商业价值。水城电视台的联欢晚会有邵山水加盟,将和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在收视率上形成对抗,会给台里带来难以估量的经济效益。如今,电视台的生存法宝就是收视率,收视率高了,投放广告的客户也就多了。如果邵山水能够参加水城的春节联欢晚会,水城电视台春晚的广告投放将是一笔天文数字。
邵山水,男,小品演员。三年前,他忽然蹿红,瞬间成为各大电视台争相“抢购”的对象。
邵山水小品的主人公已经固化,名叫“老拐”。
“老拐”上身穿一件藏青色的破旧中山装,下身穿一条黑色的大裆裤,脚踏绿色的“解放”牌球鞋,一条腿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走路一瘸一拐并不算滑稽搞笑,但由邵山水表演起来,那就搞笑了。邵山水的表演功力深厚,真实和夸张拿捏得恰到好处,“瘸”得如风摆杨柳,“拐”得似水戏呆鹅,再辅之以他搞怪的表情语言,形成了一种别样的滑稽,不由得观众不开怀大笑。
本来,各家地方电视台以为,邵山水铁定参加今年央视的春节晚会,都没有奢望邀请他,但张春风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邵山水今年将不参加央视的春晚,便先下手为强,把邵山水搞定了。
刘大海忽然想到什么,沉吟一番后,对张台长说:“老大,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要不斗胆跟你汇报汇报?”
张台长还沉浸在喜悦中,话里就有了开玩笑的味道:“有屁就放!”
刘大海说:“其实,关于邵山水的表演是有争议的。很多人崇拜他,说他是中国的卓别林,但也有人批判他,理由是,真正的艺术是不能拿残疾人作为取笑对象的。比如在美国,艺术家可以嘲笑总统,但绝对不能拿人的生理缺陷取笑。我想央视今年拒绝邵山水演出,是不是有这个原因?”
“无稽之谈!杞人忧天!”张台长吼道,“就算是有人反感邵山水的演出,这不仅不能成为我们拒绝他的理由,反而应该成为我们邀请他的理由。为什么?因为越是有争议的东西,越有市场。你赶快给我做好准备工作,怎么准备,不要我这个台长教你吧。”
“不用不用!”刘大海说。
做这样的准备工作,对刘大海来说,轻车熟路。
第一步是制造舆论,通过各种方式散布邵山水来参加本台春晚的消息;第二步是会同市场部联系招商事宜,非上市公司不考虑;第三步是做好接待邵山水的工作,其中,到机场迎接他就大有讲究。
迎接贵宾,除了动用各种媒体外,还得组织一批邵山水的粉丝团,打横幅,高声尖叫,泪流满面,最好指定几个粉丝激动过度,当场晕倒。这样的场面都会被拍摄下来,通过各种媒体传播出去,为邵山水的演出造势预热。
粉丝团很快通过一个中介公司联系好了,一共有30人,都是职业粉丝。他们可以为邵山水痛哭流涕,也可以为汪峰章子怡尖叫不停,总之为明星疯狂就是他们的职业——无论他们崇拜不崇拜那些明星。当然,他们的疯狂是要获取报酬的。
为了确保每个细节不出错,刘大海亲自审查了粉丝团,把每个任务分解到每一个职业粉丝的身上。当落实粉丝激动过度、当场昏倒这个步骤时,有个叫范老根的老汉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接这活儿。
刘大海差点乐了,职业粉丝大都是年轻人,范老根看起来有50多岁了,这把岁数了还接这活儿?搞怪啊!
看刘大海没有表态,范老根说:“我一个老人晕倒,老百姓容易上当受骗,他们不会怀疑咱们作假。用我吧。”
刘大海乐了,这老头还挺有经验的,好吧,当场昏倒的重任就交给他吧。
水城的春节联欢晚会是提前录制好,大年三十晚上播放。所有的节目都须彩排好几次后才录制。但以邵山水的江湖地位,无须进行之前的彩排,而是直接录制。
临近除夕,邵山水如约飞抵水城机场。
张台长圈定的多家媒体云集飞机场,粉丝团也在接机口处摆好阵势。
下午3点半左右,邵山水一行出现在贵宾专用通道上,记者们“长枪短炮”瞄准目标,闪光灯和“咔嚓”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扯着横幅的粉丝团欢呼、雀跃、尖叫、呐喊、放声大哭,更有年轻力壮的粉丝们剧烈扭动着身体,要冲破保安们的阻拦。
范老根倒是比较淡定,站在前排,盯着邵山水,酝酿着情绪,为晕倒预热。
刘大海安排了不少“长枪短炮”对着粉丝团,他关注着范老根。老粉丝晕倒这场花絮,很有看头的。
保安们拥簇着戴着墨镜的邵山水朝这边走来,邵山水得体地微笑着,右手臂以恰如其分的力道频频向粉丝们招手。
粉丝们更疯狂了。邵山水似乎受到了感染,和粉丝们的距离更近。当他走到范老根面前时,也对老粉丝产生了兴趣,微笑地握住范老根的手。
刘大海很得意,等待着老粉丝晕倒,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范老根没有晕倒,反而亢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满了水汪汪的东西,他迅速撕开塑料袋的口子,把袋里的浓稠液体泼向邵山水。
邵山水满头满脸被淡黄色的黏稠液体糊住,一阵臭味也随即弥漫开来。
大粪!
邵山水被泼大粪了!
邵山水惊慌失措地用双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大粪,越抹越糟糕,大粪趁势钻到他的眼睛里、鼻孔里。
范老根泼粪后,并没有逃跑,而是嘲笑地看着邵山水,大声喊道:“邵山水,你不能……”范老根的话音没落,邵山水的保镖和机场的安保人员迅速将他扑倒。
随后,一拨人簇拥着邵山水进了洗漱间,洗掉了他脸上身上的污秽物。一拨人押着范老根进了机场派出所值班室。
值班检查叫权聚德。他听了事情的经过后,眼睛睁圆了,问范老根:“泼粪?你泼邵山水大粪?”
范老根冷笑一声,说:“不杀他算便宜他了,我就是泼他大粪了。想问我为什么要袭击邵山水是吧?”
权聚德说是,范老根再次冷笑一声,说:“不要你们逼问,先听我说原因吧。说完后,任凭你们处置。”
权聚德冲范老根点点头,范老根开始说了起来。
范老根的家就在水城辖下一个乡镇上。范家三口人,户主范老根和老伴李铁梅开了个臭豆腐乳小作坊,他们有个叫范秀丽的宝贝女儿。
相对于普通的父母,老两口更加溺爱他们的独生女儿。因为范秀丽在3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落下残疾。
在父母尽心尽力地养育下,范秀丽一天天长成了大姑娘,她的脸色有了少女特有的红晕,她的胸脯骄傲而羞涩地挺拔着,但是,她那条残疾的左腿依旧支撑不起她青春的身体,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如同邵山水表演的那样。
有别常人的走路姿势,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带来多少痛苦自卑和绝望啊!因为不堪忍受调皮同学的模仿和嘲弄,范秀丽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也没有到社会上工作,她躲在家里,开了一家网店。
面对身体残疾、性格自卑的女儿,范老根和老伴怎能责怪她呢?他们理解女儿的敏感,维护着女儿的敏感,他们拼命地做着生意,想为女儿多挣一点钱,以此来弥补对女儿的愧疚。
虽然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但一家三口生活得还算平静温暖。
三年前的一天,是范秀丽十八岁的生日,老两口穷尽一切心思。范秀丽那天也很高兴,秀丽的脸庞满是笑意。晚上,吃完生日蛋糕后,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某卫星频道的综艺节目。
邵山水就是在那场演出中一炮走红的。
邵山水出演的主人公叫“老拐”,左腿残疾。一瘸一拐的“老拐”一出场,其逼真滑稽和丑态就博得观众喝彩。腿脚健康的邵山水,在“老拐”一瘸一拐中添加了夸张的元素,惟妙惟肖,滑稽搞笑。再加上“老拐”被另外一个配角百般捉弄,笑料百出,观众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范老根和李铁梅也哈哈大笑着,忽然,范秀丽一言不发地离开电视机,跑回到卧室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老两口醒悟过来,敏感的女儿受到了刺激,邵山水把残疾人的“不一样”拿出来晒,让正常人开怀大笑,也让所谓的不正常人羞愧难当。
老两口赶紧离开电视机,敲范秀丽的门,却敲不开,屋里传来范秀丽撕心裂肺的哭声。
老两口也憋屈地哭了,一家三口的哭声和电视机里传来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秀丽十八岁的生日,过得憋屈!
范老根觉得,邵山水拿残疾人身体取笑的表演方式不妥,他给邵山水写了一封信:邵老师,我想提醒你,不能拿残疾人当笑料。命运本来对他们就够不公平了,我们正常人为什么还要拿他们当猴子耍呢?
信写好后,范老根又不知道寄往何处。
而邵山水却彻头彻尾地火了,电视上时不时就播着他的小品,“老拐”成了电视上的热门人物。
光阴似箭,除夕到了,一家人吃完年夜饭又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节联欢晚会。
新年的钟声敲响后,在主持人夸张兴奋的叫声中,在观众的尖叫声中,邵山水出场了,“老拐”一瘸一拐地出场了!
范秀丽的脸色变了,范老根和老伴也紧张起来,他们暗暗祈祷邵山水点到为止,但邵山水故意被绊了一下,他一瘸一拐的姿态更夸张,观众的笑声更开怀,掌声更热烈。
家里的空气仿佛忽被冻住了一样,老两口偷偷地看了女儿一眼,但见范秀丽的眼睛里汪着亮晶晶的泪水,咬着嘴唇,变了神色。
范老根刚想调频道,范秀丽哀号一声,跑回卧室,无论父母怎么敲门,也不出来。
老两口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相视无言,泪水不停地流着。
他们就这样呆坐了一个晚上。
大年初一的早上,范老根敲门叫女儿出来吃饺子,叫了好几遍,里面没有回应。范老根慌了,踹开门,却见女儿已割腕自杀……
失去女儿的老两口悲痛欲绝,李铁梅好几次想追随女儿而去,幸好自杀未遂。范老根悲怆的同时,更坚定了要阻止邵山水演出的决心。这不仅为他逝去的女儿,也为像女儿那样的一个群体。身体的残疾不是罪,他们没有理由受到嘲弄。
年后,范老根多方打听,知道邵山水在东北的一个城市里,还开了家名叫邵老拐文化影视传播的公司。范老根揣好信,千里迢迢地来到邵山水的公司里,说明来意,却被保安扫地出门。
范老根不服气,他倔强地找到当地文化部门反映情况,可没人管他这档子事。
这个土生土长的老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阻止邵山水,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乡。
年底的时候,范老根得知邵山水要来水城参加春节联欢晚会,悲恸愤怒之余,又觉得是好事,他终于有机会见到邵山水了,他要想办法警告邵山水阻止邵山水的演出。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见到邵山水。正苦恼的时候,本村在北京读大学的孩子和他聊天,说他课余时间在一个职业粉丝团捞外快,见过很多明星,包括邵山水。范老根有了主意,参加粉丝团,用泼粪的方式警告邵山水,让他悬崖勒马。于是,他来到水城,几经周折,加入到粉丝团里,静等和邵山水短兵相接……
“机场风波”让张春风大动肝火,他动用了几乎所有的资源,花了一大笔钱,才让泼粪事件没有散布出去。幸亏那时候还没有出现微博微信这样的自媒体,否则,张台长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捂不住盖子。
张台长又带着刘大海到邵山水的总统套间里负荆请罪,终于取得邵山水的原谅。邵山水答应参加录播,但出场费必须翻一倍。
张春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邵山水处回来,张春风直奔机场派出所,见到权聚德,开门见山地说:“权警官,范老根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恐怖分子,希望贵所严加处理。”
权聚德说:“张台长,你说这话不妥啊!怎么样处理范老根,不是警方说了算。那得看检察院是不是立案。”
张台长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检察院法院怎么判范老根,那是将来的事情,我的要求是警方确保这几天范老根别出来,等邵山水录完节目,我还懒得管这些事情呢。我的建议是,警方现在就刑拘他,关他个几天再说。”
权聚德说:“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先押回分局再说吧。”
明天就是录播的日子,事情一大堆,张台长返回台里,脚不沾地地忙活着。忽然,他接到权聚德打来的电话:“张台长,不好了,范老根跑了!”
原来,张台长一行人走后,权聚德押着范老根回分局,中途,权聚德的女朋友打电话给他,说她患急性肠胃炎,正在医院打吊针。权聚德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慌慌张张下了车,却忘记将警车的门锁死,范老根趁机逃跑了。
张台长大惊失色,他明白范老根逃跑的目的,还是来搅局,他一个劲地唠叨着怎么办。权聚德说:“张台长,请你原谅我,暂时别向领导告状,我将功补过,邵山水录播时,我亲自到演播大厅当安检,只要范老根敢来捣乱,我一定抓住他。”
张台长无奈地说:“事已至此,只好如此了,不过权警官,你这次可不能失手了,否则我真向分局王局长投诉你了,我和王局是老朋友。”
“放心吧。”权聚德信誓旦旦地说。
录播是在晚上7点钟开始的,台下的观众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观众进入演播大厅里,必须经过严格的安检,权聚德和一帮人立在入口处,一丝不苟地检查着。
录播开始了,场下的观众秩序井然,权聚德没有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张台长松了口气。
邵山水的小品安排在新年钟声敲响后的第一个节目,还有大约20分钟就该他出场了。之前,邵山水并没有在演播大厅,一是因为他是大腕,二是为了安全。
11点40分,被安保人员簇拥的邵山水向演播大厅走来。张台长刘大海等人早已等候在大厅门前,权聚德也赶了过来。
邵山水已经穿上了“老拐”那标志性的服装,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
张台长四下看着,除了保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眼望着邵山水就步入大厅,进了大厅就等于走进保险箱了,张台长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意外又发生了。
演播大厅外立着几座石雕,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那里凭空多出个石雕来。当邵山水走到那个如“思考者”的石雕前时,“石雕”复活了。他从兜里拽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满了水汪汪的东西,复活的“石雕”迅速撕开塑料袋的口子,把袋里的浓稠液体泼向邵山水。
邵山水的满头满脸被淡黄色的黏稠液体糊住,一阵臭味也随即弥漫开来。
又是大粪!
邵山水又被泼大粪了!
与此同时,“石雕”的身份也明朗了,他是范老根!
邵山水尖叫一声,一如既往地用双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大粪,越抹越糟糕。
一拨保安搀扶着邵山水逃离现场,一拨保安扑倒范老根,权聚德挤过来,对范老根吼道:“又是你!我看你往哪里跑?”转身对张台长说,“张台长,范老根就交给我吧。”
张台长冷冷地看着权聚德,冷冷地说:“把范老根交给你,你好捉放曹是吧?权聚德,范老根就是你有意放走的。他逃走后我就怀疑你做了手脚,我都查了,你女朋友根本没有去医院。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权聚德,我已经把你的违法行为告诉了王局,你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张台长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权聚德站在那里,沮丧地低下头,默默无言。
不一会儿,权聚德接到分局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怒吼着:“权聚德,你个混小子,你给我过来,马上!”
权聚德无精打采地来到王局长的办公室,王局长像头狂暴的狮子,冲权聚德吼道:“权聚德,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知法犯法,是执法犯法!”
权聚德点点头,小声地说:“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做?好日子过够了是不是?执法犯法,罪加一等!”王局长的嗓门快顶破天了。
权聚德定定地望着王局长,说:“王局,还记得‘秀才’吗?”
“我怎么不记得他?他现在怎么样?”王局长的火气稍稍弱了些,“你提他干什么?这事和他有关系?是他指使你干的?”
权聚德摇摇头,说:“‘秀才’现在很好,干得还是挺有劲。虽然他折了一条腿,但比我们没少干事。”
王局长沉默了,权聚德提到的“秀才”,让他的心里很难受。
“秀才”是刑警黄海波的外号,因其文采飞扬才华横溢,同事们封了他这样的一个外号。几年前,“秀才”在抓捕一个持枪犯罪嫌疑人时,被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射中左腿,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终身残疾。从此后,风度翩翩的“秀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如秀才自嘲说的“像个跳梁小丑在表演探戈”。
权聚德望着王局长,幽幽地说:“‘秀才’受伤后,调到户籍室搞内勤,我们这帮哥们常去看他,常拉着他出去聚会。有一次,我们在包厢里看球,开赛前看了会儿电视节目,就是邵山水演的‘老拐’,当‘老拐’夸张地一瘸一拐惹得我们开怀大笑时,我注意到,‘秀才’默默地移开目光,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趁大家不注意,走到外面抹眼泪去了。”
王局长凝重地看着权聚德,说不出话来。
“王局,‘秀才’是多么坚强的人,他都不能忍受老拐的表演,更何况那么多本来就敏感自卑的残疾人?命运对他们已经不公,我们为什么还要拿他们的生理缺陷来制造噱头,炮制笑料?我们为什么要以揭他们的疮疤为快事?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权聚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坦白,范老根是我放走的。当时,我押着他回分局,一路上聊起了这事,范老根哭得那叫一个悲怆啊!试问,天底下还有比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更伤心的人吗?范老根哭完后跟我商量,要我放了他,他要代表天底下所有的残疾人阻止邵山水的演出。那时,我想到了‘秀才’,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范老根。既然我没有勇气去阻止邵山水,我也没有资格阻止一个有勇气的人。没错,范老根装成石雕是我的主意,我主动要再次押送他也是我想再次捉放曹。王局,范老根不是逃跑,是我放的,事实就是这样,该怎么处罚,你看着办吧。”
权聚德仿佛卸掉所有的包袱,破罐子破摔了。
王局长愣愣地看着权聚德,好半天,无力地挥挥手说:“回去回去!禁闭我就不关你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听候处置!”
权聚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说:“王局,我再说一遍,范老根是好人,一个丧女的父亲,并没有丧心病狂地报复邵山水,他只是想阻止邵山水的演出。你知道他泼邵山水的是什么东西吗?”
“不是大粪吗?”王局长说。
“不是!”权聚德说,“是蛋花汤加臭豆腐乳的调料,可以入口的,我亲口尝过。”
权聚德转身走了,王局长张口结舌地望着权聚德的背影。
邵山水的总统套间里,气氛紧张,邵山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张台长和刘大海尴尬地站在那里。
“邵老师,请原谅我们工作的失误。其实,我们的安保做得够到位了,没提防警察队伍里出了内鬼,现在犯罪分子和警察已经被控制了,我保证,这样的问题再也不会出了。”
邵山水不理睬张台长,自顾自地叨唠着:“我他妈的就奇了怪了,那帮人咋就惹不得呢?好像你们一瘸一拐还有理了呢?还不能提了呢?这不是他妈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就你们还能把我邵山水的艺术生涯给斩断了?岂有此理!”
“就是!就是!”张台长附和着,“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邵老师,演出继续吗?”
“凭什么不继续?”邵山水吼道,话锋一转,“不过,劳务费还得加一倍!”
张台长大喜,道:“邵老师,明天晚上现场录制,我保证,绝对不会出一点意外。”
张台长和刘大海走出宾馆,张台长咬牙切齿地对刘大海说:“刘大海,重话我不想说了,后天晚上就是大年三十,明天晚上的录制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是再出一点纰漏,文艺部主任的位子你就给我腾出来!”
说罢,加快脚步,咚咚咚地走开了。
刘大海望着张台长的背影,沉默不语。
又一个夜晚到来了,台里组织了原班人马进入录制现场,安检措施更为严格。新年钟声再次敲响,终于等到邵山水表演小品的时间,而他也安全地登台亮相了。
当“老拐”以他特有的形象出现在现场观众面前时,哄笑声四起。邵山水仿佛没有受到两次泼粪事件的影响,精神抖擞地走到舞台中央,故意沙哑着嗓门说:“我叫‘老拐’……”
话音没落,邵山水头顶上的一盏吊灯忽然爆裂,随即,一股股淡黄色的黏稠液体瓢泼而下,不偏不倚地浇在邵山水的头上身上。
邵山水像被通红的铁块烙着一般,“嗷”的一声惨叫,一跳三尺高。周围严阵以待的保安拥过来,簇拥着邵山水,离开现场。
张台长几乎要疯了,他瞪着身旁的刘大海,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个吃干饭的!你给我走人!”
刘大海没有惊慌失措,他平静地望着张台长,淡淡地说:“辞职信我已经写好了,再见!”
张台长本来是发泄一下暴怒,并没有真正想辞退刘大海,他没想到刘大海当真了。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追到刘大海,拽住他问:“吊灯上的大粪是不是你做的手脚?是不是?”
刘大海居然淡定地说:“算是吧。不过那不是大粪,是蛋花汤加臭豆腐乳调料。”
没错,吊灯上“大粪”是刘大海安排人做的手脚!
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刘大海和许多人一样,是反感甚至反对邵山水这样的表演风格的。不调侃残疾人,不拿残疾人作为调笑的对象,可以说是艺术的底线。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艺术的底线已经不在了呢?
浮躁的社会,必然产生变态的伪艺术。
但作为电视台文艺部的主任,刘大海又没有勇气拒绝这种能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伪艺术,他为此矛盾、自责、痛苦。
促使刘大海勇敢拒绝邵山水表演的,是在和范老根、权聚德长谈后,他了解了两人过激行为的原因,感慨良多。他想,如果能阻止邵山水今晚的演出,水城今年的春节联欢会就不可能再上邵山水的节目了。因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台里已经没有时间再来一次录播了。而且,邵山水屡次被泼粪,张台长能量再大,也捂不住盖子了,邵山水被泼粪的事件总会曝光,势必会引起公众的热议。如果就此掀起公众对邵山水表演的理性探讨,或许真的会给邵山水乃至整个浮躁的文艺市场敲一记警钟,对公众、对特殊群体乃至邵山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主意已定,刘大海做通了一个水电工的工作,在吊灯上做了手脚,阻止了邵山水的最后一次演出。
在邵山水的总统套间里,张台长不停地赔罪。同时,他焦虑得想自杀:已经没有时间录制邵山水的节目了,之前的策划和如意算盘落空了。更为关键的是,得罪了邵山水,以后合作的机会就没了。
这可怎么办啊?
邵山水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他震怒了:“我邵山水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你们不让我演,我他妈的偏要演!一群心理阴暗的小人,什么玩意儿!老张,再组织一次录播,不!咱们这次不录播了,明天晚上,咱们来个现场直播!”
张台长简直要乐疯了,他没想到邵山水会想出个现场直播的办法来,这个噱头比录播更有商业价值。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张台长激动地握着邵山水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邵老师,就这么办,劳务费再加倍!”
“不!”邵山水来劲了,“劳务费我一分不要,我义务出演,为的就是和这帮孙子较劲!”
“我的个亲爹啊!”张台长失口叫道,“我这就回去准备,邵老师,你太伟大了!”
张台长走后,邵山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套房里,余怒未消的他无聊地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光怪陆离的电视机。
其实,邵山水曾经在底层群体里打拼了半辈子。几年前,他还是县城群艺馆的无名小辈,为生计奔波劳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表演才能被某文化公司看中。公司里有高人,看出了邵山水的商业价值,为他量身定做了“老拐”这个角色。高人有意识地将“老拐”定位成一个残疾人,之前是考虑到有巨大争议的。但公司要的就是这个争议,有争议才有关注度,有关注度才能迅速地打开市场,有市场就有财源滚滚。
事实如高人预想的一样,邵山水在一片争议声中,红透了整个天。
邵山水摇身一变,成了某些人眼中的中国“卓别林”,他顷刻间获得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荣誉、地位和财富。
但实际上,一时风光无限的邵山水,其内心的最深处也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邵山水在群艺馆时,馆长看他不顺眼,变着法子给他穿小鞋。为了生存,邵山水只有忍气吞声,任凭馆长折腾他。有一次,一个作家朋友为邵山水量身定做了一个剧本,馆长就是不同意由邵山水出任主演。邵山水知道,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他提着礼物到馆长家登门拜访,馆长把东西扫地出门;他狠下心来借了几万块钱送给馆长,馆长板着脸要打电话给纪委……
那天群艺馆聚餐,邵山水厚着脸皮给醉醺醺的馆长敬酒。馆长眯缝着眼,挑衅似的看着邵山水说:“你不就是想演戏嘛,你要是诚心做一名演员,先演一个角色——韩信。就演韩信受胯下之辱那一出。我来演那个屠夫!”
周围人起着哄,邵山水当然知道馆长的意图,他气紫了脸,想冲过去把馆长揍一通,但另外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邵山水,听他的!为了你的事业,学一把韩信!
邵山水弯下腰,说:“馆长,开演吧……”
邵山水终于出演了一次男主角,那是他拿自己的尊严换取的。之后,周围的人每每取笑某某人没有骨气的时候,总会说:“你怎么和邵山水一个德行……”
夜深了,邵山水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去睡觉,忽然,电视机上的画面和声音把他的目光吸住了。
电视上正播放着韩信胯下之辱那个桥段,但见韩信像条狗一样在屠夫的胯下爬着,而屠夫则在开怀大笑。
邵山水瞬间被击倒,他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的他,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任人捉弄和嘲笑。邵山水不愿回到过去,也害怕回到过去,他凄惨地叫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将电视机砸了个粉碎……
邵山水一夜未眠……
除夕如期而至,新年的钟声敲响,在水城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在主持人夸张地介绍声中,在观众狂热的尖叫声中,邵山水隆重出场了!
但令现场观众惊讶和意外的是,邵山水不是一瘸一拐地出场,而是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飞。
邵山水来到台中央,扯着嗓门道:“各位父老乡亲,我表演的节目临时更改,小品的名字叫——《谁的心田无伤疤》……”
(责编:安格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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