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 驰
记忆:从普鲁斯特到莫迪亚诺
——以《追忆似水年华》和《暗店街》为例
黄 驰
本文以莫迪亚诺的代表作《暗店街》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例,从记忆的基础、记忆的手段及记忆背后牵涉到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意图厘清两代法国作家记忆观的异同。普鲁斯特所再现的记忆基于一个稳定的社会时代,而莫迪亚诺所再现的记忆背后是残缺的历史。两位作家都意识到了在回忆的框架中个体与集体并存的关系,以文字、文件等文本形式呈现的集体记忆及承担保存集体记忆使命的贵族阶层都无法为个体记忆代言,个人的感官体验在重拾记忆的过程中具有不可缺席。
普鲁斯特 莫迪亚诺 个体记忆 集体记忆 贵族阶层
普鲁斯特与莫迪亚诺有诸多相似之处。两者同为犹太裔法国人,同时他们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也都围绕着记忆的主题展开。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评价莫迪亚诺为“当代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而莫迪亚诺本人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辞中提出了他与普鲁斯特在文学创作中的差异:
“生于1945年,城市已被毁,所有人都消失,这让我这一代人对记忆和遗忘的主题尤其敏感。不幸的是,我觉得追忆逝去的时光惟有普鲁斯特的才能和坦诚才能完成。他描述的社会依然稳定,那是十九世纪的社会。普鲁斯特的记忆让过去在最微末的细节里重现,宛如一幅活生生的油画。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必须不停地与健忘和遗忘斗争。由于这一层,这一大堆遗忘覆盖了一切,我们仅仅能截取一些过去的碎片、不连贯的痕迹、稍纵即逝且无法理解的人类命运。”[1]
莫迪亚诺与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所再现的记忆基于不同的时空而呈现不同的面貌。记忆背景的不同引发了回忆的路径、手段与目的也有所不同。莫迪亚诺自觉意识到自身创作与时代背景、人类的命运相联结,他所再现的记忆是否仅仅限于集体层面?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常被视为一部关于个人回忆的私小说,“着力于表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无所事事的贵族遗老遗少和饱食终日的资产者、委琐渺小的凡夫俗子以及他们的个人命运。”[2]普鲁斯特的记忆是否只局限于个人的小天地而无视大写的历史?本文以莫迪亚诺的代表作《暗店街》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例,比较两部作品中所再现的记忆的异同,以厘清法国两代文学家的记忆观及挖掘在记忆背后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张力。
《暗店街》中失忆的主人公居依追寻自己过往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他者的身影。在这过程中,他关于自己过往的想象及推理以封闭的心理活动、旁观者与采访者的姿态进行。他自身的想象、联想与推理都不具有可靠性与权威性。他的自我只能由外界来言说、赋予、界定、修改甚至颠覆。但外界所呈现的“他”同样也充斥着不可靠性。“在主人公依照线索寻找过往结交的人物之际,出现了俄国流亡者、无国籍的难民、餐馆的老板、夜总会的钢琴演奏员、美食专栏编辑、古城堡的花匠、摄影师、赛马骑师等各种人物。”[3]这些人群的特殊身份注定了他们的视角具有局限性,他们无法作为居依过去完整生活的见证人来回答居依所有的提问,他们为居依提供的是一个受到了“阉割”的居依。即使把所有人的述说都拼凑在一起,也无法勾勒出居依线性的历史,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反而呈现的是互相矛盾、无法串联的叙事。主人公意图要追寻统一完整的真我,但得到的结果却是破碎与不连贯的自我。这些身份暧昧的见证人散布于社会的各个阶层,分属不同的社会分工,属于不同的种族,从侧面也证明了现代性社会人与人之间混杂的交集使得人无法呈现为统一完整的形象。在现代性社会中,想要通过收集及整合他人对自我的叙述,以此来拼贴与整合出过去的自我实属徒劳。
从莫迪亚诺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可知,他叙事的终点不在于要锁定过去的真相。打开“真”的钥匙已被损毁,居依的过往与身份仍然模糊不清。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追寻过去实质上是在追寻社会关系网络。当居依深入过去的隧道时,涉及的不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唯有他作为一个社会人,存在于与他人的互动中,才能被赋予作为一个人的资格,他的形象才会变得丰满,他的自我才得以确立,过去与现在才能统一起来。在这过程中居依屡次想象自己身处怎样的家族中,幻想自己童年时代与祖父母之间的互动,他想要拥有贵族阶层的生活,自动地套入贵族的角色。如果能确认自己的出身,父母所在的社会阶层,则有可能揭开自己的身份之谜。
国内有学者指出,莫迪亚诺“致力于借用回忆的手法来弄清父辈与自己的身份。”[4]莫迪亚诺未经历父辈所历经过的二战。父辈的经历、经验与情感无法岿然不动地复制给后辈,由此造成的社会断裂莫迪亚诺将之以戏剧性的形式展现在《暗店街》中:主人公居依对自己的前半生一无所知,人的前半生正如父辈的历史,丧失前半生的记忆隐喻着对父母历史的无知及情感的麻木不然。
失忆不单隐喻着遗忘父辈的历史。当居依被证实为是外国人时,揭开自己身份之谜的关键发生了转变,渗入了民族的因素,他对于过去的执着从关注父辈的历史上升到关注民族的历史。“历史不是文本,不是叙事,无论是宏大叙事与否,而作为缺场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们,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它的事先文本化。”[5]民族的历史可以从各类文献、教科书、老旧的报纸等描摹宏大叙事的载体中翔实地呈现,民族的历史可以通过集体的努力保存下来。而莫迪亚诺最终想要传达出来的是:即使居依从各种文件上看到了关于身份的各种描述,还是对自己的过往感到一无所知。坐拥以文本形式呈现的历史并不等于能感知过去。概括集体记忆的宏观叙事无法关照到个体记忆中的个性化体验,而这些感官体验才是重建记忆的关键所在。
反观普鲁斯特的回忆则有闭门造车的意味。他不需要向他人求证、分享,他满足于叨叨絮絮的内心独白。《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挖掘过去的目的不在于捋清过去的因果关系,而着眼于细节。“普鲁斯特最精确、最令人信服的观察总是像昆虫吸附着枝叶和花瓣那样紧紧地贴着它的对象,它在接近对象时从不暴露自己的存在。”[6]普鲁斯特对回忆的探索与获取不似居依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将回忆视为可以在置于放大镜下全神贯注审视的对象。这种无所顾忌直视回忆的姿态颇似孩童的视角。普鲁斯特的追忆不在于缅怀父辈的历史,而是要返回自己的青春,与死亡抗衡:
“普鲁斯特的句式在节奏上亦步亦趋地复制出他对窒息的恐惧。而他那些讥讽的、哲理的、说教的思考无一例外地是他为摆脱记忆而作的深呼吸。在更大意义上说,那种威胁人、令人窒息的危机是死亡;普鲁斯特时时意识到死,在写作时尤其如此,这就是死亡与普鲁斯特对峙的方式。”[7]
《追忆似水年华》所追寻的过去并不排斥多元化的回忆,回忆可以呈现多元的样貌,对人、事、物的回忆可以随着时间、地点的变迁而改变,甚至与之前的回忆相悖。而且普鲁斯特视多元化的回忆为巩固回忆的良剂。“也许仅仅由于我是同时感受到这些印象的缘故,为了将种种不同的印象互相紧扣在一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8]《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者并没有因多元的记忆而迷茫焦虑。而《暗店街》中居依执着于追寻唯一的、真实的记忆,多重的回忆是对唯一的“真”记忆的干扰。
居依追寻记忆的方式是侦探式的,意图用逻辑推理去填补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空隙,确立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以还原过去。此外他还依靠照片、调查报告、《社交名人录》、报纸启事、官方的文件、日记等材料来作为印证过去的证据。
“每一个(被理解的)词语,均伴之以回忆。不存在没有词语对应的回忆。我们谈的是浮现于脑海之前的回忆。正是语言,以及与语言联系在一起的整个社会习俗系统,使我们每时每刻都能够重构我们的过去。”[9]
但居依面对概括自己姓名、出生年月、国籍、婚姻关系、住址的词语感到迷茫,自己的过去依然如涣散的幽灵。这些词语可以勾勒我们的过去,可以让我们获知关于该词语所蕴含的社会习俗的知识,但无法启动居依当下的思想、情感去演绎过去的自我。当一个人处于失忆状态时,文字与词语召唤出的只是过去的影子。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叙述者追寻过去时走的是非理性的道路,由无意识来主导回忆的进程,而不是寻着逻辑推理来还原回忆:
“说实话,倘若有人问我,我也许会回答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还存在着其他时刻。但这些都是自觉的回忆,亦即理性的回忆所提供的,这种有意识的回忆根本无法保存往事,所以我从来不去回忆贡布雷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对我而言,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消逝了。”[10]
普鲁斯特的回忆因为偶然的感官体验而乍现。眼见的一个小屋,品尝一口马德莱娜小点心,睡觉的一个翻身都能让过去浮现。这些被感官体验所触发而浮现的时空、场景、片段与细节并没有以线性时间来有序排列,而是如空中的按照自己轨道运行的繁星,纷繁而有序。有意识的回忆走近的是线性的历史,存在着一个原点。无意识的回忆走近的是网状的历史,不存在中心。
居依在探究自己身份的过程中屡次臆想并希望旁人能肯定他为照片中的中心人物:出生于贵族之家的弗雷迪。
“我们之间操哪国语言?英语?和老乔吉亚泽在一起的那张相片是在这套房子里拍的吗?房里有什么陈设?一个出生于贵族家庭,当过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名叫霍华德·德·吕兹的人——我?——和一名生于莫斯科,在‘棕榈岛’认识吕基·吕西亚诺的女舞蹈演员,他们彼此能谈什么呢?”[11]
这样的想象并非为了满足虚荣。当他得知自己是一个偷越边境的异族平民时,他失去了贵族的光环,成为了平凡大众中的一员,正如小说中多次提及的可以随时消逝的海滩人。
“我必须习惯于这个变化。我不再是姓氏列于旧版《社交名人录》和电话号码簿上的一个家庭的后代,而是一个南美洲人,寻觅其踪迹将困难千百倍。”[12]
《社交名人录》揭示了唯有生活于上流社会之中,才有被记录的可能,才有能证明自身有存在过的可能,这才是居依渴望自己出生于贵族之家的深刻原因。
“在贵族当中,通过代际传承,从整体上维续了一个世代绵延的传统和记忆。既然在其他群体中毫无于此类似的东西,那么,长期以来充当着集体记忆首要维护者的,也就非贵族莫属了。诚然,贵族的历史并不是整个民族的历史,但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样一种生活和思想的连续性,也找不到这样一种情形,家庭的地位如此清楚地是通过这个家庭以及其他家庭对其过去的了解来确立的。”[13]
贵族阶层不单拥有保存自身阶层的历代记忆的能力,同时也充当着保存及有述说其他各阶层记忆的中介角色。《暗店街》中记忆的追寻是从贵族的流亡史开启的。
而在《暗店街》中这种开启尤为困难,原因在于二战后贵族阶层衰微。《暗店街》中的贵族因战争颠沛流离,为了在异国获得公民身份而随意与各阶层的人通婚,由此破坏了家族原有的结构,使得贵族阶层没法再维系自身的传统与历史,换个角度来说,贵族阶层的历史因贵族的流亡有了新的传播的路径及改写的可能。同时,贵族阶层的瓦解也影响了整个社会对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的书写。贵族阶层本来作为集体记忆的存续者与见证者可以解开居依的身份之谜。但因战争也好,资产阶级上位也好,贵族阶层作为集体记忆维护者与见证者的功能丧失,居依的过去也因此覆盖上了厚重的面纱。
“显然,普鲁斯特的人物属于饱食终日者的圈子,但那里面没有一个人同作者的颠覆者形象相同……不过,家庭与人格的整体,性道德和职业荣誉的确早已支离破碎了,于是布尔乔亚的矫揉造作在笑声中土崩瓦解。它们的回归和被贵族再吸收则是普鲁斯特作品的社会学主题。”[14]
虽然普鲁斯特依然孜孜不倦地描绘着上流社会的图景。“不厌其烦地描绘有闲阶级的情感:病态的爱情、嫉妒、冒充的高雅等等”[15]但普鲁斯特笔下缠绕冗长的句式透露出了想要用文字书写来占有与铭刻关于上流社会一切的渴望,而这样的渴望源于警觉贵族阶层即将瓦解消逝。实质上与莫迪亚诺殊途同归,普鲁斯特也意识到了贵族阶层的衰亡意味着传统的瓦解与集体记忆的丢失,但这种逝去的恐惧被普鲁斯特以诗意的描写包裹起来。而莫迪亚诺选择将这一逝去当作一宗谜案来呈现,即使集体记忆可以通过文字进行修复、重建,也依然会有留下的空白,带给个人不可避免的焦虑与迷茫。
回忆的基础不同,使得莫迪亚诺与普鲁斯特所再现的回忆呈现差异。普鲁斯特回忆的背后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时空,他回忆的姿态是户外写生式的,他画布后的景致不会游移,因此他可以长时间驻足耐心地描绘,可以如孩童般无功利地去追寻记忆。《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已经存在于社会的中心,日复一日的安逸生活就是历史与记忆,追寻记忆只需要还原日常生活的点滴。而莫迪亚诺面对的是描摹客体的缺失,有一种无从下手的错乱,但又只能硬着头皮依赖理性的手段下手,《暗店街》中的失忆者处于社会边缘的位置,追溯记忆是为了缓解自身的身份焦虑。莫迪亚诺以理性追寻记忆的失败反证了普鲁斯特无意识记忆的有效性。两者同为犹太裔的作家在再现回忆的时都意识到了个体与集体并存的关系,但以文字、文本等文本形式呈现的集体记忆及维护记忆记忆的贵族阶层都无法为个体记忆代言,个人的感官体验在重拾记忆的过程中不可缺席。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遗忘如冰山》,姜皓文译,载《中国校园文学》2015年第1期,第9页。
[2] 沈志明选编:《普鲁斯特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3]翁冰莹、冯寿农:《寻根与遗忘——试论莫迪亚诺 〈暗店街〉的文学主题》,载《当代外国文学》2015年第2期,第128页。
[4] 吴添岳:《莫迪亚诺与诺贝尔文学奖》,载《外国文学研究动态》2015年第1期,第88页。
[5][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页。
[6][德]瓦尔特·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载《天涯》1998年第5期,第150页。
[7][德]瓦尔特·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载《天涯》1998年第5期,第152页。
[8][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03页。
[9][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0页。
[10][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48页。
[11][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王文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12][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王文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页。
[13][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7页。
[14][德]瓦尔特·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载《天涯》1998年第5期,第149页。
[15] 沈志明选编:《普鲁斯特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Title: Memories from Proust to Modiano: A Case Study on A la Recherché du Temps Perdu and 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Author: Huang Chi is from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is article analyses A la Recherché du Temps Perdu and 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comparing both authors' differences in how to represent memory in terms of the base of memory, the approach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in an attempt to f gure out the concept of memory between generations.Proust's memory was built on a stable social system, however, Modiano had to confront with blank history when creating. They both have been aware of the coexistence between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under the frame of memory.Individual memory couldn’t be totally expressed by collective memory in the forms of texts such as words and f les and aristocratic stratum who bear the duty of keeping the collective memory. Personal sensual experience plays an indispensable role in recalling the memory.
Proust Modiano Individual memory Collective memory aristocratic stratum
黄驰,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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