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邹岳奇 等
《易卜生研究》中的教学实践问题
——以《海尔格伦的海盗》为例
邹岳奇 等
自2015年9月开始,邹建军教授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给研究生讲授《易卜生研究》一个学期,就研究生教学中的实践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与丰富的实验。本期发表的是他最后与学生讨论易卜生早期名剧《海尔格伦的海盗》时的教学实录。在他的引导与讲评下,10多位各年级的研究生、两位访问学者就此剧中的重要问题进行了对话与讨论,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实现了预期的教学目标。相信这样的教学实践对于后来者会有所启示,并对当代中国的研究生教育改革有所推进。
研究生教学 实践 对话 改革
邹建军:今天是《易卜生研究》的最后一次课,拟讨论其早期名剧《海尔格伦的海盜》。大家对易卜生戏剧都很有兴趣,我现在能够深切地认识到,我们能够阅读易卜生的作品应该感到很幸福。这段时间,我读了一些世界文学名篇而且效率很高,觉得能够静下心来读世界一流作品,是十分难得的一件事情。因为读世界一流作品使我们收获很大,和读一般作品完全不一样。这样说并不是瞧不起现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而是要把一个作家与作品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来看待,放在整个世界上来对待。杰出作品对于我们素质的提高、能力的增强,都有很大的作用。如果在我们的一生中读的都是三流作品,那我们的水平也应该是三流水平。比较文学学者应该和其他专业的学者不太一样。我们为什么对易卜生的文学作品这么感兴趣呢?每一次的讨论大家都积极踊跃,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规定,而是因为他的许多作品的确值得一读。易卜生作品丰富,内容深广,艺术精湛,境界高远,非一般作家所能相比,包括受到易卜生影响的曹禺、夏衍、郭沫若、鲁迅、胡适等,这里所提到的任何一个中国作家,都不能和易卜生相比。就作品深广度和艺术独特性来讲,即使是鲁迅也很难和易卜生相比,因为鲁迅的文学作品并不丰富。在他的“全集”中大部分都是日记与杂文,小说只有三本,散文集只有一本,散文诗集只有一本。虽然作品的质量不错,但无法与易卜生25部多幕剧相比,因为这里每一部戏剧的容量都相当于一部长篇小说。这样的比较也许不太科学,然而真的还是可以讨论。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易卜生早期诗剧《海尔格伦的海盗》,1857年创作完成,潘家洵译本中虽然保留了一部分唱词,但在总体上翻译成了散文剧。这部戏剧写了海尔格伦,挪威北部一个海岛上的海盗们的爱恨情仇。要理解这部作品,首先要理解什么叫“海尔格伦”,什么叫“海盗”。“海盗王”、峡湾好汉、酋长等成了其主角,两个家族、两个家庭之间发生的爱恨情仇成为了主要的故事情节。这个剧本最重要的主题应当是复仇,并且具有传奇性和神秘性。这个故事前后牵扯到五年的时间,跨度是比较大的了。在五年以前,两个海盗从冰岛抢劫了两个女子来到了挪威北部的海尔格伦,五年之后被抢掠的厄努尔夫带领两艘兵船来复仇,但从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他的复仇带有一种搞笑的因素,一开始他就提出赔偿的要求,只是以和解为目标,只是因为产生了误会而在无意中发生了悲剧。他们在一开始就打打杀杀,随便可以杀死一个人。在这部戏剧中几个角色都很有个性,很有内涵,很有风采,最突出的角色当然是女主角伊厄棣斯。从总体上来看,这部作品应该是体现了易卜生的一种精神,一种暴躁、刚烈、复仇的情绪。伊厄棣斯是厄努尔夫被欺骗而收养的义女,是他在决斗中杀死的越古尔的女儿,后来被海盗抢走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复杂,虽然只有四幕却出现了许多人物,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与女人,有贵族有平民。故事情节中也有很多的巧合、悬念。如果把这部戏剧搬上舞台,肯定有很好的艺术效果。我之所以喜欢这部戏剧,主要就是因为每一个主要人物出场时所穿的衣服、戴的斗笠、拿的武器都是不一样的,衣服有黑色、绿色、蓝色和红色等,对于人物穿着打扮的描写都非常细致,体现了独到的立意和构思,因为每个人的衣服都各有特色,适合于他们的身份、个性和气质。作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课程的典型个案,如何教,如何学,如何建立一种新的、适合于研究生成长的模式,也是一种实验过程。今天,我们通过这门课程的展开,拟探讨一下研究生课程如何教学的问题。我们的一个基本理念,就是一切都要落实到实践,一切都要落实到对话,一切都要落实到阅读,一切都要落实到写作,最后形成文本形式的成果,才可以进行公共知识系统,并力争传之后世。下面按照座位的顺序,每人发言时间不超过10分钟。
李羚瑞:这是一出雄壮的悲剧。酿成悲剧的原因有很多,我把原因归结为“性格与环境的错位”。这个环境一是指小的家庭环境,另一方面是指大的社会环境。首先,伊厄棣斯的性格中有着北欧峡湾好汉一般的开拓精神和对自由的向往。她曾对达格尼说“那种快乐的海上好汉生活其实应该有我的份儿,这才配叫做(作)生活——充实丰富的生活”。这种对于大海的向往体现了伊厄棣斯对于自由冒险生活的期待,只有这种充满了风险,充满了搏杀的海盗生活,才能激起她的进取精神和对生活的激情。然而,命运的安排使她阴差阳错做了古纳的妻子,而古纳满足于和平安逸的庄园生活,而放弃了海上冒险活动,在古纳那里平静地生活一夜,就是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尽管锦衣玉食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是越顿的后代,向往金戈铁马与丈夫并肩作战的生活。因而当她再次遇到西古尔得,就对他说,“我一定要跟你走——走向生活,走向战斗,我嫌古纳家屋梁太低”。她不愿被束缚在庄园里,希望过海阔天空的自由生活。这就是伊厄棣斯的性格与古纳为他营造的家庭环境之间的错位。正是这种好战性格长期被环境压抑,才导致了伊厄棣斯在克渥吕以及义父与丈夫讲和上,不肯同意和平解决,借此机会挑起纷争,使自己的儿子和厄尔努夫的儿子丧命。同样的,西古尔得与伊厄棣斯有着相似的性格,也一样的勇敢、一样的骄傲。他当年在冰岛谈起自己向往的伴侣时所说的那段话,其实就是伊厄棣斯的真实写照,可是他却与气质安逸的达格尼一起生活。责任和亲情冲淡了他回到海上闯荡的勇气,但这种生活环境并不适合他,达格尼不喜争斗的性格妨碍了他的海上事业,“天天跟达格尼在一起,假装一种使我心里痛苦的爱情”。所以他总是压抑自己的性格,使其适应眼前的环境,于是造成了一种悲剧。伊厄棣斯有些行为很有女权主义色彩,因为她对于父权、夫权甚至命运,都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他并不把丈夫古纳放在眼里,当得知西古尔得爱的是自己之后,毫不犹豫抛下丈夫要追随心爱的人而去。然而他所处的时代仍是一个父权制社会,在崇尚英雄、武力的社会环境下,女性的地位非常低。对于厄尔努夫来说,女儿就是他的私有财产,因此抢走她女儿的人只要交了一定的罚金,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就像是一桩买卖。男性角色在言语之间都流露着对女性的轻蔑,比如厄尔努夫“我手下的好汉比你那婆娘值钱”等等。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伊厄棣斯受到了压制,她恨厄尔努夫污蔑自己清白,却只能依靠挑拨让古纳替自己报仇;她当年在冰岛,由于怕被看不起而没有公开表达自己对西古尔得的爱情,女人把自己送上门就配不上高贵的英雄,导致了西古尔得认为她讨厌自己而放弃了爱情,终于导致了四个人的悲剧。伊厄棣斯性格与社会环境的不协调,也是悲剧形成的重要原因。在这部剧中作家很强调命运的作用,与其说是命运巧合造成了悲剧,不如说是主人公性格与生存环境之间的错位导致的矛盾激化。
王金黄:针对《海尔格伦的海盗》这部雄壮的悲剧重点分析探讨悲剧产生的原因,分别从环境和性格,以及环境如何影响性格,性格怎样不适应这个环境,分析得非常透彻。然而,你分析这个悲剧的原因是想要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呢?
邹建军:首先你认为它是一出雄壮的悲剧,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造成悲剧的原因仅仅是性格吗?性格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从性格与环境的矛盾对立这个角度分析当然很有意思,不仅是伊厄棣斯,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受制于生活的环境,性格也是在环境中产生发展起来的。就每一个人物的心态、心境来讲还是比较复杂的,虽然打打杀杀,吵吵闹闹,但是伊厄棣斯、古纳、西古尔得、厄努尔夫、达格尼等人物还是立得住的,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性格。性格不是一个抽象的术语,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而是体现在人物特定的情绪、具体的言行中。最突出、最有趣的是伊厄棣斯。伊厄棣斯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总是挑唆别人,总是要求别人,她就像出炉的钢水不断地流动,对许多人造成了重要的影响。剧本中不少人的言行,不少人都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易卜生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有点怪异的人物呢?性格是从何而来?为什么总是鼓动别人杀人报仇呢?就像李羚瑞刚才所分析的,有点像一个女权主义者。根源之一可能是她的出身:她的父亲被厄努尔夫在决斗中杀死,虽然是公平的决斗;根源之二可能是爱情,她的爱情遭受了很多曲折,没有选上自己喜欢的男人,于是认为自己命运很悲惨。“白熊”意象与那个时代的荣誉有着直接关系。你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把它扩展下去,探讨一下为什么你认为这是一出“雄壮的悲剧”?
王青璐:《海尔格伦的海盗》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临近尾声部分,伊厄棣斯向西古尔德射出一箭,然后对西古尔德说:“现在你毕竟是我的人了!”而西古尔德死前回复她说:“现在比从前越发不是……因为我是个基督徒。”最后,西古尔德的灵魂去见上帝,而伊厄棣斯跳海自杀,灵魂跟随战士的阴魂飞向伐尔哈勒,两人就在此永远地分开了。我觉得可以把剧中主要人物分成两组,分别是基督教的代表西古尔德,北欧本地多神教信仰代表伊厄棣斯、厄努尔夫。西古尔德虽然是在临死前才坦白自己改信基督教,其实在戏剧开头就有埋下了伏笔,在第一幕里当古纳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的时候,西古尔德交代自己是艾塞尔斯滕国王的忠心随从,一定要在冬天赶回英国去见国王。他不是剧中唯一跟英国国王有过接触的人,古纳也曾接触过英国国王。其他人物如伊厄棣斯、厄努尔夫都是将名誉看得比生死还重的人。而在这部戏剧的人物表里,对西古尔德的介绍是“力士”、“海盗王”,作为最勇敢、最厉害的人却臣服于英国国王。戏剧正是通过交代西古尔德的臣服,向观众或者读者设置起悬念。而基督教的核心精神是爱,西古尔德在剧中的表现,自始至终是基督仁爱精神的弘扬者。他为了帮古纳跟厄努尔夫和好,不惜送出两船财宝;他为了帮古纳恢复荣誉,冒着生命危险提出决斗;还有他当年帮助古纳娶伊厄棣斯。不同于戏剧中的其他人物,西古尔德为了帮助他人甘愿奉献出财物,甘愿牺牲自己的爱情和生命。在这部戏剧的所有人物中,他是最正面的人物。相比较于西格尔德,其他人物都带有凶残暴力、自私懦弱。北欧本地多神教信仰代表是伊厄棣斯、厄努尔夫。伊厄棣斯的信仰更强烈,她固执地排斥域外的宗教,自杀前说过不愿意跟正往北来的白帝见面。她还说自己是神话中巨人的后代。她的理想,是像奥丁神手下的希尔达姐妹们那样勇敢。在死之前,她能看到自己的生魂以狼的形态出现,而在死后其他人则看到她的魂灵加入飞往伐尔哈勒的亡灵队伍中。因此我们可以将伊厄棣斯看作是集北欧当地信仰与文化于一身的人物,但从今天看来,她身上体现的更多的是北欧文化中的消极成分,如暴躁好斗、歹毒诡计多端等。而她对名誉的重视过度,以致最终走向极端。西古尔德说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其实她是一个充满破坏力的极端利己主义者。厄努尔夫不同于伊厄棣斯的霸道与利己,因为他曾经两次帮助了古纳。同样重视名誉,但厄努尔夫为人有原则,很有义气,此外,他还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他代表的是北欧文化中的积极因素。虽然易卜生刻画了形形色色的北欧英雄,歌颂英雄人物的勇敢与力量,然而对他们凶残暴力的一面还是进行了一番批判,而否定的实现依靠的就是对西古尔德的肯定性塑造。
邹建军:你讲的很多东西,都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读的时候注意到西古尔得是基督教教徒,里面也出现了英国国王艾塞尔斯滕。这样的认识让我们对西古尔得、伊厄棣斯与厄努尔夫有了一个比较准确、全面的认识。
敖 翔:王青璐从宗教层面分析了西古尔得是基督教徒,伊厄棣斯和厄努尔夫分别是北欧当地多神教的消极和积极面的代表。我们不能简单把伊厄棣斯当作北欧文化消极面看待,易卜生应该不是简单的赞颂西古尔得、厄努尔夫,或者肯定伊厄棣斯,而是很复杂的。伊厄棣斯虽然自私自利,却具有度的审美性。有时候美和善是矛盾的,伊厄棣斯可能不是善的,就像美狄亚、繁漪这类火一般炽烈的女性,虽然有其恶的一面,但也有魅力的一面。女权主义者追求独立与反叛,自然也会具有自己的光辉。
邹建军:我不太明白的是王青璐认为易卜生高度肯定西古尔得,因为他是基督教的代表。最后的结局是被伊厄棣斯用箭射死,伊厄棣斯那么爱他,为什么要用箭把他射死呢?
王青璐:因为伊厄棣斯认为两个人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一同死去。死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在一起。
邹建军:易卜生肯定西古尔得,那为什么还安排了让他死去的结局呢?你为什么认为伊厄棣斯是挪威本地多神教的代表呢?他们都是冰岛人,逃到挪威北部。剧本里面写了他们崇尚“海上生意”,就暗示他们是海盗吗?海盗,抢劫别人的钱财是不对的,当然他们有一段时期是海盗国度。王青璐的分析独到深刻。要能够回答别人的疑问,把问题思考得更清楚。我之所以喜欢这部戏剧,也是因为它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有的只透露出一点,好几次提到了“希尔达”,还有几个地方讲到“娜恩”(挪威神话中的命运女神),还有英国国王,挪威国王……易卜生为什么要写到这些呢?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希尔达和这个剧本是一种什么关系,娜恩和这个剧本是什么关系呢?这个故事发生在933年。剧本信息量很大,给你透露一点你就要去思考很久。希尔达在易卜生戏剧中多次出现,在《海上夫人》、《建筑师》中都有。希尔达在《建筑师》中是一个重要角色。有点像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只是显露出了一小部分,你要往下去挖,还是一个很大的富矿。可以继续思考一下挪威本地多神教和基督教之间的冲突问题。
孙凤玲:《海尔格伦的海盗》阅读过程,让我始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无论是剧中几对核心主人公的关系,还是戏剧的主题,都让我想起《尼伯龙根之歌》。“题解”如此写道:“这一出四幕悲剧以北欧民间传说为基础,取材于古老的布伦希尔德与西格弗里德的传奇。”“时间:挪威国王埃吕克(绰号“血腥斧子”)统治时代,约在933年左右。”《尼伯龙根之歌》史诗成书于1200年前后,讲的是尼德兰王子齐格弗里德爱慕勃艮第国王Gunther的妹妹克里姆希尔特并向她求婚。他帮助Gunther打败撒克逊人,使Gunther娶冰岛女王布吕希尔德为妻,才获准与克里姆希尔德成婚,反映追逐权势、敏感的荣誉感和极强的复仇欲望引起的冲突。上半部主要讲述二对主人公的爱情及齐格弗里德之死,下半部则是关于其妻的复仇。《海尔格伦的海盗》的主题则是伊厄棣斯的复仇以及她与西古尔得之间狂热的爱情。在《尼伯龙根之歌》中,Gunther与齐格弗里德之间是君臣关系,齐格弗里德出于骑士的荣誉、骄傲与忠诚,对Gunther极为尊崇,愿意为之出身入死。布吕希尔德与克里姆希尔德是姑嫂关系,达格尼与伊厄棣斯则是一对姐妹。在《海尔格伦的海盗》中,西古尔得与古纳是结拜兄弟,西古尔得愿意为古纳做出任何牺牲,包括让出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尼伯龙根之歌》中,骁勇的齐格弗里德为了娶到美丽的克里姆希尔德,帮助Gunther制服骄傲力大无比的冰岛女王布吕希尔德,并随手拿走了她随身的腰带和戒指。《海尔格伦的海盗》中,西古尔得为了满足把兄古纳的心愿,趁夜杀死了代表勇力的白熊并拿走了伊厄棣斯的手镯。《尼伯龙根之歌》中悲剧导火索是克里姆希尔德在争吵中说出了布吕希尔德新婚之夜的隐密,导致了齐格弗里德之死以及此后的复仇。《海尔格伦的海盗》中,同样是争吵中达格尼说出了杀死白熊的内幕,导致了戏剧矛盾激化,并最终导致悲剧发生。一个是北欧民间传说,一个是发生在冰岛与德国的故事,两者有着相近的渊源;另一方面,二者主题、人物关系处理方面均有相类之处。从比较文学之影响渊源关系看,《尼伯龙根之歌》成书时间远远早于《海尔格伦的海盗》,作为影响世界的中世纪四大史诗之一,《尼伯龙根之歌》对易卜生创作产生影响也存在极大可能。《海尔格伦的海盗》中关于爱情的描写,延续了易卜生戏剧惯有的笔法,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狂热奔放,甚至有些狂野;而《尼伯龙根之歌》中爱情则相对平实得多。另一方面,《海尔格伦的海盗》因篇幅较小,易卜生想将原有传说全部融入到剧本的同时,想同时将复仇、爱情兼容,导致有些情节处理显得突兀,影响整体艺术效果,如戏剧最后西古尔得临终前告知伊厄棣斯自己是基督徒,这种结局处理有些过于牵强。
邹建军:分析《尼伯龙根之歌》和《海尔格伦的海盗》人物、主题、情节之间的关系,要有充分的事实根据。不能全面比较两部作品,还是要找到相互之间的联系,以此为中心来谈,不然就会太宽泛,就消失了比较的意义。这说明你读的书不少,现在读《海尔格伦的海盗》的时候发现了二者的相似之处。要把它当作一个学术问题,找出其中的联系,还要探讨为什么。有可能的话,要从《易卜生书信演讲集》中找到依据。还要读西方人研究易卜生的论文、著作,别人研究的是很深刻透彻的。易卜生在世界都影响很大,西方很多学者对易卜生很关注,他们的研究成果中可能也讲到了这个问题。因为《尼伯龙根之歌》在文学史上是非常有名的,影响了后来很多的小说和诗歌创作。要注意控制时间,注意演讲的姿态,不能低着头讲话,要面向听众讲话。
李 杨:在谈到厄努尔夫之前,有必要说一说易卜生戏剧中的“海盗精神”。所谓“海盗精神”,是指北欧人民在与自然作斗争、与其他民族作斗争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民族精神。尽管厄努尔夫的身份是海盗首领,如果抛去特定身份下的特定行为,对厄努尔夫可以从三个角度进行解读。一是作为峡湾好汉的厄努尔夫。首先,他是一个气宇轩昂、雄姿英发的形象。厄努尔夫身材高大、体格魁伟,手拿一柄圆盾和一支长矛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其次,他具有一种豁达开朗、老当益壮的性格。他与西古尔得之间的戏剧冲突,有着英雄之间互相敬佩、惺惺相惜的豪迈和洒脱,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成熟稳重、心胸开阔、令人尊敬的长者。第三,他具有一种宽容正直、光明磊落的品质。尽管作为一个海盗他也有杀人越货的行为,如果抛去特有的社会角色,从人的本质来看厄努尔夫,他的身上还是具有很多传统伦理美德的,具有大气宽容的品质和坚强刚毅的个性。二是作为家族首领的厄努尔夫。首先,他很重视家庭和子女的命运。厄努尔夫对死去妻子的怀念、对子女的爱护是相当出色的,尤其是对最小儿子徒罗夫的爱,总是溢于言表。第四幕出现了最令人动容的场景:莹莹的月光之下,孤独的老人独坐在儿子的坟前,高唱感人至深的挽歌。面对儿子的丧生,老父几近自绝,往日如此刚毅坚强的英雄,如今却是这般的悲戚无助,我们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作为一个父亲对于子女无尽的爱。其次,他具有一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厄努尔夫看来,女性的地位是处于家庭中最低的,身为女性应该安分守己、贤良淑德。面对被拐走五年的女儿达格尼和义女伊厄棣斯,厄努尔夫没有显示出父亲应有的思念和关爱,相反他看重的是这件事对自己名誉所造成的损害。于是,他千里迢迢来到海尔格伦,只为讨回交换两个女儿的几百个银币。用金钱来交换女性这一行为,将那个时代里女性社会上与家庭里的从属地位,显示得淋漓尽致。并且,从厄努尔夫要求古纳和西古尔得交付给自己银币,作为认可女儿婚姻这一事实看来,他是十分讲究婚姻的合法性和正统性的,即子女的婚姻必须由父亲认可才算合乎法理,不可自作主张。由此可见,在身为海盗首领的厄努尔夫心中,他所遵循的婚恋观依旧是传统的。三是作为“吟咏诗人”的厄努尔夫。在充满悲情的第四幕中,老英雄独自停留在七个儿子的墓碑前,久久不愿意离去。悲痛几乎让他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然而在女儿达格尼的安慰下,很快在一首感人至深、令人动容的挽歌之后,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斗志。在那首长诗里,厄努尔夫把他的诗才称呼为“天赐”,在遭遇了“白发人绝了后嗣”的失子之痛后,展开了对于命运之神娜恩的拷问。当挽歌结束的时候,“厄努尔夫又坚强起来了”,自诩为“布腊盖的礼物”名副其实。在剧本的结尾,通过厄努尔夫之口,作家表明了这样的创作意图:“北方海滨,勇士们相会,展开英勇悲壮的战斗,只要冰岛有咱们的后代,这事将永远在诗歌中流传。”易卜生生活在挪威争取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运动高涨时代,他之所以描写海盗英雄、歌颂海盗精神, 正是因为他坚信轰轰烈烈海盗时代的尚武精神,能呼唤现代挪威人奋发图强, 走上一条自我解放的道路。
邹建军:与你上次的发言一脉相承,思路清晰。从峡湾好汉、家族首领、行吟诗人三方面,分析了厄努尔夫形象的意义与价值,都是有根有据的,看到了一些独到深刻的东西。中间分析得还不错,后面稍有不足。给你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海盗精神”。我们站在今天现实立场上所说的“海盗”,和易卜生戏剧作品中的“海盗精神”是不同的。在挪威历史上的确有一个“海盗时代”,这些海盗杀人越货,和湘西、鄂西的土匪有什么样的区别呢?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任何原则地歌颂海盗,是否合适?易卜生是要通过歌颂“海盗精神”,来激发当时的民族独立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这也许是他的创作目的,然而历史呢,伦理呢,社会呢,民族呢?
李 杨:我觉得这应该放在当时挪威的背景下理解。挪威自然资源比较少,需要掠夺来生存。
邹建军:一个地方自然资源稀少,并不等于就可以杀人越货。
李 杨:易卜生更多的是想歌颂海盗身上的抗争精神、冒险精神和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
邹建军:易卜生创作这个剧本的时间是1857年,说是为了激发挪威民众的民族斗争、民族解放精神,要有根据。易卜生所写的海盗并没有涉及杀人越货,在我看来好像还是英雄人物。特别是厄努尔夫,那么大年纪,有七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了很多年之后,因为别人在酒席上的一番嘲弄,激起了他复仇的欲望,要找两个抢掠他女儿和义女的人复仇。但是,他的复仇不是见了对方就要杀掉,首先还是要讲和,只要赔偿了银币或者其他财物,就没有问题了,似乎只是一个争回荣誉的过程。其实,这些内容与挪威民族解放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两个不同的想法提出来和你讨论,促使进一步去思考厄努尔夫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他还是一个重要形象,并不比伊厄棣斯的意义小。王青璐分析了西古尔得和伊厄棣斯,其他一些形象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达格尼和徒罗夫。徒罗夫很早就死了,而达格尼丰富深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伊厄棣斯的形象是对立的。这里所写的海盗好像不是海盗,不管是峡湾好汉、酋长还是海盗王、伊厄棣斯等,这些人还是很讲义气的,追求荣誉,有仇必报,追求真正的爱情,不愿苟且偷生,不愿意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要突破环境的限制,坚持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这种真实、真诚、有胆量的人生品格是值得肯定的。“海盗精神”是加引号的,就与它的本义不同。从一般意义上来讨论海盗,从抽象的意义上来讨论海盗,也不是不可以。
杨 娜:在读《海尔格伦的海盗》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同而不同”的英雄人物形象。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说过“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的话,用这句话评价《海尔格伦的海盗》,亦不为过。首先,易卜生塑造了勇敢进取、视荣誉为生命的海盗群像。剧中厄努尔夫和六个大儿子、西古尔得、古纳等人都是海盗,长年在冰岛“做海洋生意”。一方面,他们都有着强健的体魄、剽悍的性格,充满开疆拓土、豪迈勇敢的英雄气概。同时,他们又大都爱憎分明、疾恶如仇,重诺言、轻生死,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不惜牺牲性命。厄努尔夫来到海尔格伦,找古纳和西古尔得报仇雪耻,因为他们在5年前拐走了女儿和义女,让他受到了奇耻大辱;西古尔得和古纳是结拜兄弟,为他甘冒生命危险杀死白熊,且多年来为他保守秘密。但是,当他的妻弟徒罗夫因维护父亲的荣誉,而被古纳杀死之后,西古尔得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誉向古纳挑战;已经洗手不干“好汉生意”的古纳,为了向妻子和世人证明自己不是懦夫,毅然出海。作家注重表现每个人物与众不同的特性,大量使用了对比手法。在历史上,维京人的性格“暴烈易怒、热情如火、激情满怀。这种性格强调了维京人重视的男性特质——刚烈、暴躁、勇敢、坚强”。厄努尔夫,正是这种典型的维京海盗形象。他暴烈易怒,戏剧的开篇就是他与西古尔得之间的斗气较量,尽管负伤也毫不气馁,表现出一种豪迈之气。不过他到了此时还是豁达开朗、老当益壮,具有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易卜生笔下的厄努尔夫具有一种正直勇敢、光明磊落和宽容大度的精神,当他得知伊厄棣斯的儿子正处于危险之中,他不计前嫌领着自己的六个儿子前去搭救,成功地救回了埃基尔,却牺牲了自己六个儿子的生命;在得知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徒罗夫,是因为受到了伊厄棣斯的蛊惑与陷害而死,也没有对他们进行报复。西古尔德同样胆略超群、武艺高强,好武斗勇,他只用一把短剑,就杀死那头力气足够对付20个人的白熊。然而他是一名基督教徒,具有深厚的理性精神。在出席古纳家的宴会前,他就推断会有不测之事出现;在与古纳的勇气比较中,也多次忍辱负重,维护古纳的好汉形象。在古纳意欲杀死徒罗夫时,他也多次劝阻;而最能见证他的冷静和理性的,是在对待伊厄棣斯的爱情上。西古尔得和古纳都深爱着伊厄棣斯,西古尔得曾经袒露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梦想中的女性就是伊厄棣斯。当他意识到伊厄棣斯与他相互深爱的时候,也为了保持古纳的荣誉和面子,竭力表示与伊厄棣斯分手的愿望。因为伊厄棣斯的离去,对于古纳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必然导致两位朋友之间友谊的破裂。同时,为了顾及妻子达格尼的感受,以及与厄努尔夫之间的盟友关系,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爱欲望,表现出一种高度的理智。在厄努尔夫、西古尔得与古纳之间,也存在着对照性的描述:前者代表着英勇果敢的男性气质,而后者代表着阴谋怯懦,主要表现在不敢为爱牺牲自己的性命,试图掩盖西古尔得的英勇行为。他害怕伊厄棣斯,总是被伊厄棣斯牵制,在家庭中也处于“母鸡司晨”的状态,缺少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概。
邹建军:三个海盗形象西古尔得、厄努尔夫和古纳,你的分析还是不错的。根据故事情节和人物言行来分析海盗群像,可以完整地回答易卜生为什么要塑造海盗群像这个问题。三个所谓的海盗都不一样,要把他们各自的特点、内涵和意义发掘出来。易卜生笔下的海盗不能算是真正的海盗,表现的都是他们好的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精神符号。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表现了种种不同的精神。也许是代表了海盗精神中不同的方面。这部悲剧是很感人的,其中有没有反面角色?克渥吕作为一个农民,为什么这么可恶?他作为古纳的邻居,一头牛被古纳手下的人偷了就杀死了小偷,在此情况下伊厄棣斯就要去杀他。克渥吕四处逃避追杀,集合了12个不受法律保护的人,想要去杀古纳的儿子,结果被厄努尔夫救了,然而他的六个儿子都被杀掉了。有些地方透露一两句话,读者要去思考很久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前后左右要联系起来思考,才会有圆满的答案。
段亚鑫:《海尔格伦的海盗》是易卜生早期的重要作品,与他后期直面现实的社会问题剧迥异。它以北欧民间传说为基础,通过描写英雄海盗的故事,讴歌古人,讽刺现实,正如王忠祥教授所言:“轰轰烈烈的时代尚武的精神能呼唤现代挪威人奋发图强,走自我解放的。”所谓的“海盗精神”究竟是指什么呢?故事发生在北欧早期时代,那是一个很原始的时代。马克思说希腊神话是人类童年的产物,如果把人类的历史比作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剧本所描述的就是北欧的“童年往事”。每个人的孩提岁月,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似乎没有一丝城府和忧虑。扩展到人类也是如此,那些产生于那个年代或者是描绘那个年代的作品,都带有一种人类原始的精神,自由又狂妄,热情又不羁,为了自己的欲望无所顾忌,也是很少顾及集体主义,以狄俄倪索斯为代表的“酒神精神”就是如此。首先,刻画的人物都是侠肝义胆、一诺千金又豪放大气,尤其是在伊厄棣斯身上最为体现。作为一个女性,她脾气暴烈、敢于热烈的追求爱情,不满足于命运的安排。也许这个形象恐怖,其实如古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和美狄亚一样,都是内心情欲大于道义的典型,利己性多于利他性。这样的人,有童年时代人的那种单纯和无畏,并没有被世俗的条条框框所束缚。其次,在地理景观上也可以显示出这种原始的气质,正如戏剧开篇的景物描写“海滨一行峭壁,陡直地插入后方的海中……一片大海,断崖暗礁星罗棋布,碎浪飞溅,这是狂风暴雨的冬日”。这种风光和城市迥然,在其中成长起来的人物性格,一定也是喜欢冒险、机智敏捷、对一切欲望都毫无忌惮的。最后,从北欧特定的民俗和文化中,我们也能一见端倪。厄努尔夫在儿子们过世后独自吟唱的挽歌,有关越古尔的诅咒和命运的主体,当人变得成熟的时候就会失去纯真。就像西方许多现代派的作品中表现的那样,理性的生活往往给人带来了精神上的失落。西古尔得是“挪威第一名好汉”,弥留之际才说出自己是“基督徒”是很有深意的。基督教在中世纪的欧洲成了当时人们唯一的“精神寄托”,这种寄托往往是虚幻的,因为它压抑个性。西古尔得为了自己的兄弟隐瞒真相,面对炽热的爱情不敢回应,虽然是个仁爱的英雄,但这种唯唯诺诺的品质,可能也是作家想要批判的吧。要不然戏剧的结尾,有着强烈原始气息的伊厄棣斯的灵魂,居然化作黑马在天空翱翔,我们却并没有发现西古尔得的灵魂在何方。荣格曾经说过:“神话艺术恰恰为现代畸形与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补偿。”这部戏剧也是同样,易卜生不仅仅想歌颂英雄,也是要唤起挪威甚至是整个人类那种野性的原始精神。
邹建军:是一种整体上对作品主题思想的解读。你对原始精神、童年记忆包括对基督教的分析,还有利己利他在伊厄棣斯和西古尔得身上的体现等见解都是新颖的。能够自圆其说。不妨在这个基础上,把它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提出来进行讨论,易卜生要以原始的精神来拯救人类。因为你没有局限于分析一个人物,而是分析了剧本里所有的人物。通过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可以训练你的文本解读能力、理论思维能力以及整体研究能力,不只是停留在谈一些自己的体会。的确也提出了问题,还要寻找更多的根据。联系到古希腊时代的文学,联系到马克思等人对古希腊文学的评价来讨论的。不过你说克渥吕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小人,这个说法要慎重。因为他是存在于933年的一个人物,怎么会是现代人呢?也不能说他是个小人,他是一个农民,有些农民气息,不守规则。我们所说的小人,是指某个人品质有问题,阴狠而虚伪,这才叫“小人”。
彭 凤:故事发生在挪威北部,挪威海景象壮观、瞬息万变、捉摸不定、神秘莫测。这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吸引了伊厄棣斯,并影响了她的性格。第一,海洋力量使其追求荣誉。不同的地理因素会影响到作家的性格与思维,同样作品中的地理环境也会对主人公的性格造成相当大的影响。由于挪威特殊的地理环境,当地人选择做“海上生意”。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在“海盗时代”的海盗是受人敬佩的,乘风破浪是海盗引以为傲的事,海洋象征的是一种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精神,对海洋的征服、对货船的征服是海盗的荣誉。谁都渴望获得荣誉,伊厄棣斯也不例外。她向往成为那些“穿上铠甲、怂恿丈夫打仗”的海盗中的一员,这是她内心对渴望荣誉的外在体现。她选择丈夫时公开宣誓自己未来的丈夫必须杀死力超20人的白熊,这是她对荣誉追求的开始。此后她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不断宣扬此事,无疑是对自己无法走向大海、获得荣誉的自我欺骗。她怂恿古纳去打仗,并再次公开宣扬:“现在咱们得准备打仗,在冰岛你做过一件有名的事,可是在这儿你得做几件更有名的事——否则这会让自己没面目见自己!”她把对渴望荣誉的愿望寄托在古纳身上,认为打仗获胜会提高古纳的荣誉,更会增添她作为怂恿者的荣誉。追杀克渥吕、与达格尼的交谈、要求跟随西古尔德等,都可以看出伊厄棣斯对名声的关注,超过了一切。海洋以一种进取精神、荣誉象征吸引了她,使她不满足于平凡的命运,使她不懈地追求那看似高不可攀的荣誉。第二,海洋使其向往自由与变化。伊厄棣斯的言行举止都是海洋环境在她身上的外在体现。自由奔放、变化无穷的大海对她的思维、情感都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她幻想激情澎湃的海上生活,她喜欢在风暴起来时去海边玩,喜欢听水怪在船坞里号哭。如果说她在庄园的不幸生活是对自己情感的压抑,那么海洋惊心动魄的场景则冲击她的心灵,并激起了她灵魂中的不安分因素,使她变得渴望自由、渴望变化、渴望战斗。她把自己形容为一只困在笼中却不断啃网丝的老鹰,她的被束缚与反抗既是她的生活现状,更是她对现实的愤懑。她埋怨房屋太小,实际是她所渴望的“骑着黑马在飞云急雨中凌空穿掠”与现实不得志的矛盾。古纳准备漂洋过海、西古尔德的告白都使她的神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她的变化最终都是她渴望改变的表现。她怂恿古纳、怂恿西古尔德甚至杀害西古尔德等行为,都是她内在心理在作怪,海洋的自由使她急于逃出庄园、逃出挪威、逃出娜恩的控制,正是海洋的变化使她崇拜变化。而最后,她纵身入海则是她摆脱娜恩,改变现状追求自由的重要实践。第三,伊厄棣斯是对海洋神秘的向往。海洋的不可知以一种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将伊厄棣斯紧紧包围,甚至把她妖魔化。不论穿着还是言行举止,伊厄棣斯与达格尼都迥然不同。达格尼是代表了庄园主妇的形象,而伊厄棣斯身上却带有明显的海洋粗犷、海盗暴力。她的行为诡异:热衷于毒药和咒语。用头发搓成弓弦,甚至还在箭头上念咒语。她的话语中带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能引诱人去做最恶毒的事。海洋的神秘蛊惑了她,她想象巫婆骑在鲸鱼背上、传说中王后把外衣缝在儿子身上。海洋的神秘莫测于她触手可及。实则是海洋的力量改变了她,使其变得疯言疯语、难以被人理解和接纳。最后,伊厄棣斯杀害西古尔德时看见代尔哈勒在向她招手微笑,其实也是海洋的神秘在向她招手。一个人性格的形成会受多因素的影响,伊厄棣斯的内心世界却是海洋力量的反映,可见海洋对伊厄棣斯的影响是最为直接、最为显著的。
马礼霞:你刚才论点鲜明,论据充分,揭示地理环境对伊厄棣斯这个人物的影响,海洋的潮起潮落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伊厄棣斯的性格特征,所以她才有对于名誉的执着,不断的进取精神。她很想过海上生活,并且一直没有放弃她的梦想。大海的变幻莫测也影响了伊厄棣斯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举了一些恰当的例子来进行证明。海洋的神秘正是对她的诱惑。伊厄棣斯以一种女巫的形象,被海洋的神秘所蛊惑,最后投身于大海之中。从三方面分析地理环境对伊厄棣斯形象的影响,是很透彻的一种见解。
邹建军:角度独特,分析细致,见解深刻。首先,可以运用“地理基因”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既可以分析作家,也可以分析作品中的人物。伊厄棣斯的确像大海一样神秘、神奇,充满着躁动不安的情感,有一种暴虐刚烈的气息。不过,我并没有像你一样联系到地理环境来思考这个形象。伊厄棣斯的出现很突然,有点像郭沫若《屈原》中的《雷电颂》,也像《俄狄浦斯王》中的内心独白。伊厄棣斯在剧本里处于灵魂、核心的地位。伊厄棣斯是受海盗影响的一个人物。第二是要有更多的引用,更多的根据。舞台背景是怎么展示的?人物在何种地理环境中生存?这些形象是在什么样的地理环境中塑造的?在每一个人讲话的时候,有很多表情上的提示,如“悄悄地”“暴怒”等等,说明非常注重对于人物的表现。也有少部分地理空间的提示。伊厄棣斯与别人的对话也可以引用。开始出现的大海峡湾,暴风雪的冬日,后来厄努尔夫埋葬儿子们是在海边,伊厄棣斯的跳海自杀,都有对于背景的展示。因为伊厄棣斯身上体现了一种地理身份。地理环境对她的性格品质、精神和欲望带来的影响是直接的,也是深厚博大的,最后还是要落实到对人物的评价上。易卜生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并且把她当作灵魂?要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敖 翔:我想继续从文学地理学出发,结合女性主义批评,分析伊厄棣斯的海洋气质与女性主义色彩。海洋波涛汹涌、变幻莫测,大概象征着伊厄棣斯的自由意识、反叛性格、神秘气质及非理性精神。第二幕伊厄棣斯和达格尼说道:“风暴起来的时候咱们上海边去玩,你会看见大浪冲上陆地,像千百匹白鬃烈马……当个巫婆,骑在鲸鱼背上,在船前开路冲锋,煽动风暴,念着迷人的咒语,把人们勾引到海底——啊,多么快活。”足见伊厄棣斯对海洋的感情。与之相对,对于陆地的安稳生活,伊厄棣斯则是厌恶的:“在这北方,一夜就是整整一冬天。”令人联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那句“白公馆有一点像神仙洞府,这里忽忽悠悠过了一天,世上却已经过了千年”。对于伊厄棣斯而言,陆地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她所向往的是“那种海上好汉生活”;对于女性而言,这种乏味的陆地生活也大概象征着对女性自由精神的压抑,伊厄棣斯便是力图挣脱。与达格尼在爱情方面的相对被动不同,伊厄棣斯始终掌握着爱情的主动权,先是以杀白熊为条件挑选夫婿;得知真相后又欲报复西古尔德;在西古尔德袒露真心后,则主动请求与之私奔;被西古尔德拒绝后,她则射箭杀死了西古尔德,并跳海而亡。在伊厄棣斯的复仇行动中,她也同样始终控制着整体局面,挑拨丈夫古纳与义父厄努尔夫的关系,并挑唆其杀死了义父的幼子。伊厄棣斯最后跳海身亡,剧末出现了“黑马”意象,象征着她的自由意识和反叛精神,也暗示着伊厄棣斯的自杀是一次“出走”,是向男权文化及男权社会的一种挑战。“出走”主题也始终贯串着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里娜拉的离开家庭;《群鬼》中的阿尔文太太也曾寄希望于曼德牧师,想与其逃离腐朽之家;《海上夫人》中的艾梨达则曾一度为大海和陌生人所吸引,只是终未出走;《小艾友夫》中的吕达最终则和丈夫沃尔茂一起走向高山。与伊厄棣斯相对,同为女性角色的达格尼则对陆地有所依恋,她大体依赖、从属于男性。第二幕中,她“常在国王宫廷里做客”,并且大半是“英王艾塞尔斯腾宫廷里”,且十分享受,“到处受人尊敬,宴会时坐在最高位子上”,拥有这份荣耀的身份则是“西古尔德夫人”。她不理解伊厄棣斯对海洋的强烈向往,自然也不能理解伊厄棣斯颇具女性主义色彩的自由意识(“呸,伊厄棣斯,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达格尼的重要行动几乎都与男性角色有关。第二幕末尾,她公开西古尔德杀死白熊的真相,是因为伊厄棣斯羞辱她(达格尼)的父亲和丈夫。她扮演的大致是女儿和妻子的角色,而并非伊厄棣斯般的独立女性。在剧末,厄努尔夫和古纳准备回到冰岛,似乎也暗示着达格尼也要一同归去,这里的“回归”也与伊厄棣斯的“出走”(死亡)形成了鲜明对比。
潘丹丹:敖翔从女性主义批评角度来分析人物,认为“岛屿”具有稳定的性格,或者是代表稳定的性格,还联想到西古尔得代表理性,伊厄棣斯海洋般的神秘,并不能认为所有女性都是神秘的。从衣服的不同也可以说明伊厄棣斯和达格尼的不同,一个倾向于反叛,一个倾向于传统。“岛屿”同西古尔得、古纳性格的对应,还需要逻辑上的严谨。易卜生这部早期戏剧,与中期社会问题剧和晚期的象征剧相比,后期作品注重挖掘人物的内心,用史诗般的宏伟叙述挪威民族的反叛精神。对于海盗精神的赞美,对于财富、名望的渴望,也是很重要的主题。作为冰岛首领的厄努尔夫,他有六个儿子和一个小儿子以及两个女儿,最后的结局是七个儿子都死掉了,义女也死了,只有达格尼活着,而“海盗精神”应该由谁来继承呢?剧本中对于古纳和厄努尔夫儿子性格的描写,似乎与海盗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王金黄:大家在阅读易卜生早期戏剧《海尔格伦的海盗》的基础上,有所思考,依次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首先,许多人都具有问题意识。每一位师友都能在细读的基础上,有各自不同的崭新发现,从不同的视角展开分析,羚瑞从性格悲剧进行深入挖掘,青璐以宗教的视角切入,凤玲则把它与《尼伯龙根之歌》进行比较,还有从人物形象、地理因素等等方面着手的,紧紧围绕着某一个问题,思路清晰而明确。其次,具有文本意识。一切问题的解答都存在于文本之中,以及与文本相关的书信、演讲等一手资料里,大家都能把这些综合在一起,始终没有脱离文本,从而使自己的论证有根有据,自圆其说,令人信服。最后,具有创新意识,三位研一的师弟师妹,对邹老师文学地理学批评能够学以致用,活学活用,运用到易卜生戏剧研究之中,难能可贵,令人惊喜。此外,两位点评人马礼霞老师和潘丹丹老师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与发言者展开对话,从各自研究的领域出发进行深入探讨,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由于我们是通过口头发言的形式来进行对话,所以有些原文和文献无法一一展示。
邹建军:今天听了大家的发言,才发现你们对这个剧本有很大的兴趣。兴趣是成功的先导,首先对你研究的对象要有兴趣。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是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做事,所以效率很高,也不觉得辛苦。刚才阿翔的发言用“岛屿”和“海洋”来分析男性和女性,不仅是比较恰当的,并且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我们所有的立论要有根据,根据可能主要来源于你的阅读体会,但如果能在剧本中找到对应的根据,或者能在《易卜生书信演讲集》之类的原始文献中,还有在西方人对于易卜生的研究中,能找到更多的依据,对于我们的研究就更为有利。这个学期的课程就要结束了,我们讨论了易卜生的五个重要剧本,每一位同学通过详细的阅读,都发表了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是十分难忘的时光。更为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进行了交流,形成了一种广泛的对话,实现了预期的教学目标。我们这样的师范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课程,教师不要面面俱到地进行讲解,如果那样的话那就与本科生上课没有什么区别了,那么,我们培育出的可能还是本科生,而不是真正的研究生;而如果按照我们这种全新的教学模式,首先是阅读实践,其次是写作实践,再次是演讲实践,然后是讨论实践,然后是演出实践,最后形成一个比较成熟的论文文本,我们就会让每一个参与者在学术研究上、学术对话上、演说口才上、工作能力上取得实质性的突破,成为真正的高级专门人才。因此,我们提出的研究生教学中的实践问题,也就有了自己的答案。我们的后人从我们的教学实录中,也可以获得多方面的启示,从而推进当代中国研究生教学方式的改革,为高级专门人才的培育积累更加丰富的经验。一个人的一生时间与精力总是有限的,然而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可得过且过,总还是要有所创新、有所改进,我们作为高校的一线教师,在自己的教学实践中实行的教育理念,总结出自己不同于前人的东西,也就是一种追求与成功。我们不求大的成功,我们只求小的成功,一个课堂、一个课堂的成功,一节课、一节课的成功,那么积累起来就会是一种总体上的成功。成功的标志就是各位日后的发展,如果你们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包括事业上的、学术上的、创作上的、国际交流上的、行政工作上的,都可以说明我们今天的教学实践是有意义的,都可以说明我们今天的实践为你们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整理者:邹岳奇等。)
Title: Issues on Teaching Practice in The Study of Ibsen—On the Case of The Warriors at Helgeland
Author: Zou Yueqi whose real name is Zou Jianjun, is from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areas a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 well as Literary Geography.
From September 2015, Professor Zou Jianjun taught the course The Study of Ibsen to the postgraduate students major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for a semester, conducting a series of experiments on postgraduate teaching practice. In this issue we will present you the teaching record that Professor Zou discussed with his students about Ibsen's early famous drama The Warriors at Helgeland at the end of this semester. Under Professor Zou's guidance, ten postgraduates from different grades and two visiting scholars discussed many problems in this drama, achieving good results and expected teaching goals. It can be believed that this kind of teaching practice will enlighten the successors and promote contemporary postgraduate education reform in China.
postgraduate teaching practice dialogue reform
邹岳奇,本名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与文学地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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