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陶 婧 隋红升
艾丽斯·沃克《格兰奇·科普兰德的第三次生命》中的女性气质书写
陶 婧 隋红升
内容提要:艾丽斯·沃克的《格兰奇·科普兰德的第三次生命》是一部有着浓厚性别意识的小说。该作不仅对西方社会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中的种种消极规范进行了反思,而且重构了一种积极向上、充满生机活力的现代女性气质。在该作中,正是由于对虔诚、贞洁、居家和柔顺等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规范的盲目认同与遵从,玛格丽特和梅姆两代传统女性在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双重压迫下陷入了绝望和毁灭的悲惨境地。而第三代黑人女性露丝则在人格、思想与精神等方面展现出相当的独立性,让读者看到了冲破了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的藩篱、构建女性自我与主体身份的可能性。
艾丽斯·沃克 《格兰奇·科普兰德的第三次生命》 女性气质 自我 主体性
Authors: Tao Ji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Sui Hongshe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Gender Poetics.
长期以来,主流媒体认知中的黑人女性总是以“保姆、荡妇、残暴的母亲”[1]等扭曲的形象出现。左拉·赫斯顿更是将黑人女性比喻成“世界的骡子”,喻指黑人女性背负着来自白人世界和黑人男性的双重压力。沃克深受赫斯顿的影响和启发,在《格兰奇·科普兰德的第三次生命》(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eland, 1970)中刻画了一类以玛格丽特(Margaret)和梅姆(Mem)为代表的“被悬吊起来的女人”形象:“她们被悬吊在历史的时空中,选择非常有限——要么自杀,要么被男人、孩子或各种各样的压力耗尽一生。她们走投无路,根本动弹不得。”[2]通过真实地还原美国南方黑人女性的生活,沃克在作品中表达了对两代黑人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情,同时也对其悲惨命运的根源进行了反思。
根据传统性别角色(gender role)观念,女子柔弱,男子刚强,女性从属于男性。而工业革命以后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动更是强化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劳动分工格局。尽管性别角色观念因文化而异,但几乎所有的社会都要求女性严格遵从一套以礼仪、宗教等为载体的言行举止规范和道德标准,拥有男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型女性气质(idealized femininity)。符合理想型女性气质规范的行为会得到社会认可,反之则会受到指责、讥讽或诋毁。理想型女性气质与理想女性形象互为表里。它们中具有特定性,只适用于生活在特定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空间的一些女性,例如“二战”时期众多宣传海报上塑造的作为勇敢爱国、永不言败的家庭主妇的铆工露丝(Rosie the Riveter)形象。她们把围裙放到一边,到兵工厂的装配线上工作以支援战争。还有一些理想型女性气质具有通用性和持久性,在时代变迁的潮流中坚如磐石、经久不衰。比如从殖民地时期的贤妻(Good Wife),到19世纪的真正的女人(True Woman),再到20世纪70年代的完整的女人(Total Woman)[3],体现了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一脉相承的本质:强调女性应以家庭为主要活动领域,在相夫教子的同时要具备虔诚(piety)、贞洁(purity)、居家(domesticity)和柔顺(submission)等基本规范。[4]
美国黑人群体处于社会边缘地位,其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深受白人主流社会的影响;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体制、社会地位与经济实力的制约。在《格兰奇·科普兰德的第三次生命》中,玛格丽特和梅姆两代黑人女性盲目认同与遵从了白人中产阶级倡导的以母职和妻职为重点、以贞洁与柔顺为核心的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结果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作品对这种女性气质进行沉痛反思的同时,通过对露丝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对重构新一代理想型女性气质、建构女性自我与主体身份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小说中的玛格丽特一度效仿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扮演了贤妻良母的角色。她对丈夫格兰奇有着绝对的顺从与忠贞:“只要可能都会保持与丈夫意见一致……某种程度上像他们(丈夫和儿子)的狗一样。她说话从来不会违背对丈夫的恭顺。”(Walker 5)①尽管格兰奇只是一名债务缠身的佃农,给不了她新裙子、婚戒,也供不起儿子读书,她还是对格兰奇不离不弃。玛格丽特每天早出晚归去工厂工作,疲惫之余还是尽可能地履行母职:一开始她甚至试图把尚在襁褓的儿子布朗菲尔德带在身边照顾,后因老板的坚决反对只得把儿子安置在家中。尽管如此,每当她“腿上裹着泥浆与鱼饵”、“身上带着鱼饵和肥料的味道”(Walker 6)下班回家后,总会在第一时间来看顾儿子。
但她的顺从与贤良换来的是丈夫格兰奇的冷漠与暴力:“每周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往复,母子二人的生活完全取决于格兰奇的心情。”(Walker 15)在身心备受折磨与虐待的情况下,玛格丽特依然选择了默默的忍耐与承受。但格兰奇的出轨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开始以出卖贞洁的方式来报复格兰奇,最终陷入了堕落的深渊。此后,她的身体不再具有牛奶般干净甜美的气息,而是变成了一个浓妆艳抹、带着“床榻、香水、杜松子酒的味道”和“陈腐的香烟味”(Walker 18)的放荡女人。实际上,玛格丽特的这种消极抵抗方式从未真正打破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的藩篱。她仍是一个顺从的妻子,眼中总是流露出对格兰奇“顺从的爱意”(Walker 27)。她比从前更为虔诚地祷告,只为减轻内心的负罪感。最后甚至把丈夫的抛弃完全归咎于自己,绝望之下她毒死了私生子斯塔,随后在树林中自杀。可见,玛格丽特是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的牺牲品,精神上对丈夫的严重依赖让她丧失了自我。为了挽回丈夫的爱却不惜走上堕落的道路,甚至忽略了两个儿子,并最终无法逃脱“被悬挂的女人”的宿命。
梅姆是忠贞的妻子和无私的母亲的化身,是完美女性的代表,也是全书中最具悲情色彩的人物。她的不幸在于,面对被阉割了男性气概、人格扭曲的丈夫布朗菲尔德,她在坚守与放弃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悲剧命运。
梅姆对于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的维护集中反映在她的母性(motherhood)上。许多宗教组织和教会都认为,生物母性是女性气质的最高体现。而忠贞的妻子是母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因为丈夫就是她的“孩子”。梅姆被丈夫视为“另一个母亲”(Walker 66)。她之所以会深深地吸引布朗菲尔德,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他所缺失的东西。一方面,梅姆温和安静的气质是他母亲玛格丽特欠缺的;另一方面,梅姆受过教育,甚至还会教他读写。梅姆的母性光辉最终把布朗菲尔德“从邪恶和恶魔手中拯救出来,使他感受到真正的爱,变得强大、坚定”(Walker 72-73)。但是当布朗菲尔德意识到自己正是沿着父亲的生活轨迹前行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时,他性格中的暴虐因子开始显现。童年母亲出轨、滥交的阴影让他仇视黑人女性,无中生有地指控梅姆和他的白人“压迫者们”有染,以便心安理得地“把她当做黑鬼和妓女来对待”(Walker 79)。他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生活的不幸与不满都发泄到了梅姆身上,常常殴打她,将她踩到脚下, 只有这时他才感到“瞬间的轻松和愉快”(Walker 80)。而她只是“默默接受他的以及自己的压力,并用宽广的心胸和渊博的学识来包容它们”(Walker 79)。
然而她的“顺从”和“包容”换来的是更加残酷的对待:“他开始一步步毁灭自己娶的那个温柔的女人。而在毁灭她之前他决定先改变她。而他也确实那么做了。”(Walker 80)梅姆被迫放弃她的标准英语口音,说黑人方言;她的书被全部烧毁;她买房子的梦想也最终破灭。每周六晚上总会受到布朗菲尔德的暴打,还要忍受他在别人面前对她的奚落和侮辱。在这种惨无人道的摧残之下,“曾经丰满的她开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女人了……胸部干瘪……头发脱落严重”(Walker 84)。尽管时刻遭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虐待和压迫,大多数时候梅姆都是默默地忍受,只有在涉及子女问题时她才会出言顶撞。为了让女儿们有个更好的居住环境,让她们有上学的机会,她提出搬到城里住,却遭到了丈夫的强烈反对。然而丈夫的毒打和威胁并没有动摇梅姆的决心,她毅然签下了租房协议,在又一次的家庭暴力之后,梅姆勇敢地拿起枪胁迫丈夫,逼他改邪归正,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对传统女性气质的挑战。这一果敢的行为立竿见影,至少在短期内改善了全家人的生活境况。但她始终对丈夫抱有幻想,短暂的反抗之后仍旧遁入传统女性气质的窠臼,让狡猾邪恶的布朗菲尔德找到了反扑的机会,趁她因流产而身体虚弱之际夺回了控制权,并最终在一个平安夜的醉酒之后枪杀了她。
梅姆是“被悬挂的”黑人女性的典型代表,长久以来被灌输了要对黑人男性隐忍与屈从的观念,让自己成为男性发泄性欲和愤怒的工具。沉重的历史负罪感使她们失去了自我,成为黑人男性撒气的“拳击沙袋”。梅姆对于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摇摆不定的态度让布朗菲尔德有了可乘之机,并最终残忍地毁灭了她。
梅姆的小女儿露丝是科普兰德家族唯一的希望,也是沃克构建的现代理想型女性气质的化身。她勇敢而坚强,年幼时就冒着被父亲殴打的危险站出来维护母亲,母亲死后她和祖父一起生活。格兰奇对白人深恶痛绝,同时也极力把这种偏见和仇恨灌输给露丝,他认为“白人的行为并不符合人性”。然而露丝虽然天性善良,却不乏自己独立的想法和判断,她要“长大后自己去弄清楚”(Walker 255)。她拒绝被物化,不甘心被布朗菲尔德当成其私有财产,大声宣布“我不是你的”(Walker 305)。她对于未来的人生有明确的规划,既不想做佣人遭受白人的经济剥削,也拒绝祖父为她安排的隐居生活。她把目光投向了北方更为自由的天地,想要投身到种族解放的运动中去,她认为“等待其他黑人站起来反抗再加入的过程是无聊的。既然他们还没有反抗而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首先站出来领导他们”(Walker 276)。在穿着打扮方面,她想要剪短发,比起裙子更偏爱牛仔裤、衬衫、靴子。她对圣经和礼仪书不屑一顾,喜欢读勃朗特姐妹、哈代和狄更斯的作品以及与神话和非洲相关的书籍。露丝的种种表现,都展示了她有意无意地对传统理想女性气质的背离与超越。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格兰奇虽然没有干涉露丝对于宗教的鄙夷态度,却希望露丝可以保留部分传统女性气质,比如规定她“每周至少穿一次裙子”(Walker 270)。这也说明作者沃克并没有不作区分地否定传统女性气质中的所有规范,这与女权主义、尤其是激进的女权主义的某些主张保持了一定的批判距离。对于婚姻,露丝也没有完全否定,而是否认无爱的物质婚姻,坚持“婚姻必须是出于爱”(Walker 269);而且她表明自己会主动去追求幸福,而不是被动地等待。这表明了沃克对于现代理想型女性气质的定位:在保留部分传统女性气质规范的同时,追求人格、思想与精神的独立自主。
小说结尾虽然没有直接提及露丝的结局,但暗示了她最终将会摆脱母辈们在南方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肆虐的土地上所遭受的绝望和毁灭的悲惨命运,实现自我价值,走向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未来。露丝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对于现代理想型女性气质的成功建构,标志着旧秩序向新秩序、黑暗向光明、死亡向生存的过渡,不仅为黑人女性,也为全世界所有受压迫的女性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沃克在这部小说中刻画的三代黑人女性,从“被悬挂的女性”玛格丽特和梅姆到新一代的现代女性露丝,经历了从麻木到觉醒、从被动到主动、从逆来顺受到奋起抗争的转变。实现了对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的反思与对现代理想型女性气质的重构,在构建现代女性自我与主体身份方面做出了积极的探索。这部凝结着作家亲身经历的作品似乎在向读者表明,在种族歧视、阶级剥削、性别压迫等严酷的现实面前,一直以来为黑人下层阶级女性所效仿的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更多地会给她们带来绝望和毁灭。在这种情况下,唯有抛弃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中的糟粕部分,拒绝接受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种种压迫性的规范和义务,拥有人格、思想与精神上的独立与自主,才能摆脱身心备受摧残的命运,实现真正的解放与自由。同时,对传统理想型女性气质所包含的某些美好的东西,该作也没有不作区分地一概否弃,体现出一种辩证的人文视野。
注解【Notes】
①Walker, Alice. 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land.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0. 本书多次引用该著作,下文仅注明页码。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collins, P. H. Black Feminist Thought. New York: Routledge,2009, p.7.
[2]刘英:《论艾丽斯·沃克笔下女主人公形象的演变》,载《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年第5期,第83页。
[3]Harris, M. Down from the Pedestal Moving beyond Idealized Images of Womanhood. New York: Doubleday, 1995, p.25.
[4]Welter, Barbara. "The cult of True Womanhood 1820-1860". American Quarterly, 1966,18(2), pp.151-174.
As a novel of strong gender consciousness, Alice Walker's 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eland not only carries out a profound refl ection upon the negative norms in western traditional femininity, but also reconstructs an energetic and vigorous modern femininity. In the novel, just because of their blind identifi cation and conformity of such norms of traditional idealized femininity as piety, purity, domesticity, and submission, women of old generations such as Margaret and Mem were both caught in despair and destruction under the oppression of racism and sexism. In contrast, Ruth—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third generation of black women—exhibited much personal, ideological, and spiritual independence and autonomy, demonstrating the possibility to break through the bondage of traditional idealized femininity and construct female's selfhood and subjectivity.
Alice Walker 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eland femininity selfhood subjectivity
陶婧,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主要研究美国文学。隋红升,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主要研究美国文学和性别诗学。
Title: On the Femininity Writing in Alice Walker's 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e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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