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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岁的古籍专家沈燮元

时间:2024-04-23

最近,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的热播,带火了南京图书馆的沈燮元老先生——一位已九十八岁高龄,仍然每天要工作八九个小时的古籍版本目录学家。

他曾是《中国古籍善本目录》的子部主编,为了这个空前绝后的编书工程出差十年;他也是慧眼如炬的版本鉴定专家,古籍到了他手上,“一拿到就知道是什么”。

除了工作,沈燮元在生活中还有相当生动的一面。他有好胃口和好酒量,对外界的八卦有兴趣,是同事们“宠爱”的“镇馆之宝”。他还有非常好的记性,讲起和钱锺书、胡适等名家的往事,或是当年编纂《中国古籍善本目录》的十几年过程中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在南京图书馆,笔者见到了这位可爱的老先生,和他聊了聊他所经历的往事、他从不停缀的工作热情以及他的“长寿秘诀”。

98岁,每天工作9小时

南京图书馆的古籍部办公室非常安静,同事之间偶有讨论,都是为了某个手书笔迹的真假、某个不易辨认的异体字等等。实在讨论不出结果的时候,他们会请教沈燮元老先生,因为他是办公室里的“认字天花板”。

沈燮元躬身在靠窗的位置工作。因为身子弯得低,而满桌的书本资料又堆得如小山一样,乍一看,几乎找不到他。

这位国内版本目录领域的著名专家、同事口中的“活化石”,已经九十八岁了。九十八岁的他周一到周五如常来上班,每天早上,他独自搭乘公交,18路转3路,在南京图书馆站下车。九点上班,他从来不迟到。

目录学是急不来的学问,涉及到各类文献的积累、整理和利用。沈燮元先生退休后的二三十年来一直在做《士礼居题跋》的整理编纂,现在仍然在校对阶段。

《士礼居题跋》是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集。黄丕烈被称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自称“书虫”“书痴”,晚年生活拮据,仍然“以书养书”,一生痴绝于书。而除了藏书,他在校勘、刻书、题跋等领域的成就,也使“黄跋”成为学术界的重要宝藏。

清代以来就已有先人做过《士礼居题跋》,但都不够全面,有很多错漏之处。沈燮元立志要编纂一个更加全面、完善的版本。

这是一项繁琐的工程,他不会使用电脑,从编纂到完稿,八十多万字,全靠手写。他没有助手,“别人根本帮不上忙”。只有在需要和外界沟通的时候,他会请同事和朋友帮忙从世界各地搜集书影和资料,其他工作都是他在工位上躬着身子逐字写完的。

这些年,学界相关领域的人士每每发现相关的书影、资料,也都会写信发给沈燮元来判定和编纂,只因他是现在最专业的研究黄丕烈的专家。

青年沈燮元

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书工程,由沈燮元担任子部分主编

他的工位旁边有一辆小推车,上面摆满了他需要的参考书目,只有他本人最清楚哪本书放在哪里。

因为一部纪录片的播出,他近来很红。但他对于自己在网络世界的走红一无所知,他也不在意。面对突然多起来的采访需求,他很好脾气地配合,只是要求:“明天再来好不好?今天已经接受过采访了,再来一个,我没有时间做正事了。”

他的正事,自然是编书。他说,《士礼居题跋》之后,他还要整理黄丕烈的诗文集和年谱,这三样做完,才算是大功告成。所以他现在非常惜时。

工作到中午12点左右,是他的午餐时间。他习惯晚点去食堂,因为人少些、排队时间短些。吃饭时,他喜欢跟年轻同事聊天,话题天马行空,“他想到什么问什么”。有时候是“听说某大学现在有个校草很红”,有时候是“现在补牙是不是很贵”。

同事耐心回答:“贵的,要是您这一口牙全部补上,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沈燮元还剩一颗牙,但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享受食物。食堂吃饭,他有荤有素有汤,就那么慢慢吃完。

承包食堂的老板跟他关系不错,直接唤他“老头”。他说,“这个老头不简单,天天见到他,他什么都吃,油炸鸡腿他都能吃,就用手那么撕着吃。”沈燮元则打趣回敬他:“你(承包食堂)这么多年,你是发了财了。”

吃过午饭,他几乎不午休,直接开始工作。自1955年起,如此日复一日,已经是第67年。

下午4点,他开始收拾东西,背上包,准备回家。南京的初春天刚刚转暖了一些,斜斜的阳光照在他的工位上。他走之前撒娇似的,让年轻的同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从图书馆返程的车站要过一条马路,负责他起居的毛毛叔叔不太放心,会在车站等他,看他慢悠悠地踱过马路。

虽然在食堂时什么都吃,沈燮元对食物其实颇有些要求。毛毛叔叔是苏州人,烧得一手好菜。他知道沈燮元喜欢苏帮菜,虾仁炒蛋、清蒸小黄鱼、青菜,都是沈燮元喜欢的滋味。

沈燮元的晚餐必有酒。他爱喝酒的事不是秘密,但喝得很节制,一杯就够,不影响他如今极其规律的生活。

“和图书馆的关系,就像鱼在水里”

沈燮元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中国古籍善本目录》一书的子部主编。为了这个,他在北京和上海一共出差了十年。

古籍善本,是指具有比较重要历史、学术和艺术价值的古籍。1975年,周恩来总理病危之际提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并聚集了数十人的编书小组。

1996年,《中国古籍善本目录》全书出齐,是为中国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编书工程。当年的上海文化局局长方行评论这次工程是“早十年也不行,晚十年也不行”。“早十年,人还没有集中在一起;晚十年,老前辈就没有了。”

沈燮元对于这段经历,仍有清晰的记忆:“上海在延安饭店,北京在国务院招待所。在北京一天就吃两顿饭。早晨一顿10点吃一次饭,下午是4点吃晚饭。其他时间,全部都在招待所里面工作。”

关于这次编书工程,公认工作量最大的是“汇编”阶段。几十万张写有书本信息的卡片被运往北京,编书小组“一人一抽屉”,把卡片上的信息一一校订、整理了出来。

沈燮元记忆非常好,拿着当年的合影,指认当年编书团队的成员,每个人的姓名、单位,丝毫不差。“如今这些人大多不在了……这是顾老、这是北图的馆长刘季平、这是北图的丁瑜,小我两岁,才过世不久。”

他口中的“顾老”,指的是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先生,也是202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科学家顾诵芬的父亲。顾老曾经给过青年求学时期的沈燮元不小的帮助,沈燮元和图书馆的不解之缘,也是那时结下的。

沈燮元每天独自乘公交车上班( 图源《但是还有书籍》)

1947年,23岁的沈燮元前往无锡国专上海分校念书,同行的同窗好友还有冯其庸等。他回忆当时“宿舍小小的,没有地方看书”。当时国专的教务长是书法家王蘧常先生,他写了推荐信,推荐这几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去到合众图书馆看书。

合众图书馆由数位学者及社会名流在1939年筹办,汇聚了大量江南藏书家的藏书(现并入上海图书馆)。当时,顾廷龙就在合众图书馆担任总干事。

顾老接待了这些年轻人,但凡是他们要看要找的书,“下一次来的时候,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沈燮元就是在合众图书馆,完成了著作《屠绅年谱》的初稿。

当时的合众图书馆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沈燮元记得胡适从北京来,整日在图书馆里看《水经注》,因为合众的版本较多。临去美国前,他给图书馆里的每个人都写了一幅字留念。

钱锺书也曾住在合众附近,有一日,他来图书馆看书,恰逢顾老不在,于是和前来开门的沈燮元攀谈起来。在言谈间,他们发现彼此是无锡同乡,而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也曾在国专担任教务长。两人越聊越投机,钱锺书留下了地址,嘱咐沈燮元有时间去拜访。

沈燮元很感慨,当时曾去过一次,但可惜的是恰巧夫妇二人都不在家。

1948年,沈燮元从国专毕业。在顾老的帮助下,进入合众图书馆工作。后来他回忆道:“那时国民党的军队没有退出上海,图书馆被国民党军队占领,大门口堆了沙袋堡垒。工作人员只能从后门进出。”

图书馆的日常工作也停滞下来,顾老让沈燮元抄书,抄的是吴大澂的《皇华纪程》。两万字的书抄完,上海也解放,沈燮元得以回到家中。临行前顾老嘱咐他:若路上好走,便回来。

这位一生爱书的老人至今都对合众图书馆藏书之丰富、多样念念不忘,“如果当时回去,当然是好”。后来的沈燮元兜兜转转进入南京图书馆工作,续上了他和图书馆终生的缘分。

日常便是在工位埋头编纂

由沈燮元为南图采购的《温室洗浴众僧经》

保持专业,不要多想

顾廷龙曾经给沈燮元起了个外号,叫“派出所所长”,意思是他对古人的事迹、生平非常熟悉,“他说,我像是个派出所所长,管古人的户口呢”。

曾经和沈燮元共事过的目录学家沈津后来回忆了这段轶事:当年,同属于《中国古籍善本目录》编委会的何金元邀请沈燮元鉴别某刻本《中吴纪闻》里“黄丕烈校”的真伪,沈燮元一眼就判定:字体虽然相似,却缺乏黄丕烈的“神韵”,是后人临摹所作。

后来,顾廷龙还曾以一幅对联赠送给沈燮元。上联是“复翁异代逢知己”,下联是“中垒钩玄喜后生”。复翁,是黄丕烈的号。

这一双“火眼金睛”也帮助他识别了不少珍贵的典籍。

沈燮元在南京图书馆工作的六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说法,就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编目,一件是图书采购,再没有第三件事。”

南京图书馆如今馆藏有“十大镇馆之宝”,其中两件都是由沈燮元采购的。一件是北宋的《温室洗浴众僧经》,来自清末四大藏书楼之一——铁琴铜剑楼的后人。“我和他家的后人有来往,当时他可能急需用钱,所以把这卷子卖给了我。”

另一件是辽代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文物价值和学术价值都非比寻常。这件宝物成交经历也颇为传奇。五十年代,沈燮元经人介绍,和卖家在上海的街头碰面。

“那么粗的卷子,我打开来看,看了一半就知道肯定是真的。我一问价,对方说500块,我500块给他,拿了就跑。不能讲价的,讲价了人家不卖了。”他眼睛笑得眯起来,“这都是平时的积累,东西拿到手上就知道,现学那是来不及的!”

南京图书馆这几年的一桩大事,是收购了过云楼的大批藏书。过云楼的初代主人,是清代人顾文彬,他官至浙江宁绍道台,一生致力于搜集书画,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收藏了大量的典籍古书。如此传了几代人。

民国时期,版本学家傅增湘当年获准到过云楼看书,条件是“只能看,不能抄”。后来,傅增湘凭记忆默写出了一份过云楼藏书目录,才让这神秘的藏书楼名声大噪。

沈燮元对这段历史娓娓道来,更让他在意的是自己多年来的功课。“过云楼藏书里,就有两个黄丕烈题跋。”

年纪大了以后,他开始觉得时间不够用。于是牺牲了很多过去的乐趣。他以前爱看小说,喜欢契诃夫和莫泊桑,但现在看得少了。“一看小说一天就荒掉了,没时间搞正事了。”坊间盛传他爱看《非诚勿扰》,现在也不看了。原因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休息,因为“我学这个、我喜欢这个,我不做这个又做什么呢?我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别人看来枯燥繁琐的编目工作,他觉得享受:“熟悉了就不难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归是开心。”

常有人向他讨教长寿的秘诀,他的理论非常简单:“保持专业,不要东想西想。生活简单一点,欲望少一点。我从来只想明天的事情,后天的事情,我就不考虑了。我总结出了五个字:过好每一天。”

在他家里的墙上,挂着他两年前写的一幅书法,写的是一首绝句:“西邻已富犹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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