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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时间:2024-05-04

徐东,山东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作品散见《大家》《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作家》《文学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

以前我是个简单快乐的人,与人为善,有话直说,不懂得也不愿意把可以保护自己,也有利于与别人和谐相处的面具戴在脸上。可后来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说我是个没脑子的大傻瓜,甚至是个让人讨厌的虚伪小人。

我感到吃惊,朋友们怎能那样不公正地说我,良心何在呢?我气愤极了,可一时又没有什么好办法让他们改观。于是我去图书馆翻阅浩如烟海的可以给人智慧的图书,试图从中汲取有用的知识。我还提着礼物去拜访了几位广受欢迎,在某些方面做得相当出色的名人,希望求得做人处世的良方,以便更好地与别人和平共处。

我见到了那位五十岁左右,以研究气候变化和厚黑学著称的学者黄先生。

黄先生摸着一寸多长的花白山羊胡子说,我感受到了,你啊,就像一团清新的空气生不逢时。因为多数人的脑子里进了雾霾,他们鄙俗而世故,却又觉得别人愚蠢可笑。你不食人间烟火,故作清高的样子自然会令人不舒服。

我频频点头地说,请问下一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黄先生说,如果下决心改变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你那颗榆木脑袋要开开窍才行。你知道什么叫心灵鸡汤吗?

我说,知道啊,我知道大家都在看,都喜欢看,我在图书馆里特意翻阅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对那些著书立说的专家也有些了解,他们常常拿圣贤先哲的话做引子,以著名专家、教授的口吻对人们谆谆说教。例如在雾霾这个问题上吧,他们会这么教导别人——第一,要关紧门窗,不要让霾溜进房间;第二,要在家里养些绿色植物,净化空气;第三,在网店打折的时候去买台质量有保证的空气净化器;第四,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去没有霾的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从精神上忽略和战胜雾霾的存在;第五,不要对社会不满,对任何人不满,那只会徒增烦恼……

黃先生点头微笑着打断我的话说,你认为那种说法怎么样?

我十分气愤地说,可恶得很呐,他们当然是在麻痹人,在骗人!

黄先生说,可他们的话听上去特别正能量,特别有哲理,还特别有效,很多人都还愿意相信。因为相信了,想开了,就没有什么不满了,就顺从了,舒服了,愉快了。我祝贺你还算是个清醒的人,但问题是,一个清醒的人在一群不清醒的人当中,你会觉得不自在,别人看你也会不自在!

我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这样啊。我的身边充满了那样的人,我不知他们是无知,还是聪明。他们听不得不同意见,我稍稍说点我的观点,他们就嘲笑我,打击我,说如果真理在我这一边的话,我早就飞黄腾达,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人们渴望成功,也崇拜成功人士,我在他们眼里算哪根葱呢,什么都不是。他们那样看我,我自然不舒服,可我更不愿意让别人看着我不舒服,那样我会不快乐。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赞成他们,也像那些熬制鸡汤的所谓名人去学着欺骗大家,让大家当精神的奴隶,顺应大多数吗?

黄先生说,倒也大可不必。你是位作家,有一定的书写能力。我听你的言谈,觉得你有成为出色的演讲家的潜质。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现在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你的内心现在是平和的吗?

我说,我一向与世无争,以前大致是个平和公正的人,可后来我发现不争,不发表意见,不参与是非也是有问题的。当我试着争取该获得的呢,就不得不亮出我的观点,参与到一些是非当中去,这样一来又总是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人四处说我的坏话,那些流言传到耳中,我的内心渐渐地就越来越不平和了。人啊,怎么全都这样无聊啊!

黄先生说,当然,人是种最复杂的动物嘛,无聊正是人的特点之一。你觉得自己的修养怎么样呢?

我说,以前我也读了不少书,也可以说是那种心怀天下,打心里在祝福着所有人的人。我希望人人都能拥有积极向上的人生,得到平安喜乐的生活。可是现在我越来越读不进书了,我浮躁了,看谁都不顺眼了,有时见到一些人甚至想要去打他一顿才好!

黄先生说,浮躁也是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中人们的显著特点之一。你认为你的心灵是开阔的吗?

我想了想说,自然算不上了。以前我喜欢的一句话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修身。可现在的我安静不下来,渐渐地也迷失了自己的追求。例如在那些会说人是非的小人面前吧,我总是无法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人四处说我的坏话,让人疏远我,我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们。

黄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不是他们的同类,自然就是对手,倒也用不着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们。看在你带的礼物份上,我有个建议。你不妨去试着做个厚脸皮的批判者,你也去说别人的坏话,说得比别人更加有鼻子有眼,更加添油加醋,更加无中生有。你一个写小说的,把人生当成一场虚构的话,相信你做得比别人要出色多了!

我犹豫着,不好意思地说,这,这总归是不大好吧?

黄先生有些失望地望着我,黄灰的脸像块厚厚的城砖,闭着嘴巴不再说话了。

我不忍看着他失望,又想到自己在现实人群中的尴尬情况,便下了决心说,我还是去改变一下吧,在这个人人都不择手段追求成功的时代,不成功便一无是处,我发誓要做个成功的人了。我要向那些熬制鸡汤的人学习,不仅虚心学习,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您就等着瞧吧!

黄先生笑了,双眼放光地说,这就对了嘛,不过你倒也不必去走他们的老路。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成为毒药?

我不解地看着黄先生说,您是什么意思?

黄先生说,根据多年来的研究,我发现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副毒药,只不过有的毒性大一点,有的毒性小一点。毒性大一些的获得的成就就越大,小一些的获得的成就就越小。既然你决心已下,就可以变成毒药。我送你一本自己写的书吧,这是一本没有对外公开发行的、自印的书,是本成功的秘籍。一般人我不会给他,我是看你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才慨然相赠。到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可别忘了我啊。

我接过那本叫《成功学》的小册子,连连道谢,声称果真有那一天的话,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大恩大德。

黄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说,当你变成身上有毒性的人,你会让那些身上充满奴性,像阿Q一样靠精神胜利法活着的,没出息的小人物们,包括那些巧言令色的小人对你附首帖耳,言听计从,莫名惧怕。这时你要善于利用他们身上的弱点,去不断地获得成功。总之你要像毒药一样去活着,去无情地批判一切,让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先生说,现在我给你一刻钟,请你默想一下那样去做的理由吧,不然等于是师出无名,没根没据。

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象,竟阴差阳错、杂七混八地想到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战士和死去的无辜百姓,想到在“大跃进”时那些挨饿的和饿死的人们,想到“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整人和被人整的人们。虽然我没有在那些时代中生活过,可通过一些书本和影视资料还是了解了那特殊年代。我总觉得有很多人枉死了,可怜得很,却找不到罪魁祸首。也总觉我们将来还有经历类似不幸的可能。我还未免笼统地想到那些我身边的,仍然被欺骗,也欺骗别人,被损害,也损害别人,被侮辱,也在侮辱别人的人们。

那种放电影式的回想,使我的血液激越地流动起来,渐渐在心中形成一个漩涡,一个黑洞。而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一句曾经看到的话: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绝对的好人,也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绝对的坏人。

我想,确确实实,人都是有毒的,不管那毒来自别人,还是来自自己,也正如上帝所说的,人皆有罪。

我恍然大悟,颤抖着几乎坐不住了,于是便干脆站起身来向黄先生说了想象到的,那些模糊的人和事,然后朗声说,我明白了,世人皆有毒,咱们就此别过吧。我决定变成一副毒药了,我将来的行动也许可以实现以毒攻毒,治病救人的良好愿望!

黄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说,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我这儿有一副自配的药,你可以趁入睡前用溫水冲好服下,第二天你会发现自己有了变化。

我拿上药,辞别黄先生回到家里,认真地把《成功学》读了一遍,便开始照着那本书的指导思想举一反三地谋划自己的将来。

以前我是做过记者、编辑之类的工作的,但由于我是个不识时务,不擅长交际,不愿阿谀奉承,也不会溜须拍马的人,与同事和领导的关系相处得总不大好。夹在会白眼看我,会非议我,甚至诽谤我的人中间,我也颇不自在,后来经济上稍稍好些时我干脆就辞了职,成为自由写作者。

我有些写作上的同行,乐意在聚会时叫上我凑数,听我说些幼稚得足以使人捧腹大笑的话,以便借机取笑我,活跃气氛。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我读了黄先生赠我的书,吃下了那副毒药后几乎就变了一个人。我明显感到身上有了毒,有了刺,有了让我浑身发热的那种莫名的勇气和力量,也有了超常的智慧和能力。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谁都奉上友好善意的微笑,对谁都不讲身份地位地一视同仁,尊敬有加。我已变成了一副毒药,我的毒性就在于我从心理上和精神上一再强调自己是个可以影响别人,主宰世界的人。只要我乐意,和我接触的所有人都会因为我而中毒,成为我的羽毛和翅膀,而我们合在一起则可以一飞冲天,举世瞩目。

变化后的聚会上,我特意穿上了事先选购的一身红黄相间的奇装异服,大家看到我时首先有种被火苗燎了一下的感觉,心里都有了些责怪我过于张扬的不自在、不舒服。但看到我迈着自信的步履,脸上洋溢着目空一切的光芒时,他们都用诧异的眼神望着我,暗暗地有些怕我。不过,过去我穷酸平常的形象使一些愚钝的人还是那样的不知好歹。

有位散文家说,哟,大家瞧瞧,这是哪位神仙来了!

有位小说家说,穿得像只蜜蜂,真是太搞笑了!

有位画家说,你们别说,他穿得花里胡哨的,还真有点三流明星的派头呢!

我用冷冷的眼神环视大家,提高了声音,故弄玄虚地说,不久前我拜见了一位高人,他给了我一副毒药,喝了之后我浑身热辣辣的,就像灌了辣椒水。尤其是舌头,变得肿大发黑,使我要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才舒服些。各位朋友,在我看来,你们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没出息的、自称有文化的小人物,也可以说是小人,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身上没有一点称得上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一帮自欺欺人的骗子,一伙没有思想和灵魂的,和金钱万能的时代中拜物者同流合污的顺从者、帮腔者、同谋者。你们对弱者的同情和悲悯全都是假的,你们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不过是个噱头,精神上既不自由也不独立。你们是胆小如鼠、目光短浅的一群小丑,怎么配写出值得称道、可以留传后世的佳作?你们虽然活着,可你们已经死去了,醒醒吧,诸位!

说得好!有位虚伪的诗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来,我敬你这个伟大的作家一杯。

我望着他说,真是说得好吗?我敢说你掉过头去就会向另一个人挤眉弄眼地笑话我,油腔滑调地骂我是个十足的傻货。

诗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莫非真的是中毒了?不过,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吧,我确实觉得挺好,你又怎么能怀疑我对你的诚意?又怎么能无端猜想我会对别人说起你的不好呢?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今天也太过分,太反常了吧?!

大家觉得诗人说得没错,都望着我。

我哼了一声说,你刚才的那番话无知透顶,显得你特别愚蠢。我真不愿看到你那副虚伪世故的尊容,不愿意听你貌似真诚友善,实则满嘴大道理的废话!

诗人张嘴结舌,被我说得一时对不上话来。

我把目光转向众人,继续说道,请诸位记着我说的话,你们全都是些蝇营狗苟,没有出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没有什么可珍贵的人。你们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无耻之辈。我今天之所以来参加这次聚会,是因为要和你们正式决裂: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手中的酒像瀑布一样倾倒在桌面上,我扬长而去。

那是个好的开始,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回到家后我也感到有些过分苛责了那些总归还和我有些交情的朋友了,内心里也有些不安和愧疚。不过,想到人性的种种弱点,那些弱点对人们所造成的种种难以挽回的伤害,我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既然我决意要成为时代的良心、众人的楷模、时代的焦点话题,获得大成功,成为大名人,又怎么能瞻前顾后,过多地考虑那些小人物的感受?再说了,我对那些朋友们所说的,也正是以前想说而未说的真心话而已。正如孔圣人所说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是在为他们好啊,如果他们听不进去,反倒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诚心,我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果然,有几位想对我一探究竟的朋友分别单独约见了我,以便回去后成为他们的谈资,因此试探性地要向我传达另外一些朋友对我的看法,实际上也正是他们的看法。

一位朋友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你真行啊,真了不起!你骂得好啊,真是有思想境界了!

我不屑一顾地说,得了吧你,别说那些虚的!

朋友说,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

我说,闭上你的嘴,我不想知道,也没有工夫听别人怎么说我。如果你还愿意做朋友的话,让我们谈点别的吧!

那位朋友是随和的,想和世界打成一片,与人和谐共处,彼此其乐融融,有利共享的人,因此绝不会当面反驳我。见我那样反应,他就更加虚伪地对我笑着,一再称赞我,听得我都怀疑自己误解了他的一片好心。

幸好我身体里的毒使我保持着清醒,才不至于真正相信他的话。

另一位朋友请我喝酒,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说,我是真心佩服你。你敢说真话,我相信你必然是会获得大成功的,在不久的将来,你会远远把我这种没大出息的人甩在身后,到时我只配骄傲地对别人说,我曾经和李青羊先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到时你可别不承认啊!

我不屑地说,得了吧,别说那些虚的!

朋友说,怎么能说是虚的啊,你很快就要成为天下闻名的人了,像我这样爱慕虚荣的人肯定会那么说的,希望你能给个薄面啊!我相信你会的,因为我一直非常敬佩你,觉得你特别有才华,非常有个性。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我说,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别人怎么说我重要吗?!

朋友却执拗地说,虽然你不想听,可我还是有责任要说给你听。他们说你疯了,一定是小时候被恶狗咬过,没有打过狂犬疫苗。我自然是不信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长得有点像咱们国人的脊梁——伟大的鲁迅先生。你绝不是那种久居人下之人,你会成大名的,不信咱走着瞧。

我说好吧,你可以走了。

又有一位朋友来找我,要请我喝茶。一见面他就给了我一个拥抱,说,亲人,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知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我说,得了吧,别说那些虚的!

他说,那天你说得真好啊,简直是醍醐灌顶,高屋建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深度,有魄力,有勇气,你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真是太少见了。所以我把你当成了亲人、知己,你可别拒绝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啊。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我厌烦地说,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好不好?

他说,不,不,你一定要听。有好几位朋友都激动地对我说起你,说中国的文化界将会有一颗新星闪耀登场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次聚会你像大领导批评下属一样大批特批了他们一通,他们就真拿你当回事,回头去找你的作品读了,是认认真真地读了。结果他们发现了一颗纯粹的、可贵的心灵,所以,我请你一定要相信!

我几乎是要相信,至少是愿意相信了。

那位朋友一走,我立马找到曾经发表过的一些文章来看,可看的结果却是失望的。我并不满意那些垃圾一样的无病呻吟的作品。那样的作品没有一点儿毒性,不过都是些劝人向善为好,主张世界和平、人人有爱的,不过是使人直面人生苦难、尊重人性选择的,跟白开水一样,能有什么意思呢?这样一想,我再也不想写那样的作品了。

我想去做一个有毒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批评家了!

不惟是对作家诗人进行无情的剖析和淋漓尽致的批评,凡是打着文化的旗號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满嘴仁义道德的,在做着虚假文化的,都在我的痛批之例。我不惟要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批评家,还要做一个伟大的演讲者。我要给大学的学生和教师们,给做文化的企业老板和员工进行演讲,我还要策划活动,上电视台,对全国、全世界做有振聋发聩之效的节目。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也正是这么做的。

是的,有几年时间我争分夺秒,挖空心思,付出了不少努力,向四面八方的人痛快淋漓地放出我身体里、我灵魂中的毒。

是的,我的努力也有了可喜的回报。

我成了大名人,先后出版了二十多本畅销书。那些书都是出版社争着给我约稿,提前给我送来成箱的稿费,甚至还派美女公关才拿到书稿出版的。我把中国孔孟老庄的一些思想变通为我的看法,把尼采叔本华那些西方哲学家的理论变通成为我的观点,竟然也没有谁敢站出来批评我。

经过一场场精彩绝伦的演讲活动,我的演讲水平也得到了大大的提升,能够像电磁铁那样牢牢地吸引住一些铁屑般的听众了。那时几乎所有的媒体也都在炒作我,把我说成是当代圣人,把我说成是具有竞选美国总统潜质的中国著名演讲家,把我说成是有毒的苦口婆心的大先生。而那些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们则把我当成苦海的明灯、人生的榜样,用他们手中的笔把我封成著名的批评家、思想家、文学家、社会问题专家等等。

大红大紫的我住上了别墅,开上了豪车,出门时有保镖前呼后拥。我还有了一位在国内颇有盛名的女演员女友,尽管她的相貌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演艺才华也得到多方认可,成为人们时常谈论的明星,可我还是不想和她结婚成家。我认为自由最为可贵,如果失去了那一点,我会缺少了对未来的憧憬,也会令诸多女粉丝失望。

女友也乐得和我保持着恋爱关系,她笑吟吟地对我说,亲爱的,我会一直一直理解你,支持你,希望你能飞得更高、更远,变得更强、更伟大。我也要真心感谢你,你是我精神上的导师,我生活中的密友。正是因为你的原因,那些著名的剧作家和导演都会想着我,为我编剧,为我拍影视作品。虽说我在认识你之前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可在认识你之后我感到自己可以被写进中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了……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得了吧,多大的名到头来还不是过眼云烟?!

女友说,啊,我更加佩服你了,你总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真真是与众不同的。亲爱的,请说说你成功的秘诀好吗,因为我还需要不断地进步。说实在的,能和你这样的大师级的人物在一起恋爱和生活,我真是占了个大大的便宜呢!

怎么解释我当时的心态和想法呢?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便厌倦了所扮演的角色,也许是我身上的毒性渐渐减弱了,也许是出于对女友温柔相伴,甜言蜜语的感激之情,总之我说出了不该说的一些心里话。有些话就如秘密一样是不能说的,一说就等于是露了底牌,泄了气息,很难再继续着自己所做的事了。

不过我还是说了,我说,我成功的秘密就在于把所有的人都看成跳梁小丑,去驳斥一切人,让他们中毒一般离不开我这副毒药。

女友吃惊地、恍然大悟地说,噢,我明白了,这样有利于树立权威对不对?怪不得那些大牌的演员爱耍脾气呢,这并不是说他们修养不好,而是一种作势的需要。也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崇拜你,不敢得罪你了,你真是个聪明的天才,我爱你,会永远永远地爱你!

我精神疲惫地说,得了吧,如果我没有今天的成功,你才不会爱上我。我讨厌这个世界上功利的、虚伪的、无知的人们,包括光鲜无比、养尊处优的你。有时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因为你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穷人缺衣少穿而没有人伸出援手,有些弱者被人肆意欺辱而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我这么说你也别见怪,因为这几年来我养成了批驳一切的习惯,脾气也是越来越坏了。

女友嘟了嘟嘴,有些不开心地说,怎么会呢?我懂得你的意思,什么都是浮云嘛!

我说,我否定了世界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我树起权威的同时也深深伤害了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而尤其让我难过的是,那帮我十分讨厌的小人摇身一变成了随声附和着我,对我点头哈腰,为我摇旗呐喊的,身上毒性渐长的人。我如同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并无是非黑白之分的盲目战争,像个为了自保和胜利而不断射击的战士。可现在我快要弹尽粮绝了,我意识到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瞄准,消灭!所以我会强烈地感到空虚,以至于自杀的念头经常拂之不去。

女友关心地说,正像一位心理学家所说的,成功会导致抑郁。我看你可以放缓前行的步履,暂时休战,在家里安心养上一段时间。

我摇摇头说,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除非我放弃所获得的一切。你知道吗,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个面目可憎的小丑了,也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不配得到现在奢侈的物质生活,不配得到你的爱,也不配得到别人的崇敬。我,我想追求一些真实的、永恒的东西而不得,你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吗……

女友体贴地走过来,紧紧拥抱住我,因为她看到我的眼角正在滑下两颗混浊的泪水。

怎么说呢,被拥抱的感觉是美妙的。无论如何,我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对我的爱意,那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而那种珍贵的情感使我愈发想要做回简单的自己。如果我一文不名、一无所有,我的女友还能爱我如初,那该多么好啊!

想到这儿,我用手指抹了自己脸上的泪,放在口中品味了一下,是苦的,咸的,涩的。我把湿湿的手指放到女友的脸上说,谢谢你。

女友望着我嫣然一笑。

我对她不忍有话藏着掖着,便敞开了说,你知道吗,我们生活在一群愚蠢的、胆小怕事的人中间。他们对世间的一切权威崇拜有加,为了一己之私随声附和,破坏着公平和正义,在庸庸碌碌的人群中随波逐流,没有也不敢有自己的一点主见。而我,也并不是个真正聪明和勇敢的人。有时我很怕失去你,当你那样温情地望着我时,我越发感到自己是浪得虚名。我是主动要求那些无知的、别有用心的人高高架起了我,我害怕有一天会狠狠地摔下来,粉身碎骨!

女友坚定地望着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你那样有才华,有毒性!

我难过地说,我怀念从前的自己。那时的我是个不为人知的小人物,对人说话都不好意思大声。我良善得凡事都会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一想。有时被人看不起,被人侮辱,也总是忍气吞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见了心仪的女孩脸红心跳,却不敢去追求。我想和心底纯净的好人交个朋友,可也不太好意思表示友好。可以说那时的我像孩子般单纯,像诗一般美好。我认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尊重着全世界的人,也渴望一些别人的理解和包容,可我发现人们并不拿正眼瞧我,尊重我。人性是复杂的,我变成毒药想要净化人性,使之纯良。我变化了,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可我越来越发现那像是一场游戏,我现在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

女友说,不,亲爱的,你绝对不能放弃!人人都在演一场戏,你已经相当成功了,如果退回来,你还会是一个别人眼里的弱者,一个不被别人瞩目的、一无是处的人,一个被人嘲讽和欺负的人。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再站到风口浪尖上了,现在我想把所有的财产捐赠给那些贫困山区里的孩子,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想要回到从前的我,继续写作。哪怕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也没关系,至少我清楚那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女友說,你去演讲,去批判,难道就没有意义吗?你怎么能轻言放弃?你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批判,去经营,难道不该享有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吗?

我说,可那些跟随我、效仿我、崇拜我的人中了我的毒,开始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很快他们就掉过头来把我给咬成碎片。他们借着批判一切的名义,不过是想要获得他们想要的世俗利益。虽然我最初的想法是好的,可这几年下来我又何尝不像他们那样?现在想来,我不过是一个时代中的小丑,一个有意无意的骗子而已。

不,你是一副这个大时代的有毒的良药,你所有的努力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你不要妄自菲薄,自轻自贱,那样我也会瞧不起你的!

我苦笑了一声说,昨天我带着贵重的礼物去见黄先生了,他又要送我毒药,可我拒绝了。他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可我告诉他,哪怕所有的人瞧不起我,可我也不想瞧不上自己。

我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将钱通过一个可靠的慈善机构捐给了需要帮助的人。

女友哭着离开了一无所有的我,离开我的理由是,她不想妨碍我过理想的、简单的写作生活。她有礼貌地离开了我,使我不得不打心里祝福她能够在这个俗世上混得如鱼得水。

为了避免随时可能向我扑过来的那群追随者,那些刺人的毒蜂、咬人的疯狗,我离开了大都市,来到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城镇。那儿有山有水,空气清新,风景秀丽,鸟语花香,令我心旷神怡。一段时间之后我身体里的毒彻底消失了,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开始涌现出一股清冽的泉水,而那透明的水被我化成诗句,在我的想象中向着四面八方淙淙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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