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玄武,晋人。诗人,散文家,民间学者,田野调查者。1972年生于山西翼城。1989年开始写作。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理事,山西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山西散文学会副会长。为当代著名纯文学原创公号小众(xiaozhong_ xuanwu)创办人。以小众之名,致力推动文体学建设。居太原。
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著有《众神的盛宴》《物书》、童诗集《臭蛋说:种月亮》《十七世纪的世界游圣》《47个人的袁崇焕》《关云长·遗失的血性》《逝书》《爪子、嚎叫与飞舞》《晋祠寻梦》等10余种作品。曾两度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台湾忠义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2012年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政府奖、山西散文名作奖等。
小臭,又称臭蛋,作者儿子,时两岁半。老虎,作者的大狗,加纳利犬,时两岁。文不另注。
——作者按
1.梦樱桃
樱桃树早已摘光多日,我们已经忘记了它。再结还遥远,要到明年。
小臭不甘心,在院里总是钻树下望一望。不过我觉得,他也渐渐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树叶玩,给大家分,也分给老虎,嘴里乱嚷嚷。忽然他扔下叶片使劲拽一个树枝,他拽下一颗黑紫硕大的樱桃!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来自树上,下意识问他从哪拿的。他又着急又紧张,顾不得说话。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问:“好吃吗?”他不吭气,只一点一点吃那樱桃。我看着他吃了半晌,始终不说话。我感觉到自己像咽了几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黏。他仍然不说话。
我想我明白这种惊喜和快乐。在大家都以为没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遗漏的幸福感,小时摘桑葚、柿子,我有过这样的幸福。我很开心在当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还能得到。
樱桃藏在远低于我们的视线而小臭仰望能见处,匿在密叶间,像是一门心思等小臭拽开叶片,找到它。
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说梦话,在梦里嘎嘎笑。他说:“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
我在繁忙之际,还是决定替小臭记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乐。这意外收获,远甚于吃到嘴里的快乐,会潜藏在他久后的记忆里,熠熠生辉,如镌如刻。
昨天有个刚刚写就的六千字文章忘记保存,电脑提示保存时我因事乱而恍惚,竟点了取消键,发现时已晚。一夜如失魂魄,浑身都觉无力。但决定不靠记忆重写。我厌恶重复劳作,何况那重复并不能百分百地重合,只能让人沮丧地认为没有忆写完整,不如原来。
我安慰自己,意外丢失,就算文字各有命运吧。
但还是想一试。用电脑装其他软件来试着找回的当儿,我用手机写下这则短文。再开电脑,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个约六千字的文章,找到五千九百多个字,没有乱码!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的情绪——它像一种错置的、狂乱的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打下来,让人有点懵。我发微信说:恨不能在朋友圈撒一把钞票以示庆贺啊。
我愿意认为,是写小臭的短文,替我招回这六千丢失的文字。造物冥冥,是要让我感触一下意外之喜,意外的幸福。此时我内心为感激、感恩、感动之类的情绪充盈,竟一时什么也不能做。让我就这样开心一小会儿吧。
2.奶葫芦
中午出门,一夜之间偷长出来的小葫芦,悬在院门口门把手边,开门它晃悠一下,仿佛跑出来偷窥我一下,又想赶紧藏起来。
我拿拎着的酒瓶比划着比例拍下它。它浑身毛乎乎的小透明胎毛,肉墩墩可爱极了。我觉得轻轻喊它,它似乎就能奶声奶气答应一声“哎”。不过得在深夜,现在大正午它不会理我的。
我忍不住想摸摸,伸了几次手又不舍得。微信里湖南文友子兮说:“洞庭湖边的西瓜刚结出来也这样毛茸茸,小时候我哥哥老是喜欢得不得了,去摸它。然后摸得光溜溜,就被揍一次。可是过几天又忘记了,又去摸,又接着被揍……”另一个朋友说,生长期的葫芦不能用手摸,摸了就不长了。幸亏我没有舍得下手。
江苏诗人庞余亮说:“你拿酒瓶会惊吓到它,它会想,我将来是只酒葫芦?”
微信里友人一片惊叹。这小小的长满胎毛的葫芦,惊动、惊醒了太多朋友的童年。时光瞬间倒转,如此快乐。
在此刻,这葫芦亲得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脚搓手,走来走去。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拿梯子爬高细细察看,一下子呆住了。天呐,怪不得我昨晚焦躁不安,总觉有事正发生却不知何事。原来昨晚偷偷长出这么多葫芦!
它们在密叶间,在光与暗的阴影里躲来躲去,东一个西一个探头探脑。大致数,竟数出二十多个。而一定还有不少藏得密实、让我漏数的小家伙。
我每天写东西累了都看看的,休息眼睛,也爬上爬下灵活一下麻木的手脚。昨天白天看时,什么也没发现。
但是昨晚也有一颗小葫芦死了。它枯蔫耷拉的样子,看上去让人觉得葫芦藤好伤心。我没有听到小葫芦微弱的嘶叫,不知它枯掉的原因。而即便昨夜听到它叫,我也不知如何救,除非蟲子正咬它。
有个写小说的朋友耳力好,常失眠,因为夜间的各种细微声音。改天他来,晚上听和逮住偷偷长出的小葫芦吧。最好也能听出,是什么东西杀死了那小葫芦。
3.长夏逝
遛狗散步,夜风已凉。又一长夏已远去。且静待秋天,千山又万种好颜色。
今年再忙,也须扔开一切,纵狗踏山。
不知小时明月,家乡为何唤作月明(音mie)爷爷(音yaya)?家乡的朋友,现在还这样教孩子吗,或是已不像以前年月,已再无便利和闲暇在夏夜带孩子坐院里看月亮,孩子数星星数到困了睡着?
旧时光不再。美好不再。思来伤感。
晨起白云满窗,猴子扛棒子贴画在玻璃上飞,不觉间心情大好。云朵很像羊群,而且是肥肥嘟嘟的干净的羊。我要有这么一天好羊,可就太美了。哈哈,贪念又起,赶紧打消。
院中花开。有一朵芳香大花,深粉,已连开十日,仍然微雨中怒放,不见败老之态,力若弓开满月。
傍晚,盛开的牵牛花,一个个把自己关闭起来。日本人又叫它朝颜?
史铁生的话,可能是我目前的状态。我坚持认为这是好的:
“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能随时切近观察到自然,可能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放弃很多才得如此。放弃的不只利益,更包括很多的躁乱、追逐、陷在循环中欲罢不能的被动心态。
今日我认为我得到的远远多于所失。我更像一个人了。诚恳,坦率,真实,随四季和晨昏流转喜怒哀乐。
我或许因此贴近了我热爱或厌倦,但摆脱不掉的文学的真正核心。我认为我之前所书,有很多背离这核心,饱含了本时代的各种虚弱、矫情和做作。这些是我日益警惕的。
运动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难有人超脱其外。今天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没亲身经历过的人,百般不能理喻。人们的疯狂,除了唯有推波助澜才有可能自保之外,却还有被激发出来的自身的恶和对恶的热情。
而社会商业化运动进行到今天,一切唯利是图,一切价值以钱衡量。这其实也可视为一场席卷全民身心的运动,人们也在以唯有推波助澜才能自保为理由裹身其中,也同样有不断被激发出来的恶和对恶的热情。
为利益去毁灭美,人们已毫不犹豫。
检点自身,我们的生活和内心生活,早已鄙俗不堪。难以想象后人会如何评价我们当代……包括我们生活在当代的这些人。
而我所选择的尽量贴近自然的生活,并非依赖多少财富才能办到。完全不是。这样贴近自然,舍当代以外,几千年里历朝历代,中国人都是这样生活。
我认为且日渐肯定地认为,是当下的绝大多数人,活错了。我不会因十几亿人中绝大多数那样生活,就认为他们对,就去折从他们。
今日在微信中看到上海陈莹莹的花园。她从上海市区搬到郊区。
爱自然的人都如此,所舍所弃,又岂在少。但得到的,又何其多,而内心是丰盈的。不必说钱多少的问题,因为我相信每一个这样做的人都遇过钱的困扰。这样做,也不是以利益为目标的,甚至与利益背道而驰。
与城市的小小距离,思考人世的方式和结果,都大不相同。生命观和价值观都发生变化。
东西不可能被写完。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盘算今天写哪个更有价值。晚上盘点,沮丧地发现,写下的,都没价值。
书也读不完。忽然有恐惧,架上有的书,怕是到死也读不尽。想到上学时一教授临终满家书无所托,他子女对读书了无兴趣。老头子把书全捐给图书馆。我借书不还赔钱给图书馆,其中一册便是他的书。
最糟的是读了很多书,心中依然茫然。太多的人,太多的写作者,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些人连基本的正确判断都不能有不能去做。
忽然又想到一文,作者说他母亲不识字,“文革”时凭朴素的常识和本能辨别疯狂时代的一些错误,而他当时作为知识青年,却陷在洪流中还以为自己进步(大意如此)。
知识、文学偏离基本人性,必被证明荒谬。但偏离的情况,在当世也并不鲜见。
就对自然的写作来说,我最不能容忍当代一些作家写自然潦草,我斥之为轻浮犹如狎妓,不是内心热爱,只是觉得需要,写来舒服一下。
不懂自然,很多典籍也不能真正领悟。且不说孔子,来看庄子。庄子是伟大的自然主义者,若论现今的美国自然文学,那么庄子早已是古老先驱。他从自然得哲思,与古希腊著《工作与时日》《神谱》的赫西俄德的注重具体与实用又大为不同,其内核更接近而又超越现今的美国自然文学。
他观察和写下诸物的循环。鲲到巨鸟,到微小的光中飞舞的透明的蝴蝶。
庄子每每论道。所谓道我解为诸物循环之道。庄子说:“道在矢溺。”怎么理解?
结合庄子是漆园小吏、管理漆树林来考虑就豁然。矢溺是诸物循环重要的一链。当然,他只是以最卑微之物设喻。
4.雨飒飒
白鸟
一只雪白的大鸟突然显现,从西向东、从屋檐下向斜上方翻飞,消逝不见。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鸟路过我家。它好像惊动了我心中什么东西,又带走什么,久之令我恍惚。
我在二楼的视线,与院中樱桃树平行。我望见鸟的腹部,擦着在风中晃动树的顶端而过。
它展开的翅膀仍在眼前忽闪。最早瞥见它的刹那我产生幻觉,以为是大风搅动,致使日光刺白舞动。定睛再看,只有树的叶片,在风中不断翻晃白光。
这鸟来过吗?
飒飒
飒飒一阵雨来。像想念已久多年未见的友人,在风雨中步履匆匆、急促而至,拍动门窗。
凝神听,檐雨敲击地面啪啪作响。起身去看,只望见雨远去的背影。外面地面都未打湿。
这像极了记忆中固执存留的幻象。刹那间尘世恍惚起来:一滴阳光照耀的水珠般晃動起来。
我心中是否等待着什么?未必是人,却终是期待。渴望。温和地等某物某事来临,沉浸在它未至而在路上的状态中。
夜间走动,忽然望见一大片月光泻落,我仿佛听到哗哗的声响。一棵我嫁接的树玫瑰,雪白花瓣被月光惊动,飞飞扬扬洒落。我确定是因月光。没有风。我的光头灵敏,头上未觉有风。
飒飒。“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飒飒二字曾晃动在《九歌》中,是《楚辞》里最生动、动人的声音。
黯然
午间一花,太高了。在群花之上,偶然站凳才望见。
花直径大于十五厘米,超过寻常牡丹,花瓣繁复则过之。
花在风中摇曳,又高,仰望而举手拍之。不忍离凳,下去后离花更远。此花无故令人黯然。
又若佛说莲花,见此惊而不敢叹。
默然合十,鸟鸣神凝。赤日高照,心中清凉。
花微
所种的一种很小的玫瑰,刚刚摘回。新鲜好闻的香气,在屋里绕来绕去。我拍下它和Zippo打火机的对比,它和香烟的对比。
有种玫瑰更小,浅粉色,花一开一大片,长得又快,高高缠满一棵梨树。梨树在黄昏雪白发光,宛若又到春天。它的花单朵小到和烟头的直径差不多。
小儿臭蛋嚷嚷要,我摘一朵放他头顶。他满意了。却一动不动,唯恐花掉下,一边喊:“爸爸快,发个微信。”
我拍下图,发在微信圈。朋友赞叹:好小啊,放在臭蛋头上,半天才找到花在哪里。
这花虽小,花瓣却惊人地繁复,真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想,所谓玲珑之小,大抵不过如此罢。
现在这朵,不是粉色,而是明亮的红。它是丹麦品种蒙忒卡洛的变异。此花春天时硕大,花败后从花蕊里再开出花,比外面的花更大。殊不知也能变异到这般小巧。
5.文雅人
我决定做文雅的人,因要给我儿子树立好榜样。扛百斤大狗暴走与人打赌,那会是平生最后一次了。有一些长者,和比长者还有智慧的年轻人来电话,他们无不循循善诱,话语千回百转,余音至今绕梁。我终于幡然悔悟,此时陷入深深的悔恨中。我怎么能那样不成熟呢。怎么能那样逞能呢。怎么能那样赤膀子伤风化呢。万一狗爪子乱抓,把胸脯开了膛咋办?万一气力不加,小蛮腰折了咋办?万一狗发怒把光头咬住,咬得像屁股一样成两瓣咋办?我不由得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一定要想办法做个文雅的人,首先说话要小声,更不能哈哈大笑。走路不可以高昂着头,不可以外八字步,不可以急匆匆像是去逮贼或上厕所。从穿衣服来说,以后绝不穿军绿色的服装。不穿有很多大口袋的裤子,不穿露膀子的T恤,也不戴绿油油的JEEP帽。不穿骆驼户外鞋,更不能夏天穿大短裤,那成何体统呢。尤其一坐下就喜欢叉开腿,哎呀,太不文雅了。
要做文雅的人,很难,得从头开始。今天出门,专门去中药店买了很多黄连,这个就是我今年夏天的最重要的茶了,因为怕上火,更因为从此以后我要蓄发,留须。原本三天自剃一次的光头,的确也剃得不耐烦了。虽然轻车熟路,不用看镜子自己摸着头就运刀如风三分钟搞定。但是,光头太不雅了,太粗暴了,太对不起别人了。你让大家满满一头不断需要染烫又满是头油的长发情何以堪啊。
要做文雅的人。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干。
嗯。也不开奇怪的车子。红丢丢的车坚决不开,样子太日怪的车也不开。最好去开帕萨特或奥迪那么两百岁老人一样稳重的车,或者干脆开捷达,开那种满街跑的出租车捷达的样式,总之要藏在人群里让人找不出来,不能老是用光头晃人眼睛。说到眼睛,我以后坚决不盯着别人眼睛看,有好多次,我瞥见别人惊慌躲闪的眼神。
狗已经养了,有生命的物不能轻易换。但玄六长得有一点点可怕,我不禁对着他叹息。怎么办呢?再不能让他吃血淋淋的肉和骨头,熟肉也罢了,我要想办法让它吃斋。我请它吃豆腐、花朵、土豆和芹菜行不?它也要变得文雅一些。据我所知,北宋有人教一条狗七年,让它学会了叫爸爸。对于玄六,我也打算下些辛苦。就让它学习画画吧。
微信群里的朋友都在写字画画,这让我怅然若失。我干点什么来使自己风雅呢?养狗是不行了,还养那么重的狗,比小说家手指先生都重……养花也不行,总需要去搞农家肥……
咳咳,我多么伤心。于是开始习字,写了一阵唐楷,那些字缚手缚脚规矩太多,何其麻烦。于是听人劝去写大篆,最近他们说,哎呀你适合写魏碑。我眼看要被整傻了……想想古人,谁不能写字?即便是荆轲等刺客之流,字也好得很吧。况且他们还是高明音乐家,起码音乐鉴赏能力不得了,击缶击筑奏古琴,样样在行。
流氓刘邦会唱歌,像周杰伦那样自己创词自己谱曲自己唱,水平一点不亚于今天的好声音。就连水浒中的时迁都是雅贼呢。据我掌握的世间鲜见的宋话本资料,时迁是美食家,他懂得鸡的一千种以上做法……我一个酷爱吃鸡的朋友若看到这里,就该他怅然若失了。
……晕倒。真的有人信我要變啊。郑重告诉大家:我欣赏真文雅的人,但自己不装逼——我是说,如果我一装模作样就成了装逼。玄武本我,永不装逼。本我中自有大风雅在,有带着血肉气息的热爱、身体力行及其他。虽然像某友所言,我越长越不像我自己了……
斯论也可当作我的散文理论来理解。
6.“嗬”“嗬”“嗬”
晨光中的花,美得让人叹气。约四米高处,一些花又一次高高盛开。亭亭若荷,微风中摇曳,愈发洁净。
望着它们,刹那间尘世仿佛安静下来。心中不敢想太多他事,唯恐惊扰它们。
黄昏时即将熄灭的阳光,安静地燃烧花的主干。花因此积累盛开之蛮力,及绝色,及芳香。
在夜晚,花微小的蕾是自带光芒的,犹如鄙人的光头。一树米兰披一身细密的花,它香得令人想入非非。
种花以来,我用尽各种夸张修辞。诸如美得让人发抖,美得让人想打人,美得让人恨不能怪叫一声、与它一起发春,美得让人愚蠢起来,如此等等。
我小范围对生态的改变,竟招来刺猬,喜鹊,乌鸦,猫头鹰,斑鸠,无以数计的蜜蜂。今晚又看到招来松鼠。此时葡萄藤一阵又一阵乱晃。微信中有人问我多少亩地。答:一分地。
月下与臭妈聊天:“越读古诗,越爱自然。但如果不懂自然,就不能真正懂古诗,不能真正领略其美。”
“古诗的肌理是长入自然的。”
我读我爱的那些诗人,往往觉得他们句子像是我写的。他们在替我说话。
深夜遛狗,第一次看到月亮周围,有彩虹一般但是圆形的渐变的一大圈红光。回去拿手机出来,光晕已散。写完这段再望,一圈红光又现。
懂天文的朋友,不知这个如何解释?
老虎发现一只刺猬,发出古怪的叫声,短促,连续,像人声的“嗬”“嗬”。它是问:这啥呀我靠,扎死了,咋没见过?
仰头星星掉了满眼睛。今晚的星星又大又亮又多。
7.瓜长刺
夜晚路过一家人,应是丈夫、妻子和母亲。小贩一天辛苦骑三轮车回家,后面妻与母帮推车。小伙子很快乐轻松的样子。
幸福就这么简单。简单到像白纸。
邻居周师傅生病,回内蒙古住院。家中很久无人,一棵野生榆树荒蛮,一夏天就窜得到处是,延伸到路上,过来过去刮车。他屋顶都生出一棵榆树,风中高高招摆,我总看到,心里总觉荒败。
没人管,晚上我拿树剪修理路边树。两岁多的儿子小臭可以打酱油了,帮着照手电。
周师傅是土木工程师,家中多自己改建,巧思颇多。他也是好的花友,办法迭出。他是真的爱花木,见花木就心尖一颤那种。人又勤快,某年见修路施工挖出棵枣树,他两口子不惜大老远用自行车驮回。我见了大为吃惊,枣树绑在自行车上未卸,两口子满脸汗满脸土。我搞不明白那么大的枣树,他们一路怎么弄回来的。
他也用自行车驮粪回来。有次拿不了,卸一袋在路边回头再取,却丢了。周师傅回来抱怨:“妈的,屎也有人偷。”
现在枣树枝叶披离,结了很多青枣。它们原本该每天被周师傅仰视的目光抚摸几遍的。然而却已不能。南瓜藤也缠到枣树上,巨大一颗南瓜歪在树间,细看有多处枣刺长进瓜里。
他在海南、内蒙古都有房,却喜欢住这里。买了辆越野车几乎没开,女婿现在开着。他老伴背着他抹泪对我说,老头该享福了,却得了这病。
唉,人生还是散淡些。做那么多事,又何用。想明白了,人坦然得多。
前些天见周师傅女儿回来,路边聊了几句,我心里一紧。
老头子现在几乎不能吃饭了。
8.红马惊
有一年在泸沽湖骑马。滇马矮小,一点不威风,它比我小时骑过的驴还矮。但滇马耐力好,善走山。旧时云南运出普洱茶和盐巴,大抵全靠它了。
小时该骑过马,但少。马烈,大人一般不让骑。偷骑也不敢,畏惧它在大队马厩里,高傲地喷着响鼻踢踏蹄子的样子。它蔑视小孩。偷豆子巴结它也不敢,它一见我进来就警惕,焦躁不安。
马易惊。马惊是可怕的事,它会狂奔,从崖上冲下去,会撞遇到的任何东西。邻村有马狂怒,一头撞死在巨大的石头马槽上。我未亲见,听说那马遭到不堪忍受的某种屈辱,是关于交配的事。我每听到都欲下泪。
我也亲见过马交配。印象是在黄昏,空中飞满光的尖芒,那般紧张。瞠目结舌回家去,想与小伴讨论,又耻于开口。那时间短还是很长,忘了,但牢固的记忆持续至今。
我有个三爷爷,年轻时被曾爷爷赶走不认,奶奶说他偷了地主家的马。那马受惊,一路狂奔。三爷爷死拽着缰绳,和马从村子奔到县城不撒手,直到马平息下来。那距离是二十里地。小时奶奶一次又一次讲,我百听不厌。它成为家族传奇。随惊马奔二十里,难有世人做到。
这三爷后来入国军做了军官,回乡带兵。他在院里跪了一天,曾爷不认他。他走后再未回来。1950年大批军人复原,和他最亲的我五爷,背着干粮到一百里外的、附近县唯一的火车站等。他一个一个地看那些南北而来的人,他以为能等到他三哥哥。几天后他饿着肚子回来。当时那些匆匆的旅人,有没有人留意一个年轻汉子,在火车站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三爷爷,最终成为家族失踪的一个人。
我奶奶不死心。我父亲在天津当兵时,家族给他的一个任务就是找三爷爷。奶奶让他打问姓温的长官。当时有次,某个后来任国家要员的温姓官员去军队视察,父亲回来说给奶奶,说有一个,但年龄不对。
我小时听这些家族事,除了三爷爷,还关心他盗走的马。那马后来怎样了?据说是一匹枣红大马,三爷之前尚未有人驯服过。马必须先经人驯服才能做活。但没有人告诉我关于马更多的事。
大人说,马金贵,娇气。力气大但耐力不如驴,不知省力。速度快但不如牛听话。大人说骡子好,又分马骡和驴骡。
记忆里存留更多的,是小时骑牛、骡子、驴。某次骑骡去五里外亲戚家还骡,那骡高大神俊,我一路幻想是骑马。它进村就狂奔,我像块小石头般被颠得不断高抛起来,死死抓住它脖子上的鬃毛,不跌下來,心想若跌落它蹄下就完蛋了。它是缘于回家的兴奋,直奔它家。那村我有十多家亲戚,我原本还发愁弄不清哪户呢。糟糕的是屁股磨烂了,股沟间流血不止,很长时间才好。
拖拉机出现后,马忽然没有了。再后来,牛,骡,连我讨厌的驴都失踪了。有一阵,狗也全不见了。我总觉是那冰冷的冒黑烟的怪兽,把生灵全部吞噬了进去。它也吞掉我一个发小。那发小常跟我在打麦场上玩摔跤,胜负参半,但他高大,齿长。我矮小,小他三岁。他辍学早。我初三时他买了拖拉机,夜深开到沟里去,毙命。人们说他完全可以逃命,他只是不舍得放开他的拖拉机。他身子在别处,胳膊和手在方向盘上。
9.马蜂蜇
完蛋了。被蜂蜇了一下,瞬间穿越回到童年。不同的是小时我要撬蜂巢偷蜂蜜,现在是蜂来偷我葡萄。这是报应吗,但干吗总是我要挨一下?
早已忘记小时被蜂蜇的感觉。那么现在忍痛记下来。请没被蜇过的朋友学习一下,也请被蜇过但早已忘记的朋友,重温一把这疼痛。
上午剪园里花木疯长的枝条,它们荫得院里一片暗,葡萄也见不到光。用力拽一个剪断的、很长的枝条,左手无名指扎了一下。以为是花木刺,打算不在意,但越来越疼。就在我脑子里刚想完可能是被刺扎的时候,手指已变得剧痛。
我仔细看手指,看不出伤,找不到那个小针眼一般的孔。用眼镜布擦亮眼镜看,仍然没有。我还能知道被蜇的是哪根手指,但做完这些,已分辨不出是手指上具体哪个地方在疼。整个手指都疼,已经肿起来。这疼已不是起初尖锐的刺痛,而是变成一片,迟钝的疼,它像个小磨盘一样转啊转,转过来了,是狠狠痛一阵,然后转走了。你得等它再转回来。它一定会转回来。
小时被蜂蜇,用一种叫刺蓟的草挤出绿色的汁液涂上去,立刻就好。但我园里,哪有家乡的那种刺蓟。干疼,没有办法。已经变成头疼了。疼得人转来转去。眼睛瞥见书架上放着的一盒神药:阿里山药膏。这去年底牵着老虎奔跑,它一下子狗链绕住我,于是把我放了个小风筝,落下来在地上膝盖蹭着近十米远。我穿保暖裤和牛仔裤,左膝盖上裤子全部烂掉,扯开来,膝盖上的皮没了,肉蹭得一大片也没有了。有朋友說你赶紧去医院缝啊。我苦笑,没有肉,咋缝针?简单消毒后用各种云南白药或撒或喷。但是好不了。会结住瘢,但一动就裂开。迸血,后来化脓。快一个月每天在家赤一条腿坐着,哪也不能去。后来有朋友送我这个药。抹上后很神奇,不结硬瘢,故而不开裂,一周就好了。
那个被老虎放风筝造成的伤,也远不及这个被蜂蛰的奇痛。现在胡乱拿这个药治蜂毒吧。挤一点上去,似乎好一些,或许是心理作用。
趁这个当儿记下这些。蛰我的应不是蜜蜂,而是一种很长很大的细腰马蜂。常见它们偷葡萄,把葡萄咬得掉落下来,一串一串,只剩果蒂,上面留些残渣,还能看出原本是一串葡萄的样子。马蜂们倏忽往来,忽然鸟一样拔高不见。带臭蛋的阿姨说,去年她家亲戚,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被马蜂蛰了几下。孩子很快上吐下泻,几近昏迷。
蜂蜇是可以用力承受的疼。童年时被蝎子蜇,那就完全疼得人崩溃了。是至少十倍于蜂蜇的疼。我到现在都惧怕蝎子星座的人,无论男女,躲他们远远的。
也有人被蝎蜇并无太大反应,我姥姥便如此。夏夜她在墙上蹭一下就蹭死一只蝎子,我母亲告诉我时我惊呆了,我姥姥真乃神人也。我姐姐多少遗传了我姥姥的本事。蝎蜇她,她似乎不要紧。也疼,一会儿就没事。她女儿就差一点。姐姐家以前住院子,地势低,蝎子很多。就是说以前她经常被蝎蛰,夏天换鞋,都要先抖一抖看里面有没蝎子。被蝎蜇疼不疼,似乎与人的血液有绝对关系。这也是件不可解的事。
唉,我今天也感谢一下蜂吧。在文字里留住它蜇我的疼痛。秋风已起,眼看那些偷葡萄吃的蜂,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写作是唤醒记忆的过程。我姐姐说,为啥小时那么多事你记着,我全忘了啥也不知道?
我想告诉她,我记忆力也没那么好,多事已忘光。但在忽然的契机下,曾历的某事便栩栩如生而来,像正在发生。比如今天的蜂。
写作需要不停地唤醒记忆,也会唤醒记忆,留住记忆。有的是因个人而及于人类普遍经验的记忆,有的是民族记忆。它们都重要。我有时看动物或丛林里没有文字的原始族群(没有不敬之意),会想到一些事,觉得他们进化、进步缓慢,是因为个人记忆、个人经验和族群记忆、族群经验,没有文字可以保留、传承、延续、反思。
人类有赖于以文字记载记忆、留存记忆。这也可能是文字的价值。史上那些焚书、禁书、删改诗书的恶贼,几可视为阻止人类进步。其罪其恶,不可宽恕。
10.秋气至
一只秋蝶。可怜它活不太久了。一阵风起,它美丽的飞行便会滞重起来;再一阵风,它轻微的尸骸便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麻雀无忧无虑,北方鸟品种少,女儿说北方鸟几乎就是指麻雀。某年用弩射一群雀,一弩激发,去寻,好几只没头的麻雀。太密了。喂猫,猫迫不及待,它连毛带身体咬得咯吱细响。猫比我残忍得多。
近年不杀生。
山间鸟明显丰富起来,多不能认得。有一种蓝盈盈的鸟儿,曳长尾,少时起从未见过。
鸡真实是二八月落窝,即孵雏。秋天的称秋鸡娃,不易活。没见过麻雀阴历八月孵雏,它们在人类檐下却不低头,还每天聒噪我行我素,从来不远虑也不缺吃的。又自由,暴躁,捉住很难养活。我几乎佩服它们了。
秋气至,有黄叶了。它们像是被强烈的日光烧灼了边缘,其实并非如此。
北天凉远。昼鸣知了、夜鸣促织之时,秋已切近。促织,我故乡唤作促唧唧。名字便是更直观的象声词,急促的唧唧声。
尘间行走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到比这个叫法更让我觉得亲切的。晋南多存上古音。有时我想,诗经中的四言短句,用那种倔强的、像一块块石头一般硬不连贯不交融的晋南方言来念,可能更有意味。小时读蒲松龄《促织》,总遗憾他写成促织而非促唧唧。有时几乎疑心,他是否写错了。明明是促唧唧嘛。我也曾捉了那秋虫,在灯下仔细察看。它在我手里并不能变化。它为何就能那般厉害?
细腻,勾画了了,深情,跃然于眼前。自清以降至今,状物之能,鲜有胜过蒲公者。《红楼梦》和《金瓶梅》则是两个我不喜欢的伟大作品。于我,读《金》如见蛆,读《红》嫌腻歪,它太像一个人无限拉长的青春期。
并非所有好作品都适合自己。我还是爱蒲公,他作品符合我心目中好作品的异质化。至今日,我未见有汉语作家能超越他。蒲公对万物深情,因情深有时绝望,有时迸发出于现实的恨,恨和情一样强烈。那些艳鬼花妖生动到触手可及,我仿佛能望到它们低头时下垂的某一绺秀发,嗅见它们各不相同的体香。
于我,蒲公的文字也是故乡的况味,秋天的况味,那亲切,神秘,深邃,辽远。包括唧唧断续鸣叫的秋虫声。今夜我如此强烈地,想念故乡的气息,正午空无一人的乡间行道白杨的萧萧声,寂寞而久长。夜间空中迷人的气息升腾,可以分辨出植物的各种香气,苦香苦香。露珠的香气,可能还有月光皎洁的香气——无月光的流泻,植物未必能那般令人沉醉。
11.谢花木
在秋天,霸道的朝颜挤得刀豆荚都不能长了。昨黄昏摘半天,晚餐我吃到嘴里的辣椒炒刀豆荚,也不过才二斤。
秋天很忙碌。狗要动情,我要种花。
逆光中的花朵,美若仙子将至,又像马上就飞走消失。看这花,一边听杜甫“花落时节”的曲子,恍然以为暮春。却已是秋意四起,一日浓过一日。
一朵花又开成方形。三米高处,有个蜘蛛大王,囚禁了五个仙女。其中一对仙女是双胞胎。我赶跑了它,只余空网。可效蒲公,来一则秋夜志怪。
“在鲜花中,人的性质会模糊。”但能不能说花是兄弟?
神奇。晚上坐院里,抬头半月在天,忽然发现头顶有花开。那一棵花,我以为秋天不开了,春天已开得虚脱。它枝条长了五米长,奋力探到我头顶上,而且还要开一大群花,难为它了。
末图,茉莉一簇一簇发狂。茉莉,谐音莫离,当留其香于诗文中。
我丢过至少十五个身份证(去派出所办到第十五个时想了一下,故而有印象),丢过至少十个钱包,至少八个手机(有两次忘在車里被砸了玻璃),两次护照。
但是学习种花以来,顽疾忽然消失。因为要研究配土记土的pH值,要贴标签记品种,要记施肥和浇水的间隔……
我浆糊一般的光脑袋竟然清明了。为这个理由,我也要感谢花朵。感谢你们,对你们的热情将我拯救。在这恶事不断发生、一日数惊的浊世,更要感谢花朵救命。没有它们,鄙人早就气死了,或者抑郁而完蛋。
还要感谢……瓜。见南瓜我有亲近感。有时觉自己,就像个呆头呆脑的沉甸甸的,横竖不服气不将就的,嗯,瓜。瓜就行,前不加字。
也感谢伟大的葫芦,和差不多一样伟大的庄子。两千多年前他们就已告诉我们美的无用性。文学家的责任是展示、表现真实,因为真实与美息息相关。文学家不能救世,不要苛求他们救世。他们奋力完成对真实的记录和表现,已是足够。
还要感谢……每一颗葡萄。
人无恒产,岂有恒心。大家住的房子,又有谁知道哪一天就被拆迁呢。补偿多少钱是扯淡的事,你用钱不是为了快乐吗,钱未必买得来你住现在房子的快乐。我知道一些整村拆除的大村,老人死亡率比以前暴增三分之一。熟悉的场景统统消失,心理慰籍消失。拆迁拆掉了很多老人性命。那岂是赔偿多少钱所能替代!
鄙人心宽。好歹臭蛋兄,这一年因这些葡萄,有了一个快乐的秋天,就好比他有过春天樱桃树的快乐。
有一年快乐,便是赚了一年。
12.伤蜘蛛
雨瓢泼,下午昏黑如夜,旋即放晴,但无前日双彩虹。
大门口旁边闲置地空中,一只大蜘蛛趁着天光,默默修补被雨滴撕烂的网。
晚上约十一点出门遛狗,看见大蜘蛛已经重新补好了网,看上去非常精致。
勤奋,神速,质量高。向蜘蛛同学学习。
次日又大雨,午十二时左右出门取快递,蜘蛛网又只剩残丝,蜘蛛也不见了。
这正是一只令人悲伤的蜘蛛。忽然想到我一个近十万字的长文档,它也不见了。
有只堪称硕大的蜘蛛到处胡乱结网,赶了几次又来。某日有怒,举笤帚欲拍,挥下一半在空中停住。留着吧,不宜小恚杀生,况它是益虫。
只是它太丑,丑陋,丑恶,丑得让人不想看到它,丑得让人不小心看到竭力想忘掉。它的脸太像魔鬼。
微信里有朋友说:很小的一个哺乳动物,因为小,把自己扮成狰狞的模样。所有自卑者都如是。
它把网拉在我必过的路上。没办法,我拆掉网。它拽着一根丝滚落地上,立刻缩起来,成小圆球状,像块灰黑的小石子。
轻轻踢一下,它骨碌骨碌滚,还是不动。它真能装。
我吓唬它,蹲下冲它吹气,它忽然伸出浑身腿,瞬间大了几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窜。
它动的刹那间骇着我了,我险些跌坐在地上。
此时回想,它应是还向上微跳。它满身的脚在片刻间尝试探向所有方向,迅疾选定一个它认为安全的向位,一下子不见了。
看来它真的向上跳了。有人告诉我,它可能学名叫蝇狮跳蛛。它是蜘蛛里的狮子。
13.樱桃叶
十一月中,樱桃树顶端,叶片红了。
一场大风忽来,叶片就全部抛光。但细看,枝条满是密麻麻的芽点。这些芽点在寒风中一日日丰满,在冰雪中也不停止胀大。河冰化时,它们渐已饱满,在明亮的月夜里闪闪发光。春风微微一吹,芽爆裂出小缝,绿则叶,绿白则花。
它们要发一段呆,像人沉睡很久初醒那样。等啊等,等开花。它们就那样呆呆地,似乎要再去睡个回笼觉,或者已经睡着了。
快忘却的时候——多半是夜里,它们忽然全部开了。一树雪白,拂来一阵阵苦香苦香的气息。是我满意的奢华的满不在乎的树花的样子。对,就要这样。
这棵樱桃来自太谷的北方果树品种基地,在那里三年,我种了有六年。明年它十岁了。远远年长于臭蛋和老虎。
若花可为妖,我愿妖是它所化。如此热烈的雪白!如此秾艳的洁净!
花下死了算了。但别急着去死,还有期待。还有娇艳欲滴的紫红的大樱桃。所谓娇艳欲滴,这个词只配来比拟樱桃之美。
我一直纳闷:雪白的樱桃花和殷红的樱桃,如何就这般完美地,统一在同一棵树上?如烈火又柔情似水的人?像贞洁又春色无边际的女子?
微信发出这段文字,一位叫绫烟的朋友留言:“这就是自然界的神性。如果一个人,穿着绿色裙子,配蓝色,紫色,黄色的上衣,未必好看,可是绿色植物开出蓝色紫色黄色花,却和谐而美。常常赞叹与敬服于自然的奇妙。”
14.摘豆荚
摘刀豆荚。这东西长得太快太超现实。感觉你前面摘它后面长。已经摘过的,回头一看,咦,咋又有这么多?
晴天时,太高摘不到的,心懒了想明天吧。
等记起来去看,它们早不知何时爆出豆荚籽,灰白,蔫,干了。
微雨,高处一大枝不能得手,看篮已是满溢,装不下了。只一棵刀豆荚。
小臭爱此物,边吃边说:“真好吃,好吃死了。”
或者腆肚子喊:“你看你看,我肚子吃得快爆炸了。”
零星仍有花朵,黄色的朝圣者,看样子要开到十二月初了。
一朵雪白大花,开足一周了。传粉染了一点胭脂轻红,更添妩媚。
啊哈!发现一棵春天吃的樱桃核,落在书桌下面的脚榻缝隙里。好像有朋友种了不少的我的樱桃种子。
忽然想起摘樱桃的快活时光。
15.米兰香
室外不太可能开放的花蕾,剪了些回来。水冲,晾干。
泡酒。饮其秋冬凛冽之高香。
米兰开。其香清新,但不清晰,如记忆中渐渐模糊的久远恋人。
香氣清晰的是茉莉。永远是茉莉。香得像当头棒喝、大脑空明,香得像少年时蒙住情人眼睛她心头的一惊。
米兰以何香?它析出细微的晶莹香珠。有图为证。手机手持拍摄。一束干花,自种品种。插瓶一年,深紫失色,渐变灰白,兀自芳香如故。人类情感,往往都不能及此。
即日室外剪花,换新花束。拔去旧花,不禁一呆。去了旧花的瓶,依然是香的。花的暗香,仿佛沁入了瓷瓶。
16.望飞鸟
六七年里我总是想强弩射杀吃其肉的鸟来了。
惭愧杀心每起,庆幸善念得胜。它们常来,我不知它们辈分了,反正人肉眼看上去总是那两只,像老熟人。今早又至。它飞行中随时能回头看,好神奇。
每次见它们我都觉是最后一次。
它还来吗,不来了吗?这个问题比较纠结。
下午总是大风涌动。
去了水边,很多茅草被刮断,揪在风中乱飞。
但逆光中透光的鸦巢,并不掉下来。
乌鸦是聪明的鸟,感觉它懂点力学。它也从不在果树上筑巢。
我仅见过一次,钻天杨高处的鸦巢,抛落摔在地上。可怜的乌鸦,不知一家如何过冬。
那是在童年,童年的树都很高,风都冷,天都大。
现在似乎没那么大的风了。
17.初雪落
落了轻薄的雪,来了点好心情。它像少年时的轻薄,那也是好的。
冷的雪花,是天空凋谢的微小花朵,也是冬的礼物。落地遇物即化,最初想拍照,竟是不能。
此时在三楼房间,窗外已是大雪漫飞,被山谷里荡浮而方向不定的风拂动,乃上下飞舞,忽然又一起纷纷扬扬向西而去。
窗前看了半小时。扔下房间,走了。出楼,却是若有若无的小雪。
原来山前山后,雪势大为不同。
车上还有酒。叫了人,一起去那山顶的寺庙烫一壶去。
18.弃死水
一个朋友微信说:“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渴望一次真正的改变。这样的生活真是慢性自杀。”
人一定要随时调整和改变自己的境遇。鄙人尤其不能忍受无提升、无变化的死气沉沉的生活和工作,它们像无活水汇入的浅水滩,渐渐散发腐臭气息,最后连水分也丧失,变成泥沼。
我年轻时工作的第二个单位,从家到单位步行需二十分钟。那种工作和生活一眼到底。我记得当时的绝望感。为了排遣就下棋,上下班有意不骑车,步行,找棋摊,一条条街杀过去。如此一年,棋艺爆长。有一天忽然醒了。坚决不能过这样的生活。以后即便再跌宕也不能继续如此。家到单位的二十分钟距离,一成不变跟死了一样的生活,这和一个农民在三亩地里转来转去走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很多时候,生命的价值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安稳,不是赚多少钱和在单位有多大升职空间。而是,你对生命的体验是否有提升。
我拍拍屁股,走了。辞职不再干。晃荡很久,期间不敢读书,忍着,不写字。但最终发现赚钱和做别的,没有快感只有失落。深处的东西泛上来,我还是需要文字。
从此抛下一切。这一世命定了是书生。不会是痞子,款爷,或者官员。文字长在血里。我以血喂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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