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郝敬波
《城门开》是北岛的一部散文集,2011年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这本集子是北岛对往昔北京城的记忆书写,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这种重建的冲动,来自故乡北京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以及该变化对于作家的情感冲击,一如北岛在序言中指出:“我生在北京,在那儿度过我的前半生,特别是童年和青少年——我的成长经验与北京息息相关。而这一切却与这城市一起消失了。”以至于曾经熟悉的北京变成了陌生的城市——“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于是,北岛决意用文字重建故乡,打开城门,让自己回到故乡,也让读者与自己一起走进一座城市的历史时空。
在当下城乡变迁迅猛的时代,像北岛这种情感体验与故土情结是普遍存在的。从创作实践来看,作家往往用不同的文学方式呈现故土的变化,表达个体在其中的情感纠缠,从而完成文学与记忆的某种艺术建构。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城乡书写一个突出的艺术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城门开》所表现出的对于一座城市文字建构的有效性。
从阅读感受来看,书中的文字诚恳简洁,温婉舒缓,北岛从不同的维度成功复原了北京城曾经的历史貌相,以刻骨铭心的个体记忆建构了已然消逝的故土家园。当然,这种表达的有效性与北岛出色的艺术悟性与艺术能力密切相关。书中每篇文章的选材似乎都较平常,比如味道与声音、玩具与游戏、学校与读书、唱片与家具、胡同与人物等等,但却绘出了老北京图像的整体效果,俨然以油画的方式精心表现了浓郁鲜明的“京味”风貌,让人印象深刻。我们注意到,北岛的写作不是惯常的乡愁抒怀,而是经过了漫长甚至困难的情感梳理,他在序言中说:“这一重建工程旷日持久,比我想象的难得多。记忆带有选择性、模糊性及排他性,并长期处于冬眠状态。而写作正是唤醒记忆的过程——在记忆的迷宫,一条通道引导另一条通道,一扇门开向另一扇门。”在如此筛选的记忆维度上,北岛的散文也达到了其诗歌所具有的“概括力”的艺术效果,在远离和回归的情感空间中用文字有效建构了昔日的北京城。
但是,在这里我并不准备把这种建构的有效性完全归功于北岛此次的写作。这并不是对北岛的此次写作或《城门开》的艺术价值本身进行质疑,而是从阅读感受出发,对这种有效性建构的形成进行一次反思,以期对当下的城市或乡村书写的某些层面展开有益的探讨。
在《城门开》的阅读过程中,我们始终感到这不是一个孤立的文本,而是它能自然地与当下城市文学形成互读,从而产生强烈的互文效果。进一步说,当下的城市书写作为一种背景或參照,一直伴随着读者去介入和理解北岛的北京讲述。正因为这种互文效果,北岛的北京讲述才具有了建构的意义和可能,老北京的世界才会变得丰富和清晰。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下的城市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北岛的这种北京建构。从当代都市文学的发展来看,自九十年代以来,城市文学一直在努力表达着城市变迁中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特别是新生代小说家的崛起,城市书写呈现出与当下都市发展的某种同步性,是一种“进行时”的城市叙写。而这一切与作家的城市经验密切相关。整体而言,现在的作家寓居城市者居多,尤其是新生代作家更是多在城市的生活环境中走上创作之路的。城市体验使得这些作家的作品大多充满了当代都市发展的“现场感”,较为切近地呈现了当代城市的生活气息和鲜活面相。在这种情况下,阅读城市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契合读者对于当代城市的想象,而这种想象也往往参与了作家对一座城市的艺术建构。北岛似乎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城门开》并没有延展到对当下城市状况的表达——无论叙事时空还是书写情感。只是个体记忆的几个维度,便支撑了对往昔北京城的文学建构。这种支撑是以读者当下的都市文学想象为基础和依托的,否则,北岛的这次写作只能是故土情结的乡愁书写了,很可能无法实现自己“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的创作愿望。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类似的乡土书写却没有如此幸运。设想一下,如果用《城门开》的表达方式去书写一座乡村,那给读者的阅读感受可能是一曲“乡村挽歌”,文本往往被指认为怀旧的记事或抒情散文,不太可能形成对这座城市的文字建构。在我看来,造成二者差异的重要原因在于阅读过程中互文性的影响因素。相对于城市文学的阅读,读者往往从乡土文学中难以获取对当下乡村“现场”的想象,也就是说乡土文学对当下乡村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是“失效”的。而这,恰恰被当代乡土文学的“繁荣”掩盖了。这里,我们显然不是轻视和质疑当代乡土文学的成就,而是从创作活动中的“文本”与“世界”的关系层面,更多地从乡土文学对当下乡土世界的表达效果方面来关注乡土文学。在阅读中我们不难发现,当下乡土文学对乡村的表达往往是“过去式”的,让人印象深刻的乡土表达集中在对上世纪80、90年代乡村的书写,而作家对近二三十年来乡村状貌的表现却呈现出一种力不从心的疏离感,即使如莫言、贾平凹、阎连科等优秀的乡土小说家也一定程度上存在这样的问题。但莫言等小说家已经出色完成了对上世纪80、90年代乡村的艺术建构,至此以降乡村建构的文学责任或许更多地由新生代的乡土小说家来承担。但我们注意到,许多新生代乡土作家由于童年、少年的乡村经验,尽管现在依然有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在创作中也尝试了不同方向的突围,但由于长期乡村经验的缺失,以至于他们对于当下乡村的文学建构往往显得事倍功半,作品对于乡土世界的表现也往往显得粗浅和破碎,读者在作品中也难以找到所期待的真实鲜活的乡土世界。作家似乎也知道这种创作的局限,但乡村经验的积淀终非书斋之功,社会生活的变化也使得他们难以像柳青、周立波等那个时代的作家一样去融入乡村生活。这样一来,他们在创作中对于乡村的想象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了乌托邦的特征。
“概念+荒诞”成为乡村乌托邦想象和表达的重要方式。针对当下乡村中的某些社会问题,诸如土地问题、生态问题、乡村文化问题、进城打工问题等等,作家往往简化为某种概念,如社会公平、文化衰落、身份认同等,然后惯用“荒诞”的创作手法去阐释和表达,这样一来似乎就解决了“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问题,以此来突显当代乡村书写的“深入主题”及表现方式的“现代技法”。当然,如果二者处理得较好,当然不可否定作品的艺术价值。但问题在于,由于作家对当下乡村生活的陌生,这种“概念”的概括往往并不“高明”,甚至并没有超越一般读者从媒体上获取的乡村认知。文学上的荒诞手法是为了更深入地切入现实世界,更真实地表达社会生活,更有效地表现人的生存状况——比如众所周知的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变身甲虫,而不是当下许多作家那样无节制地对历史进行荒诞化叙写,对人物进行神秘化处理,以此来作为乡村生活弱化的掩体。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写得怎么样”问题的回答也最终变成读者对作品的某种诟病。当然,我们并不是说乡村书写要回到传统现实主义的路子上去,而是强调在当下乡土文学的视阈中重新思考文学与现实的某些问题。不难理解,无论作家要叙写什么样的乡土主题,采取什么样的表达方式,作家都必须深入了解所要描写的乡土世界,而不是凌空虚蹈,把文本中的乡村世界建立在自己乌托邦的想象之上;即使作家的文学技巧如何令读者炫目其作品也难免有喧嚣与夸张之嫌,难以有效表达主题,更无从建构一个丰富的乡土世界。从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来看,优秀的乡土小说家即使在创作中要着力彰显时代背景下的某个主题,比如强调启蒙与救亡,比如表现农民运动的历史必然性等,但所呈现出的鲜活丰富的乡土世界依然是作品不可忽视的重要艺术要素,它赋予作品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并成为主题表达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描绘中国现代乡土历史图像的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艺术作用。实际上,正是如此我们才得以在文学中走进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乡土世界。这里,我们不妨作一简单回顾。鲁迅的乡土小说如《故乡》《阿Q正传》《祝福》《药》《孔乙己》《社戏》《风波》《明天》《离婚》等,无不显示出鲁迅对当时中国社会结构的洞察。正是基于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深切认识,鲁迅才能开掘出影响深远的现代小说母题。再比如茅盾的“农村三部曲”,王鲁彦的《菊英的出嫁》《野火》,许钦文的《鼻涕阿二》,台静农的《地之子》,蹇先艾的《朝雾》,彭家煌的《怂恿》,许杰的《惨雾》,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丁玲的《水》,叶紫的《丰收》、吴组缃的《菉竹山房》,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师陀的《果园城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孙犁的《荷花淀》……这些小说也都突显了具有时代背景的文学主题,但显而易见的是,它们都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不同程度地书写出了具有地方色彩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而选取另一种美学态度去书写乡土世界的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则用浪漫的笔调表现了乡土世界的魅力,用抒情的文字建构了独具风韵和情致的乡土世界。不难看出,这些作家对于同时代的乡村是非常熟悉的,无论是发掘社会问题的创作如书写农民的苦难,揭露乡村的黑暗,鞭挞乡村的陋习,还是寄托理想的书写如描写乡村的纯净,表达乡村的人性之美等等,作家都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他们熟悉的乡村,不同程度地描绘出了乡村的风土画面,从而自然生成了深刻的主题话语。比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书写了对故园刻骨铭心的怀念和难以释怀的乡愁,也对乡土世界的愚昧进行了饱含悲悯的批判和否定,同时也表达了对于自由、快乐、幸福等人类价值观念的渴望和追求。在这个过程中,萧红以沉郁的笔调呈现了自己难以追寻的生活场景,细致描绘了故土小镇的风土人情,展现了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才情,成为小说艺术品格的重要内涵,正如茅盾评价《呼兰河传》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用文字建构中国当下的乡土世界是当前文学创作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1980年代以来,中国乡村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变迁,人与土地关系的变迁进一步影响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而这些,都已成为当下生存境况的重要内容,并影响着乡土文化结构的深层变化。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如果没有成功实施对乡土世界的建构就谈不上对当代中国的有效书写。同时,近几十年来,在城镇化的进程中,自然村庄的大量消失也使得人们对于村庄的记忆充满了某些凄楚的意味,因此完成对乡村历史的书写也是对精神记忆的一种有效表达。显然,当代乡土作家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对于许多乡土小说家来说,与其追求乡土书写的主题“深度”,追求“史诗”般的书写效果,不如首先在乡土经验上求得突破,尝试用文字重建一座村庄——如北岛《城门开》对北京城的重建那样——并以此作为真正步入当下乡土世界的路径,从而实现文学之于时代变迁的某种责任和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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