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袁雪
乡土经验是众多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源泉,他们的作品有着鲜明的地域印记,像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笔下的商州,阎连科笔下的耙耧山脉……与其说这些作家们是在一片邮票大小的地方经营着文学的园地,不如说他们只是将这片土地作为依托,以此来揭示历史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冗杂处,有雄心的作家肯定不是沉浸在邮票大小的地方怡然自得,而是试图用区域性来表现普遍性。70后作家叶炜就明确表示过,“我一直在努力实践一种‘大格局的写作,从自身的‘小宇宙出发,不断抵达‘大宇宙的奥妙和深邃”。①
《福地》作为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是继《富矿》和《后土》之后的又一力作。这部小说共分为60个章节,讲述了从辛亥到乙丑年间麻庄的历史,麻庄是位于苏北鲁南地区的一个小村庄。小说采用天干地支的方式纪年纪时,隐含了中国乡村建立在自然物候上的生存秩序,农民们依靠节气来播种、收获,包括传统节日的划定也都是按照农历计算。中国近百年来的社会可谓风云变幻,麻庄不可避免地携卷在历史狂流之中,从辛亥革命到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再到土地改革、农业生产合作社、反右派运动、大跃进运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知青下乡、文化大革命等,这些历史巨变都波及到了麻庄,麻庄虽小,却是乡土中国的缩影,无论在自然灾害面前,还是处于政治风波中,麻庄村民们守护家园的初心从未更改,他们虽然具有人性上的种种缺陷,但是,在家国大事面前人人都正义凛然,可谓细处有暇,大节不亏。
《福地》中的家族叙事主要是通过万家来呈现的,万仁义和绣香生有四个子女,并以“福禄寿喜”的美好祝愿为他们命名,四个子女的人生遭际又串联起了整个历史,万仁义活到九十八岁,更是见证了麻庄七十五年间的变化。“历史常常喜欢关注整体和大人物,而小说则常常在个体和小人物那里找到自己的兴奋点。”②在万仁义这一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作者突破了以往对地主形象的阶级限定,而主要强调万仁义的乡绅形象。“‘乡绅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特而重要的社会存在,在乡土中国,他们身上有两面性:一方面,他们是社会的管理者,在乡村经济事务、社会管理、风俗礼仪、生活习惯等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而也就有其坚硬甚至‘暴力的一面;另一方面,乡绅又有保护乡土的作用,是乡土的守护者,因而又有柔软乃至‘温情的一面。”③自万仁义的爹带领村民抗击捻军以来,老万家就成为了麻庄的主心骨,万仁义担负起祖父辈守护家园的责任,面对军阀混战、山匪扰乱、日本入侵,他组建武装力量来抵抗;面对自然灾害导致的饥荒困难,他储存救命粮食分给村民。正因如此,当土改时期、文化大革命时期,尽管陆小虎因为个人恩怨想为难他,村民们却处处维护着万仁义,批斗会倒成了表彰大会。这一描写其实隐喻了革命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冲突,麻庄在解放以前几乎处于自治状态,自给自足,像极了阎连科笔下的受活庄,所以,村民们对革命文化是不理解的,他们不明白万禄加入的国民党和万寿加入的共产党意味着什么,老万作为父亲也只是祈求儿女平安,而非纠结于党派信仰,这是麻庄人的生活常态,也是对中国农民心态的真实写照。
“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是人性”④,灵与肉本来就是统一的方面,作者试图通过对男女关系的刻画来展露人性。老万是麻庄的守护人,不是守护神,他崇尚儒家文化,讲究道德和仁义。但是,在男女关系方面,老万也有着动物性本能,比如他霸占了民女滴翠。除了老万,小说中万福与滴翠的乱伦、陆小虎与嫣红的苟且,一方面这是违背了伦理道德的行为,另一方面却也体现出了民间的野性力量,这种力量是不受规训的。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男女关系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种交易,比如万春失身于陆小虎,是为了父亲万福免于被斗。后来又被上司季来顺霸占也是为了安定的工作和儿子的上学问题。
《福地》这部小说呈现出了厚重的乡土文化。一方面体现在作者对苏北鲁南地区民风民俗的呈现,比如小说中详细介绍了春节、龙头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等传统节日,地域色彩浓厚,这些节日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带给了人们满满的温情和向上的希望。再比如作者对麻庄婚丧嫁娶的情景描写,细致入微,语言凝练,透露着浓郁的乡土人情。民谣的插入也增添了作品的乡土气,如在逃荒时村民的歌唱,“独轮小车走天下,风雪破庙就是家,沿街乞讨难糊口,残汤剩饭度生涯……黄水恶,黄水黄,淹了俺的地,淹了俺的房。四处逃荒饿断肠……卖儿换了俩烧饼,老婆换了二升糠。爹娘骨头扔外乡,提起两眼泪汪汪!”⑤看戏时的歌唱、乞丐老方的歌谣等,这一首首民谣传达出了农民的喜怒哀乐,真切动人。另一方面麻庄的算命预言、求神佑护也是乡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者没有把这些当成一种迷信来书写,而是进行客观化的展示,带有一种神秘感。算命预言、求神佑护其实是农村人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比如小说中青皮道长对万家四兄妹的命运预测:万福为奸、万禄为党、万寿为宦、万喜为匪,并预料四兄妹会为了守护麻庄而自相残杀。老万听从了青皮道长的建议,让四兄妹远离麻庄,可是,这种刻意的安排恰恰走上了预言中的命运。就像古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王的遭遇,越想摆脱命运控制反而越靠近命运,所以,当预言渐渐成真,老万也越来越怀疑青皮的建议,后悔当初将四兄妹送离麻庄。至于青皮道长这一形象,他是以预言家的身份出场的,传承道义、为老万出谋划策,然而,当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竟然投敌叛变,从预言家到汉奸的这一情节转变便显得有些唐突。除了算命预言,面对滔滔洪水、酷热难耐的天灾,老万都会虔诚的拜求老槐树,村民们认定它是麻姑的化身,会佑护自己逢凶化吉。这种民间信仰带给了农民生存下去的希望,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神秘的、虚幻的历史,也与贴近现實的历史叙述形成了风格上的反差。
《福地》中的艺术探索是很成功的。首先,小说的叙述视角不是单一的,除了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外,还有老槐树的第一人称叙述。老槐树被麻庄村民视为麻姑的附身,是麻庄的守护神,它知晓麻庄的一切,能够和老鼠、老鹰、麻雀等动物对话,能够探寻到人性细微处的秘密,让读者看到了另一种生命维度,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历史叙事的维度。其次,鬼魂叙事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福地》中的鬼魂叙事不仅仅局限于对人物梦境的描写,而是鬼魂与人可以直接进行对话,如老万去坟地祭拜绣香时,绣香对老万的忠告和谈心的场景描写。总体来看,小说故事架构宏大,跌宕起伏,语言更是干净有力,特别是对风景的描绘,如“抱犊崮群山绵延,峰头林立,山势突兀、巍峨壮丽、泉流瀑泻、柏苍松郁……松柏茂盛,苍翠欲滴,奇花异草,满崮烂漫。驻崮东眺,黄海茫茫,云雾缭绕;极目南天,平野如画。山麓下、丛林间,泉水叮咚,清晰潺潺,”⑥凝练的四字语言寥寥几笔便将抱犊崮的风景勾画了出来。
福地之所以能够成为福地,不仅仅是因为它独特的地理优势,更是因为它长久以来受着仁义道德的滋养。在中国近代百年来的历史的长河中,它不断地受着淘洗,面对政治风暴,面对频频战火,面对天灾人祸,它都挺过来了。可是,小说结尾处,“乡亲们不再一辈子看守麻庄,都开始纷纷往外走了。”⑦抱犊崮已成为远近闻名的风景区,麻庄再次卷进商业文明的狂流中,它会何去何从?老万生前对老槐树哭诉,“人活着有啥意思呢?为老人?老人都走了;为孩子?孩子们都不知道哪去了;为自己?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都说咱们麻庄是先人们留给咱们的福地,可这块福地咋越来越颓废了呢?是什么在改变着这里的一切?”⑧这是老万的困惑,也是乡土中国的困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守护家园的大爱是需要代代传承的,只有坚守住内心的底线,顺势而变,砥砺前行,方能守住这片福地。
注释:
①刘永春,叶炜:《百年乡土中国的痛彻解析与深刻书写》,《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8期。
②同上。
③鲁太光:《乡土叙事需要多维视野》,《文艺报》,2015年11月18日。
④朱德发,赵佃强编:《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五四时期白话文学文献史料》,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⑤叶炜:《福地》,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第75页。
⑥同上书,第7页。
⑦同上书,第231页。
⑧同上书,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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