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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时间:2024-05-04

张绛

清晨的薄雾越发地浓厚了,像水墨画,渐渐晕了开来。推开房门,厚重的白色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天气嫁人,似乎不是多么吉庆的兆头。但是日子是早已定了的,任谁也不可能临时更改,那样便更犯忌讳了。老太太前脚刚踏出门,便凝眉,心上正暗自思忖着,不料张管家却跑过来,面色极为匆匆地请安,然后问道:“老太太,听说杜家的爷儿今早儿行军出征,刚接到的命令,要过个把月才能回来。”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即傻了眼,脸上的神色也不加掩饰,踱了两步脚,心知四丫头是最有主心骨的那种,抬手道:“还是去问问四小姐吧,听听她的意思。”

两个丫头便搀着老太太前往素菊阁,四小姐今天嫁人,一早便起来了。此时正在梳理发髻。

见到老太太,四小姐慌忙站起来了,声音夹着一丝不舍的哽咽:“娘——”未曾说一句完整的话,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珠子,齐刷刷往下掉。

老太太用有些干瘪的手掌拖住了她的,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许哭鼻涕,怪叫人笑话的。”

四小姐赶忙抹去泪,说:“您怎么一大早跑过来了?”

老太太示意她望望外面的天空,四小姐本是资深宅人,平日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一有空闲就躺在软椅上看书。如若不是老太太提醒,这会儿她还不知道外面的天气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浓雾漫天卷地,却是十九年来都不曾见过的。

四小姐吃了一惊,问道:“不知道他们过会儿怎么来?”

老太太才勉强说:“我是来问你的意见的。听说他去出征了,要个把月呢。那边一早过来传话了,是今儿接你过去,还是等人回来了再接?”

四小姐不介意道:“早晚都是一样的。他们既然派人来了,就现在过去好了。省得麻烦。”

很多车轿都已经排满了整条街。虽然清静,大雾弥漫,但一早起来看热闹的不在少数,人群有序地被疏散,密密匝匝地挤在路两旁。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阁,自然要讲些排场的。

老太太一面命人做事,一面拿好吃的招待四邻。她是极善心的一个人,平日里以救济百姓为己任,倒也很受人敬重。连带着四小姐也跟着受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为她欢呼:“四小姐幸福如意,白头偕老。”

“过到那边儿去,就不能经常回来了。一切要以夫家为贵,尽咱们应尽的责任。还要尽早生个娃儿,做人家妻子的,这是最应该尽的本分。”老太太在她临走时还在叮嘱着。方微想,我又不是用来承上启下的。只点点头,眼前一条长龙似的车马,喧闹的喇叭声,满大街的笑脸,却独独不见那个未曾谋过面的男人曾国平。

“我知道了。”方微摆手,终于钻进轿子里,蒙了帘帐走了。

她这一走,老太太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屋内那个孙子蹦蹦跳跳地过来问:“奶奶你哭什么?”老太太只说是太高兴了。小孙子很奇怪地问:“高兴不是应当笑么,怎么会哭成这样?”

老太太想起几个儿子都在战场上一去不返,撇下这个丫头相依为命,如今一嫁人,却只剩下这个几岁的小孩子了。还有那几个在家闲着没事只知道哭天喊地寻思着赶紧再嫁的寡妇,不由更加心疼,捧住小孙子的脸说:“饿了吗,带你去厨房吃好的去。”

话锋很容易就这么转移了。小孙子一蹦三尺高。

方微到了曾家,先是被人搀扶着下了轿,接着又慢慢地挪步到厅堂,还未站定,先被人摁住跪下了。连磕了三个响头,才听到正中间坐着说话的那个人对她说:“国平如今去打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自己先回房去吧,这些日子不必拘礼,想吃点喝点什么,只管告诉管家。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陪着方微过来的小姐妹叫环环,听见这句不由地将嘴一撅,说:“微,感觉到了吗,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既然人不在,无需多礼,又为什么要行下跪礼?净来这一套!”

“这也是应该的。”方微说,“早晚要行,早行早了。我们明天就不必这样拘谨了。”

仆人领着她们俩到了院子最偏远的西厢房,叫做定容斋的一间屋子里,简简单单地将四周的情况说明了一下,主要还是介绍厨房和附近的景观,完了就一溜烟儿走了。

环环转了屋内一圈,捂手道:“倒好像这屋子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了似的。”

“何以这么说?”方微觉得庭院虽简陋了些,却也清静,门外有几株大树,旁边种着一些花草,此时盛开了,五颜六色的,倒也相得益彰。颇符合她的心意。

“你就不觉得这里到处散发着霉味吗?”环环捂住鼻子说,“肯定是有好几年没有人住的了。”

方微抬头看,屋角里的蜘蛛丝还盘旋着,墙角的桌椅一片潮湿。便说:“我们有的是活干了。”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新娘装统统脱掉,换了一件家常服,很快就拿起毛巾打扫起来。环环止住她:“叫人看见了以为我欺负你呢,赶紧住手吧。”

方微一笑,问:“在这里有谁会偷看?”

环环想了一下,也是。如果有人回来,这么大一会儿,也不会只进来了一个老婆婆,丢了一件东西就走了。

环环这才想起来她们刚进屋的时候,在门外那老婆婆丢给她的那件东西。便起身去拿,拆了看,不觉一惊,倒是件极好的东西,一只翡翠玉镯子。通透碧绿温润。

环环将镯子递给方微:“看看这是什么?”她故意问,“不会是新郎官临走时特意留给你的吧?”

方微哪里想那么多,这么去想也是可行的。但谁又知道呢。問环环:“这是谁送来的,你不知道么?”

“反正她没做自我介绍。我没来得及问,她就转身走了。”环环撇嘴,“你都不如晚些日子过来。”

方微自然也这么想,但是她知道必须这么做。方家不比以前,现在外面的格局很混乱,朝野新皇帝登基,辅助大臣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各门各派明争暗斗不相上下,总之乱成一锅粥。她家里原本是官宦世家,到了她这里就没落了。老太太一直重病,家里没多少钱,如果再这么拖着,恐怕后果会很糟糕。她出嫁的好处是,可以为家里赚些嫁妆财物,也方便小侄子能快活地成长。

曾家是许多人想攀附都攀附不来的,她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她不晓得那曾国平何曾就见过她,并且非娶她不可。实际上,以现在她的家境,已经配不上跟他门当户对了。怪不得他们家不待见她呢。

“已经过来了,就别说那么多了。”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收藏好镯子,对环环说,“你明天去当铺把这个当了吧。钱都给家里送去。”

环环不舍,说:“万一是他送你的呢?他回来质问,你怎么回答?”

方微想不得那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她說。

两个人忙碌了大半天,才把家里打扫干净。此时已经天色昏暗,晚饭早就该吃了。因为累,却把饿忘得一干二净了。环环拱起身子,问她:“想吃些什么,我过去拿些来。”

方微眼前晃了一下,似乎有个人影,一溜烟就不见了。她觉得一定是自己饿极了,就摇头说:“厨房离这里远吗,你随便拿点过来,速去速回吧。”

环环刚走,树上那个人影就跳下来了。从窗户上一拥而入,正摔到旁边不远处的桌子上,那上面有几只茶杯,只听见啪啪的清脆的响声,方微回过头,不由吓得惊叫了一声。

她的嘴立即就被那张轻盈的手捂住了。“嘘——”那个人四下张望,轻声对她说,“姑娘莫吓,我原是胡乱闯进来的,后面有人跟踪。”

她听到后面有人跟踪,更吓了一跳,心不由就怦怦直跳。好像打鼓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但嘴巴却没再动,眼巴巴地瞅着面前的这个人。他待她安静了下来,才将手松开,很是抱歉地说:“惊扰你了。”

方微见他并无恶意,稍稍放宽了心。这才发觉他穿着很金贵的装束,黄色的锦绣大褂,短头发,两双眼格外炯炯有神,里面刻着深邃和镇定,大大的眼睛,迷人而且充满智慧。皮肤白皙,气宇不凡,身材也是高大而魁梧,却不是雄浑的那种,而是散发着一种书卷气,有飘飘欲仙的感觉。方微只是在书中才看到过这样的男子,都是用来形容帝王将相的。直觉告诉她,他并无恶意,所以她闭了嘴,指着旁边的椅子,小声对他说:“请坐。”

他坐下来,说:“在下姓杜,名鉴,字润之,是当今——”说到这里便止住了,好似差点说了不该说的。

方微正想听他往下说,见他止到这里,也没再多问。只是面前这个男人,给她极度的尊贵感,让她不自觉肃然起敬。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方微问他。

“这里是曾家大院,料想他们不会硬闯进来。”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四周,他那么一转眸,整个侧脸的轮廓显现出来,坚毅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非常英俊的一张脸,三百六十度,完全没有死角。

方微的心忽地怦怦一跳,却是与刚才的惊吓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最好。”她不知为何就附和着说了这一句。

才刚要再说,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门外立即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四太太,里面可有什么动静?有没有人闯进来?”

润之立即起身,方微瞅着四下,将他藏到柜子里去,才转身喊道:“谁呀?我这里没什么事情。”

她把声音抬得老高,却仍然有人不放心,几个士兵模样的人生生地闯了进来。他们一进来,狐狸似的眼睛便将整个屋内迅速扫了一圈儿。只看到后面来了一个长官,缓缓躬身道:“打扰了,四太太,不知有什么人唐突?”

方微赶忙说没有。这时环环刚巧提着吃的回来,看到这阵势,本能地吓了一跳,连忙问她:“小姐,你没事吧?曾少爷回来了?”完了发现四周鸦雀无声,又见那几个人个个手执兵刃,隐隐地透着一股杀气,便哇地一声叫开了,“四少爷不在家,你们就这样欺负四太太吗?”不由分说就拉住方微要离开。

方微被她这么一闹,心上倒开心不少。只见那为官的满脸惭愧,做手道:“抱歉了,四太太,我也是执行命令。走!”

他们前脚刚走,曾国平的父亲也赶到了。忙喝了一句:“姓袁的,你吃了狗熊豹子胆!”

然后听到便是滔滔不绝地怒斥和绵延不绝的道歉声。环环缓了一会儿神,问她:“敢情我弄错了?还以为他们变了法儿地欺负咱们呢!”

方微笑道:“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拉了她坐下,身子弯了下去,轻声说:“你听我说,从现在起,去门口看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说着把她推了出去。

环环不明就里,还想问什么,人已经被推了出去。方微这才赶紧把柜子门打开,问道:“没把你憋坏吧?”

她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神色里还有几分淡定与欣赏,不觉脸上已经微红,那颗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前几日她刚看过的一本书,形容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他,那时候她还在想,大概救世济国也非这等人莫属了。不想,今天那个人从书中蹦了出来,像是做梦了似的。

润之已经从柜子里出来,他笑道:“多谢相救。不曾请教芳名——”

方微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不料他随即哈哈大笑,兀自说道:“你我的名字恰好可以组成一个词语了。”说着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好,以后就用这个词,用来形容对追求一切美好事物的约束。好,真的是极好!”

方微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那个时代好像好没有防微杜渐这个词。这么说,这词是他发明出来的。

方微指着桌上的点心,是一盆梨花糕和一份莲子汤,问他吃不吃。他拿起那碗汤,喝了两口,赞道:“很甜。”却不肯吃那梨花糕,自言自语地说:“梨,是不可以分的。”

方微不懂他又在絮叨着什么,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可是却好像学富五车,连讲究也是许多的。便自己拿起来吃了两个,然后喝了一口汤,心里默默叹气,还是家里的饭菜更好吃。这里的东西未免都太甜腻了些。

他问她:“你不喜欢吃这些吗?”

方微惊讶竟被他看了出来,忙摆手说:“只不过是有些怀念起家里的饭食了。”

他这才看着她床头放着的那些红妆,怔了半天问:“你就是新娘子?”

方微以为他在质疑她为何不带着盖头等新郎官回来。连忙解释说:“四少爷他带兵打仗去了。”

他“哦”了一声,“怪不得呢。”之后就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从腰间拿出一只玉佩,对她说:“这个,你拿着,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带着这个去找我。”

方微心想他是什么来头,莫非比曾家还厉害么?却没吱声,收下玉佩道了谢。这时候环环已经从门外进来了,见到他们两个手指正碰到一起,喜道:“四少爷,你回来了?”

她这么一叫,倒叫两个人尴尬了一下。方微连忙缩回手,神色紧张道:“环环,不许胡叫,门外的人已经都走了么?”

环环奇怪道:“那他是——”

“告辞了。”他双手抬起,做了道别的姿势,紧盯了她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那一望,倒盯得她心头陡然一紧,心又胡乱地跳了起来。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在了地上。

环环眼疾,立即就问道:“小姐你这样收人定情信物,未免有些不妥吧?”

方微羞得脸色涨红,吼她:“胡扯些什么!”

“我都看到了。你刚才跟他对视时,两人都是含情脉脉的,像极了戏里唱的那样。”

“胡说八道!再乱说,你滚回去吧。”方微真的生气了,不觉脸上又是滚烫。她如今的身份,哪还能开得起这样的玩笑?环环是越发没有大小了。

可是环环却一副委屈样,说:“他是谁呀?你们莫非认识吗?”

这下倒把方微难倒了。她虽刚刚认识他,却好像认识了许久了似的。只是这种感觉实在说不清楚。

她见环环努嘴,说:“我说是的吧,不认识,你收那个人礼物做什么!如果曾少爷回来看见,问起你来怎么办?”

环环这么一说,方微立即恍然大悟。对啊,她收他礼物做什么!

“这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听到了没有?”方微板起脸来了。环环十一岁,年纪不大,却古灵精怪的。她立即就表示同意,并且说:“有什么犒赏没有?”

“赏你把那些梨花糕全部吃完!”方微笑道。她知道环环最爱吃甜食了。

“那敢情好!”环环立即狼吞虎咽起来了。

只是方微完全没料到,仅仅只是过了一个月,便传来了曾国平战死杀场英勇就义的噩耗。

时日是在腊月初八。据说佛教必须举行盛典的大日子。曾家早已是哭声似海了。曾父请了一众和尚过来念经超度。几天的灰暗日子,属方微最心痛,她刚嫁来曾府才不过一个月,连夫家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就立即像几位兄嫂那样,成了寡妇。她简直欲哭无泪。

曾府上上下下开始议论纷纷。她们家的状况也被揪了个底朝天,所有人都在痛斥她们家女人全是克夫精,是要遭天煞的孽障。

因此曾国平刚刚入葬没两天,方微就被罚每天跪灵堂,他们要她跪满三年,再把她這个扫把星休掉。

环环也被勒令打扫庭院,院子里地面不许有半点污垢,湖里不准有一个垃圾,每天要干满十小时,才能休息。

方微跪着跪着便晕了过去。醒来后被管家的婆婆痛骂一顿,还要再接着跪。

“妖孽啊,你们家哪里就配得上我们,生生过来克死少爷的。”诸如此类,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方微跪了很多天,膝盖已经肿了,恰好是夏天,衣服单薄不说,天气热的难耐,肿了的地方接着就溃烂了,疼得她死去活来。环环只好偷偷摸摸给她送药来,她咬着牙,一边咒骂老天折磨她,一边又为死去的丈夫痛心疾首。

这样熬了一个月,实在没有力气,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陌生的地方,那里鸟语花香,四周清幽雅致,山水相映,楼台亭榭,别具一格。

“你好些了吗?”他问她。

方微浑身无力,慢慢凝神,才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是你?”她吃惊地说。

“没错,就是我。”他握着她的手,万分疼惜地说,“还疼吗?”那语气倒像是对待自己的家眷。她慌忙把手缩回去,转移话题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曾家人你觉得该怎么处理最好?”他没回答她的话,反而直接问她这个问题。

“处理?”她听得很糊涂,“他们没对我怎样啊,是我对不住他们。我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过去,只一心念着给家里增添些补助,让他们都过的好一些。谁曾想到我连他的面儿还没见到,他就先走了。都怪我,都怪——不对,都怪那个皇上!谁让他随便就帮国平安了这个亲!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嫁过去,兴许,兴许,国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方微说着说着就又沉睡了过去。

他望着她,忍不住叹气。早知道曾国平要娶得这个人就是她,他是死活也不会同意的。这么想来,还是后者耍了点心机,抢他一步,想把她夺走。

他们三个其实早在三年前就见过的,三年前。

那天的元宵节街头很是热闹,曾国平刚打了胜仗回来,得到八皇子的犒赏,他哪里知道,这在半路将他拦下重赏的人,就是未来的皇帝继承人。那时候所有朝中大臣都把宝押在了二皇子的身上。二皇子是皇后所生,亲舅又是当朝宰相,平日里伶俐过人,皇帝的位子将来非他莫属。八皇子虽然才学过人,文武全才,但其生母出生卑微,家里也没什么背景,根本没人当他是二皇子的竞争对手。国平很是不喜二皇子那种胜券在握飞扬跋扈的感觉,但在皇帝面前却又是一副乖巧温善的模样。国平觉得二皇子未免心机太重。将来跟着这样的皇帝干,怕是时刻都要提防着军权在手的危机。国平正瞅着投靠一个人,没料八皇子主动找过来了。

但是八皇子极少露面,平日里都是在宫中习武学文,像传说中的闲云野鹤,眼看着几个皇子在皇帝奄奄一息之际,明争暗斗的不可开交,他依然是风轻云淡,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国平是少数几个见过八皇子庐山真面目的人。接过奖赏后很是隆重地谢了。躬身抬眸之际,昏黄的夕阳下,霞光如同一团软软的棉絮包裹着那个人,使她看过去阳光普照般的温暖。她一个微笑回眸,恰好对上了他紧紧注视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大方,而充满朝气。他的目光锁定,八皇子也跟着望了过去,这一望,三个人的视线拧在空气中形成一股绳,紧紧地缠绕,再也无法解开。

少女身穿一袭白衣,样子清秀飘溢,宛若仙子下凡,瞳仁黝黑而闪亮,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气质更是温婉动人,让他们两个同时为之一怔。

她冲这边笑笑,似在看国平,又似在看八皇子,只是那么浅浅的一瞬间,他们两个的人心都同时融化了。

少女莞尔一笑后,迈着轻灵的步子便离开了。

也是在那一晚,八皇子方知情窦初开的滋味。国平的视线拉回来,问他:“八皇子送微臣如此大礼,微臣实在愧不敢当。不知八皇子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

润之便浅笑,道:“也没什么事,你不是抓了一个通奸卖国的么,听说是宰相大人的亲信?”

国平立即就明白了。作手道:“八皇子有何吩咐?”

“我只要你如实禀报给皇上!”

次日早朝,国平便将宰相侄子贪污巨款私通敌国的事情做了详细说明,证据确凿下,宰相无可担保,却因为包庇罪被撤了职,一夜之间,朝野彻底换了样儿。二皇子的失利自然成了其他皇子借机上位的好机会。于是一场硝烟悄悄进行。

皇帝虽老,但还不算糊涂。眼见着所有的孩子都在谋夺自己的皇位,心伤了大半。却见唯独八皇子依然习武读书,每日与大自然为伴,便叫过去问话。这一番长谈,倒彻底改变了他对八儿子起初的印象。老祖宗曾经说过,英雄不问出身。八皇子母亲虽说出身卑微,但毕竟身份是真的,皇子的身份不容置疑。再细瞅瞅,老皇帝乐了,这几个儿子里,属他长得跟自己最像。于是找了人来,亲自下了遗诏,死后传位于八皇子润之。

润之的天空顿时明朗了起来。才不过几日,他终于给死去的母后报仇雪恨。那日刚出城,第二次来这里,便在那棵大柳树下远远地看到了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孩儿。

不過国平却已开始与她通信了,虽然她毫无知觉。

国平写道:我定禀报家父,求他为我做主,此生非你不娶。

方微便从收到那封信时才知,那个叫做国平的人,竟然何时认识了她。

三年来她只断断续续地收过他三封信,都是派人送来的,好像他自己见不得人似的。方微猜想,他只是孩子气罢了,也未往心里去。直到天子下诏,真的将她许配给他。

国平掌握八十万禁军大权,帮助他顺利继承皇位的唯一要求便是,下诏命他娶了她——虽然他深知与皇帝抢女人的后果有多么的危险。

但是皇帝的女人何其多,这天下都是他的了。而他今生,不过只想娶一个自己想过一辈子的人。

润之忙着救国济世,以天下为己任,以稳定江山为首要任务,不曾想,国平轻轻提到父王命他早日结婚,那结婚的对象竟然是方微。竟随口答应了。

等他得知自己心爱的女子已经嫁作他人时,已经追悔莫及。

国平竟心怀鬼胎跟他抢起了女人!

这三年间,史上发生了最大的动乱,云南地区叛党结党营私,妄图叛变。国平主动请命,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不容易平息了叛乱,国平回来后没几日,润之便听说还有少数党羽成了漏网之鱼,命国平再次西征。

本来这样的事情,这次可以命别人去的,比如抢着想去立功的赵将军之子赵云灵。但润之不同意,硬是把这样轻巧的差使交给了国平。

国平是在赵云灵父子的目光灼灼中出征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出征,竟是他与方微永远告别的日子。

今生今世,却是再也见不得了。

方微到很久后方才得知,那位从树上掉到她家里的人便是当朝天子。

难怪他器宇不凡英姿绰约自信满怀呢。方微直愣愣地想。

“我听说了,满朝的文武百官,没一个支持他娶你的。只说些什么有辱国威。我呸啊!他们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吗?”环环从外面听到了消息,刚进门就破口大骂,自然是为方微鸣不平的。

“汉人女子更是不许嫁到皇宫里去,这算是哪门子规矩!谁定的规矩!这般的欺负人!”环环怒不可遏,也不管方微什么心思与表情,只管一屁股坐下去,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方微却已经听天由命。床头的几封信,此时拿出来细读,才发觉国平她是老早以前就见过的。而那双闪烁着万丈自信的光芒的,国平身边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八皇子,当今的陛下。

那日她打扮一新出去逛大街,原本是中秋节出外凑热闹的。不想被两个小子发觉,不知不觉间跟踪她到了家门口。虽然见他二人并无恶意,到了门前,大概是害怕了,才返身回去,但毕竟能认得她庐山真面目的,这世上也只有此二人了。

那样的火眼金睛,曾让她连续好多天在梦里遇到了他们。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渐渐才让她放宽了心。

只是她厌恶死了行军打仗,家里的几个兄长弟弟,都战死在杀场,让她有提心吊胆的害怕。不曾想,她刚嫁过去,那个人也跟着她兄弟那样,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祖宗的规矩,她是要披麻戴孝孤独终生的。她生是曾家的人,死也是曾家的鬼。

谁能料润之竟看上了她,且喜欢的不得了。

“你暂且等等,朕一定想办法说服那帮老顽固。”他把她搂紧了说。

声音是那样的柔,却透着坚定。

她并不想进宫,也不想做谁的小妾。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宫佳丽三千,她岂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况且她根本不能爱上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不如你就在外面建一座金屋,将我养在那里罢了。我只要每天能见到你,也知足了。”她想起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来,忽然开了口,誓要试试他对自己的诚意。

“那还不简单?只要你乐意,朕马上命人这么做!”润之的吻如细雨,密密麻麻地贴在她脸上。她的泪便如黄河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以为她是感动之余的无奈与委屈,却不知她是拿委屈与无奈,做最后的抵抗。

再动人的爱情,总也有凋谢的那一天。谁都知道金屋藏娇的结局是什么。

造房子劳民伤财,朝廷百官自是对她更加恨之入骨,纷纷指责她为迷惑皇帝的狐媚,应当尽快诸之而后快。

她只是看着这些兀自狂笑。

她的命是什么?从做女儿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包括婚姻在内,所有都是由不得她的。

她在离开曾家那间房子时,曾不小心打碎了书房的一只瓷器瓶,却不料那里面装着一封未寄给她的信。

国平在信里告诉她,请她千万不要提前过门,最好等他亲自写了休书交给她,还她以最大的自由和幸福。

他那次前去,其实是早有预料了的。

还有一封休书,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起。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已然写好了,却没派人送给她。是因为不舍么?或者在幻想着什么?

但是他到底还是去了。听回来的战士说,大将军是在回来的途中,被人围剿,跳进了悬崖边的大海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幻想跟期待都是一种幼稚的空念时,会不会真的在出征前,先递给她一封休书呢?

她想,他仍然不会的。毕竟与皇帝抢女人的事情,他都做了。

润之待她好得不得了。每日锦衣玉食命人伺候着。她喜欢吃荔枝,他便派人快马加鞭送过来,往往一路上死了无数只马和不少忠心耿耿的人。除了皇宫,他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她这里。

每晚的缠绵缱绻自不在话下。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如策马奔腾,热烈而持久。他累得气喘如牛。她总是尽心地迎合着。仿佛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可以報复他的最佳办法。

清晨,他急急回宫,晚上,他快马加鞭回来。奔跑在皇宫与这里的两条直线上。

他越是爱她沉迷于她,她便越是要让他沉迷下去。

05

这样过了许多年,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像样儿,有时连说话都没了力气。站起来,整个人颤颤悠悠的,需要被人扶着走。

方微渐渐失去了搀扶他的耐心,有时候还会轻蔑几句,他忍着,满面的怒火,却最终平静而去。

这许多年也不是没听说过宫里的消息,某某皇妃又生了孩子了,生了的孩子没几日就毫无缘故地死了。谁谁被打入冷宫了,谁谁叫嚷着皇帝被狐狸精迷住了。却没有一个人如她这般自在,不必看任何人脸色,还保得生命安全。

他刚离去,环环便怒她:“刚才你真是过分了,他那么爱你,你不知道庆幸,不是他的用心保护,怕是你今日也早就魂飞魄散了。”

她怎么不懂,只是暗想,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那日他刚离去,便有个人要过来捉她,她吓得大声吼叫。他走了之后又恍然策马回来,正碰上她声嘶力竭,几近无助的神色映入眼帘,使得他顾不上许多,倏地一箭射出,她身边的那个黑衣男子便应声倒下,她倒给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细看,才发觉他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正急急忙忙地往她这边奔跑。那一刻她体会了生命的珍贵,也体验到了他对她深沉的爱。只是她固执的顽劣,仿佛她上辈子就欠了他的,非要用这样的方式爱并报复着他。

小英子已经蹒跚着走路了,嘴里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皇阿玛。她拿手打她,很用力地打:“叫爹爹,没听懂吗,是爹爹,不是皇阿玛!”

小英子便哭:“皇阿玛叫我那么叫——呜呜——”

她听她这么说,气就更来了,抽起鞭子就狠劲地打,打得小英子连续几天不叫她娘亲。

她越发感到孤独了。除了环环,现在没个人愿意理会她。老太太早在几年前就病逝了,家里的几个小侄子都长大了,被安到远地做了官儿,也算是他对她的好了。

但是近来听到那个消息后,她还是越发萎靡不振了。她常常在梦中见到那封信,伏案给她写信的那个人。他的死与她有关,她认定是自己害死他的。而他在临死前,竟还在为她着想。

她不知道她对他的感念出于什么样的情愫,当初也是她抱怨来着:我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过去,只一心念着给家里增添些补助,让他们都过的好一些。谁曾想到我连他的面儿还没见到,他就先走了。

润之每每听她这么说,都兀自在一旁叹气:如果朕早就留意,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么多事了——

他感叹的时候,她惊奇地发觉脸上竟有凉意,她落了泪。

听说那个人——国平,她现在不知该以何种称谓称呼的人,他并没有死去,而是跌落悬崖身受重伤被一家渔民救了下来,并且结了婚生了子了。

他一直都没有回来找她,是因为打听过她的情况了吗?

窗外的知了开始无休止地鸣叫,她知道又一个夏天来到了,等待她的时日不多了,因为皇帝的病情越发的重了,已经许久没再过来了。夜半三更,她常常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她倒是很安然,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悄悄命人打探国平的消息,写了封信与他,得到回信后,命环环带着小英子过去了。

从此,他们三个之间的缘分,算是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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