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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心灵世界的绝对零度

时间:2024-05-04

王陌尘

一、认知:禁忌之爱中的人性温度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一部小说未能发现迄今未知的有关生存的点滴,它就缺乏道义。”作家们无论把小说视作“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还是如夏商所说是人类的秘史,在作家创造的小说世界中,擦肩而过的人流不再是一片片随风飘零的枯叶,而是一个个在大地上游走的行吟者,他们或者在讲述一则不朽的寓言,或者在编织一则瑰丽的传说。

作家如何在一部作品中完成自己的伟大梦想呢?如何让拆散的现实世界重新开始罗兰·巴特设想的所谓“生成、编织的延展不已”的过程呢?这个问题既是严肃作家的共同困惑,也让他们在回答这一问题时为小说艺术的发展提供很多新的認识和新的技术。

进入新世纪,中国作家普遍实现了向现实主义写作方向的转移,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今天现实主义文学的概念比以往更宽泛、更包容,无论作品的内容还是形式都更具开放性、实验性,读读余华、格非、北村这些曾经被称为先锋的作家近年来的作品便可一目了然。

我曾把2013年中国长篇写作判定为“余华年”,因为和许多作家低头于眼前的生活不同,余华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死无葬身之地”,可惜这个世界中的人还是社会热点事件中的“新闻人物”。格非的《望春风》又一次站在时间长廊上回望乡村,但人物的身份、处境、言行却罔顾历史,随风乱想。夏商的《标本师》吸引我的更多是爱情、死亡“假壳”包裹中的人性真相。作家似冷静的标本师,在黑暗和血腥中剥离出一座人性的冰山。

《标本师》是一部勇于呈现心灵世界绝对零度的作品。

和史铁生《命若琴弦》中的瞎琴师一样,“标本师”形象本身就是对生命幽微意义的绝妙寓言,只是瞎琴师的寓意明澈、颇具诗性的美感;而标本师则是一个冷僻的行业,他的职业特点需要依赖作者的讲述。《标本师》腰封介绍说作品是“植入大量解剖学细节的知识小说。”这应是作者设计的世界的谜面;而这个谜面的血腥、冷漠恰恰指向谜底的黑暗、恐怖。

标本师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的世界里掌控着自然之物的生与死、创造与毁灭的职业:他会狩猎、懂施毒,似屠夫,是生命的毁灭者。但标本师的职业道德却是用精湛的手艺让死亡的生命在假壳中“永生”,这让这个职业看起来具有某种高尚的宗教情怀。标本师甚至可以创造出传说中的神鸟凤凰,让神话走进现实,这简直让这一职业有了上帝创世般的意义。

欧阳晓峰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年轻标本师。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如制作标本一样冷静、热诚、追求完美。王安忆说:“写爱情题材就好像在刀刃上走路一样,非常危险。”因为《呼啸山庄》已经将激情、仇恨、死亡演绎到了极致。《标本师》写了两个精神囚徒间的爱情。对他们来说,爱情是一座虚妄的阴(阳)桥,他们希望渡过桥获得拯救,却在虚妄中通向虚妄,在灰烬中走进灰烬。

欧阳晓峰是个谋杀者。他用“做一件珍稀动物标本般臻于完美”的手段把背叛自己的前女友苏紫推进了金堡岛中的月湖,带着涨破头脑的水声追求另一个与苏紫外形相似的女人——焦小蕻。焦小蕻也是个谋杀者,她把瘫痪了的丈夫推进了阴阳浦的无名河。

木心将爱情比作锯,正契合这两个人。“我是/锯子/上行/你是/锯子/下行/合把那树锯断”。两人心中的负罪感有如锯齿。欧阳晓峰每看到焦小蕻,就会听到令人崩溃的水声和苏紫落水时的尖叫声;而焦小蕻又何尝不总在丈夫溺水处彷徨?这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如麦克白夫人,肥皂洗不干净他们手上的血污,新的激情也难以掩盖他们内心的猜疑、恐惧。活着时他们只能确认对方都曾经是凶手;只有死亡降临,才会懂得对方是“吾之所爱”。

二、结构:互相对望的镜子

罗兰·巴特说:“结构不是情节,不是梗概。”现代小说中,叙事不再沿着单一的时间方向发展,空间的回溯、折叠、跨越、延展都可以使叙事更加繁复。正如罗兰·巴特在解释S/Z的关系说:“这是同一个字母自镜子对面看过去呈现的样貌。”优秀的现代小说家是技艺高超的迷宫设计大师,他们善于用镜子影射真相、掩藏真相,让读者被谜底遥遥吸引又总难以把握。

镜子是什么?

镜子是观察他人,也是审视自己。《标本师》从整体的布局到每个人物的出场,直到人物心理的刻画,都是比照着写的。作品开端是“我”在轮船上捡到了标本师的日记本。结局是“我”把日记本扔进了大海。“我”看到了标本师的故事,也看到了自己的故事。“我”的前妻倪瑗瑗和情敌郝晓凌出现在标本师的日记中。郝晓凌的米开朗基罗咖啡馆和宋姐的拐角音乐茶屋都是城市中某个爱情收容所,是无家可归者、情感受伤者的栖息之地。

作品选择了悬疑小说的框架,“我”是侦探、又似法官,日记中记录了犯罪的真相。这是一种冒险的叙事方式。日记在他者手中,意味着他者有决定故事进程的权力。和悬疑小说以惊悚的情节、严密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某个结局不同,《标本师》用人物的心理感觉拆散了叙事的时空。夏商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裸露的亡灵魂》就是一部穿越生死的小说,当然那时作家模糊时空的技巧还不够纯熟。《标本师》基本能做到景随情转、情随景生,在心理情境的变换中完成了叙述的多时空穿插。

焦小蕻和苏紫的同时出现就是这种情景相生的写法,不过是现实的震撼与精神的虚幻感互相搏斗。看到焦小蕻的第一眼,欧阳晓峰的心理状态:“刹那间,巨大的水声从耳中升起,水雾四溅将我吞没。……”伴随着水声和尖叫声的是“生不如死的幻灭感”,是让人“充满疼痛的恐惧”。与此类似的状态以后一直如变奏曲般尾随着焦小蕻。对欧阳晓峰来说,焦小蕻既是苏紫形态相同的姐妹,是自己内心眷恋的爱人;又是苏紫灵魂的代言人、罪恶的提醒者;甚至是苏紫的复仇者。

欧阳晓峰没想到,他用黑暗掩埋了苏紫,心中的爱意也被黑夜浸染。他渴望通过对焦小蕻爱情的确认开始新生活。他把焦小蕻带到了当年把苏紫坠崖的地方。住进了同样的旅店、同样的房间。在悬崖上他一度错乱,苏紫是个“虚构人物”,“正因如此,也不能确定焦小蕻是否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晚上回到旅店,恍然觉得罪恶的手又一次推了出去,发现帆布书包里没有那条见证了爱与罪恶的围巾才放了心。

欧阳晓峰以为自己是标本师,对禁忌无所畏惧。他强迫焦小蕻在旧日的婚床上做爱,死者——焦小蕻丈夫欧阳世阁的一张照片却让他一败涂地。焦小蕻做爱时“事不关己的姿态”、对着丈夫照片失魂落魄的表情,都让欧阳晓峰突然明白这个女人和苏紫一样,从未对他、也永远不可能对他敞开心扉。欧阳晓峰心中升起一股“自尊心丧失得干干净净”的愤怒,他告诉这个“宛如一个消瘦的死神”般的女人:警察在调查欧阳世阁的死因。他冲动地报复,欲借警察之手让她万劫不复。

镜子是蓄意的掩盖,是情感的伪装,是叙事的迂回。

住在金堡岛的作家阎小黎被人杀死在门口。整部作品中,这个案子似乎没有头尾。欧阳晓峰利用这个案子向焦小蕻交代了苏紫的去向,这个谎撒得仓促而幼稚。金堡岛这个传说中蜃精吐出的岛屿,同时是一个制造传说和掩藏秘密的地方。阎小黎的杜鹃草堂离羊一丹家两条小道;羊一丹的房子里却装着尸体,人的、动物的……奈保尔的《游击队》中引了两句诗:“人人都想打自己的小战役,人人都是游击队员。”阎小黎之死成了推动黑暗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金堡岛上人人都有杀人和被杀的可能。查师傅也死了。敬师傅可能躺在羊一丹家的柜子里……

苏紫也是一个撒谎者。姚文潭之死表面看来帮她掩藏了谎言,却也让她泄露了心中的秘密。苏紫还借办丧事的悲痛要求欧阳晓峰去金堡岛散心,知道自己不过是备胎的欧阳晓峰为此更蔑视苏紫:“影子情人刚走,就邀我看日落,试图营造虚假的浪漫,真不知廉耻。”

欧阳晓峰自己就是一个撒谎者。从看到老鹰的表姐宋姐的那天起,他就被宋姐迷住了。大学毕业前,离了婚的宋姐和欧阳晓峰玩起了地下恋情。认识焦小蕻以后,欧阳晓峰决心跟宋姐分手,“不是出于道德,而是在意识深处,我有恐惧。”欧阳晓峰有一个心结:苏紫为什么会背叛?如果她只是为了报复,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怨恨?

镜子是共同氣氛的弥散与聚拢。

作品中多处用巧合拼接叙事中的裂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造作,就是因为这些巧合都起到了镜子般折射、聚焦的效果,让作品呈现出统一的气氛。《标本师》中的人物不管表面阳光、艳丽还是优雅、知性,心理上都有伤痕、甚至有疾病。作品中这些飞蛾扑火的故事,似乎都被死亡、虚无的气息包围。不用说欧阳晓峰和焦小蕻之间横亘着死亡的恋情;卫淑红和比自己大两轮的欧阳晓峰的父亲;欧阳晓峰与苏紫、宋姐、老鹰;敬师傅和羊一丹;“我”、郝晓凌和倪姐……这些聚散离合的爱情故事反复上演,总在讲述同一个道理:“人是群岛动物,看似聚拢在一起,却永远无法相遇。”

三、闲笔:飘向人间的烟火气

阴阳浦地处夏商喜欢写的城乡结合部,那里是“最神秘最出故事的地方。”金堡岛也是一座如花果山、水帘洞般的神话世界。这两个地方类似《呼啸山庄》的画眉山庄,为故事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封闭的气氛神秘的舞台。但与画眉山庄的阴森荒凉决然不同,阴阳浦和金堡岛总在冷寂处飘出些令人温暖的人间气息。作品在写“人是孤独的岛屿,永远无法相遇”时,也在写人们离不开彼此的注视,即使这注视大多是不怀好意的窥探。

夏商深谙人性中这种注视他人的需要。所以《标本师》隐约总有一个局外的观察者,用逼真的细节描写展示事件的状貌,让读者由表及里地看清事件的本质。夏商说:“小说有许多奥妙,最重要的奥妙就是来自于细节。描述越逼真越精细,就会越接近于世事的真相。”客观、准确的细节在描写人物行为的同时,也表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心理状态。

作品中详尽记录了欧阳晓峰把焦小蕻的宠物猫扁豆制作成标本的过程:褪皮、摘眼球、取舌头、取脑髓、作防腐处理……作家似一个专业的标本师,记下了操作的每一个步骤连带注意事项。

当然每一个步骤都是血淋淋的。作者只加了一句局外的点评:“就像君子远庖厨,可洞见人性之幽微。”

作者还借欧阳晓峰之口介绍了捕蛇技术捕鸟技术。拼制“凤凰”标本的过程,制作人体标本的过程,把焦小蕻制作成标本的过程。

夏商说:“小说就是应该没有火气,就是应该像茶一样,慢慢地煮,……”

至此,我们明白了故事的开始就通向了它的结局。但这个结局又宛如好茶的滋味一样,言有尽而意无穷。

叙述者“我”一眼看到那人与众不同:“那人在舷梯口出现时,给我的印象是有点憔悴,眼圈发黑,明显缺觉。套一件皱巴巴的灰色格子T恤,斜挎一只帆布包:……”

那人“憔悴”“眼圈发黑”,但无悲无喜。那人——欧阳晓峰——标本师——死神的合谋者,对轮椅上的恋人曾有过一份狂热的情感:黑夜骑车去找她、为了她换工作、为了她制造凤凰、最后把标本工作室都挪到了她家……他想获得一份尘世之爱,拥有一个温暖的灵魂。

焦小蕻却偏偏把灵魂交给了死神。她吞食了仿制的古代防腐剂。“(欧阳晓峰)推开门,焦小蕻穿着红色连衣裙坐在那只轮椅上,神态安祥,宛如在照相馆拍一张以凤凰为背景的照片。”

欧阳晓峰面对这具失去了呼吸的假壳,比之面对虚空中的苏紫,哪个更痛苦?

这场由尘世打向天国的战斗中,谁才是骄傲的赢家?

《标本师》讲述的并非《灵异第六感》类的鬼故事,欧阳晓峰从未离开过人群。夏商善用白描的手法,在欧阳晓峰身边勾勒出一批市井人物:自然博物馆的章主任、房东橄榄脸女人、阴阳浦的锥子脸女人谷姨、阴阳浦小学的秦校长、县教育局人事处朱干事……这些人像低头吃食的秃鹫,一边食腐,一边与它物争斗。章师兄利用手中的权力挟私报复、橄榄脸女人坐地起价、谷姨的眼睛早晨六点钟就出现在焦小蕻、欧阳晓峰旁边……欧阳晓峰本能地厌恶、排斥这些人,与之计较、与之戏耍、与之抗争,这些生活场景的描写为这个地狱中的故事填充了现实的温度和厚度,也让欧阳晓峰的幻灭感多了些尘世的理由。

四、结语

现代小说之美有如数学,纷繁的世相以语言的形式排列组合出新的美感。《标本师》的结构如画家老郝开的米开朗基罗咖啡馆,一层是尘世的芬芳,三层是忍受时光的孤独的老人,二层则是从通向苦难的通道。经典小说中往往有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为小说营造神秘的气氛;《标本师》则连一层的芳香都是虚幻的,连那只鹦鹉也在替死者传达内心难以忍受的煎熬。

白先勇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书,其实也只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如果能以各种角度,不同的技巧,把这两三句话说好,那就没白写了。”《标本师》用好几个爱情与死亡的故事说了这段话:

当我们置身人间,所有的死亡都是预习,相比于恐惧,生命的突然消散是一种恩赐。借死亡而遗忘并不可怕,最不堪的忍受反倒是被迫永生……

但焦小蕻却主动选择了永生。谁能懂得她深广的爱通向哪里?谁能知道她是欧阳晓峰生命灰烬中的一粒微尘还是照耀着他人生的一颗星辰?

夏商把自己想说的话藏在一个谜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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