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肖涛
“和煦的阳光下,丝绸缎子正在慢慢皱起,然后是细微的坍塌”“他的指头触及之处,皆是破碎”“那副舆地图跟着旋起,纷纷扬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最后一树落叶,飞向历史的纵深处”,这是夏商《东岸纪事》的结尾。“坍塌”与“破碎”犹如心灵世界经营日久的沙塔,訇然崩溃,化为乌有。记忆的神殿与生活的迷宫,其幽微斑驳的皱褶与惝恍绰约的光影,从此衰颓而成了抽象干瘪的碎屑。
这或已表明夏商是一个“颓废”作家。迎向灵光消逝的城乡物象体系,他从时代地层、成长沟壑与记忆腹地中,捕捞着那终将逝去的物华天宝的縠纹,进而将其细细把玩雕凿,搭建成气韵非凡的空间。挽留的手势、祈祷的语词、逼真的场景、扑朔的影像,骤然有了生气。深层下腐朽的化石与枯竭的煤块,蓦然燃亮眼眸,徐徐蜷起身子,酥酥动了起来。
颓废诗学,专心雕凿着语词,缝合其裂隙,进而任由粉化而束手无策。而记忆则以决绝书写的言语形式,固着于一次次的悼祭。夏商小说中叙述者的茕茕身影,从文本意象簇的暗影背面的虚拟延长线上,碰触到不同主体的前世,捏塑着其形象的历史,拼接成凭吊的诗篇,并从“锦灰堆”中畅饮着岁月的甘霖与情致的苦酒。
粉化过程也成了废墟荡然无存后的残存语词所织造的故事情节。“与苏紫的爱情如今于我只是一具标本——必须忧伤地承认,标本是死亡的另一个代名词——当我们说人是群居动物时,看到的不过是表象,事实上人是群岛动物,看似聚拢在一起,却永远无法相遇”,故事表象嵌入了人物的心路历程,而成了心理情节。
《标本师》(《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2期,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的表层故事叙述者甫一出场,即充斥着香味臭味老人味,引人浮想翩翩并建构了灵异空间。某种程度上,那推轮椅的人与写日记的人,都是白日见鬼,抑或说叙述者的错认。夏商小说的灵异魅力即在于此。表层与深层叙事结构如此完美地隐喻了人的肉身与躯壳、脏器与皮囊并涡轮状地形成了一枚被拧紧的螺丝钉。
确实,埋设悬疑是夏商小说惯用的一大绝技,比如欧阳世阁是焦小蕻推下河的吗?难道日记叙述者欧阳晓峰的话就是真的?敬师傅是否成了羊一丹的标本并被锁在柜子里任由粉碎风化?焦小蕻是否自杀抑或被欧阳晓峰故意引诱而死?羊一旦是否涉嫌走私?欧阳晓峰最后结局如何?苏紫之死是否真他所为?阎小黎到底死于何人之手?谜团重重,魅影幢幢,令人费解。而结构策略也是悬疑的,日记体嵌入其中,形成了内外可自由摺叠的套层。
循此大胆揣测,谙于各种艺术风格并精通静物修辞美学的夏商,大概从17世纪荷兰静物画中汲取到了相关经验。物的罗列,本然是静物画之特色,抑或说黄金时代荷兰静物画大师们,依凭各种参差凹凸的物象而展示了某种巴洛克式华美。一种叫做“Vanitas”的静物画,堪为17世纪荷兰静物画大师们耽溺并喜各擅胜场的主题。“Vanitas”于16、17世纪盛行于佛兰德斯、尼德兰地区的一种静物画体裁,通过带有高度象征意义的静物(如颅骨、蜡烛、花果等)来表达人生转瞬即逝、生命一场空幻的寓意。“Vanitas”的拉丁语意思即为“空虚”。对此,静物画大师们通常运用象征手法而所传达的主题却带有悲观厌世、虚幻消沉的意味。以头骨象征死亡,以腐烂果子表征衰朽枯老等等,以至于每幅作品都须经由细细视读、反复咂摸,才能体会到里面所隐藏的含义。也正因此,“Vanitas”拥有比一般静物画更为吸引人的魅力。
《标本师》中,夏商以“标本”为核心词而表达了物哀美学与生命意识,以至于整个文本播撒着耽溺于无望之爱的决绝与凄美,扑鼻而来的漫漫死亡气息。生与死,截然相对而又融汇贯通;爱与殇,如此并置却又交互相应。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滚滚红尘,几多繁华,转眼成空。那腐糜凌乱的盛筵,那宴席未终而即将离去的人们,莫不奔赴于黄泉路上。《标本师》的主题蓦然令人生出诸种一身臭皮囊的感触。所有的爱也罢,恨也罢,欲望也罢,功利也罢,莫不如此。
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如此铺排物象:“我想起了一个卖药的人,他的铺子就开设在附近,我曾经看见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皱着眉头在那儿拣药草;他的形状十分消瘦,贫苦把他熬煎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寒伧的铺子里挂着一只乌龟,一头剥制的鳄鱼,还有几张形状丑陋的鱼皮;他的架子上稀疏地散放着几只空匣子、绿色的瓦罐、一些胞囊和发霉的种子、几段包扎的麻绳,还有几块陈年的干玫瑰花,作为聊胜于无的点缀。”《标本师》的物象体系,更是繁多细密,驳然杂陈,俨如绝版百科全书。当代小说尚无一部能如此融会贯通的知识体。博物学、动物学、阴阳学、人体学、解剖学、医学、装修学、景观设计等等,应有尽有,却又不违背故事情节的发展走势。主人公的视界决定了语词的密度;语象拥堵缝缀,又不形成视线干扰,而是参差起伏,此起彼落,大珠小珠落玉盘。
《标本师》特别重视动物意象的隐喻功能。龙与凤、蛇与鱼、鸟和兽、人与物……以悖谬形式堆砌存在着。大概鸟意象才是这个作品尤值得想象品味的看点:“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了我一眼,既没吃惊,也没回避,像看一只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野猫或松鼠。然而,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只停在榆树上的黑鸟不是喜鹊,应为乌鸦”。“乌鸦”仿佛一道谶语,镶嵌于字里行间,最终翩然而起,如愿以偿。反之,“鹦鹉”倒也成了一个绝妙讽喻。这些意象既有对物貌的赞美,又含对肉欲的幻梦,各自沉陷于光影记忆的幽忧殇情。创伤构成了一种婉约风格,又促成了赴死的动力机制,由嫉妒恨盘根错节的情感结构,进而织造了一份源于1990年代的感伤美学,那就是对资本逐渐主宰人之情感关系、心灵生活和观念体系的大胆质疑。
寓意十足的结构艺术,自然专于空间写照,夏商还原出了那时代的物质文化生活,而小说空间本然也是一个“中国”象喻,一个“魔都”空间地貌的缩微版。从出租房到小区家居乃至消费空间和交通路线,乡村则成了“阴阳桥”,更窎远的化外之地为“金堡岛”(我怀疑是“珍宝岛”的谐音)。“阴阳桥”与“一叶渡”俨如两个关口,衔接起了城乡与海陆,构筑了三角形。其中男女主人公的三角关系,因“我”/日记叙述者与“我”/焦小蕻(苏紫)这一对子,令人扑朔迷离,却又层次分明。你能感覺到这种模式,本然酷肖一个标本模型,即寓言化结构与身体之间的关联性。身体是夏商写作的秘密,只是我们常忽略了它。身体与灵魂,灵魂与欲望,三者构成了隐形源动力并促成了一组表层情节模式。表层故事中的饮食男女+感知记忆+恐惧焦虑,更进一步深化了小说主题。诸种之间的纠结错杂,令小说悬念迭起,高潮不断。一对对的人,嵌入不同三角关系中,摇摇欲坠,并逐渐奔向碎裂。碎裂的世界,从此再也无法捏合凝固。失去灵魂维系的离心力,即意味着人只能趋于异化或物化的宿命。
夏商始终聚焦于城乡结合部来书写一部进出上海的缩略图。从“阴阳桥”而来,或意味着那是生死之交的阴阳两界,从此一方进入魔都天堂,一方堕入冥间地狱。夏商发现了资本对土地的控制力量和夷平能力,同样也洞悉了那动物及其田园面临的潜在危机。裸呈的命理如此闪现,人如骨灰泥土,成为时空的标本也成了纪念碑式的鉴照。夏商发现了转型期社会的物质诱惑,洞察了人性深处的卑微幽暗,挖掘出了拜金主义对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主宰威力,进而形成了恰切深刻的对比。
从小说开端的感知悬疑,我们发现了《标本师》还有一条隐秘的气味线。从开头至结尾,它极为鬼魅隐秘,一个实则由鼻子讲述出的故事:“抽完烟,屈起手指将烟头弹进洗笔江,却见从舷梯口消失的那人推着轮椅再次出现,轮椅上是个年轻女人,垂肩乌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一股奇异的淡香弥漫在空气里,好闻得禁不住要深呼吸”,这气味线如此恍惚,契合了限知性的人物视界与敏锐灵知,又隐蔽为文本的地平线与天际线,“雨停。站在有铁栅栏的窗台旁洗手,廉价的碱皂伤皮肤,却能祛除动物腐败的气味,有一种洁净的毛糙感”。气味埋设线索又锻造主题,“经过一只老式雕花对门柜子,挂着一把已不太常见的铜质枕头锁,隐约嗅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异香从门缝逸出,心里一咯噔,故意走慢一些,用鼻子深嗅,却闻不到一丝香气。过了一会儿又折回,再次用力去嗅,还是没嗅到一丝香气。这也正常,柜门紧锁的情况下,逸出的气味只会被不经意闻到,刻意去捕捉,反而杳无踪迹了”。气味是魅惑效应,又像是交感巫术,更承担着过渡功能,敞露而又闭合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多维空间。
色香味俱全才称得上全息交互,夏商更是个经营色彩的高手。色与人,倘若掺和着鸟意象,那诗意的画面感也就栩栩然起来了。记得《东岸纪事》开头即如此表述的:“倚着六里桥破败的栏杆,看抄袭吞吐着阴霾暮色。火烧云挂上远处的桠杈,像一些浆果的棉絮。稍近一些,一只叼着月牙的白头翁绕梁而飞,扰乱了鸽群的秩序。散乱的线条从屋顶的烟囱内飘出,是蝙蝠们遁出原形的序幕”。接下来为一具顺水漂流的浮尸。从此,你会发现夏商的叙事句法,是名词的诗,是意象的画,是风物的经营,是生命的象形,是神采的白描,实质也是城市的构形与心灵的图谱,更是意志交响曲的基调。
A:从阳桥左拐,刚进东欧阳村,远远看见了她。井边棚架旁,她正在摘一根丝瓜。黑白格子的长裙,裙料应该是高级纯棉,有一种天然的沉坠感。她够不着那根丝瓜,脚尖踮了起来。在空气清新的乡间,有绿植背景的一口井,刚刚升起的淡金色光芒,一个晨风般清新的女人置身其中。这样的画面往往会定格在记忆里——就像我想到苏紫时,映现的是她怅然远眺窗外的画面——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来自某个早期的瞬间,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成为其人格的一部分,与日常的形象画不上等号。
B:开门进去,穿过供放着欧阳世阁灵位的客堂,走入里屋,地面是菱形图案的淡黄色塑料地板,靠墙错落着大橱衣柜梳妆台,居中是铺着米色床单的六尺大床,叠成块的织锦缎被子上摞着两只枕头。对面矮柜上有台十八寸电视机,机顶天线扎着红丝带,墙上挂着大幅婚纱照。一间喜气洋洋的新房,虽地处郊外,并不比城里的婚房逊色。
无主句引领着阅读视线周转,汉语自身犀利的动词穿透了空间阻隔。凹凸参差、抑扬顿挫的语汇,如此组织;纵横披拂、光皱影褶的画面,跃然而生。
夏商婉拒了象征体系,也拆解了神话大厦。他始終站在1990年代制高点上,前不见古人,后难逢来者,《标本师》也成了一个废墟寓言。这寓言中,通信时代的到来,更预示着新世纪互联网革命的某种征兆。无论传呼机还是座机,手机抑或书信,各种媒介同步发展,相互融合,莫不依凭于阶层区隔分明的消费场所而碎碎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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