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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那个女人(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梁红茹

还是那片瓦蓝锃亮的天空下,还是那座一眼千年的馒头山,还是那眼不明来历的金子泉,还是那些春种秋收的庄稼人。已然缤纷起来的杨郎村,用它那双见惯了世事无常的慈眉善目,俯视着大地上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

刚刚开春的节气里,原本凛冽的西北风不再干裂强劲,而是有了些许柔韧,一年一度像春夏秋冬一样准时的春耕来到了。农人们收起一个冬天的懒惰和悠闲,拿起铁锨、镢头、耙犁,跨上装满洋芋种子的背篓、用来捡草根的筐子,给那沟里洼里的地里,种上玉米、向日葵、胡麻、小麦、扁豆——

在这个只适合忙碌绝对不适合宴客的季节,住在杨树林不远处张家的那个女人,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宣布,下个月初五,她将办喜事,迎接她生命中和生活中的第二个愿意倒插门的男人过门。

正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们隔着地头,互相之间议论起了张家那个女人和他的第一个倒插门的男人。

第一个男人姓张,不是杨郎本地人,因为父母双亡,作为唯一的儿子,他守着那个破落院墙和几亩薄地一直到了三十岁。转眼,同龄人都成了家,可以和老婆吵架闹离婚也可以家和万事兴,而他,看着门台上的青草一年一年地绿了再枯,枯了再绿,就是看不到哪个姑娘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也没有哪个媒婆愿意踏进他家的门。每每烦躁不堪的时候,他会摔掉仅有的几只碗碟发泄一通。就算这样,到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还是一次不落地去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过上抑或吵架闹离婚抑或家和万事兴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的一个老妇人问他:“张娃,给你介绍个对象,愿不愿意结婚?”

这话就好比问一个穷光蛋,给你好多钱你要不要。

张娃愣了半天,脸上由惊喜转变成黯淡,说:“婶子,你这是拿我开玩笑呢?我这样子谁愿意嫁给我?自己混饱肚子都已经不错了,哪有钱结婚、宴客、给彩礼?”

“婶子知道你日子没过在人前头,不过我看你啊,还是有一点福气在脸上,这不,运气来啦!”

听见这话,张娃看着婶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觉着不像是骗自己,就认真起来:“真的,婶子你真的给我说对象?对方家啥条件,如果要的彩礼不多,我东拼西凑地出去借,家里能卖的全卖了。”

“不用,我说你小子傻人有傻福,家里穷得叮当响,命里该有的还说来就来了。是这样,二十几公里之外有个杨郎村,庄子里有个女人跟你情况差不多,爹早前就去世了,这不娘也过世不久,有个哥哥搬到城里去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正好人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为了守住家,人家就开出条件来了,只要愿意倒插门进来,她啥都不要,来个人就行了。我听到这风声,觉得这女人和那个家,不就是给你准备的?赶紧就过来跟你说一声。”

“真的吗婶子?真的有这事?我同意,一千一万个同意。”

“这么好的事情你当然会同意了,而且那家比起你这个家来,可是好得多了去了。不过,事成之后你得谢媒知道吗?婶子腿脚不好,你不能让婶子白跑一趟。”

“知道了,咋会少得了您的,放心。那,啥时候见面啊?人咋样,丑还是俊?丑的话,不至于丑得过于厉害吧?”

“呵呵,你这个混小子都这个份上了还问人家的丑俊?人家不嫌弃你,你就烧高香吧。至于到底长啥样,见了就知道了。”

很快,经过来回四五趟的传话和交涉,张娃和杨郎村那个叫慧霞的女人见面了。没有男才女貌,没有才子佳人,有的只是两个在婚姻条件上达到高度一致后,只需商量好婚期就可以结婚的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像钉一个像铆,一个像锅一个像盖,一个瞌睡了,另一个就是枕头一样。

张娃作为杨郎近代史里第一个倒插门的男人,和慧霞成了婚。有些人别看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懒得像猪,门台上可以长出一尺高的青草,面板上可以铲下二斤多的干面,炕上的方桌可以放半年不用收起来。可等有了一个很想有的家,他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既能拿起农具下地干活,又能拿起钳子改锥修补家具,还能帮着老婆洗衣做饭。

无疑,张娃就是这种适合家庭不适合单身的男人。短短几年时间,他和老婆慧霞凭着苦力,盖起了两间大瓦房,修缮了院墙门头,挤进了庄子里中上等人家的行列,两个儿子成成和军军也先后出生了,活泼可爱。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忙碌中度过,没有人记起来这个勤劳能干的男人,当初是倒插门进来的。他完全地融了进来,和庄子里的男人们喝酒聊天打牌,村里开会的时候也会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慧霞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就是为自己私人订制的,不然这个家怎会建立得如此完整。

在这个世上,月的阴晴圆缺和人的悲欢离合,就像成型的规律,不可预测不可闪躲。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车祸,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也不会让人扼腕叹息。

因为大儿子成成得了病,吃药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有所好转。这天,按照医生的指示,张娃带着孩子去县上复查,当得知儿子已经完全康复后,他们高兴的在街边的小摊上每人吃了一大碗烩菜。坐在回家的班车上,就在父子俩讨论着烩菜里的肉是牛肉还是羊肉时,那辆车为了躲避对面的来车,由于车速太快失去控制,冲进了旁边的沟里。这次事故伤亡惨重,很不幸的是,张娃和儿子属于让人摇头叹息的那一类。

被盖上白布后,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慧霞的男人和慧霞的儿子这两个人出现。

自此以后,慧霞和小儿子军军相依为命,这个凭苦力还是好好生活着的女人,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成为长舌妇们的靶子。娘家哥哥看着妹妹受苦受累,极力地给张罗着说亲,可那些男人不是嫌弃她有孩子就是接受不了倒插门。哥哥在下了最后通牒让她转变倒插门这一观念后,固执的慧霞还是坚持自己要找个倒插门的,她不会离开自小长大的杨郎村,不会离开那个有模有样的家。在她简单的思维当中,这个家的土炕、锅灶、苹果树、粮食和农具,远远要比那些男人可靠。

与其说是男人不可靠,倒不如说是命运太不济。

聪明的人都说,这个女人,脑子够精;守旧的人都说,这个女人,迟早有她后悔的。不信,等着瞧——

万千世界,只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会有第二个。只要有第一个答应倒插门的,绝对就会有第二个。像一座推不动的魔石一般坚持的慧霞,还是等到了第二个愿意倒插门的男人。

当庄子里的人们得知这个消息,他们没有议论慧霞婚姻的数量和质量,只是摇摇头,一边叹气的当口一边期待道:“哎呀,菜缸里的酸菜都快见底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慧霞选择这个时候结婚,怕是炸三大笸箩的油饼都不够吃,怕是置办上一席六荤六素十二个菜也不够招待的。”

一旁的女人听见自家男人这么说,擦了把头上的汗珠,扶着锄头阴阳怪气道:“你管那么多呢,人家娶男人进门,你在这叨叨个啥劲儿?咋?羡慕的很啊?羡慕的很当初这张寡妇死了男人,你咋不去给人家地里薅草放水?给人家牛羊圈里垫圈出粪?给人家炕上添褥添被?”

男人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唬着脸高着调说:“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人,我不就是随口说说,现在办喜事会比腊月正月人肚子饱的时候开销多出一半,这不划算,你看你想到哪去了?”

女人一听男人的语气还不算犀利,随即顺杆子就上:“行了吧你,怕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吧!我要是死了,你就像那张寡妇一样,今儿这个女人来洗衣做饭,明儿那个女人来端茶倒水,怕是给我的坟头连个纸钱都忘记烧了。”

男人一听这么不吉利的话,黑着脸道:“去去去,一边个死去,你赶紧死去,我要是今儿有个女人洗衣做饭,明儿有个女人端茶倒水就好了,省得看见你把裤子和韭菜一搭里放在案板上;省得吃你做的白葱炒蒜苗,老子巴不得你赶紧给我找个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的女人来——”

见男人终于被自己激怒了,女人偷偷翻一个白眼再翻一锄头地,悄不作声。

男人却为那声名在外的张寡妇打抱不平起来:“咋?人家慧霞哪里不如人了?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过日子,多不容易。没面没油了,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去磨面榨油;黑灯瞎火了,一个人踩着梯架拨弄电闸;娃娃半夜闹伙开了,一个人摸黑背着去看病;还有拉牛耕地、收粮打麦,哪一样不是她一个人?男人和大儿子一起死了,要是一般人死的心都有,她能在那种情况下还死犟死犟地活着,多不容易。好坏有个帮忙的人给帮帮地里帮帮家里,你们这些女人还在背后说东道西说三道四的,换了你你试试好过不好过?你们一天到晚的还有个男人照应着,别人当一辈子寡妇你就看着高兴?都是些啥人嘛!?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女人第一次听男人如此口若悬河、条理清晰地剖析一个寡妇,心里暗暗揣测之际,不忘看一眼男人那宽阔雄厚的胸膛和粗壮有力的臂膀。想来,男人是需要女人的,就像女人需要男人一样。

等原本荒凉的黄土地上种满了各种横七竖八的庄稼,张寡妇娶第二个男人进门的日子也临近了。也许是庄里人议论这个季节只适合忙碌不适合宴客的话被慧霞听到了,她忙乎了几天,炸了三笸箩油饼,两大竹簸箕干果馓子,还宰了过年都没舍得宰的白条猪和整只的大山羊,借来了五套桌椅板凳,准备好了茶水点心。

人们从她办宴席的架势可以看出,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生活,她没有因丈夫和儿子的突然离世而消沉,反而直接将自己转变成为一个既像男人一样会添砖砌瓦,又像女人一样做针线女工的混合体。也许,只有夜深人静和浑身无力的时候,她才会记起来自己的第一身份是个女人,是个同样需要男人的女人,而非一个人分清白天黑夜之后再分饰两角的演绎她那无名无姓的生活。

穿好了红色的婚服,发髻边插好了一大束假的无名花,脸上擦匀了带有浓重香味的粉,画了细细的柳叶眉,拧开一种绿色的但是涂到嘴上又变红的口红。慧霞想起第一次结婚时,也是这种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程序。只是别的女人是嫁出去,而自己的男人是倒插门进来。对此,杨郎村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说,你跟的第一个人如果是个胖子,第二个绝对瘦不了;跟的第一个人如果是个穷光蛋,第二个绝对富不了;跟的第一个人如果非打即骂,第二个绝对好不到哪儿去。

当慧霞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同意倒插门进来,她苦笑着摇摇头,难道自己的人生经历就是为了证实老人们的话有多毒?

……

当新郎打扮的男人早早地来到布置好的新房,他局促地一个劲儿直搓手,等着娶已经被安排在邻居家的女人。天真的孩子们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为何张家的女人要从邻居家嫁进自己家来?而这个不认识的男人要坐在张家的炕头上等着娶张家这个姓刘的女人?说那些毒话的老人们总会笑着回答说,这是咱杨郎自古以来的规矩,就算是倒插门,男人总归是男人,要娶女人。女人总归是女人,要嫁男人。

当慧霞透过红盖头,走在那进出了三十多年的木大门,她还是抓住扮演伴娘角色的“贵客”的手,用以证明自己不是回家,而是嫁人。

当新郎的面容完全暴露之后,人们开始品头论足起来。

“你看那鼻子,一点都不厚实,眼睛那儿也不是善类,脸盘更是那种苦瓜脸,看来又是个下苦力的命。”

“和慧霞的面相对比起来,长这样算不错了。你方圆几里的比较比较,有几个女人的命里,男人和儿子一搭里死的?这还不算,光拿倒插门来说,这就违背规矩,男人天生就是娶女人的,女人天生就是嫁男人的。她非要逞能,娶男人进门,不命苦还等啥?”

“唉,不过,听说这男人还没有结过婚,又懒又没啥本事,老大不小因为找不着对象才答应倒插门的,和第一个挺像的。”

“倒插门咋了?进门就有吃的住的用的,结婚大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几个男人有这种福分?他这种老光棍在这个年龄还能有个家,娶了个又会种地又会过日子的女人,再看那羊圈里的羊,牛圈里的牛,不定这会子背过脸偷着笑呢!”

“说的也是。”

……

羞答答地坐在炕沿边上,彼此无语。

“贵客”哄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关上了门。任凭外面如何热闹,炕沿边上的两个人不做任何交谈。这不是羞赧,是规矩。

当十二点一到,谢了媒、认了亲、改了口、散了糖,早就准备好的酒菜就上了桌,每家二十块钱的份子钱掏出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入席了。庄子里的男女老少一边低声议论着二次曝光的新娘和新郎,一边焦急地等待六荤六素上桌。

敬完了酒,上完了所有酒菜,收拾了残羹剩饭,打扫了满院子的琐碎杂物,送走最后一拨亲戚邻人,一整天都没什么语言交流的两个人这才互相看一眼笑了笑。

男人说:“这些天累着了吧,赶紧收拾了早早睡。”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女人的头发。

慧霞快速躲开四下看一眼,羞赧道:“别,小心孩子看见。”说到孩子,她这才记起来好像整天都没有见到那个正在叛逆期的儿子。

“咦,军军呢?咋一直不见影儿?”

“哦,我那会子还见他在院子里,估计是出去玩还没回来吧。没事,别管他,都那么大了,也不能总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听到这话,女人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但这种怀疑还来不及有任何明确的实质性内容,很快就被眼前大红的喜字和美丽的心情所淹没。果真,在他们俩进入洞房之前,军军在暗夜中瞪着眼睛说:“妈,院子里乱成这样,你不赶紧收拾,等着让谁收拾呢?”

当妈的正要说话,男人示意一下说:“慧霞,你先别说话。”说完,对军军说:“你咋跟你妈说话的,这么大了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又不是没胳膊没腿,非要你妈来收拾,你是个干啥的?”

军军横眉冷对:“我们家的事你管不着,你算老几敢教训我?”

慧霞一听这话,汗毛直竖了起来,厉声制止道:“军军,都十几岁了,咋说话的,快跟你叔道歉,听到了么?快点——”

军军直着脖子说:“道歉?我错哪了要给他这个外人道歉?”

慧霞看一眼表情僵硬的新丈夫,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起带有不可调和性质的家庭矛盾,是该忍让一时难以接受的孩子,还是该给刚进门就受了气的丈夫以圆润的解释。为难之际,她装作要去动手打军军的样子。原本想着男人一定会上前阻止,说一番大度体己的话。可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意料中的事,活生生地变成了意外。男人并没有过来阻止,而是冷哼一声进了新房。

慧霞把那抬起的巴掌停在了半空中,她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该打下去。不可调和的心里就像这不可调和的突发事件。她突然感到,已经立春的天气咋还是这般阴冷。

儿子狠狠剜一眼有了新男人就准备动手打自己的母亲,转身跑了出去。

慧霞站在原地,陷入无法逃避的选择中,是该追儿子出去,还是该去哄一哄那个实属“意外”的男人。最终,她犹犹豫豫地到新房里,倒了杯水给男人递过去说:“小林,今天的事,我替孩子向你道歉,军军还小,你别太介意,慢慢会好的,会有个过程,你就多担待一些吧!”

小林抿了抿嘴,使劲笑了笑说:“算了,我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非要和孩子较劲,累了一天,睡吧。”说着,就过来抱了抱慧霞。

慧霞想着那个一点不为她这个母亲着想的儿子,心里还是有一点担心,就大着胆子说:“要不这样,我去把军军找回来,这孩子性子犟,找不回来的话,要是在外面闯个祸还得咱给收拾烂摊子,你先睡,我很快就回来。”

小林没说一句话,放开了原本紧抱着的胳膊。慧霞明显感觉到了小林的不快,她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转身出去。

小林从小小的窗户边上看了一眼,随脚踢翻了放在旁边的一个圆形小木凳,嘴里狠狠地说:“你可是个寡妇,而我可是头婚。虽然是倒插门,可你总得明白谁才是这个家的掌柜的。哼,今儿这口气我忍着,咱们以后再看,我就不信你后半辈子还准备结第三次婚。”

慧霞穿着鲜艳的婚服奔跑在庄子里的羊肠小道,去了军军常去的几户人家都没有找到。平素里常有往来的妇人看着满头大汗的慧霞猜出了七八分,关切地说:“她婶子,你这大婚的日子把自己男人撂家里,这不合适。孩子都多大了,迟早会回去的,你可不能在结婚头天里就冷了你男人的心知道吗?”

慧霞点点头忍着一句话没说。说啥?说结婚的头一天发生的这些让她始料未及的事情?一个是倒插门进来的男人,一个是已经变成独苗的儿子。她该去哄实属意外的男人还是哄不懂事孩子?还是闭上眼睛让全世界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口气跑到没人的碾场,嗓子实在憋得难以忍受,慧霞跌坐在一处草垛子上,任不争气的眼泪肆意在原本准备好一定要幸福的脸上。擦一把伤心泪,她不想把自己的悲伤和难过暴露在时空之外那面容姣好的月光之下。挣扎着站起来,她咬咬牙,面无表情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家。脚步慢慢轻盈,步履渐渐平稳,在这暗无天日的夜里,她就像走在阳光照满世界的白天。

要知道,这是个生在小小的杨郎村却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女人,是个暗夜就当白天过的女人。

回家,军军不知啥时候回来已经睡下了。慧霞摸黑到了自己的新房,挨着小林和衣躺下。没有新婚的惴惴不安和心跳加速,她就那么在黑夜中睁着明亮的眼睛。

原本等着女人下话的小林,在高估自己的同时也低估了慧霞。这个女人并没有主动掰过自己的肩膀说一些低三下四的话,而是给了他一个像铜墙铁壁般的脊背。咦?咋回事?难道她不觉得自己错了,不觉得该给男人下话?自己娶的这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她已经二婚,而自己头婚,她不该像个饿狼一样的朝自己猛扑过来吗?为啥背对着身子不说一句道歉的话?难道这女人早已练成百毒不侵、金刚不坏,钢铁不入之身?哼!管她是天上的仙女还是人间的泼妇,先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再说……

没人知道婚后的慧霞,幸福指数是高过了那一眼看不到头的馒头山,还是低过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地平线。如果说生活真的乱作一团麻,而且有个解不开的小疙瘩,那慧霞会像个男人一样,找出锋利的剪刀,咔嚓几下,亲手制造出自己需要的无数个麻线头。

不等地里的麦苗抽穗,不等园子的桃李挂果,张家院里那个姓林的男人再次成了杨郎村上下议论的焦点。因为和军军日积月累起来的矛盾难以调和,他让慧霞在儿子和他这个丈夫之间做出选择。

面对如此可恶更在可恶之上的问题,庄子里的人们纷纷建言献策,给见惯了世事无常的慧霞指明路说,千万不能让这种大小黑白、是非曲直都不分的男人骑在你们娘俩头上拉屎撒尿……

小林走后,重新被邻居们定性为命里克夫的慧霞,只当是黑夜过后换来了白天,白天过后重新迎来了黑夜一样。她看着色泽还很鲜艳的婚衣婚被,照旧拿起铁锨和镢头,背着太阳和月亮,不分白天黑夜地整日操持家务下地劳作。

半年后,军军摸着自己慢慢鼓起来的喉结,用变声期特有的声音问道:“妈,要不,要不你再找个人,那个姓林的是我气走的,要不,要不——”

慧霞看着慢慢长高的儿子,她明白,儿子长得多快,自己就老的多快。她面无表情地对理解能力姗姗来迟的儿子说:“去,把乡政府发的那本书拿过来——”

军军把目光从母亲已无光泽的脸上移到她侧脸边的一缕白头发上。他没像叛逆期一样去打击挖苦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而是顺从地拿来了那本带有“指南”二字的书。

百毒不侵的慧霞得到退耕还林的新政策,看书看报,忘记了小林的姓氏;金刚不坏的慧霞承包了一大片山地,修渠平地,忘记了小林的模样;钢铁不入的慧霞种下了几十亩松树苗,忙着带领全庄子的老少爷们发家致富,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一个叫小林的男人。

时间就像那节节高的松树,虽然枯黄了年岁却也翠绿了生活。

当小林提着大包小包的重礼想要找慧霞重新来过的时候,她再也不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女人,而是用经常发号施令惯用的口气说:“你那件深蓝色的上衣还在箱子底下压着,走时记着拿上。”

小林蠕动着准备好的话,低声下气地说:“我,我想回来,重新对你好,我给你种树给你跑运输,给你——”

“不用了,过些天我办喜事,有空过来吃酒席。我的第三任男人还不错,就像当初的你一样,答应倒插门——”

慧霞说完这话,没有看小林那张曾经让她已死的心又重新泛起涟漪的脸。

军军从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深蓝色的男式上衣,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小林。

小林看着军军,用哀怜的语气说:“军军,以前是我不对,你帮我在你妈跟前说说好话,我知道她听你的,我会重新对你们娘俩好,我不会再懒,不会再让你妈伺候我,不会对着你大吼大叫,我下地干活,所有家里家外的活我都包了,好不好?”

军军同样不看那张现在想想都恨之入骨的脸,在妈妈出去的当口和小林开始了对话。就像当年军军怕他一样,如今的小林却不敢直视军军。

挑着眉毛的军军发话了:“你不是走了么?咋又回来了?你觉着我们还会欢迎你吗?”

“军军,我知道我错了,当年对你们娘俩都不好,现在我悔过了,在外面这几年,我确实悔过了,知道当初自己一走了之是多么愚蠢。现在,就想让你们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对你们好,真的,相信我。”

军军冷笑一声:“你出去几年,确实长进了不少,至少会说软话而不是直接对我和我妈吆五喝六一声令下了。你知道现在我看你有多憎恶吗?憎恶的我都不想在这儿瞪你一眼。别以为你对我和我妈做的那些事情被我们忘记了,告诉你,永远都不会忘,一笔一笔地记着呢。”

“我?我没咋啊?就是脾气大点,对你们说话重了点,这些我以后会改的。”

“你说你没咋?真的没咋?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好,今儿我就浪费点时间,帮你回忆回忆你的所作所为。记得那次你喝醉了回来我妈给你端洗脚水吗?因为有点烫,你一脚踢翻了脚盆然后踢倒了我妈。我妈还没起来,你又是一脚。我妈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你就说你耍钱输了更没钱喝酒,让我妈给你拿钱。我妈说没有,你说要卖掉那头腱子牛,我妈自然不肯,你上前就是两巴掌,对不对?知道当时我在窗户边上看,为啥没进去吗?”

“你,你在外面?”

“对,我就在外面。不过,别以为是我选择了忍气吞声。我当时冲进伙房里拿刀去了,正好我妈拿着脚盆出来,见我拿刀,她扔掉脚盆跪在我跟前,咬着牙说,就剩下我这么一个儿子了,如果我被判刑,她就先死。我把嘴里的肉咬烂,放好了刀,也放过了你。”

小林听到这儿吓得一身汗,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已经心平气和的孩子。

“你以为完了?你以为就这一件事情?那年快冬天了,我妈忙完了地里所有的活,等她将玉米搬回来,一个一个的用手搓成黄灿灿的玉米粒,装进那些大麻袋里。而你,叫了一辆车,卖掉了她辛苦了一年才收回来的玉米。等她回来不见玉米,知道你给卖了之后,她怕你打,一个人偷偷哭红了眼却还要装作没事一样做你喜欢吃的臊子面。我问我妈玉米哪去了?我妈还说,家里急用钱,她卖掉了。后来我还是偷听你们吵架才知道这事的。呵呵,我妈苦命,碰上你这种人渣。”

“我知道自己错了,现在后悔的不知道咋好,你们只要原谅我,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只要别赶我走,我会好好劳动为这个家。军军,你原谅叔叔好不好?我从今以后一定……”

“够了,谁要你的以后。在我们家,还要我们受你的欺负?你还真是本事大,你以为我现在还和以前一样,还是当初那个被你踢两脚抽两巴掌都不敢声张的小毛孩吗?还是看着我妈受欺负都不敢报仇的小毛孩吗?有本事你欺负一下试试。”

“我真的没想欺负你们,以前是我犯浑,我脑子被驴踢,脑子进水,没有好好珍惜你们,现在知道后悔了,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妈听你的话,你给说说好话,求你了军军。”

“呵呵,现在知道求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当初你偷走家里原本不多的钱,害得我们过了两个月没面没油的日子。好多的好多,我不愿在脑子里回想,生怕自己气到头发都能直立行走的地步。以前想报仇,但仅限于遐想而已,现在我长大了有能耐了,却不想去理会你这种人。”

见军军态度坚决,小林做拼死挣扎,还在哀求。

“吃了臊子面就走吧!”

听完军军的这句话,小林不明白,短短几年时间,这个女人的孩子也变得金刚不坏、百毒不侵,钢铁不入。

又是一年像春夏秋冬一样准时的春耕到了,农人们忙着给沟里的洼里的地里种上小麦、玉米、洋芋……

2015年,当那块写着“全国文明村”的大石头被立在杨郎村的三岔路口处,住在杨树林不远处的张家传出消息,那个因为种树致富已经方圆十里有名的女人又要结婚了。传统观念中,这是个只适合忙碌绝对不适合宴客的季节。只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杨郎村的人们再也不用计算腊月正月宴客和阳春三月宴客之间的差别,最明显的就是油饼不用炸三笸箩,六荤六素还会有剩余。

对张家这个姓刘的叫慧霞的女人来说,生活中最毒的不是那头顶的大太阳,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而是庄子里仅剩下的那一位还裹着脚的老人说过的话。因为她觉得,她就是为了应验老人们的话有多灵验才会有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不然的话,世间怎么还会有第三个愿意倒插门的男人,来她的命数里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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