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咸国平
盼了一个冬天的雪,终在此刻降落。大片的雪花,如天鹅抖落的羽毛,似梨树上散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在这遐想的春天和诗意的季节,我似一节枯木,伫立于六盘山深处的黄土地上,感念这突如其来的恩典。
春天的雪下得很紧,消融得也快。落到脸上感觉不到它的生硬,雪片刚触及地面,就留下点点水印。泥土的清香裹在潮气中弥漫,春雪尝到了春天的味道。此刻,山川多了神韵,树木精神抖擞,百草探头窥视,雪花成为春天开在山村最早的花朵。
当阳山坡的积雪消融、阴山沟里的冰雪萌动之时,父亲就开始修理农具。耧是播种的重要工具,使用时由耕牛牵引,人在后面扶着,可以同时开沟、下种并自行覆土。对于耧,父亲会修得很仔细,认真调整两只犁脚间绳子上的绞棒,补充重要关节的木楔,尤其对耧身上的升斗要进行格外的关照。因升斗是用木块割铆做成的容器,长时间的风干使木块之间的裂缝增大。此时父亲会在升斗木块之间的缝隙间塞上棉花,将升斗放在水中浸泡一天,细微的裂缝就会合拢。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地大面积种植一种叫“红古春”的春小麦。一般惊蛰一过,即准备播种。我家当时种植春小麦的面积达20亩,约占承包土地总面积的三分之二,剩余的土地种豌豆、胡麻、土豆、莜麦、糜子、高粱等秋田。在种麦子的时节,只要鸡叫头遍,母亲就起来给牲口拌草料,随后准备一天的干粮。当东方刚放亮的时候,父母就准备上地。麻骟驴驮着小麦种子、化肥,父亲肩头扛着耧,耧把上挑着干粮,母亲背着耱,赶着黄乳牛,下沟、上坡,走上好一阵弯弯曲曲的山路,才能走到田地里。到地里后,父亲会把半截木棍钉入地埂,把麻骟驴拴在上面,让驴闲待着,等播种完耱地时才让它和黄乳牛拉耱。母亲牵过黄乳牛,将耧辕架在黄乳牛的脖子上,把小麦籽种和磷肥、尿素按比例掺匀倒在耧上的升斗中。随着黄乳牛牵引着耧缓缓前进,父亲手扶耧把左右均匀地摆动,小麦籽种和化肥就会被播入土地中,一上午可播种三四亩地。
种小麦期间,父母最盼的是雨,就是飘一阵春雪,他们也会喜形于色。父亲一直说,粮食不能错过最佳播种时间,籽种下到地里,雨水定会下的。在父母的潜意识里,只要信仰和希望存在,眼中始终有雨,可能会随时下。
春分一过,父母又忙着种豌豆。
种豌豆是要上粪的,以农家肥为主,也有化肥。记得在种豌豆的前四五天,父亲就吆上麻骟驴驮上豌豆种子,他在一个旧塑料桶里装上我们前几天尿好的尿,在一只竹筐里装上粪便,然后用扁担挑上肩头运送到地里拌豌豆种子。出于好奇,我好几次跟到地里去看个究竟。来到准备种豌豆的地里,父亲把驴背上驮的豌豆种子卸下来,解开麻绳口袋,将豌豆倒到粪堆旁,把竹筐中的粪便倒到豌豆堆上拨平,然后泼上桶里的尿水,用铁锹翻搅,我被恶臭味熏得捂住了鼻子,父亲只顾起劲地翻搅。尔后,父亲把用屎尿拌过的豌豆种子与事先运送到地里的农家肥再搅拌。最后,把拌好的种子在地里每隔15米攒成一个小堆,让其窝几天就叫籽粪。
种豌豆时技术含量最高的当属铺籽粪,在我的记忆中,常是父亲扶犁,母亲铺籽粪。种豌豆的犁头由麻骟驴和黄乳牛合拉,父亲犁开宽度均匀、深浅一致的犁沟,母亲用一只小背篼装上拌好的籽粪,沿着犁沟畔边走边挖一碗籽粪,顺着犁沟撒铺,随着一条土线的落地,籽粪被均匀地铺到犁沟。从一个籽粪堆到另一个籽粪堆,背篼里装的籽粪正好铺完,整块地种下来,籽粪一点都不剩,恰到好处。等出苗后,很难相信是用碗撒铺的,就像是一棵一棵地栽种的。
豌豆种到地里,父亲就会经常到地里看小麦的出苗。地皮上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绿色,有的麦苗已经长到一寸、叉出两片叶来,破土不久的麦芽像扎在地上一根根绿黄色的针,扒开土还会见到零星抱着嫩芽的籽种。对于这样的出苗情况,父亲是满意的、感恩的。在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上,他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麦籽种到没有水分的黄土中,在祈求中盼雨、盼小麦出苗。籽种下到地里,雨水果真下了,虽然不大,但是保证了小麦的出苗。看着满地嫩绿的麦苗,父亲眼中浸满泪花。
上世纪90年代,我们这里的人们才开始种植冬小麦。
在度过一个干旱的冬天后,黄土地干涸出一道道裂口。年近七旬的父亲,背已经驼了,他还站在冬小麦地里,看着待返青的冬麦苗,满眼迷茫。此刻,父亲挂记的不是他的背驼了多少,腿痛的病犯了几次,担心的是等待返青的麦苗。深施化肥是确保冬小麦返青的重要因素,通常是将尿素、二胺等肥料通过农具深置于小麦的根部,助苗返青生长。地太干,父亲担心化肥深施不进地里,更担心的是短期要是不下雨,化肥会烧死麦苗……
傍晚是深施化肥的最佳时间,因为在深施化肥时会触及到小麦的根须,加之天气干旱地表缺水,给小麦的健康生长造成一定影响。利用傍晚将化肥深施进土地,借助夜间气温变化土地返潮,能有效融化肥料。
虽然没有有效降雨,但是冬小麦还是在一天天地长高。时间不等人,父亲和弟弟还是带上肥料和耧来到干旱的麦地,边给冬小麦深施肥料,边盼着春雨的降临。终于有一天,父亲和弟弟在麦田里,看着大片的雪花从空中纷纷降落。春雨虽然以雪的形态降落,弟弟还是为这突降的恩典喜形于色。雪花落到嘴边,父亲已经尝到了甘甜。大片的麦田和父亲一样,也尝到了甘甜。整个山村,也沉浸在幸福中。
庄稼在春天需要充足的雨水和养料,就像孩子需要关爱一样重要。
父母操劳了一辈子,他们把多数的精力花费在侍弄土地上,把全部的爱倾注在我们兄妹五个身上。母亲现在每天还拖着弯成镰刀一样的身体,迈着不是很稳的脚步在家里忙前忙后。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帮助弟弟耕种土地,打理庄稼。当我带着妻儿回老家看望父母时,父母见到我们就像盼来春雨一样喜上眉梢。
在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父母抱着一丝希望盼雨、盼我们长大成人,期间的酸甜苦辣不言而喻。如今,在父母暮年的光阴里,孩子才是他们真正的春雨。从此刻开始,我愿把爱的春雨随时降至父母的暮年,不让其仅仅只存在于父母望眼欲穿的期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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