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吟泠
1
沈修住院的第一天,就跟邻床的张晓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病友。像阿金这般三十过半、四十不靠的女人,很容易跟别的女人在嘴皮子上打成一片。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医院内科是一不留神就需要光顾的地方。神经衰弱、气血两亏、内分泌紊乱……沈修能在医院里遇上同龄人张晓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青羊岔是个驴蹄子大的窝窝。两个人面对面躺在病床上一扯,才知道其实两家离得并不远,一个在桃林花园,一个在兰山苑,就隔着一条小马路。每天都走着这条路,而且已经走了很多年,两个女人居然互不相识。可见,在此之前,沈修跟张晓琴还真是没有修来这个缘份。如今,不论结婚也罢,离婚也罢,即便是两只猴子,或者两只卷毛狗,一不小心遇个面对面,都会狂吠一番,发自内心地整出缘份这个词来,何况沈修跟张晓琴还是比邻而居,同病相怜。
沈修得了一种让人很没面子的病:甲减——甲状腺功能减退。一开始,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就是觉得浑身困乏,心神涣散,不思饮食。渐渐地,就有一些明显的症状了。比如迷路。明明一条走熟的路,忽然就会辨不清东西南北,转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比如糊涂健忘,平时打麻将总是红口,可是接连很长一段时间,总是黑口,总是输家,坐在牌桌上,连该出哪张牌都不会了,就觉得不对劲了。
沈修跟张晓琴说起这些苦恼时,张晓琴脸红红的,笑得扑哧哧的,完全是心有灵犀的样子。揭开里子,沈修不是苦恼她的病,其实是心疼她稀里糊涂输掉的那些体己钱。张晓琴说,可不能小看了这些小毛病,小毛病能带出大毛病来。卢大夫说了,这个病一路发展下去,最后就是老年痴呆症,说白了也就是个傻子,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得不起的。沈修听在耳朵里,记在心坎上,脸上就有些变颜变色了。沈修是个小胆子女人,就连耍麻将,也只敢跟那帮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打个一块两块的,解解心慌,一场下来,输赢都不会超过一只优惠下来的草原绿鸟鸡。
张晓琴见沈修一脸乌云,赶忙变了口风,给她宽心说,我才不信卢大夫的鬼话。他早先跟我哥在银行上班,是专门放贷款的,因为挪用钱款犯了事,消失了几年。不知怎么摇身一变,现在就穿上白大褂,变成了医生,他的话怎么能当真。
见沈修一张草纸色的脸慢慢缓和起来,有了些许水分的样子,张晓琴赶紧换个话题说,你猜猜,病人都把这家医院比作什么?
比作什么?沈修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沈修睁大眼睛时的样子非常有趣,眼珠子里面,白多黑少,令人微微有些不安。
屠宰场啊!
张晓琴捂住涂了紫色唇膏的嘴,悄悄吐出来这三个跟医院风马牛不相及的字来。嚯,屠宰场,好难听的一个比方,好像自己不是个病人,而是一头褪掉了皮毛的、血淋淋的牲口一样。这个比方快速引起来的联想,让沈修忽然觉得又难受又恶心。
见沈修完全被自己抛出的石子吸引了,张晓琴索性把装在自己脑子里的那点存货列了一张清单,一五一十地给沈修盘点出来。张晓琴说,头一个,有个刚出生的婴儿,让护士放进保温箱里,却忘了给保温箱通电,把娃娃给冻死了。张晓琴一边说,一边观察沈修的反应。她以为,胆小的沈修眼睛一定会睁得更大些的。张晓琴没料到沈修居然松弛下来,垂下眼睫毛,那副自由散漫的样子,仿佛被护士粗心大意冻死在保温箱里的,不是个鲜活的婴儿,而仅仅是只猫或狗而已。张晓琴对沈修那种毫不遮掩的冷漠样子一点也不介意,继续说起第二个猝死的案例。这个年龄段女人的嘴,在医院这种地方,端端是闲不住的。这第二个倒霉蛋呢,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因为胃疼,就来做胃镜,谁知道管子刚插下去,人就有了异样。一个壮汉,倒真像是拿纸糊成的,不到半个小时,说没就没了。第三个……张晓琴还没来得及继续说,卢大夫已经斜着肩膀进了病房。沈修跟张晓琴赶紧从病床上欠起身来,笑着问候卢大夫。卢大夫也面带微笑,一一交代她们明天要做的检查和注意事项,然后又斜着肩膀出去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卢大夫的肩膀是受过伤,有毛病的,这个有些猥琐的毛病,给他高大的形象大打了折扣。沈修觉得卢大夫更加不像个医生了。
听着一阵呱嗒呱嗒的脚步声远了,张晓琴松了一口气。看来卢大夫没有听见张晓琴关于医院的闲言碎语。沈修说听见就听见,反正他又不是那个护士和做胃镜的人。张晓琴做总结似地说,这就是屠宰场的来历:进来时人都是竖着的,出去时就变横的了。有钱的主,或者稍微要紧些的病,谁都不愿在青羊岔看,都直奔省城去了。其实呢,我只是借口休息,才找了一个理由住了进来。我才不让卢大夫给我看病呢。
一听人家的住院是带有休假性质的,根本就没有得跟自己一样的病,沈修心里马上就失去了平衡,好像一不小心掉进一条阴沟里,一身粘湿,很不舒服。人家张晓琴是端着金饭碗的女人,处处跟自己就是不一样呀!这样一想,沈修难免有些黯然。生着火眼金睛的张晓琴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沈修的心思。她给沈修剥出来一个弯月亮的香蕉,压低声音安慰沈修说,你要信得过我,我给你寻个偏方,偏方治百病呢。
沈修问,讨个偏方子得多少钱呀?沈修无论做什么,先要在心里打一下小算盘。
张晓琴底气十足地说,这个偏方,我能保证,不要一文钱。
张晓琴的话就像一记闷棍,把沈修打了个小晕。沈修根本不信现在还有免费的午餐。很多打着免费幌子的卖家,到最后几乎都让买家心甘情愿地花了大把的冤枉钱。上当受骗的也不少,张晓琴说的偏方却不要一文钱,不会糊弄人吧?不过,机关里的女人,多半都是身怀绝技的人物,断然不能小看了人家潜在的能量。就不知张晓琴说的这个偏方灵验不灵验。倘若真是一文不取,不管灵验不灵验,沈修都愿意尝试一下。沈修真的不想在生活了很多年的青羊岔,一次又一次地迷路、犯糊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分不清三条和九饼。时间一长,总会露出来一些端倪的。一旦别人知道沈修的脑子不顶用了,成了一个疯女人,沈修就惨了。
2
在沈修的记忆中,青羊岔从来就不缺疯女人。在沈修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一个疯女人准时出现在她的记忆中。最早留在沈修记忆中的,是一个年轻的寡妇。那时候,沈修刚嫁到青羊岔。听说,是她的独养儿子在岔路口被车轧死了,从此,她就每天跪在青羊岔,磕头烧纸,给那个飘逝了的小生灵捎衣裳,捎吃食,朝朝暮暮,风雨无阻。后来她也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还有一个疯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好像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不小心掉在青羊岔的。她穿着稀奇古怪的肮脏衣裳,神情严肃地站在丫字形的岔口中间,旁若无人地指挥着过往车辆和行人。奇怪的是,车辆行人居然都看着她古怪的手势,听从了她的瞎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小心翼翼,井然有序。直到后来某一天发生了一场车祸,人们才隐约记起来,那个疯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青羊岔。不可思议的是,在疯女人逗留在青羊岔的那些日子里,青羊岔竟然没有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那时沈修的孩子已经六岁,一不小心,就跑得不见影子了。这个擅长指挥交通的疯女人消失后,沈修一度非常牵念她,如果她还在的话,青羊岔或许就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摩托车伤人逃逸的事故了。被撞伤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都是反应迟缓,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人。沈修因此就非常为自己的孩子担心。有时候,沈修甚至会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也想站在先前疯女人所在的位置上去指挥交通,维持秩序。这个念头一旦像火药捻子,被自己点燃起来,沈修就会大惊失色。
给沈修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疯女人。她来到青羊岔的时候,是个夏天。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并不是肥胖,而是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出于天性,很多女人都围过去问她:姓啥,叫啥,家是哪的,男人是谁。可是这个疯女人呢,只会比划着跟人要吃要喝,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上来。那些围过去的热心的女人就凭借经验与常识判断,这个生着大花眼睛的疯女人,肯定是被哪个臭男人奸了,才怀上了孩子。后来,快到仲秋的时候,疯女人在公厕里生下一个男婴之后,也消失不见了。那个小男孩不知被谁趁乱顺手牵羊抱走了。这对无名无姓的母子在肮脏的厕所里生离死别的时候,也正是沈修隐患重重的家庭彻底解体的时候。从表面上看去,沈修还是那个沈修,一团和气,心无杂念。然而揭开里子,只有自己才能看分明,这个叫沈修的女人,其实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
青羊岔总是布满了这样那样的谜团,无人破解其中的奥秘,就仿佛沈修那些一波三折的生活。那些疯女人留给沈修的印象如此深刻,深入骨髓,以至于她总是会联想到自己,有一天,她是否也会成为她们的替代者。在青羊岔,倘若没有一个疯女人来适时做个陪衬,生活似乎就缺少了一种重要的元素。反正,沈修觉得,青羊岔迟早会有一个疯女人来弥补这暂时的空缺。这个潜意识,让独处一室的她总是那样惴惴不安,胆战心惊。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手,轻轻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试图在那里留下一个红色或黑色的烙印,以便用这个醒目的标记,将她跟别的正点女人区别开来。因而沈修畏惧一人独处,特别喜欢热闹红火的地方。藏在一群人里时,她的想法跟一人独处时的想法是大相径庭,迥然不同的。比如说,一个人洗澡时,她情不自禁会联想到死亡、骷髅或者末日。而在公共澡堂里时,她却会想到生命、未来与希望——沈修只不过是一块高粱饴,或者巧克力之类的软绵绵的东西,只有被繁复、猩红的水晶纸一层一层包裹起来,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的不幸。
因而,后来还是沈修主动给病友张晓琴打了电话。她约张晓琴在小区门口的汉中酿皮店吃麻辣烫。在青羊岔这样一个驴蹄子大的窝窝,倘若一个女人可以和另一个女人相约着一起吃个麻辣烫、小火锅什么的,也就意味着她们的关系很不一般了。吃麻辣烫的时候,沈修婉转提起偏方的事情来。提起偏方的时候,她心里也没一点底,担心张晓琴出尔反尔,忘记在医院里的口头承诺。但是张晓琴没有丝毫犹疑,爽快地答应了,这让沈修心里有一种暗暗的欢喜。
3
后来,沈修和张晓琴准时在青羊岔路口碰面,坐上了开往梅花凹的长途车。
张晓琴笑嘻嘻地说,机关里新来的书记是我哥的铁杆兄弟,这次出门等于出一趟公差,名义上是去梅花凹参观学习,其实呢?张晓琴美滋滋地看着沈修,沈修报以感激和会意的一笑。不过在心里,沈修还是浮起来几分失落。也就是说,张晓琴这次出门的费用,全都可以拿上发票什么的报销掉,不单自己不破费,也许还会小有盈余,长出来给家里人带礼品的钱。也就是说,沈修的失落感,很多时候都跟钱这个硬头货有关,这总是让她耿耿于怀。
张晓琴问沈修,最近感觉怎么样?卢大夫开的药吃完了吗?
沈修说,卢大夫开的药,总算吃完了,不过总是忘记按时吃,吃一顿漏一顿的。试着打了几次牌,输一场赢一场,我也不知道究竟好转了多少。所以这个偏方子呢,我还是想试一试。
张晓琴说,这个偏方子,是听我梅花凹那边的一个小舅妈说的,她跟你的毛病一样,总是转方向。只要出门,屁股后面,大小非得跟上个人看着,否则家里人就得四处寻找。后来使了这个方子,渐渐就好起来了——不过,我这个小舅妈因为胃癌,已经去世很久了。
沈修一听,不免有几分沮丧。人已经谢世了,难道她们还能去问鬼吗?
生着火眼金睛的张晓琴嗬嗬一笑,安慰沈修说,小舅妈过世了,可还有个表姐在。小舅妈过世前一直跟着表姐春花住。这个方子,她不会不知道的。听一个亲戚说,春花好像也遗传了这个毛病,那么她更应该知道这个方子了。
听张晓琴这么一说,原来她们登门造访的,不单是张晓琴的上姑舅亲戚,且还有着这样一个关于偏方的连环套,那就错不了的。沈修心里渐渐踏实下来,跟张晓琴吃着热腾腾的麻辣烫,说着热腾腾的话,对那个素昧平生的春花,充满了期待。
梅花凹这个地方,沈修只是听说过,并没有去过。坐快客大约四个小时的路程,离青羊岔不算近。据说在短短几年间,梅花凹陆续发现了好几处汉唐时代的古城堡,很是热闹了一些时日,仿佛一只刚出锅的油炸果子,热气腾腾。不过现在,这个油炸果子已经晾凉、变硬,梅花凹还是梅花凹,是沈修从来没有去过的一个好地方。
看着张晓琴美美打了一个加长的哈欠,沈修有些过意不去,说其实你打个电话,向春花问一问那个方子就行了,不用亲自跑一趟的。张晓琴摇着头说,不行呀,再不去,都饶不了自个了。自从小舅妈过世后,已经好几年没去梅花凹了。听亲戚说春花也早已离婚了。再说,梅花凹一直在大拆迁,春花留给我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其实,我也早该回去看看春花了。要不是跟你约了个伴,没准一撒懒,又搁到猴年马月了。也不知怎么的,这几年里,云南、新疆、大连……天南海北都走了一遭,偏偏家门口这么个小地方就没走到。亲戚亲戚,越走越亲,常年不走动,现如今,连春花家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了。
听张晓琴这么一番说解,沈修原先的歉疚与不安,就像清晨的雾岚,变得淡一些了。沈修木然说,其实我跟春花一样,也是一个单杆子,也怕到亲戚家走动。张晓琴扑哧一笑说不瞒你了,我也是个女光棍呢。在医院里,我就猜出来咱俩是一路人。住了十天半月医院,都没有一个男人来嘘寒问暖,探个究竟……一经验明正身,沈修跟张晓琴就不约而同苦笑起来。在急速开往梅花凹的长途客车上,沈修和张晓琴,更有一种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感觉了。
4
一经抵达目的地,张晓琴自己竟然也迷失方向,找不到北了。
一下客车,张晓琴的眼睛就像沈修的那样,睁成一个点了黑点的白色棋子了。张晓琴只是听说梅花凹一直在大拆迁,就是没料到这个老地方,如今已经成了一件杂花的旧毛衣,拆得分不清哪里是领子,哪里是袖子,哪里又是身子。领子、袖子、身子全都翻了个,挪了地方,理不出一点头绪来。整个小城呢,就像一块羊羔肉,被一把锋利的短刀左一下右一下,切得没了一点点羔羊的模样。梅花凹仿佛一个青春期的少年,突然增高了很多,那种陌生的感觉,令人暗暗吃惊。张晓琴站在干净漂亮的客运总站外面,看着陌生的街道和楼群,一脸尴尬。她放下行李箱,拿出手机,一边打量周围陌生的楼群街道,一边收拢目光,查找亲戚的电话号码,好打问春花现在住在哪里。张晓琴将电话打过去,跟春花的电话一样,也是空号。还有三个手机号,打过去,一个关机,一个不在服务区。还有一个号倒是拨通了,但是对方却说打错了,就断了线。
张晓琴实在忍不住了,冒出来一句油腻腻的粗话。张晓琴以为,一旦回到梅花凹,免不了会与几张熟悉的面孔重逢,这是她一直都不肯回梅花凹的原因,有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可实际上,在梅花凹,她居然连一个相熟的人都联系不上,这是怎样的一个幽默啊!
沈修赶紧宽慰张晓琴说,现在的人,什么事情上都猴心不定的,今天炒股,明天捣鼓基金;今天兴这个号,明天兴那个号。别说你家亲戚,就连我,不知不觉都换了三个号码了。事实的确如此。张晓琴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换手机号码。因为心境的原因,她也并没有把自己的新号及时告诉给一些本应该告诉的人。现在,除了固定电话,那些旧的手机号码一般很快就会易主的,时时给人一种飘来荡去的新鲜感和神秘感。那些数十年如一日地用着同一个手机号码的人,反而让人觉得呆板木讷,令人费解。一个偌大的梅花凹都变得让人惊讶不已,何况手掌之上区区一个电话号码呢?
不等沈修和张晓琴自己招呼,一辆红色出租车就主动滑过来,缓缓停在她们跟前。司机是个体态丰满的年轻女人,五官妖娆,化着紫色的淡妆,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这种类型的女人,多半都是健谈的主。这个香喷喷的的姐热情地给张晓琴和沈修介绍着梅花凹数年来的大变化。张晓琴问,原先的老车站和粮食局家属院呢?的姐说,修路扩路,早就修进梅花大道里去了。以前的老街区老房子,就像一副麻将牌,全部推倒重新洗过了。原先的老住户按照拆迁政策和个人意愿,有的安置到了梅花苑,有的安置到了湖城雅居,还有的去了城郊的盛世花园,仙女散花一样,撒得到处都是。现在的梅花凹,没有单位和电话,要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张晓琴和沈修一听,心里都有一种预感:这一趟,她们或许是白来了。特别是沈修,觉得非常冤枉。她后悔自己怎么就那么听从张晓琴的话,难道就因为张晓琴端的是公家的饭碗吗?这么冷的天,沈修不停地咳嗽、打喷嚏,一旦传上甲流感什么的,驴钱不够马钱的,太伤本了。心里是那样想,可嘴上沈修却什么都没说,连一句都没有提到偏方子上来。沈修越是不说,张晓琴心里越是隐隐不安。如果讨不到偏方,那么,在老实巴交的沈修面前,她张晓琴就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女人了。张晓琴也没说什么,可能也有些累了。十分钟后,在的姐的推介下,她们在一个叫东海岸的小招待所里安顿下来。
5
在梅花凹,在这个叫东海岸的小招待所里,时间仿佛一块加了安琪酵母的面团,发得虚白而粘软,一经触摸,就沾满了雪花似的碎屑。此时此刻,沈修和张晓琴身上,就沾满了这样一些灰白的东西。看着张晓琴灰青的脸色,沈修问,你晕车了?晕车?有点吧。张晓琴回着沈修的问话,一直把被子拉到下巴颏底下,只露出来一张业已松弛下来的、恹恹欲睡的脸。沈修的精神还好,她趴在窗户上,看着楼下落花流水般的霓虹灯出神。灯光下飞着一些细碎的、蚊虫样的东西,分明是真的下雪了。沈修是喜欢下雪的。看看表,已经十点了。再看看张晓琴,她居然睡着了,头发杂乱地散开着,脸歪向一边,薄薄的嘴唇微微张着,就像在医院里的睡相一样,粗糙、病态、慵懒,难看,没有一点点可圈可点之处。这般年纪的女人,不管醒着,还是梦着,都给人一种险象环生,凶多吉少的感觉。看着睡梦中的张晓琴,沈修想自己的睡相,也是这般无趣无味吧。这样想着,不免有几分怅惘。
沈修拆掉发卡,看着窗外,刚才路灯下面细密的蚊虫,已经被蝴蝶般的蛾子代替了——雪是越下越大了。沈修捋着头发,也准备上床休息,客房的门忽然被敲得山响。沈修吓了一跳,张晓琴也被惊醒了,一骨碌翻起来,赶紧往身上套毛衣裤。她一边安慰沈修,一边质问敲门的人:谁呀,深更半夜的?
门外的人并不回答,只一连声地说开门开门!公安局的!!
张晓琴手脚并用,很快就收拾停当,门也被擂得要散了架一样。张晓琴打开门,三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一个大个子警察开门见山问沈修和张晓琴,你们下午五点半左右在客运站坐过一辆4312的出租车吗?张晓琴没回答,却先要看他们的证件。不愧是吃公家饭的,张晓琴就是张晓琴。瑟瑟发抖的沈修心里只有佩服张晓琴的份了。不单如此,张晓琴还大义凛然地站在沈修前面,有保护她的意思。张晓琴跟警察说话的时候,一只手还紧紧拉着沈修的手,这样一个暖暖的小动作,让孤单的沈修既感动又安慰。算啦,什么偏方不偏方的,能交上张晓琴这个有胆识讲义气的朋友,值了。
大个子警察说,据东海岸的服务员说,五点半左右,你们曾搭过4312的出租车。
张晓琴说,我们是搭过一辆出租车到这儿,不过没有记住车号是多少。
想一想,在这段路上,有没有别的什么情况……比如,司机有没有给人打过或接过电话什么的?大个子问。
张晓琴看看警察,又看看沈修,说,……想不起来,记不清了。我有点晕车,刚下了长途车就上了出租车,晕晕乎乎的。
沈修忽然插进来一句话:有,有的。那个紫罗兰就是接过一个电话。
大个子警察盯着沈修,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司机的名字?你经常来梅花凹吗?你做什么职业?来梅花凹干什么?警察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沈修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个了。张晓琴安慰她说,别紧张,慢慢说。
沈修说,我没有职业啊,也是第一次来梅花凹,是来看病的……那个司机衣裳是紫的,脸上化的妆也是紫的,就连假指甲,也是紫的,不知怎么就顺口把她叫做紫罗兰了。沈修咽了咽唾沫,想了想,接着说,她是接了一个电话,说了声大炮,说了几个好,就挂掉了。沈修说,她的彩铃是《月亮之上》,跟我的一样,开始我以为是我的手机响了。沈修说完,看看警察,又看看张晓琴。能看出来,沈修已经从忐忑不安中平静下来了。
大个子警察不动声色,又问沈修,你能肯定紫罗兰说的是大炮,而不是大鹏、大胖什么的。沈修低头想了想说,能肯定,就是说的大炮。警察又问张晓琴的工作单位,又查验了她们两个人的身份证。大个子警察问她们话的时候,另外两个警察在检查她们随便放在地上的拉杆箱。先检查的是沈修的黑箱子。警察打开她的箱子时,沈修的脸腾地红了,因为她的行囊里几乎是空的,沈修好像被别人发现她的钱包也是空的那样窘迫。这个箱子,对一个出门的女人来说,是有些简单潦草了。张晓琴咖啡色的箱子里面却塞得满满的,有各种袋装的糖果,还有小孩子穿的衣服、裙子、鞋什么的,一看就是用过的,旧的小零碎。警察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时,张晓琴眉头挽得紧紧的,张了几次口,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因为一屋子人都看见,警察居然从箱子最底下翻出来一把新崭崭、明晃晃的菜刀来。
6
第二天中午,沈修和张晓琴在地方台的午间新闻里,就看到一则女出租车司机昨晚在城外古城堡被奸杀的坏消息。听前来整理房间的小服务员说,那个被奸杀的女司机,就叫罗兰,可认识她的人都叫她紫罗兰,在梅花凹很有名气的一个女人。昨天傍晚把她们送到这里的。只隔了不到一小时,她就被人杀了。难怪警察要连夜来调查。小服务员的嘴跟手脚一样麻利,说着话就整好被子,清理了垃圾,笑着退出去了。
沈修和张晓琴这才醒悟过来。难怪警察临走的时候,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也给没收了。沈修和张晓琴相视一笑:没想到在梅花凹,她俩一不小心还做了一回杀人案的见证人,这样的经历,不是每次出门都能遇到的。两人不免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兴奋和刺激。张晓琴不服气地揶揄沈修:你记性真不赖,那么一会儿工夫,还记得紫罗兰接过一个叫大炮的人打来的电话——你是不是《重案六组》看多了,拿警察开心,随口胡诌吧?
沈修笑呵呵地为自己辩白说,我还不是想讨警察的好,才那么说的。紫罗兰那个名字,算是凭感觉胡诌的,再的都是电视剧里的台词。这样的台词太多了,已经刻到我脑子里了,信不信由你。我无聊时就跟着主人公说台词,比如: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两个孤单的中年女人同时失声大笑起来。
沈修则耻笑张晓琴,大老远地来看一趟亲戚,带什么东西不好,偏偏带上一把菜刀,小气不小气,吓人不吓人。张晓琴却说,别小看那把刀,那可是名牌厨具,贵得很呢。我都没舍得使,专门给春花留着。沈修想,春花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又不是江湖刀客,好久不见,见面就送一把刀,还不知道春花会怎么想呢。给亲戚朋友捎礼物讲究说法多了去,比如说不能送帽子,帽子是愁帽子;也不能送包包,包包是穷包袱等等。看来,机关里的张晓琴对这些讲究反倒不大懂行。反正,别人要是送沈修一把刀的话,她是不会喜欢的。不过,沈修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别人的礼物了。
两人正说着紫罗兰之死和一把刀的事情,午间新闻里又传出来一个坏消息:未来三天,全区将会持续中到大雪天气,交通将会适时封闭。两个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
看来,沈修和张晓琴还得在梅花凹呆上几天。平安二字值千金。刚才的新闻里,已经播出昨天早晨一辆开往青羊岔的长途大巴翻车的消息,交通堵塞,有死有伤。她们两个没家没业的,急着赶回去也是白脸对着青墙,着什么急呢?
7
张晓琴到一个所谓的培训中心报过到之后,就陪着沈修呆在东海岸招待所,继续联系春花。其实,对那个偏方,沈修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关注的是这场大雪什么时候停,她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回到家。反倒是局外人张晓琴,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好像总是迷路和不会出牌的人不是沈修,而是张晓琴自己。
沈修劝说,偏方的事就算了,你还是好好参加培训吧,到时候拿不上结业证,就麻烦了。张晓琴说,只要交过钱,学不学习,证书都能拿上呢。培训就是收费,学习就是度假,别的都只是个样样子。听张晓琴那么一说,沈修心里就彻悟了许多。她也乐得看着张晓琴,玩游戏似地按着电话,东一头西一头地打问那个叫春花的女人。
张晓琴再次拨响了那几个亲戚的号码。不出所料,这一回,有一个手机终于接通了。这个亲戚是舅妈表妹的女儿,跟春花是两姨亲,跟张晓琴却是远了好几里。张晓琴可以跟她以姐妹相称,但究竟谁大谁小,就不详细了。沈修和张晓琴从东海岸出发,按照那个亲戚说的地址,走了大约两三站路。不知是因为紫罗兰的那个案子,还是大雪天的缘故,街面上几乎没有出租车,行人也很少。在那个显然是新建成不久的时代商业中心27号营业房,她们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亲戚家的美容院。巧的是,亲戚家的美容院就叫紫罗兰美容院。
大雪天,美容院没什么生意。这时候远道来了亲戚,自然叫人意外和高兴。淡紫色的屋子虽然不大,但装饰得素雅温馨。在亲戚家里,哪怕是拐了三道弯的亲戚家里,跟住店的感觉都不一样的。在程式化的客套寒暄之间,还是有一缕陈旧的情份藏在里面。张晓琴给亲戚和沈修分别做了介绍,三个年龄相近的女人很快就呱噪成一片。看得出来,做美容的这个亲戚也是个见山说山,见海说海的大说客。
亲戚说,自姨妈的葬礼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五六年啦。
张晓琴说真的,日子过得好快啊。不过你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到底是做美容的,保养得好。沈修想,张晓琴真是会说话,要是换了她,直不愣怔的,可能直接先就问起春花的甜咸来了。
亲戚做出一个巧笑,说,你气色也不错呀,现在的女人真是不显老。亲戚的笑容里满是成就感。这般年纪的女人,只要听着这样的话,多半都会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成就感。话题这样愉快地一开场,三个女人就拉拉杂杂地扯起来。亲戚听说沈修是来看病的,就毫不掩饰地说,梅花凹有个医生,听说早先是学兽医的,现如今在外科拿手术刀了,因为这个,大家都把医院戏称屠宰场呢。张晓琴和沈修一听,四目相视,不禁会心一笑。
这般年纪的女人,到底是少了年轻女人的娇气、傲气和霸气,相互间反多出来一种大智若愚的包容与体恤,彼此都有一种知根知底的默契似的。气氛真的很不错。很自然地,话题从这场大雪、从紫罗兰的被杀,从警察的夜查,从长途大巴翻车以及求医问药的丝线上就绕到春花身上了。
亲戚说,我们虽守在一个地方,可平时各忙各的,也不多见面。她有时候来做做皮肤护理,也总是匆匆忙忙的。最近好久没来了。亲戚一边从手机里面翻找春花的电话一边说,她在城外的盛世花园顶了一套房子,现在还没有交工。只知道她在康居小区租了房子,别看只是开了个小商店,生意却红火,要不怎么拴得哪里都走不开呢?亲戚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春花的电话。她解释说,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给删掉了。她又翻开美容客户档案本,在春花名字后面,是有一串电话号码,但上面用红色油笔划了两道杠杠,可见,这个号码就像一孔旧窑,早已经废弃不用了。
8
雪越来越大,四周越来越白。
沈修和张晓琴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康居小区时,已经是后晌了。康居小区沉浸在一片刺眼的白色之中。沈修特别看了看路牌,上面写着回春巷。然后,沈修就看见临街店铺的招牌上面,写满了回春药店、回春饭馆、回春商店、回春发屋这样单调却充满诱惑的字眼。目标近在眼前,张晓琴不无得意。她扬起手来,接着硕大的雪花对沈修说,我这人就这样,只要说出口的事,一定说到做到。喧谎是男人才干的活计。沈修就庆幸自己没看走眼。能在短时间里就看准一个人,对沈修这个甲减患者来说,真像押宝似的。但不知为什么,沈修总是有一种预感:这一趟,她们或许还是白来了。
张晓琴和沈修相互搀扶着,上了三个台阶。张晓琴径直进了回春商店。她希望这就是春花的商店。张晓琴不服气,在梅花凹这么一个不算大的地方,找到春花究竟有多难?
果然不出沈修所料。店老板说,这周围的店铺里,并没有一个叫春花的女人。店老板又说,不过你们到西大门再看看,康居小区还有个西大门。店老板说着,给张晓琴和沈修另指了一个方向。她们给店老板道过谢,按照所指,掉转方向,朝西大门走去。张晓琴走得很快,显出几分急躁,沈修加快步子才能赶上她。
张晓琴和沈修就像两个陀螺,转了一个大圈子,终于确定她们是到了康居小区的西大门。张晓琴径直进了小区门口一家粮油店。店老板是个戴眼镜的男人。张晓琴向他打问起春花。戴眼镜的店老板笑呵呵地说,春花呀,隔壁就是。今天雪这么大,她没开门。前两天听她说这里那里不舒服,想去一趟青羊岔,看看亲戚,也顺便看看病——可能是去青羊岔了。张晓琴问起春花的电话,戴眼镜的店老板说,墙挨墙,房挨房,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偏偏就没有她的电话。沈修却想,也许,是单身的春花不肯把自己的电话留给这个看上去不大厚道的男人罢了。
一个来买面条的小媳妇插话说,春花好像是搭早班车去青羊岔了,早晨我送贝贝上幼儿园时,在梅花广场那碰见她了。
春花就像一枚生满红锈的道光铜钱,一不小心从抽屉的缝隙里漏出来,掉在地上,终于发出来一个闷闷的、怪怪的声响。
这也算找到春花了吧。虽然只有一个挂了锁的地址,毕竟也算找到了。张晓琴把自己的电话留给粮油店的老板说,见了春花,一定记得叫她给我打个电话。店老板满脸堆笑,连声答应着。张晓琴担心老板不上心,又买了胡椒粉、辣椒面、小苏打什么的,装满了一手提袋。
张晓琴完成任务似地,松了一口气,说,现在就等春花的电话了。她又有些担心,问沈修,那个粮油店的老板一忙,会不会忘了把我的电话告诉春花?沈修说,就算忘了,一见春花,大概就会想起来,店老板一看就是个精明的人。关键是你不能随便换手机号码,这才是最重要的。
陀螺似地绕了一大圈,现在,张晓琴和沈修又开始向路人打问东海岸招待所的位置。好心的路人一听她们住在东海岸,就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还是换个店吧。东海岸住的全是些杂七杂八的人,前些天刚在那里抓了两个毒贩子。昨天晚上,经常在东海岸拉客的那个紫罗兰又被人杀了。在梅花凹,那可是个是非之地。
张晓琴和沈修一听,这才明白原来那个紫罗兰果真不是什么好鸟,难怪会遭人暗算。更让两人感到郁闷的是,原来她们的住处,跟这里只隔了另一条还未正式命名的大街。不知是什么掩盖了这条路的真相,让她们傻子似地盲目迂回。张晓琴想,这一回她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事先跟春花联系好。虽然现在人人手里都拿着手机,电话簿里一会儿添加、一会儿删除,输满了似曾相识的名字,可是真正经常联络的人呢,真是没几个,张晓琴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失误。她觉得,自己跟生活一样,已经变得变得越来越荒唐可笑了。不过让张晓琴感到欣慰的是,她答应沈修的事情,总算没有落空。虽然沈修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定惦记着那个偏方的。一定的。
9
张晓琴和沈修回到东海岸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们在安静的餐厅里简单地吃了晚饭。想起路人的介绍,她们打量四周时,总觉得周围的人都有了双重身份,变得那么深不可测。沈修对张晓琴说,要不,我们还是换个住处吧。张晓琴说,咱们要钱没钱,要色没色,怕什么呀?要不是下雪,明天就去那个古城堡遗址的案发现场看看热闹去。张晓琴就是张晓琴,一路走来,她的执拗让沈修多少有些无可奈何。沈修发现,从她认识张晓琴开始,她就有意无意地被张晓琴左右着,好像张晓琴是一块吸铁石,而她只是一点碎金属。沈修想,要是明天张晓琴真的去古城遗址,她肯定二话不说就跟上走了,就像她想都没有多想,就跟着张晓琴来到梅花凹一样。
回到房间,两个人都感到累了。她们洗了头脚,打开电视,就钻进被窝里。电视里还在播着长途大巴出事的相关报道。另外还有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明天降雪天气将会提前结束,还有一个就是紫罗兰被杀案件已经告破,案犯大炮已经被警方抓获。张晓琴还没有醒悟过来,懒洋洋地说,现在的天气不正常,连天气预报也不准了。沈修却已经失声大笑起来。沈修说,你听听!那个杀人犯居然真的叫大炮,跟我猜的一模一样。我可全是由着感觉随口胡编的呀!张晓琴醒悟过来后,两个人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张晓琴擦着眼睛,总结似地,说这就像中彩票,根本就是个巧合呀!
因为已经找到了大半个春花,因为杀人案的告破,也因为天气即将好转,沈修和张晓琴的情绪非常高涨。特别是张晓琴,她很快就能兑现她给沈修的承诺了。实际上,现在有很多人,已经不愿把这样一个小小的、嘴皮子上的承诺当成一回事了。那种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背信弃义,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张晓琴也是忽然间才觉得,原来做到了答应别人的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都是这样让人有面子,这样让人开心!她们看着电视,吃着薯片、地瓜干和旺旺雪饼,聊得海阔天空。从南方的雪灾,聊到青羊岔的疯女人,从青羊岔的疯女人,又聊到梅花凹的变化,从梅花凹的变化,又聊回到这场大雪,以及那场车祸。
10
后来,一想起这件事,沈修常常就会从梦中笑醒,但笑过之后,她的眼角眉梢就会浮起来一层咖啡色的忧郁。后来,沈修常常这样劝张晓琴,偏方子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自己就琢磨出来一个法子,就是回忆跟你去梅花凹的经历,一想起来就笑,经常这样笑,那个毛病好像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了。沈修嘴上这样劝张晓琴的时候,心里却暗想,张晓琴究竟是机关里的女人,深浅到底是不一样的。自从打梅花凹回来后,张晓琴就再也没有提起来春花和那个神秘的偏方。沈修就想,机关里的人啊,就像隔着一块毛玻璃,真正是看不透的。
后来,沈修和张晓琴很快就变老了,变成了两个不折不扣的老女人。不论哪个女人,一经跟“后来”牵连在一起,总会变得很惨的。满脸皱纹的张晓琴絮絮叨叨地对沈修说,其实,我们离开康居小区,回到东海岸招待所的当天晚上,粮油店的老板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春花就在那辆开往青羊岔的长途大巴上,已经死了。我们从青羊岔起身的时候,她比我们更早地坐上了开往青羊岔的客车。她起身的时候,心思大概都跟我一模一样:再不去一趟青羊岔,连自己都饶不了自己了,亲戚亲戚,越走越亲。听人说晓琴也离婚了。她以前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联系不上了……真的,春花在前往青羊岔的路上,看着雪花,甚至在车祸发生的一刹那,跟我去梅花凹的路上的心思都是一模一样的啊……张晓琴对沈修说,真的,我没有对你喧谎。那么是谁给我喧谎了呢?你说。
张晓琴这样对沈修说的时候,沈修早就已经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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